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密的泪水缓缓滑过卡珊德拉的脸颊。她合着眼,但那画面却再一次出现在眼前,音犹在耳。一切都清晰得令人绝望。是她玷污了列奥尼达斯的血脉,令其蒙羞。二十年,足以让某些人忘记自己欠下的债;接受自己的缺陷;或是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

“可我不是那种人。”卡珊德拉轻声说。手中的断矛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应声一般,发出回响。她一把将手中的武器插进身侧的沙地,往日的回忆随之淡去。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以适应春季早晨的明亮日光。环抱凯法利尼亚岛的蔚蓝海水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光芒,宛若宝石制成的餐盘。海浪轻轻拂过沙滩,轻柔凉爽的浪沫慢慢扫过她裸露在外的脚趾。空气中飘浮着的盐雾,凝结在皮肤表面,给她带来些许凉意。纤云不染的天空中,成群的海鸥发出嘶鸣;同时,一头鸬鹚猛地扎进水中,溅起无数晶体般的水滴。正东方向,在雾气朦胧的地平线附近,雅典桨帆船的队列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随着队列缓缓向前移动的帆船,像一道道阴影划过暮蓝色的深水,向科林斯湾驶去,协助封锁墨伽拉。它们浅色的船帆如同泰坦巨人的肺部一般鼓起,海风中夹杂着缆绳和木材发出的嘎吱声,时不时还会传来甲板上战士们的嘶哑吼声。今年早些的时候,凯法利尼亚及大多数的海岛都被划入了雅典的疆域。这场战争就如溃疡一般腐蚀着希腊。卡珊德拉的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对她说,不应该对这场分裂思想意识、令原先互为盟友的人们自相残杀的大战熟视无睹。但这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骄傲的雅典人,她从未放在心上。但另一边……是坚定不移的斯巴达。

斯巴达。

仅仅是想到这个字眼,岸边的美景便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她斜眼看着一旁的列奥尼达斯断矛,铁质的矛刃末端向两侧展开,矛身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使用多年的断矛经过反复打磨,早已不复当年的色泽。自己那段破碎的过去最终留下的也就只有这柄破碎的物件,在她看来也算合情合理。

一声尖锐的鸣叫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看见一只叼着银色鲭鱼的鸬鹚破浪而出,却因身后紧追不舍的乌雕而猛地减速。它因恐惧再次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丢下口中支离破碎的战利品后,一头扎进了水里。乌雕则用爪子抓住了对方丢下的食物,但那也只是徒劳,因为剩余的碎肉都随浪而去。大鸟发出了一声气馁的尖啸,在空中绕了个圈,朝岸边飞来。着落在沙滩上的乌雕又往前跳了几下,最终停在了卡珊德拉的身旁。看着自己身边的鸟儿,卡珊德拉哑然失笑。原来那该死的断矛并不是过去唯一留下的物什。

“我们都已经谈妥了,伊卡洛斯,”她轻笑着说道,“午饭时的烤鲭鱼,可是要你帮我抓来的。”

伊卡洛斯就这样盯着她,金凤花色的喙和尖锐的眼神令它看起来就像是个对她不满的老先生。

“我明白了。”她挑起眉毛。“全是那头鸬鹚的错。”

卡珊德拉的肚子无力地响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小时未曾进食了。她叹了口气,从沙地里拔出了列奥尼达斯的断矛。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矛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道身影的脸骨较宽,浅褐色的眼眸里看不到丝毫笑意,厚实的赤褐色发辫搭在左肩上,身上披着一袭破旧得有些可怜的深褐色外袍——一种单肩的男性服装。卡珊德拉只是将断矛握在手中,过去的回忆便不断涌现,于是她迅速将断矛绑回了皮带上,起身离开岸边。

但有件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令她停下脚步。这件事情透着古怪,好似一名举止得体的酩酊醉汉,行为反常,引人侧目。远处海面的水雾中,正有一艘帆船破浪前行。但这艘船并没有和其周围的几百艘船只那样绕过岬角进入科林斯湾。恰恰相反,它径直划过水面,向凯法利尼亚岛驶了过来。卡珊德拉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那船上的白帆,更准确地说,是那帆上目光凛凛、面相凶恶的蛇怪纹章。那张脸庞丑恶无比,变了色的青灰嘴唇向后咧开,露出了口中的尖牙,双眼发出了像烧红的煤炭一般的光芒,而充当其头发的群蛇好似在推动船帆的劲风中扭动起了身躯。她盯着那令人心悸的蛇怪看了好一阵,突然想起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美杜莎的传说:那曾是个美丽而坚强的女子,最终却遭到了众神的背叛、诅咒。她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同情,如同一团从火焰中炸出的火花一般。还有一件事令她感觉有些诧异:她没在那奇怪的船上看到任何船员,但她非常确定,甲板上的某一处,有人正在暗中窥视着自己。在那个瞬间,凉爽的浪沫与海风似乎都带着些许敌意,令人不寒而栗。

斯巴达的孩子们绝不可以害怕黑暗和寒冷,更不允许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一道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是他的声音。卡珊德拉猛地朝沙滩上唾了一口,不再去看海面上那艘奇怪的帆船,转身离开。她记忆中父亲不时冷嘲热讽般的训示便是那曾经令她引以为豪的家庭唯一留给她的东西。路过的商人们向人们讲述着列奥尼达斯家族中落的凄凉故事。他们说,密里涅承受不住连续失去两个孩子的巨大痛苦,自杀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她这么想道。

卡珊德拉大步走过海滩,穿过沙丘和被风压弯的马拉姆草,然后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径前进。她进入一个俯瞰海岸的小海角,那简单的石头堆砌的房屋就是她的家。白色的墙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撑起遮阳棚的木杆和用木桩固定在上面的破布在轻柔的风中吱吱作响,摇摆不定。附近唯一的橄榄树在清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绿雀在破碎的石柱附近的水池边啄食,叽叽喳喳地唱起了歌。从这里到岸上的萨米镇只需要步行几个小时。在这里你会体会到什么叫作真正的人情冷漠。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会停下来与你闲聊甚至是寒暄。看着眼前的景象,卡珊德拉陷入了沉思,这是一个理想场所,一个女人可以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余生,最后独自死去。她停下来,再次转身面向大海,凝望着远处的大陆模糊的轮廓。她想知道,如果过去不是那么残酷的话,情况会是怎么样的呢?

她转身回到家中,在低矮的门楣下弯腰,进门。持续的海风渐渐停止。她瞥了一眼单人房,里面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个狩猎弓、一个箱子,箱子里只有简简单单几样东西:一把破损的象牙梳子和一件旧斗篷。凯法利尼亚是自由的,她的海岸周围没有牢笼,她的四肢也没有镣铐,但贫穷却永远对她不离不弃。只有这个岛上的富人才有希望离开这里。

她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拿起陶罐倒了一杯水,然后打开她早先准备好的皮包。一小块跟鹅卵石一样坚硬的面包、一块和手指差不多大小的盐渍野兔肉和一个装着三颗橄榄的小陶罐。一顿少得可怜的饭。她的肚子号叫着抗议,想知道剩余的在哪儿。

卡珊德拉抬起头,透过自家后面的小窗户,可以看到最近在地上新挖的洞。直到昨天,她的储存坑里还放着两袋小麦和一只用大量的盐腌好的野兔,一碗山羊奶酪和十几只无花果干。至少够她吃上五六天。然后,昨天她从毫无收获的钓鱼会议中回来,看到两名暴徒正偷偷摸摸地拿着这些东西逃往远处。他们之间相隔数百米,可她已经饿得连追上去的力气都没了,所以昨晚她只能空腹入睡。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用拇指沿着列奥尼达斯长矛的边缘划过:完美的弧度。她觉得指尖最上面的一层皮肤裂开了。卡珊德拉咬牙切齿地念着带来痛苦的人的名字——那个小偷:“诅咒你被烧死,独眼人。”

卡珊德拉吃着她那少得可怜的饭,她拿起用少许油软化过的面包,把它送进嘴里。正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肠鸣声——但不是她自己的。她望向门口。门外站着的女孩,楚楚可怜的眼神紧盯着卡珊德拉手中的面包,像是男人盯上了一块金子。

“福柏?”卡珊德拉说,“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哦,不要在意我,卡珊。”福柏说着,检查着她脏兮兮的指甲,把她黑色的头发绾在耳朵后面,一边摆弄着自己脏兮兮的、已经磨破了的裙摆。

卡珊德拉转过身来,把面包放到窗台上,一个黑色的身影进入了她的视野。伊卡洛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充满了期待。它一心想要得到那块盐腌过的兔子肉。她听到了伊卡洛斯的尖叫。

卡珊德拉带着难以置信的微笑,将桌子推开,把肉扔给了伊卡洛斯,将面包扔给了福柏。那一刻他们好像变成了塘鹅,每个人都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们手中的美食。福柏,雅典人,孤儿,只有十二岁。三年前,卡珊德拉第一次在萨米附近的街道上遇到了这个在街头乞讨的女孩,在进入城镇之前卡珊德拉给了她几枚钱币。在回来的路上,卡珊德拉把她带回家,喂她吃食,让她睡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福柏,卡珊德拉内心深处那柔软温暖的回忆慢慢苏醒,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焰眼看就要重新燃起。她不该去爱,她向自己发誓,永远不会像之前那样软弱了。

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拎起皮质水袋。“来吧,我们边走边吃。”她说着,拿起橄榄塞进嘴里。柔软的咸味果肉和丰富的油脂令人着迷,唤醒了卡珊德拉的味蕾,却远远满足不了饥肠辘辘的她。“如果不想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话,我们就应该去找马可斯。”这个残忍的人。她暗自紧了紧自己的皮革护腕。“是时候去讨回一些债务了。”

两人沿着一条阳光普照的小路向南走去,这条小路的其中一段紧贴着悬崖峭壁,弯向内陆。接近中午时,气温越来越高,她们穿过一片满是紫罗兰的草地——空气中充满了牛至和野生柠檬树的香味。绿草掠过卡珊德拉的小腿,蝴蝶从路边飞过,扇动着的翅膀反射出深红色,琥珀色和蓝色的光,蝉在炎热的天气里鸣叫,战争和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而萨米这个安静的港口城市好像被整个世界忽略了。这个小镇没有围墙,到处都是没有墙壁的棚屋和简单的白色房屋,周围是一堆凸起的大理石别墅。富人们在屋顶和阳台上聊天,喝酒。马和赤裸上身、汗流浃背的工人在狭窄的小巷和人头攒动的市场上劳作,将橄榄作物和松树原木拖向码头。运输船在白色石头堆起的码头争抢空间,从那里将材料运送到雅典军用造船厂并搬进那里的仓库。钟声响起,鞭子噼啪作响,七弦琴奏出的美妙音乐,淡淡的玫瑰花香还有寺庙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卡珊德拉只在她需要时才进入城镇——因为这是她获得食物和生活用品的唯一途径。

卡珊德拉现在是一个雇佣兵,他们叫她雇佣兵。雇佣兵有时候负责传递信息,有时会负责赃物的运输……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卡珊德拉想到她最近一次的任务,她的心变得冷酷。——潜入一群臭名昭著的土匪在码头的藏身之处。那个夜晚,列奥尼达斯的长矛被染成了血红色,空气中充满了被撕裂的内脏的气味。每一次杀戮,罪恶的种子就会在卡珊德拉心中深深扎根……但是,马可斯所做的一切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深渊边缘种下的扭曲的、盘根错节的橡树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而这两次杀戮让卡珊德拉徘徊在死亡边缘,也改变了她的命运。

卡珊德拉摇摇头,不再去回忆令人恐惧的过去,转而想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当她完成任务,回来向马可斯报告成果时,马可斯又一次顾左右而言他,拖欠她应得的酬劳。马可斯现在都不知欠了她多少钱。卡珊德拉怒火中烧。他是个人渣、骗子、卑鄙小人……

另一段记忆突然涌入她的脑海。那是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踏上这片绿色的岛屿。马可斯在镇子北边的石头海滩上发现了她,她那只伤痕累累的木筏被海浪冲到了岸边。卡珊德拉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时的情形。她想起了马可斯那布满斑点的油腻脸庞和他那卷曲油亮的头发。“你看起来就像一条奇怪的鱼。”马可斯轻笑着说完,顺势拍着她的背。卡珊德拉大口大口地吐出海水。马可斯照顾过她一段时间,但后来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直到他注意到卡珊德拉是多么敏捷和坚强。“所有的希腊人都受过跟你一样的训练吗?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马可斯曾经这么说过。

当萨米模糊的影子被他们抛在身后时,回忆渐渐消散。福柏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抬头看着在高空飞翔的伊卡洛斯,同时让自己的玩具木鹰“飞”起来,兴奋地欢呼起来。当她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时,福柏从最右边的斜坡上跑了下来。“我们快到了。”福柏叽叽喳喳地说。卡珊德拉盯着她的背影,一脸困惑。那条路线是通往艾诺斯山的。一个专横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雕像耸立在那些岩石高处:天空之神宙斯单膝跪地,举起的手中包裹着雷电。山坡以下长期受到雨水的冲刷,土壤富含矿物质,所以山脚下梯田中的作物长势良好,葡萄园中的葡萄架上满是绿色的藤蔓。配上银白色的石头仓库和小红砖砌成的别墅,风景如画。“别和山羊一般蠢,福柏。”卡珊德拉说着指向了最左边的岔路。马可斯的地方更靠前一些——靠近南部海湾和海滩。当她看到福柏进入最近的葡萄园时,她的话音渐渐低了下来。庄园一直在那里,但却不见那个穿着绿白相间的斗篷、站在庄稼旁边的身影。“马可斯?”她低声呼唤。

“他让我不要告诉你。”当卡珊德拉在葡萄园的边缘追上她时,福柏说道。

“我确定他做到了。”卡珊德拉怒吼道。“留在这里。”她蹑手蹑脚地从两名在最低的梯田上修剪庄稼的工人身边走过。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还有福柏——跟在她后面,一如既往地不听话。当她悄悄穿过葡萄藤时,她听到了马可斯与一个明显更懂行的工人争吵。

“我们,”他打了个嗝,然后停顿了一下止住了嗝,继续说,“我们会种出像瓜一样大的葡萄。”马可斯对这一点坚信不疑。然后他回头,用力拉扯显然长时间没有浇水的葡萄架上的藤。

“这样会弄死葡萄藤的,马可斯大人。”工人说着,把自己的宽边太阳帽的帽檐转到脑后。“我们不能让这种水果在今年或明年成长,否则它的茎会弯曲甚至折断。第三年才是初收的最佳时机。”

“几年?”马可斯气急败坏地说,“该死,我该怎么报答你呢?”当卡珊德拉从葡萄藤蔓中走出来时,他沉默了。“啊,卡珊德拉。”他微笑着张开双臂,差点打到那个好心的工人。

“你买了一座葡萄园,马可斯?”

“从现在开始,我的姑娘,这里只出产最优质的葡萄酒。”他说着,高兴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差点失去重心跌倒。福柏在附近的葡萄藤蔓间蹿来蹿去,痴痴地笑起来,然后又乖乖跟在伊卡洛斯身后。伊卡洛斯开始尖叫,情绪激动,但卡珊德拉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我不想要你的葡萄或葡萄酒,马可斯,”卡珊德拉坚定地说,“福柏和我需要食物,衣服,生活用品。我想要你欠我的德拉克马。”

马可斯微微缩了一下身子,摆弄着他手中酒杯的杯口。“啊,永远是雇佣兵。”他紧张地笑笑。“好吧,你知道,这些硬币到你手里的时间可能会有短暂的延迟。”

“三年,听起来是很短暂。”卡珊德拉不客气地回击。她抬头看着盘旋的伊卡洛斯正疯狂地尖叫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她心头:通常老鹰在与福柏玩耍时,不会变得这么焦虑。

“当葡萄变成葡萄酒的时候,”马可斯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就会有很多钱,亲爱的。首先,我必须确保先还清这个地方的贷款。之后就会付给你相应的酬劳。”“很不错。”旁边的工人心不在焉地说。他又开始修剪捆绑葡萄藤了。“独眼人不喜欢迟到的付款。”

马可斯恨恨地盯着男人的背影,双眼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你是从独眼人那里借来的钱?”卡珊德拉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后退,好像马可斯得了天花一般。“这,”卡珊德拉指着周围的葡萄园,“这些是由他资助的?马可斯,你给自己买来了一场噩梦,你这个蠢货!”她环视艾诺斯山那金色与绿色交错的闪闪发光的斜坡,有些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因为激动而传得太远。“昨晚,独眼人的手下洗劫了我的商店。他对我已然怀恨在心。他杀死了这个岛上的数十名男子,让我付出了代价。他知道你和我一起工作。在他眼里,我们现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你不按时付款,那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

“不完全是。”一个粗哑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出。

卡珊德拉转向藤蔓。两个陌生人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笑。其中一个人的脸像一颗被踩扁的梨子,一手紧紧捂住福柏的嘴,另一只手中的匕首架在福柏脖子上。福柏的身体因恐惧而变得僵硬。卡珊德拉认出了这两个人:他们是昨晚抢了她的储备粮的人。她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伊卡洛斯的异常举动。伊卡洛斯,我为什么没有听你的?卡珊德拉暗暗责备自己,抬头看到老鹰还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叫声。

“你们敢轻举妄动,我就割开她的喉咙。”其中一个男人说着,威胁似的有节奏地用短剑拍打他空闲的手掌。这个男人的眉毛像悬崖一样突出,眼窝深陷。“马可斯欠下了巨额债务,你也一样,雇佣兵。你凿穿了我们主人的船,还灭掉了主人的一整个护卫队——我们的朋友。那就和我们一起回去怎么样?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是否让主人满意。”

卡珊德拉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知道跟他们一起回去,自己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且福柏可能会沦为他们的奴隶。可现在这种情况,抵抗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卡珊德拉一动不动。

“似乎这个雇佣兵并不想乖乖受死,”眼窝深陷的男人咆哮着,“看来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卡珊德拉的心都凉了。对面的敌人像毒蛇一般,冰冷的瞳孔死盯着自己,吐出的信子嘶嘶作响。眼神出卖了他们的意图和行动。

卡珊德拉看到那个挟持着福柏的暴徒眼珠一转,眼睛死死盯着福柏。他抓着匕首的手太过用力,指甲都泛白了。接下来的举动都是卡珊德拉的本能反应:她向前猛冲,同时取下了腰上挂着的矛,向使鞭子一样将矛甩了出去。古老的长矛的矛尖刺进了暴徒的太阳穴。那个男人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血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他像一堆被推倒的砖头一样瘫在了地上。福柏踉跄着躲开,脸上挂着泪痕。卡珊德拉猛的一拉长矛末端的绳子,这次她抓住了长矛,像一个真正的重型步兵一样。

眉骨突出的男人死死盯着卡珊德拉,声东击西,假装向左看,然后一声咆哮,又向右猛扑过去。卡珊德拉将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一只脚上,让敌人从他身前越过,当他折返后,卡珊德拉朝他冲过去,将矛刺向他的腹部。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疑惑地向下看去,只见一堆蓝灰色的肠肚扭动着滑了出来,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落到了尘土飞扬的地面上。他看着自己腹部的巨大缺口,带着困惑的笑容向马可斯和卡珊德拉走去,随后脸朝下倒在地上。

“我敢以宙斯的名义发誓!”马可斯号叫着,双手抱头,手指穿过他那油腻的卷发,跪在两具尸体面前。“独眼人现在肯定会杀了我的。”

卡珊德拉紧紧地抱着哭泣的福柏,亲吻她的头顶,用手捂住女孩的耳朵,以免吓到她。“我们会埋葬尸体。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但他会发现。”马可斯用微弱的声音绝望地说,“你必须清楚:今天你砍下了两头野兽的头,将来或许会有四个人来找你寻仇。独眼人的愤怒将会是原来的三倍。他和你所知道的任何暴君一样,你要么完全服从他……要么彻底摧毁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吗?”他摆了摆手。“我不是导师。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更好的。”

“我劝你最好放弃那个酒窖到一种方法还清独眼巨人的债务。”

马可斯鼓起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苍穹,他的脸在绝望中渐渐松弛下来。然后,他就像被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闪电击中了似的,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抓住卡珊德拉的肩膀,用力摇动,说:“有了!有一种方法。”

卡珊德拉耸了耸肩。“在这个岛上赚取一袋银币的方法?我不信。”

马可斯眯起眼睛。“亲爱的,不是银子。是黑曜石。”

卡珊德拉茫然地盯着他。

“你想想,独眼人最重视的是什么?他的手下,他的土地,他的船?不,是他的黑曜石眼睛。”马可斯近乎发狂地指着自己的眼睛。“那只眼睛上甚至还镶着金线。我们偷了他的眼睛,把它卖掉——在大陆的某个地方,也许可以卖给过路的商人。然后我们就可以得到一麻袋银币。足以偿还我的葡萄园的债务,足以支付我欠你的酬劳。足以负担得起福柏的吃穿。”马可斯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高兴得大叫起来。

“我们去偷独眼人的眼睛?”

“他从来没有戴过它。因为它太过昂贵。他总是把它放在家里。”

“他的家就像一个堡垒。”卡珊德拉冷冷地说。她想起了岛屿西边发展起来的小小半岛上备受关注的一座宅院。“斯卡曼德里奥斯是最后一个试图闯进去的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两人停止了交谈,都在猜测像鼬鼠一样的雇佣兵斯卡曼德里奥斯可能遭受的一百种命运。火刑、剥皮和分尸是独眼巨人折磨敌人的首选方法。斯卡曼德里奥斯的死亡对社会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失,而隐秘和敏捷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影子,有人这么称呼他。

卡珊德拉摇了摇头。“但回到正题上来……我们去偷独眼人的眼睛?”

马可斯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地耸了耸肩。说道:“亲爱的,你是雇佣兵。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咱们需要从长计议。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被发现。”

“我更关心的是他会抓到我。”卡珊德拉说。

“他抓不到你,因为自己不在他的巢穴里。”马可斯摆了摆手指。“如你所知,这个岛上的几乎所有私人船只都被召入了雅典舰队。艾德莱斯提亚号却是最后剩下的几艘船之一。独眼人正在狩猎,那些船便是他的猎物。我听说他跟那艘船的船长有之间有一些私怨。”

福柏从卡珊德拉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她问道。

“没什么,我的小姑娘。”马可斯率先回答。“卡珊德拉和我只是在讨论我欠她多少钱。她只要再为我做最后一份工作,就可以拥有一切。不是吗,亲爱的?”他转向卡珊德拉。

“之后我们可以过上跟王后一样的日子,整夜整夜地吃了?”福柏问道。

“是的。”卡珊德拉静静地说,抚摸着福柏的头发。

“太棒了,”马可斯咕哝道,“今晚你将留在这里享用一顿丰盛的美食:炸鱼排、章鱼肉、新出炉的面包、酸奶、蜂蜜和开心果以及几杯葡萄酒。然后,你可以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好好休息。明天,你就可以上路了。”然后马可斯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记住,你一定不能被发现,不然我们三个都……”他将一根手指横在喉咙前,伸出舌头。

卡珊德拉把头偏向一侧,没有让马可斯看到她刻薄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