第四幕-3
自己无法当个沉默的傻瓜,正是因为赫萝的事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
“要不尽快行动的话,外面那帮家伙也许就会准备好现金了。他们应该也预先铺好了门路,也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调来现金。你难道打算在旁边看着别人得到如此庞大的利润吗?喂,你有没有听——”
罗伦斯打断了埃布的话。
“你难道不害怕吗?”
埃布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
“我?哼,别说蠢话了。”
她以唾弃般的口吻说完,并扭歪了嘴角。
“当然会害怕。”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晰地在仓库中回响起来。
“这可是价值数千枚银币的大交易啊?怎么可能不害怕。面对如此巨额的会钱,就连人命也微不足道。我的胆子还没有大到能稳如泰山地坐在这里的地步。”
“……而且我说不定会突然变卦,向你发起袭击呢。”
“哈哈,没错,反过来也有可能。不,就是因为这样想,我们才会彼此怀疑……这也是有可能的。不管怎么样——”
埃布深呼吸了一下,仿佛为了镇定心情似的补充说道:
“也还是不能走这条危险的独木桥。”
对于这笔交易,埃布确实有着危险的自觉。
不,正因为知道危险,她才会欺骗罗伦斯。
她宁肯做到这个地步也要追求利益,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哈哈哈,看你的表情好像想问什么无聊的事呢。你一定是想这么问吧?为什么我为了赚钱要拼命到这种程度。”
埃布以干涩的声音笑了笑,然后把右手的手掌在腰间擦了擦。
那种动作实在非常自然。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在这时候退出交易。”
她的手上,正握着一把无法称之为匕首的、既厚实又纤长的单刃劈刀。
“本来的话我并不想拿出这样的东西。但毕竟是如此大的金额,要是你退出的话我是会很困扰的。你也明白吧?”
在手持强力武器的时候,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兴奋起来。但是埃布的声音却依然保持着冷静。
“如果交易顺利的话,我也会保证你的利益。所以,你快把那个交给我。”
“在六十枚金币面前,人命的确是微不足道呢。”
“啊啊,没错……你也不想体会那种微不足道的感觉吧?”
罗伦斯露出了营业用的微笑,以右手拿着赫萝交给自己的钱袋,向前递了出去。
“愿神祝福智慧与勇气兼备之人。”
就在埃布一边沉吟一边打算抓住钱袋的那一瞬间。
“……唔!”
“……!”
彼此都散发出无言的气势,完成了那个动作。
罗伦斯往后退开,埃布挥起了右手。
紧接着,装着金币的钱袋发出沙啦啦的声音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里。
埃布的眼眸就好像蓝色火焰一般晃动起来,罗伦斯也毫不惊讶地回望着她。
不过在几秒钟后,两人都同时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
“你和我都各自犯了一个错误。没错吧?”
要是没有抽回手臂往后退的话,埃布的劈刀完全可以击中罗伦斯。
可是,埃布实在非常狡猾。
那把劈刀的刀刃反了过来,很明显,她本来就没有打算把刀砍向罗伦斯。
相对的,罗伦斯并非是装样子,而是认真地躲开了劈刀。他之所以没有吃惊,也是因为确信了埃布一定会向自己挥出劈刀的缘故。
如果他是信任埃布的话,就应该会认为劈刀不会挥出而按兵不动,在躲开之后大吃一惊。
他既没有信任对方,也没有吃惊,是因为他知道埃布正在隐瞒着什么事情。
“我的失败,是被你嗅到了气味。你反问我‘难道不害怕’的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吧?”
对于掉在地上的金币,她甚至没有看上一眼。
这就证明她已经习惯这种斗殴了。
要是因为她是女人而心存轻视的话,恐怕会一下子被杀掉吧。
“黎格罗先生家里的石像,至少算是一件证据。我说的没错吧?”
埃布扭曲了嘴角,把反手握着的劈刀转为正手。
“你表面上以输入石像为掩饰,实际上是大规模地进行着盐的走私活动。通过把岩盐加工成石像的方式。”
“这个嘛……”
埃布一边说一边压低了腰身。
想在这时候逃出去的话,那将会是一次不太合算的赌博。
“我在得到某个情报之后,就怀疑你可能正从事着走私盐的活动,但却没想到是通过加工岩盐来进行的。毕竟通过把岩盐做成石像来展开大规模走私活动的话,教会就一定会有所察觉。”
不过,当然也存在着回避这一点的可能性。
不必多说,那自然是教会也在走私活动中插了一腿的时候。
而且,这个城镇的教会对金钱有着强烈的欲望。
既然走私盐比石像买卖更能赚钱,他们当然是不会有所犹豫了。
由于之前听说了埃布从港口城镇运来石像的情报,罗伦斯并没有马上就得出这个结论。
既然从海上运来的话,无论从容积还是从重量的角度来考虑,一般都是在制盐之后再运来的。
特意把徒增货物重量、还要费时间进行制盐的岩盐从海上运过来,这种做法并不符合商人的常识。
当然,埃布在通过城门的时候,肯定就是利用了这个常识。
“在某个时期里,你一定是跟教会处于亲密关系吧。而且我听说这个城镇的教会整天随意挥霍金钱,根本不知道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然后,你们突然就闹翻了。北方大远征这个原因,嗯,我想也应该没错吧。教会逐步开始巩固了权力基础,而且走私盐这种事被揭露出来肯定会引发骚动,他们就打算洗手不干。刚好在这时候,皮草的问题就被提上日程了。狡猾的你就这样向司教提议——”
埃布放下了劈刀的刀刃。
罗伦斯也后退了半步。
“与其被外地的商人们买走这个城镇的皮草,倒不如由我们自己全部买下来。”
埃布说过,她是从教会里的协助者口中打听到五十人会议的结论的。
就算是这样,埃布的手段也实在高明得非比寻常。
与其说是把当时想到的问题一个个解决,倒不如说是预先定下方案,之后再加以利用更符合逻辑。
而且,城里的皮草只能用现金采购这种方案,只要仔细想想对谁最有利,答案就自然出来了。
这个结论,对拥有捐款这种无法把握其总额的庞大现金的教会来说自然是最有利的。
越是大型的商会,其巨额交易一般都会借助纸张来进行,其进出金额都被记录在帐簿上,想要秘密带出现金的话实在非常困难。
而且,通过在城门入门进行严密的身体检查,同时在皮草采购的时候确认其现金出处的做法,就已经能封锁住大部分的背叛者。
即使如此,埃布还是对采购皮草这件事满怀自信。
的确,外地商人如果真的铺好门路的话自然另当别论,但是现在加工皮草的工匠和商人们已经发动了起义,应该不会有人冒这么大的危险来把现金交给外地商人吧。
明明是这样,埃布却这么焦急。
这样一想的话,结论就只有一个。
埃布很清楚现金从什么地方流向外地商人,而且也知道那是无法阻止的事情。
共同从事走私盐的勾当,帮自己搭桥认识了对岸国家的大司教的没落贵族……教会决定跟她断绝关系的真正用意。
埃布说过,那是因为教会觉得与其跟个体商人打交道,倒不如找个商会联手更方便利用。
这句话的确没有错。
如果教会已经跟企图收购全城皮草的某个商会联手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们得到了足以把埃布踢开一边的强力支援者。
虽然任何人都不会认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外地商人们会手持大量现金,但如果教会拼命把捐款的现金运到城外的话,又会怎样呢?
工匠和商人们之所以发动武装起义,一定是因为知道了外地商人们持有出乎意料的大量现金,从而察觉到城里出现了背叛者的缘故吧。
埃布向罗伦斯提出交易时所说的话中,并没有任伺一句谎言。
虽然没有说谎,但同时也没有提到任何真相。
“放在黎格罗家的石像,的确就是岩盐。我向那该死的司教提出皮草采购方案也没有错,把我一脚踢开获得了新的支援者,也同样是事实。至于信不信,就随便你了。”
埃布笑着把劈刀扔到了脚边。
这样做的意思,就是叫罗伦斯相信她吧。
罗伦斯并没有思考“事到如今她有没有必要说谎”的问题。
不管那是谎言还是真相,罗伦斯都会在作出自己判断的前提下采取行动。
仅此而已。
“向你提出交易的理由……我想也应该是如你所料的那样。”
“保护你自己的……挡箭牌。”
埃布晃动着肩膀说道:
“因为我知道教会走私盐这个一级丑闻啊。不过教会在跟我断绝关系的时候,也答应过确保我的人身安全。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不过他们多半是盘算着等以后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再拉拢我,我想一定是真的吧。而且我也从中得到了利润,自然也不打算挑起纠纷,他们也应该很明白这一点。”
“可是,你却无法对自己提出的这桩买卖视而不见。”
“没镨,虽然会违逆教会的意志,但是我不能放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
“所以你就觉得,如果说一个人能轻易被摧垮,那就两个人一起——”
宁愿以同伴的女人作为抵押,也要参与这桩违背教会意志的交易——面对罗伦斯这个存在,教会到底会有什么想法呢?
从旁人眼里看来,那应该是一个完全了解埃布真面目的协助者形象吧。
虽然要封住一个人的嘴巴很简单,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就会变得相当困难。而且如果那是完全不明底细的外来者的话,就更是如此。毕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背景,要是鲁莽动手的话,说不定哪个公会或者商会就突然闯进来了。
罗伦斯在不知不觉间就担当了这佯一个角色。
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赋予了这样一个职能,言行举止也自然光明正大。
这样一来,教会也许就会认为他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否则的话就一定是觉得“教会什么的根本不足为惧”的有来头之人。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这次交易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吧。
“那么,你打算如何?”
埃布问道。
“就这样。”
罗伦斯说完,就向劈刀和装满金币的钱袋伸出手来。就在这一瞬间——
、
“…………”
“…………”
两人无言地互相对视着。
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就在罗伦斯把手伸向劈刀的瞬间,埃布就举起匕首,想要从头顶往下砍去。
这次并不是用刀柄攻击。
虽然能预测到这个行动,但能不能防住就是一次赌博了。
“你就那么想要钱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的护佑,罗伦斯握住了埃布的左手手腕,并继续施加力度。
埃布虽然不是无力之人,但毕竟是女流之辈。匕首掉到了地上。
“你、你难道、不想要吗……”
“当然想要了。不——”
罗伦斯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应该说是曾经想要才对。”
“真是有趣——”
本来后面还接着“的笑话”这几个字,但是罗伦斯继续加大扭住她手腕的力度,埃布的身体被压到了高高堆起的木箱上。而且罗伦斯的另一只手还揪起了她的胸口,于是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如果你把我杀掉后藏起尸体的话,在交易结束之前应该是暂时不会被发现的。教会也不会猜到我们会内讧吧。我的确很佩服你的行动力,或者说,你单纯是想要把这些金币抢走吗?”
埃布被迫踮起脚跟站着,表情也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额头上的汗珠,证实了这并不是她的演技。
“不,你应该不会那么做吧。刚才我来到仓库的时候,你慌忙塞进怀里的那个包袱——你无论如何也想要使用那件东西,所以才打算杀死我吧。”
就在这一瞬间,埃布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在这个被勒紧了脖子、随时都会被杀掉的状况下,她第一次改变了脸色。
把金钱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罗伦斯不禁笑了起来。
“果然是走私盐赚来的钱吗。你一点点存起来的那笔金额,恐怕跟我筹备的金额相当,甚至更多吧?你打算把全额都用来采购皮草,在我不知道的期间。”
埃布没有回答。
那痛苦的表情。与其说是被揭穿了骗局而感到悔恨,倒不如说是在害怕藏在怀里的钱被抢走。
“你之所以没有单独展开皮草买卖,正是因为手头上的资金实在过于庞大。要是自己一个人进行那种交易的话,恐怕就会轻易被教会抹杀。所以,你就把我卷了进来。就算杀一人很简单,两个人的话就完全不同了。而且,你甚至打算把赌金增加到教会要对我们发出抹杀令的地步。别说是别人的性命,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就为了追求纯粹的利益。”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罗伦斯也许会一直都保持沉默。
也许会对盐的走私视而不见,站在旁边看着她的交易。
可是,在察觉到这种危险行为的情况下,他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利益,能容许的危险也是有限度的。
埃布的这种做法简直是相当于自杀行为。
而且,他很想问一问如此拼命地追求金钱的埃布。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清楚。
“你……”
“……?”
“你甘愿冒这么大的危险去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尽管被罗伦斯勒住脖子,连脸也变成了红黑色,但是埃布还是笑了起来。
“我毕竟也是个商人,也觉得赚钱是一种幸福。可是,我不知道在终点上会有些什么。赚了一枚银币,下次就是两枚,两枚之后就是三枚。不断满足这种永无止境的渴求,最后到底会得到些什么?你有想过吗?”
即使是罗伦斯,也没有想过这种事。
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想这种事。
自从跟赫萝相遇之后,寂寞的旅途突然变得滋润起来。那紧绷着的赚钱执着心也稍微放缓了一点。
跟赫萝之间的交流,就正好从那个缝隙钻了进来。
赫萝选择了“既然无法得到满足就不去强求”。
而埃布则是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
她认为赚钱甚至比性命更重要。
所以,罗伦斯很想向她问清楚。
“你……问我……”
她的沙哑声音,似乎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罗伦斯稍微放松了力度,埃布就像喘气似的吸入一口气,咳嗽了几声,保持着笑容说道:
“你问我最后……会得到……什么?”
埃布以蓝色的眼瞳注视着罗伦斯,嘲笑般地说道:
“你难道是个少年,还期待着最后能得到些什么?”
罗伦斯没有继续揪紧埃布的胸口,正是因为被她说中了。
“我……看见把我买回来的那个暴发户,经常这么想。那些家伙赚那么多钱,到底打算干什么。那明明没有终点啊。不管今天赚了多少钱,要是明天赚不到钱的话,他都会坐立不安。所以我就觉得,有钱人真是一种不幸的生物。”
埃布咳嗽了一声,在深呼吸之后继续说道:
“从你看来,我大概就是那样一个不幸的生物吧。因为我正是选择了跟那家伙相同的道路。”
这时候,罗伦斯感觉埃布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然后在那一瞬间,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到发现自己被揍了一下的时候,形势已经完全逆转了。
“我看到了那家伙的愚蠢行为,也看到了他最后的结局,但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抵在罗伦斯脖子上的,并不是匕首。
大概是一直虎视眈眈等待着反击机会吧,埃布的手上,正拿着一柄劈刀。
“那是因为——”
在埃布说完的同时,脸面立刻被劈刀的刀柄狠揍了一记。视野中掠过一抹红光,半边脸上传来了一阵灼热的冲击。
虽然感觉身体好像变轻了,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站起身来。
他就连嘴巴也无法合拢。与其说是疼痛,倒不如说是某种难耐的痛楚卷着漩涡,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即使如此。他还是勉强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用四肢趴在地上。但是他已经无法动弹了,只能用渗着泪水的眼睛,注视着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的血滴。
不过他还是冷静地倾听着周围的声音,明白到埃布已经离开了仓库 。
金币,应该是被她带电了吧。
这个事实,就像一盆冷水似的淋在他混乱不已的头上,反而有一种清爽的感觉。
也不知道这样子持续了多长时间,一个毫无关系的住宿客来到仓库,慌忙跑过来扶起了他。
那是一个胖胖的男人,衣服的各处都有着皮草的卷边。
这也许是亚洛尔德所说的北方皮草商吧。
“你、你没事吧?”
听到这句经典的台词,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然后向他说了句“抱歉”,点了点头。
“遇上盗贼了吗?”
看见有人倒在仓库里,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看到罗伦斯摇头否定,对方就接着提出“噢噢,那么就是交易决裂?”这个问题。
商人可能遇到的灾难,几乎少得可以数出来。
“哎呀,这边的东西是……”
看到男人捡起来的那件东西,罗伦斯仿佛连疼痛也忘记了似的放声大笑起来。
“你怎么了?”
那胖子男人可能是不认得字,看到那张纸也还是莫名其妙。罗伦斯一伸出手,他就满脸疑惑地把纸递了过来。
罗伦斯再次浏览了一遍。
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埃布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推翻跟罗伦斯之间的交易。
“是执着?”
罗伦斯把血吞了回去,暗自沉吟道。
但是,又好像不是这样。
在埃布用刀柄揍过来之前的瞬间,罗伦靳隐约看到了她的表情。
那并不是执着,也不是欲望。
“你、你没事吧?”
看见罗伦斯站起身子,男人慌忙伸手来扶他,不过罗伦斯却点点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埃布留下来的,是亚洛尔德关于把这座旅馆转让给罗伦斯的亲笔字据。
既然留下了这种东西,那么作为一名商人,罗伦斯就必须去理解埃布的用意。
仿佛扭伤了脚似的,罗伦斯踩着摇晃的脚步,慢慢走了起来。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仓库,来到了马厩。
“她说……是因为怀有期待?”
身上所有的钱都被卷走了。
罗伦斯要去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因为我怀有期待。”
罗伦斯又笑了一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