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摘取自海瑟姆·E.肯威的日记 1735年12月9日

今天早上迪格维德先生来看我了。他敲了敲门,等待我的回应,然后不得不低着头走进来,因为迪格维德先生长得又高又瘦,而我们应急住所的门廊却比原来家里的要矮得多,他不仅谢顶,双眼略有些外凸,眼睑上的静脉也清晰可见。他在这里走动时不得不俯着身子的样子,让他显得更有些狼狈,让人感觉他在这里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早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已经是父亲的男仆了,至少从肯威家在伦敦定居时就是了,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或者说,他甚至有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像是个住在安妮女王广场的人。内疚感更加深了他的痛苦——他悔恨的是袭击发生的那个晚上他并不在家,那天他到赫里福德郡处理家族事务去了,他和我们的车夫在袭击次日早上才回来。

“我希望您能宽宏大量地原谅我,海瑟姆少爷。”几天后他对我说,脸色苍白又憔悴。

“当然,迪格维德。”我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直呼他的姓一直让我觉得不自在,这个姓氏从我嘴里说出来总觉得不对劲。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加上一句“谢谢你”。

今天早上,他枯槁的脸上带着同样严肃的表情,而且我敢说,不管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一定都是个坏消息。

“海瑟姆少爷,”他站在我面前开口道。

“有什么事吗……迪格维德?”

“我非常遗憾,海瑟姆少爷,这里有份来自安妮女王广场的消息,是巴雷特家的消息。他们明确表示,巴雷特家不欢迎任何肯威家族的成员参加年轻的托马斯少爷的葬礼仪式。他们还恭敬地提出要求,希望两家之间最好不要再有任何来往。”

“谢谢你,迪格维德。”我说,看着他急促而悲伤地鞠了一躬,然后他低头避开低矮的门楣离开了。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茫然地盯着他原来站着的地方,直到贝蒂回来帮我换下葬礼套装,换上我平时穿的衣服。

几周前的一个下午,我待在仆人们住的地方,正在一条从仆人下房通往陈列室厚重闩门的短走廊里玩耍。家里的贵重物品都存放在陈列室里:只有在母亲和父亲招待客人时才难得有机会重见天日的银器、家族的传家宝、母亲的珠宝,还有一些父亲认为极具价值的书——无可替代的孤本书籍。他一直把陈列室的钥匙带在身上,挂在腰带上配的一个钥匙环里,我只见过他把钥匙委托给迪格维德先生,而且时间还很短。

我很喜欢在这条走廊附近玩耍,因为很少会有人来这个地方,这就意味着女佣们从来不会打扰我,她们总是叫我离开脏地板,免得我把裤子磨出洞来;又或者是其他好心的佣人们来打扰我,他们会和我进行礼貌的谈话,并且强迫我回答关于我所受的教育,或者是根本不存在的朋友的问题;甚至有可能是母亲或者父亲会来打扰我,他们会叫我离开脏地板,免得我把裤子磨出洞来,然后再接着强迫我回答关于我所受的教育,或者是我根本不存在的朋友的问题。又或者,比以上所有情况都更糟的是,珍妮会来打扰我,她会嘲笑我玩的任何游戏,如果我玩的是玩具兵的话,她就会恶意地把每一个锡兵都踢倒。

仆人下房与陈列室之间的过道,是安妮女王广场上少数几个我真正有希望避开这些事情的地方之一,所以当我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我就会去那条过道。

除了这一次,我正要部署我的部队的时候,一张新面孔出现了,是伯奇先生走进了过道。走廊的石质地板上放着一盏我带来的提灯,随着过道门打开带起的气流,烛火也闪烁跳跃起来。从我在地板上的位置,我看到了他礼服大衣的下摆和手杖尖,随着我的视线上移,我意识到他也在低头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手杖里是不是也藏着一柄剑,它会不会也像我父亲的手杖一样发出咯咯的响声。

“海瑟姆少爷,我衷心期望着能在这里找到你。”他微笑着说,“我想知道,你现在忙吗?”

我匆忙站起身来。“我只是在玩,先生。”我迅速说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哦,没什么,”他笑起来,“实际上,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打扰你的游戏时间,不过我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讨论一下。”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说道,一想到这可能是关于我数学能力的另一轮问题,我的心就开始往下沉。是的,我喜欢数学。是的,我喜欢写作。是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像我父亲一样聪明。是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接替他继承家族的产业。

但伯奇先生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到我的游戏里,他甚至把手杖放在一边,为了能蹲在我旁边,他还提起了裤腿。

“那么我们这里都有什么呢?”他问道。用手指着这些小锡人。

“只是个游戏,先生。”我答道。

“这些是你的士兵,对吧?”他问道。“那么哪一个是指挥官呢?”

“没有指挥官,先生。”我说。

他干笑了一声。“你的士兵需要一位领袖,海瑟姆。不然的话,他们要怎样才能知道最佳的行动方案?不然的话,要怎样才能向他们灌输纪律性和目的性?”

“我不知道,先生。”我说。

“这个……”伯奇先生说。他伸手从许多锡兵当中拿走了一个,在自己的袖子上擦了擦,把它放在一边。“也许我们该让这位先生做领袖——你觉得呢?”

“如果你高兴这么做的话,先生。”

“海瑟姆少爷。”伯奇先生微笑道,“这是你的游戏。我只是一个闯入者,我只是希望你能向我展示一下这游戏是怎么玩的。”

“好的,先生,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位领袖应该很不错。”

突然,过道门又一次被打开了,我抬头一看,这次我看见迪格维德先生走了进来。在摇曳的灯光里,我看见他和伯奇先生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的事能先等等吗,迪格维德?”伯奇先生有些紧张地说。

“当然,先生。”迪格维德先生说,他躬身行礼,退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很好,”伯奇先生继续道,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那么,让我们把这位先生放到这里,担任这支队伍的领袖,为的是让他去激励士兵们创造丰功伟绩,以自身为榜样领导他们,教导他们秩序、纪律与忠诚的美德。你觉得这怎么样,海瑟姆少爷?”

“很好,先生,”我顺从地说。

“还有些其他要注意的,海瑟姆少爷。”伯奇先生说,同时伸手从他两脚间的锡兵当中又拿走了一个,然后把它放在了那个名义上的指挥官旁边,“一位领袖需要可以他信任的副官,对吗?”

“是的,先生,”我同意道。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在此期间,我看着伯奇先生有些过分小心地又多放了两个副官到领袖旁边,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段沉默也变得越来越尴尬,直到我开口接起了话,虽然我更多是为了打破这种难堪的沉默,而不是因为我想和他谈那个绕不开的话题,“先生,你是想跟我谈我姐姐的事吗,先生?”

“为什么?你看透我了,海瑟姆少爷。”伯奇先生放声大笑,“你父亲真是个好老师。我看得出来,他教会了你狡猾与机智——毫无疑问,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

我不太确定他指的是什么,所以我保持了沉默。

“你的武器训练进行得怎么样了,我可以问问吗?”伯奇先生问道。

“非常好,先生。我父亲说我每天都有进步,”我骄傲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那么你父亲有没有跟你说明训练的目的?”他问道。

“父亲说真正的训练会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开始。”我答道。

“好吧,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会告诉你什么。”他皱着眉头说,“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就连一点有趣的线索都没有?”

“不,先生,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他会为我指明一条可以追随的路。比如一个信条。”

“我明白了。真让人激动啊。他从来没跟你暗示过那个‘信条’可能是什么吗?”

“没有,先生。”

“太有意思了。我敢打赌你肯定已经迫不及待了。还有,在此期间,你父亲有没有给过你一把男人的剑来磨练身手呢,还是说你仍然在用那些木头练习棍?”

我有点生气了。“我有自己的剑,先生。”

“那我真的非常想看看那把剑。”

“剑放在游戏室里,先生,放在一个只有我父亲和我能拿到的安全地点。”

“只有你父亲和你?你是说你也能拿到那把剑?”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过道里的光线很昏暗,所以伯奇先生看不到我脸上的尴尬。“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把剑在什么地方,先生,不是说我知道要怎么拿到它。”我澄清道。

“我明白了。”伯奇先生咧嘴一笑,“一个秘密地点,对吧?是书架里的一个密龛吧?”

我的表情肯定说明了一切。他大笑起来。

“别担心,海瑟姆少爷,我会为你保密的。”

我看着他。“谢谢你,先生。”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站起身,捡起他的手杖,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也不管上面是不是真的有尘土,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那我姐姐呢,先生?”我说,“你还没问我关于她的事呢。”

他停下脚步,轻轻笑着,同时伸手抚弄我的头发。我挺喜欢这个动作。也许是因为父亲也这么做。

“啊,但我已经不需要再问了。你已经把我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年轻的海瑟姆少爷。”他说,“对于美丽的珍妮弗,你对她的了解跟我一样少得可怜,这很正常,也许事情注定是这样。对于我们来说,女性就应该是一个谜,你不这么觉得吗,海瑟姆少爷?”

我对他说的这些事情毫无概念,但还是对他露出了微笑,等到陈列室的走廊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和伯奇先生聊过之后不久,我就到宅子里其他地方去了,当经过父亲书房的时候,我正在往卧室的方向走,我听见书房里传出争吵的声音:父亲和伯奇先生的声音。

因为害怕被发现,我躲得离书房太远了一点,结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我很庆幸自己保持了距离,因为下一刻书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伯奇先生急匆匆地冲了出来。他怒气冲冲——他脸颊的颜色和炽热的双眼将他的怒火表露无遗——但一看到我在门厅里,他的怒火突然不见了,虽然他依然有些激动。

“我试过了,海瑟姆少爷,”他回过神来,开始一边扣上大衣的纽扣准备离开,一边说,“我试过警告他了。”

接着他戴上三角帽,扬长而去。父亲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伯奇先生的背影,虽然很明显他们这次会面并不愉快,但这毕竟是大人们的事,所以我并没把它放在心上。

要想的事情还有很多。一两天之后,袭击就发生了。

那件事发生在我生日之前的那天晚上。我指的是袭击事件。我当时还醒着,也许是因为对第二天感到兴奋,也因为我习惯等伊迪丝离开房间以后爬起来,坐在窗台边眺望卧室窗外。从这个有利位置,我能看见猫、狗、甚至是狐狸穿过月色笼罩下的草地。若是不去留意这些野生动物,就只是看着夜色,看着月亮,月光下草地和树木都披上了一层纤薄的灰色。起初,我以为我在远处看到的光点是萤火虫。我以前听说过萤火虫,但从没见过。我只知道它们会聚集成群,发出黯淡的光芒。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那光点根本不是什么黯淡的光芒,事实上它变亮,然后熄灭,然后又点亮。我看见的是一个信号。

我屏住了呼吸。这闪光似乎是从墙边的旧木门附近发出来的,就是那天我看到汤姆的那道门,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正在试着联系我。现在想来这想法未免有些奇怪,但我当时毫不怀疑这个信号就是打给我看的。我急忙拽上一条裤子,把睡衣塞进腰带里,然后把背带扣过肩膀。最后我扭动肩膀套上了一件外衣。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即将迎来一场无比美妙的冒险。

当然我现在意识到了,回想起来,在隔壁那座宅邸里,汤姆肯定也很喜欢坐在窗台边观察他家院子里夜间活动的动物。而且,和我一样,他肯定也看到了那个信号。而且汤姆甚至有可能和我有过类似的想法:是我在给他发信号。而作为回应,他也做了跟我一样的事:从他当时的位置匆忙起身,穿上几件衣服前去调查……

安妮女王广场的房子里最近出现了两张新面孔,他们是父亲雇来的两位面目冷峻的退伍士兵。他的解释是我们需要他们,因为他收到了“消息”。

仅此而已。“消息”——他只说了这些。我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困惑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想知道,这与我无意中听到他与伯奇先生之间那次激烈的对话是否有所关联。不论那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很少能看到那两个士兵。实际上我只知道有一个士兵驻守在宅邸前端的会客厅,而另一个则一直待在仆人下房的壁炉附近,我觉得他可能是在看守陈列室。这两个士兵都很容易避开,我悄悄爬下楼梯来到下人们住的地方,然后偷偷溜进了月光照耀下寂静的厨房,我还从没见过厨房里这么幽暗、空旷又平静。

而且还很冷。我呼出的热气凝成了羽毛般的云雾,立刻打起了哆嗦,我心里不自在地意识到,相较于我房间里可以说微微有些热的温度,这里究竟有多么冷。

门边有一根蜡烛,我点亮了它,用手护着烛火,我擎着蜡烛照亮脚下的路,离开厨房朝马厩走去。如果说我之前是觉得厨房里很冷的话,那么,好吧……室外那种冷的感觉,就好像你周围整个世界都已经冻脆了,而且就快要碎掉了:外面已经冷到让我觉得呼吸困难,我站在室外开始重新考虑起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撑下去。

马厩里的一匹马嘶叫一声,跺起了马蹄,不知何故,这声音让我下定了决心。我踮着脚走过狗舍来到一面侧墙边,接着穿过了一道通往果园的大拱门。我穿过光秃秃、枝干细长的苹果树,随后走进了一片空地,我有些心烦的意识到宅邸就在我右侧,我不禁想象着每一扇窗边都出现了人脸:伊迪丝、贝蒂、母亲和父亲全都盯着窗外,他们看见我离开了房间,正在院子里乱闯。当然,我不是真的在外面乱闯,但他们肯定会这么说的:伊迪丝训斥我的时候会这么说,父亲因为我惹的麻烦拿手杖揍我的时候也会这么说。

如果说我当时是在预计着房子里有谁会大叫一声的话,那么这个预期并没有成真。相反,我走到围墙边,开始飞快地顺着墙朝那道门跑去。我仍然打着哆嗦,但随着情绪变得越来越兴奋,我突然很想知道汤姆会不会带些食物来做宵夜:像火腿、蛋糕还有饼干。哦,再来点热甜酒就最好了……

一只狗开始吠叫起来。那是萨奇的声音,他是父亲的爱尔兰猎犬,声音是从萨奇在马厩里的狗舍传来的。叫声让我停下了脚步,我蹲到一棵树枝光秃秃低垂的柳树下面,直到叫声像开始时一样突兀地停止。当然,后来我明白了叫声为什么会这样戛然而止。但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因为我根本没有理由猜到萨奇会被入侵者割开喉咙。现在我们认为是有五个人一起带着匕首刀剑悄悄闯进了我们家。这五个人直奔宅邸,而我当时在院子里,对此毫不知情。

可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个满脑子都是冒险和匹夫之勇的傻小子,更别提关于火腿和蛋糕的念头了,于是我继续沿着围墙跑过去,直到我抵达了那道门。

门是开着的。

我究竟是期待着什么呢?我猜,我预想中的门应该是关着的,而汤姆就在门的另一边。也许我们俩其中之一会翻过围墙。也许我们打算隔着门互相传传闲话。可我现在只知道门已经开了,于是我开始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至少我已经意识到从卧室窗口看到的那个信号可能并不是发给我的。

“汤姆?”我低声唤道。

什么声音都没有。整个夜晚万籁俱寂:没有鸟叫,没有动物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我现在紧张起来,正准备转身离开,回家去,回到我安全又温暖的床上,这时我看见了某种东西——那是一只脚。我慢慢在门外走远了一些,过道沐浴在灰白的月光下,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柔和,又有点脏兮兮的黯淡光芒——包括一个四肢摊开,倒在地上的男孩躯体。

他半坐半躺着,身体靠着墙,衣服穿得和我几乎一样,一条裤子,一件睡衣,只是他没有把睡衣塞进腰带里,结果睡衣缠在了他的腿上,而他的双腿正以一种奇怪、不自然的角度,摆在过道坚硬,又坑坑洼洼的泥地上。

那是汤姆,当然。汤姆那双已经毫无生气的眼睛从帽檐下方看着我,他的帽子歪斜的戴在头上,双眼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从汤姆咽喉上深深的伤口里流出的血液浸透了他的前胸,月光照在血迹上闪闪发亮。

我的牙齿开始打战。我听到一声呜咽,然后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成百上千个惊惶的想法涌入了我的脑海。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甚至已经无法记清它们的确切顺序了,不过我想应该是从玻璃破碎的声音和从房子里传来的一声尖叫开始的。

快跑。

承认这一点让我很是惭愧,当时我脑海里挤满的那些声音、那些念头,全都在一起呼喊着这同一个词。

快跑。

于是我服从了它们。我奔跑起来。但并没有朝着它们想让我去的方向。我究竟是像父亲教导过的那样听从了自己的本能,还是无视了它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虽然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似乎都想让我尽快逃走,逃离我已知最可怕的危险,但事实上我却正向着危险奔去。

我跑过马厩,冲进厨房,几乎没有停步去确认大门已经洞开的事实。在沿着仆人下房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更多的尖叫声,还看见了厨房地板上的血迹。我穿过房门朝楼梯走去,不料却看到了另一具尸体。那是其中一位士兵。他捂着腹部倒在走廊里,眼皮疯狂地颤动,当他滑落到地板上死去时,嘴里流出了一丝鲜血。

我跨过尸体跑向楼梯,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到父母身边。门廊里一片漆黑,却满是尖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门廊里还腾起了第一缕烟雾。我试着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时从上方又传来一声尖叫,我抬眼看见阳台上有晃动的人影,而且还看见一位袭击者手中有钢铁的寒光一闪而过。在平台上挡住他的是父亲的一位仆从,但飞速闪过的光亮让我没能看清那可怜男孩的命运。相反,我听见,并且通过双脚感觉到他的尸体从阳台摔落在了不远处的木头地板上。杀害他的行刺者发出一声胜利的嚎叫,我能听见他沿着平台向内深入时奔跑的脚步声——他在向卧室奔去。

“母亲!”我大喊道,就在我跑上楼梯的同时,我看见父母的房门被推开了,父亲猛冲出来同那个入侵者交手。他穿着长裤,背带扣过赤裸的肩膀,他没有束发,头发随意地披散着。他一手拿着提灯,另一只手握着剑。

“海瑟姆!”我跑上楼梯顶时父亲喊道。入侵者站在我俩之间的平台上。那个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借着父亲手中提灯的光亮,我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容貌。他身着长裤,套着一件皮甲背心,还戴着一张小巧的半脸面具,像是那种戴着参加化装舞会的面具。接着他改变了方向。他不再上前攻击父亲,而是狞笑着回身,沿着平台向我追来。

“海瑟姆!”父亲再次吼道。他离开母亲身边,开始冲下平台追击入侵者。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刻就缩短了,但这还不够,我转身逃跑,不料却看见第二个人出现在楼梯口,执剑在手,挡住了我的去路。他和前一个人的装扮完全一致,但我还是看到了一处区别: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很尖,搭配着面具,让他看起来仿佛就像是丑陋、畸形的庞齐先生。一时间我愣住了,随后我转身看见我身后那个狞笑的人已经转向去和父亲打了起来,他们手中的刀剑铿锵作响。父亲已经丢下了提灯,他们就在半明半暗的环境下交锋。这场短暂又残酷的搏斗不时被两人的哼声与刀剑钢铁相交的鸣响打断。即使是在这激烈又危险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希望能有足够的光线让我好好看看他战斗的模样。

随后战斗就结束了,那个狞笑的杀手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丢下手中的剑,惨叫着从楼梯扶手上翻了下去,落在下方的地板上。那个尖耳朵的入侵者已经爬上了一半的楼梯,但他又改变了主意,突然转身逃进了门厅。

下方传来一声大喝。越过扶手,我看见了第三个人,同样戴着面具,他招呼着那个尖耳朵的男人,然后两人一起从平台下方消失不见了。我抬头一看,就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父亲的脸色变了一下。

“游戏室。”他说。

下一刻,在我或者母亲能阻止他之前,他已经越过扶手,朝门厅跳了下去。在他跳下去同时,母亲也惊叫道:“爱德华!”她喊声里的痛苦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不。我此刻唯一的想法是:他抛下了我们。

为什么他会抛下我们?

当母亲沿着平台,朝我站在楼梯顶的位置跑过来的时候,她套在身上的睡衣已经凌乱不堪,脸上也满是惊恐。在她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位入侵者,他从平台另一端的楼梯上冒了出来,就在母亲赶到我身边的同时,他也追上了母亲。他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母亲,同时另一只手挥剑向前,打算让剑锋划过她暴露在外的喉咙。

我毫不迟疑地动了手。我当时甚至根本都没有去想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但我那时如行云流水般连续地跨步上前,伸手从楼梯上拿起死去袭击者的剑,把剑高举过头顶,在他划开母亲的喉咙之前,我用双手把剑刺进了他的脸。

我瞄得很准,剑尖穿过面具的眼洞,刺进了眼窝。他的惨叫声划破夜空,与此同时,他从母亲身边退开,我手中的剑也嵌在了他的眼睛里。随后他撞倒在楼梯扶手上,长剑也摔落下来,他踉跄着摇晃了一阵儿,然后跪倒在地,身体向前栽倒,头颅还没触地就断了气。

母亲扑进我怀里,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已经拿起了剑,正牵着她的手走下楼梯。不知有多少次,父亲在离家去工作的时候对我说过:“今天家里你来负责,海瑟姆,你要为我照顾好你母亲。”现在,我真的做到了。

我们走到了楼梯口,整栋房子似乎已经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此时门厅里空无一人,虽然四处闪烁着某种不祥的橙色光芒,这里依然十分昏暗。空气开始因烟雾变得浑厚,但透过朦胧的烟气,我看见了许多尸体:杀手的、被杀死的仆从的……还有伊迪丝,她的喉咙被人割开,倒在一片血泊里。

母亲也看见了伊迪丝,她抽泣着,试图把我拉向正门的方向,但游戏室的门半掩着,而且我听见里面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父亲。“父亲需要我。”我说着,一边试着从母亲身边挣脱,她明白我打算要做什么,拉着我更紧了,直到我强行抽回了手,我用的力气太大,让母亲一下摔倒在地板上。

在那奇怪的一刻,我发觉自己在为该扶母亲站起来还是该道歉感到左右为难,看到她倒在地板上——因为我才倒在地板上——让我惊骇无比。但随后我听见游戏室里传来一声大喊,这一声已经足以让我放下母亲,冲进游戏室门里。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书架里的隔间已经打开了,我能看见装着我那把剑的盒子就在里面。除此以外,房间里和往常一样,就像上次训练课结束时那样,盖好的台球桌被挪到一边,为我腾出训练的空间:今天早些时候父亲还在这里教导我,训斥我。

而现在,父亲却跪倒在这里,奄奄一息。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已经把手中的剑深深地刺入父亲的胸膛,长剑没至剑柄,剑刃从他背后穿出,鲜血从长剑滴落在木质地板上。不远处站着那个尖耳朵的男人,他脸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他们两人合力才打败了父亲,但也仅此而已。

我猛地扑向凶手,他吃了一惊,来不及从父亲胸口拔出他的剑。相反,他跨步让开,避开了我的剑锋,他松手放开剑的同时,父亲也倒在了地板上。

我像个傻子一样继续追击着那个杀手,却忘了要防守自己的侧翼,接下来,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突然看到了动静,因为那个尖耳朵的男人向前跳了过来。我不确定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攻击时错失了良机,他并没有用剑刃攻击我,而是用剑柄的圆头击中了我,霎时间,我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台球桌的桌腿,我倒在地板上,头昏眼花,四肢摊开,正对着父亲。他侧卧在地,剑柄依然插在胸口上。他眼中只剩下一点生命的火花了,他的眼皮翻动起来,仿佛在调整焦点,想要看清我的样子。那一刻,我们这两个受伤的人就这样面对面地躺着。他的嘴唇微微蠕动。透过心中痛苦与悲伤的乌云,我看见父亲向我伸出了手。

“父亲——”我说道。紧接着下一刻,那个凶手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他毫不迟疑地弯腰从父亲身上拔出了剑。父亲剧烈抽搐起来,最后一阵痛苦的痉挛让他弓起了身子,同时他张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死了。

我感到一只靴子踢在我身侧,将我踢翻了过来,我抬眼看着凶手的眼睛,现在他将成为杀死我的凶手,他得意地笑着,双手扬起他的剑,准备将它刺进我的身体。

如果说,不久前内心中哀求我逃跑的声音让我感到羞愧的话,那么,此刻内心的镇定则让我感到骄傲:因为我有尊严地面对了死亡,我知道自己已经为家庭尽了全力,很快我就要和父亲团聚了,我将带着感激之情面对死亡。

但当然,事情并没有变成这样,否则就是鬼魂在写这些文字了。那时某件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把剑的剑尖,它出现在凶手两腿之间,剑尖转瞬间陡然拔起,从腹股沟割开了他的躯干。我后来意识到,从这个方向发动攻击的用意与野蛮残暴关系不大,更多是为了将凶手从我身前逼走,又不会将他推向前方。但这一招确实非常凶狠,他惨声尖叫,身体被割裂时鲜血四溅,他的内脏从切口落到地板上,随后倒地的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站在他身后的是伯奇先生。“你没事吧,海瑟姆?”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喘息着答道。

“干得不错,”他说着,随后举剑截住了那个尖耳朵的男人,那人已经手持闪着寒光的利刃朝他攻了过来。

我挣扎着跪了起来,然后拿起一把落在地上的剑站起身,准备去帮助伯奇先生,他已经把尖耳朵的男人逼到了游戏室门口,突然间这个袭击者看到了什么东西——门后面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接着他跳到了另一边。下一刻,伯奇先生向后一跃,他伸出一只手阻止我挺身向前,同时那个尖耳朵的男人再次出现在门口。只是这次他手里多了个人质。一开始我害怕那是母亲,但那是珍妮。

“退后。”尖耳朵咆哮道。珍妮在轻声抽泣,当利刃压上她的咽喉时,她瞪大了眼睛。

我能承认在那一刻,与保护珍妮相比,我更在意的是为父亲的死复仇吗?

“待在那儿!”尖耳朵的男人重复道,他拉着珍妮退后。她睡袍的褶边绊住了她的脚踝,她的脚跟在地板上拖行着。突然,另一个戴面具的人加入了他们,他正挥舞着一直燃烧的火把。现在门廊里几乎全是烟雾。我能看见房子的另一处正冒出火焰,大火舔舐着通往会客厅的门。拿着火把的男人将它扔向帷帘,火焰点燃了帘布,我们周围开始燃烧起来,而伯奇先生和我都无力阻止。

我用余光看到了我的母亲,感谢上帝她安然无恙,但珍妮这边就截然不同了。当她被拖向宅邸正门时,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和伯奇先生,仿佛我们是她的最后希望。带火把的袭击者与他的同伙会合,他拉开大门,朝一辆马车冲了过去,我能看见那辆车正停在外面的大街上。

一时间我以为他们会放了珍妮,但事与愿违。她被拖向马车,然后被塞进了车里,同时她开始尖叫,当第三个戴面具的人坐上车夫的位置握起缰绳时,她还在尖叫,那人挥动马鞭,马车疾驰而去,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我们既要从燃烧的房子中逃生,又要从火场中拖出死者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