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好吧,这还挺快的。”罗德里格说。他靠着门框,双手交叉在胸前,假装一幅很生气和挫败的样子。然而,他看上去是有一点伤感。

安德鲁·戴维斯和马克斯·迪特玛在他们的上司进来之后摘下了耳机,现在他们都看向了阿娜雅。她难过地耸了耸肩膀:“我能说什么呢?”她说道,“我只是很想念说法语的感觉。”

“等等,你在说什么?”安德鲁问她。“你是要回去法国分部了吗,娜伊?”

“不是,她要前往北美的荒野,到蒙特利尔去。”罗德里格说道,“你们现在在看着的是阿布斯泰戈娱乐的新任信息安全总监。你们最好对她友好些。对她的替代者也是。”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的那么快。”她几乎都没有时间去罗德里格的办公室告诉他面试的事情,没有让他做好失去她的准备,“我只是希望没有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

“我们不会有太多时间来想念你。我跟人力资源部说了,他们明天就派来你的替任者。”

现在轮到阿娜雅感到震惊了。她还以为他们需要好几天才能找到代替她的人。但是,总部的工作岗位都令人垂涎,很快就被填上了空缺。

她回想起之前的一系列面试,面试的过程十分顺利。她又想到在阿布斯泰戈里的高级圣殿骑士里有着那么多的女性成员,特别还是在其他大多数公司里比男性们还能干的领域。实际上,面试她的两个人都是女性:首席文化官梅兰妮·勒梅,老实说她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人;而与梅兰妮截然相反的,则是令人生畏的利蒂希娅·英格兰。阿娜雅从来没见过利蒂希娅本人,但是她知道西蒙曾经在历史研究部里曾和她密切合作过。西蒙对大多数事情都闭口不谈。在恋爱的时候,这让他们之间的沟通变得十分困难,但在事业上,这是一个优秀的品质。他和阿娜雅在一起的那一年,只是说漏嘴了一句对利蒂希娅的评价。

不过,跟那么多有权势的高层对话总是有点让人觉得紧张。当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梅兰妮打电话说要给她提供一个工作岗位时,阿娜雅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就像那个二战海报上所说的,“保持冷静,继续前行”。她给西蒙发了一条短信。

“对离开的期待让我懈怠了,”她说,“谁是那个幸运儿?”

“他叫本杰明·克拉克,很快就从纽约过来了。我听说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直都想在纽约那边博得一席之地。但很明显,他找到了一个来这里的机会。”

“美国人啊,”马克斯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觉得他们私底下一直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闹过那场小革命。”

“私底下吗?”阿娜雅笑了,“跟BBC说吧,其实那也不怎么私下了。”这一切都开始对她产生了冲击:讨论如何训练她的替代者,这比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让她感觉更为真实。她快速地偷看了一眼手机,西蒙还没有回复。好吧,他正忙着适应他的新职位。这感觉很奇怪,他们两个都在往上爬——对她而言,则是要向前走——还是同时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几乎不怎么有这种巧合。

罗德里格看着时钟。“你们说,我们四个人今天要不要提早下班,然后带着阿娜雅一起出去吃饭喝酒?我们把送行惊喜派对留在了你走之前的一天。”

阿娜雅大笑起来。“我会想念你们所有人的,”她说着,“老实说——现在喝酒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现在是工作日的晚上,老实说还早得很。我看看我能不能动用一下职权,在贝拉齐博给我们弄到一张桌子。”

这多少让阿娜雅感到惊讶,因为贝拉齐博的桌位通常都是被预留用来进行私人派对,或者是与首席执行官或政治家们会面的。罗德里格的确帮他们找到了一张四人桌。这张桌子还位于落地窗的旁边。在温暖的夏天时分,最好的座位就是在阳台上,幸运的客人可以看到伦敦眼和威斯敏斯特宫的宏伟景象,而阳光和雨水都被红白相间的雨棚阻挡在外。虽然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而伦敦眼上的光亮形成了一个蓝色和白色的圆圈。

餐厅内部的装修也不会让眼睛感到疲劳。光滑的深色木头装饰,有策略摆放的桌子、小喷泉以及常春藤缠绕着的柱子,都让这个庞大的空间给人从舒适的感觉。餐厅里的椅子样式简朴优雅,而且还十分舒服,黑石板的桌子被白色和红色的桌布所覆盖。

“今晚我请客,”罗德里格对他部门的成员们说道。“随便你们点什么都行。好吧,70年产的巴罗洛除外。”阿娜雅发现菜单上的酒水列表就有二十多页,她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瓶要一千镑?怪不得她甚至从来没想过要来这里。

“噢,我想一瓶红酒就够好了。”她说着,试着不尖叫出来。

“啊,看呐,”安德鲁说道,“我们有贵客陪伴了。猜猜刚刚是谁走进来了?”

阿娜雅抬起头。那是阿兰·瑞金。她实际上只在那时他来“视察”小组的工作时见过她一次,他当时笑着和他们握手,礼貌地听着罗德里格的报告,还用优雅的声音告诉他们要继续好好工作,接着就和罗德里格在一个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小时。

出来的时候,罗德里格看起来像是比实际年龄大十岁,而在不工作的时候他也被裁员了好几次。直到今天,她的上司也从来没告诉过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之前觉得瑞金是一个很有魅力但是十分冷酷的人,她只是很庆幸他们之间没有打过交道。

阿娜雅眨眨眼睛,皱着眉毛。“怎么了?”马克斯问她。

“没事。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过会跟他在同一家餐厅里吃饭,只是这样。”她快速地回答道。但是阿娜雅的目光还是继续跟随者瑞金和那个留着俏皮短发的健壮女性。她看上起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阿娜雅回头看着她的同事们,开着罐装意大利面的玩笑,然后红酒上桌,大家都忘了瑞金的出现。

除了阿娜雅,她想知道到底为什么维多利亚·毕博会和阿兰·瑞金私下里一起吃饭。

西蒙靠在车上的舒适皮椅上,庆幸这维多利亚帮他找到了一个司机,接着看了看他的手机。只有一条短信,是来自阿娜雅的。

成功了!!!!

西蒙发现自己在微笑,真心为她找到了让自己开心的东西而感到高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肯定并没有找到幸福。他知道他应该要回复的,但是一波疲惫感在冲刷着他。我明天早上再回复她,他想道。他闭上了眼睛,让司机载他回到他在肯辛顿的公寓。

他的梦境生动、令人不安,充斥着色彩。有那么一会儿西蒙醒了——或者他以为自己醒了,听到司机似乎在用着拉丁语对着电话在说着什么。加布里埃尔看到的那些符号和拉丁语刻痕涌进了他的脑海,他对着自己微微笑了笑,重新靠回去睡了一会儿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先生?”

西蒙猛地一下坐直,心跳加快,但只发现是司机担心地看着他。西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握紧了拳头。

“抱歉,”他嘟囔着,强迫自己张开手,“做噩梦了。”

“也许是时候放假了。”司机开玩笑道。

“或许吧。”西蒙说着,想到如果现在能在温暖的加勒比海进行一次愉快的潜水那该有多好。接着他觉得有点愚蠢地问:“我猜你会拉丁语?”

“先生,您是在说我吗?”司机大笑着。“我父亲曾说过,‘拉丁语是一门死的语言,死得不能再死了。首先——’”

“首先它杀掉了罗马人,现在它正在要杀掉我。”西蒙接着说完了这个和罗马人本身几乎一样古老的笑话,“的确没错。我自己也不会说这门见鬼的语言。我想这也是我的梦想吧。”

“现在绝对是放假的时间。”司机说着,然后他们两个都笑了。司机充满歉意地补充说:“如果你可以原谅我的话,我得说先生您现在看上去有点苍白。您需要我帮您上去公寓里吗?”

“不,不必了。”他看起来到底有多糟?先吃东西,然后洗一个长久的热水澡,再去睡觉。西蒙极度希望他不要再梦到听见有人在说拉丁语了。他慷慨地给司机付了小费,感谢他的关心,接着走进了公寓楼。

他没认出那个礼貌向他问好的看门人,不过他又想到,他之前可从来没有那么早回到自己的公寓。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了一丝沮丧。

西蒙的公寓十分漂亮,但他几乎没有在白天的时候好好看过。里面全是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书本、雕塑、复古的家具——同时还有最便捷的现代设施。他给最喜欢的印度餐馆打了个电话,订了一份外卖,对方告诉他半小时之后就能送达。这让他能有充分的时间享受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现代便利:滚烫的热水澡。

他打开淋浴器,让热水冲刷掉一整天的汗水和紧绷,闭上眼睛让水洒在他的头上和背部。意识到现在距离瑞金原定的最后期限只有五天的时候,西蒙努力尝试让自己不要变得恐慌。他开始在大脑里构思着在明天首先要发出去的邮件上要写什么内容。

他得给我们更多时间,西蒙想到。他一定要看到这个项目是多么有价值,我是如何不会随便糊弄完成的。

在他走出浴室的时候,浴室里全是水汽。他在腰间围上一条毛巾之后,伸手去拿剃刀和剃须杯,接着用手刷掉了镜子上的水雾。

加布里埃尔·拉克萨尔的脸在盯着他看。

西蒙紧紧闭上眼睛,从一数到十之后再睁开双眼。他看到的是自己。三十多年来十分熟悉的面孔就倒映在镜子里。他的脸因为热气而显现出像是健康红润那样的脸色。他的颧骨一直都很棱角分明,而现在就像是想要从他的皮肤里伸出来似的。他淡淡的蓝色眼睛充满血丝,眼下是重重的黑眼圈。怪不得他早些时候晕过去了;也怪不得他能可笑地梦到司机用着流利的拉丁语说话。

他的内心有那么一部分在告诉自己:你没法坚持得更久。但是剩下的那些部分,作为历史学家、圣殿骑士,还有体内残留着加布里埃尔·拉克萨尔的西蒙·海瑟威,做出了一个直率而坚决的回答。

我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