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味
就在少芸入水的不远处,一艘小船正浮在水面上,船头站着个少女,正是阿茜。一见少芸没入水中,阿茜伸手拍打着水面,叫道:“少姐姐!少姐姐!”
“哗”一声,少芸钻出了水面。这一带尽是暗礁,阿茜见少芸一跃而下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少芸若有一个差池便会撞得脑浆崩裂,待见她全然无事,阿茜不禁又惊又喜,叫道:“少姐姐!这边!这边!”
少芸游了过去,一到近前,阿茜一把拉住她,将她拖上了小船。少芸诧道:“阿茜,你怎么不走?”
阿茜的嘴微微扁了扁,恨恨道:“哥哥不愿等你,我说你定能出来的……”
她话未说完,泪水已然淌了下来。原来铁心带了叶宗满与另一个手下逃出来时,一登船便要马上离开。阿茜见少芸没出来,听铁心说竟是将她扔在了山腹之内,又气又急,与哥哥大吵了一场,定要留在此处等候少芸。铁心见到岛上的火山马上就要喷发,哪肯留下,若阿茜不是他亲妹,只怕早一拳打过去了。最后留下一艘小船给阿茜,说自己在礁石外等着,过时不候。少芸知她向来对哥哥极是尊崇,这般与哥哥闹翻,几乎是难以想象之事。阳明先生不在后,少芸一直觉得再不能相信任何人,但现在终于知道,至少有一个人可信,不禁心中一暖,说道:“别说这些了,阿茜,快离开这里吧。”
先前冯仁孝说起出去时只消认准一块鳌足礁,对准了从左手边驶出,便会被洋流带出去。那块鳌足礁甚是好认,待她们刚从鳌足礁边驶过,耳边忽地一块闷雷响,随之便是暴雨一般的熔岩洒落。
岱舆岛终于大爆发了。先前那一次已是声势骇人,这一次更是有惊天动地之威。冯仁孝说过出礁区时不用自己划,只消任由洋流带动,但现在如果不划的话,万一有团熔岩当头砸下,只怕她们会烧得连渣都不剩。少芸和阿茜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顾着划动船舶桨,心想能够划远一分,也终是安全一分。
熔岩不住地砸入水中,海水一时也似沸腾起来,不时冒出蒸汽,更使得周围如同地狱。而浓烟与雾气已让她们完全看不清方向,两人是一面躲开飞坠的熔岩,一面又要闪避暗礁。也不知经过了多久,只觉雾气渐渐淡了,熔岩砸入海中发出的“嘶嘶”声也越来越轻,终于隐约能够看清前方。少芸心知终于逃过了最危险的这个难关,这才停下了划桨。
此时小船离岱舆岛已经有里许之远。就算在这样的距离,仍然感受得到岛上传来的逼人热气,以及热气中那股刺鼻的硫黄味。阿茜也停下了桨,说道:“少姐姐,我们出来了吧?”
少芸淡淡一笑,说道:“应该是吧。”
从岱舆岛上喷出的熔岩已经喷不到这里了,而随着海风渐紧,弥漫在海面上的那股浓烟也已被渐渐吹得淡了。这片礁区约摸有二里,她们应该驶离了一多半,前面隐隐已能看到一片灰色船帆,自是铁心在那儿等着她们。虽然还有一程,但想到最艰难的一段被她们奇迹般地闯了过来,两人都不由长吁一口气。
阿茜忽道:“少姐姐,阳明先生……他真的不在了?”
听得阿茜问起阳明先生,少芸心头也是微微一疼。她道:“是啊,他已不在了。”
阿茜叹道:“唉,我再不能拜到阳明先生门下了。”
当初阳明先生来说服他们时,铁心对阳明先生大为敬服,但最仰慕阳明先生的却还是阿茜。铁心敬佩的是阳明先生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阿茜却更仰慕他的风骨与学识。阿茜虽是个少女,却很想拜到阳明先生门下去。少芸听她这般说,心头一动,说道:“放心吧,阳明先生虽然不在了,但他这一脉仍会传承下去的。”
阿茜眼中忽地一亮,喃喃道:“真的吗……”只是话未说完,小船忽地一震,阿茜全然不防,险些要摔下去。亏得少芸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定睛看去,却见船头上破了个大洞。阿茜惊道:“这船撞漏了!”
原本要驶出这片礁区,只需让洋流带着便可。但此时岱舆岛已在喷发,周围洋流一时已然大变。这小船只是铁心那大船上放下的小艇,本就不适合出海,何况此时她们已经驶到了礁区外围,礁石有不少耸出水面,一不当心,便一头撞上了一块礁石。少芸见小船破口甚大,只一眨眼便已经进了大半舱水,定然救不回来了,便道:“快上礁去躲躲。”
撞沉了小船的那块礁石倒有丈许露出海面,站两个人绰绰有余。少芸和阿茜两人忙跳了上去,连鞋都不曾打湿。只是明明马上就要驶出礁区,偏生功亏一篑,两人大为沮丧。看着那艘小船渐渐沉没,阿茜心下大急,道:“少姐姐,怎么办?”
少芸道:“你身边还有那信号吗?”
阿茜苦着脸道:“一共就两个,早知道便留一个。”在鬼门礁时,阿茜用掉了一个,刚才为通知少芸又用了一个,现在身边也已空了。她翘首张望着那边那艘灰帆船,见那片灰帆忽地一动,渐渐驶远,急道:“不好了,哥哥要走了!”她心下大急,冲着那边高声叫道:“哥哥,我在这儿!”只是此时海风正迎面吹来,纵然无风,声音想传到那儿也很难,更不消说岱舆岛周围还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从铁心那边看过来,尽是灰蒙蒙一片,根本看不到人。虽然说好在外围等候,但铁心见岱舆岛浓烟滚滚,熔岩飞溅,又不知道阿茜撞了船,只道她没能逃过这场劫难,终于还是走了。
看着那灰帆船越来越远,阿茜大急,但又全无办法。她虽然跟着铁心闯荡,毕竟尚是少女,情急之下,坐倒在礁石上号啕大哭起来。正哭得伤心,少芸伸手搭在她肩上,轻声道:“阿茜,别哭了。”
阿茜抹了抹泪,抽泣着道:“少姐姐,都怪我没看好船,害得大家仍然逃不出这儿。”
少芸道:“夫子和我说过,世事难料,但若是自己失去希望,才是没了希望。”
阿茜有些半懂不懂,心道:“难道哥哥还会再转回来?”只是旁人不知,她却对这哥哥知根知柢。铁心行事,从不愿自己去担风险。他若不走还好,一走的话,那就再不会回来了。只是听少芸这么说,她也终不肯死心,又抬头看去。哪知一看之下,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叫道:“少姐姐,来了!哥哥真回来了!”
少芸这般安慰阿茜,其实自己也不太相信铁心还会回来。但听阿茜说得斩钉截铁,她不由一怔,手搭凉篷看去。昨天风浪很大,今天却是艳阳高照,风平浪静。遥遥望去,海天之际真个有一片帆影在向这边驶来。她又惊又喜,说道:“真个有!”
那帆影来得倒也很快,待近了些,却见虽然也是灰帆,但与铁心的那船并不一样。本来她们还担心这只是过路船,但这船越靠越近,远远还听得有人在喊道:“有人吗?”听得这声音,阿茜更是兴奋,叫道:“这儿!这儿!”
此时那船越来越近了。虽然还听不到阿茜的声音,但岱舆岛的喷发已经少了许多,周围烟雾也已吹散了大半,那船上已经能看到她们的人影了。这儿已是礁区最外围,那船似乎也知道水下多有暗礁,在数十丈外便停下了,从船上却放下了一艘小艇。这小艇上有五六个人,一入水,驶得倒也飞快。待靠得还有五六丈远,只听小船上有个人叫道:“是少姐姐吗?”
这声音却也是个少女。少芸一怔,铁心一党中除了阿茜,没第二个女子了,她也不知来者是谁。她高声道:“你是谁?”
那少女听得少芸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地,少姐姐,果然是你。我是烟霏啊。”
这时小船已靠到了礁石边,只见船头站着个渔女打扮的少女,正是魏国公府那小丫环烟霏。烟霏自己不会划船,却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将船靠过来。好在划船的几个汉子个个精悍强干,虽然这儿暗礁林立,但小船极是平稳地靠了过来。
一到礁石边,烟霏便叫道:“少姐姐,你果然在这儿!还好找到你了,快上来吧。若是再找不到,我们定要被主人打一顿了。哎哟,小心,这船不太稳。”
已有一阵没见到她了,这小丫环多嘴的毛病仍然没改。其实她说这船不太稳,只是因为她并不惯坐船,对阿茜和少芸来说,跳上船时这船几乎连晃都不晃一下。一上了小船,少芸心中便是一宽,问道:“烟霏,你怎么会来这儿的?徐公子真会打你吗?”
烟霏道:“那回你一走,主人就说你一个人会有危险,他不放心,便巴巴地要跟来。只是他也不能随便离开南京,还专门找了个替身顶缸。哈,少姐姐,你想必不知道吧,主人跟着你好久了,还专门把那匹玉狮子送你。后来见玉狮子留在了那个岛上,他才知道你出了海,这才跟了出来。我们主人啊,就是这么嘴上说得凶,心肠软得很,说要打人也就是嘴巴说说……哎呀,少姐姐,你得叫主人余公子,别叫错了啊。主人说,万一被人告发他私离南京,可是条不大不小的罪名呢!”烟霏说着,却伸手一把捂住了嘴,双眼在那儿骨碌碌地乱转,大概想到自己刚才满嘴都是主人主人,也没叫他“余公子”。
少芸心头只觉一丝温暖。初见徐鹏举时,她只觉这少年不脱纨绔之风,对他评价并不甚高。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其实心怀志诚,不愧是邃庵先生的及门高弟,原来在罗祥与丘聚的暗算中救了自己的也是他。她道:“烟霏,等一下你替我谢谢你家……余公子。”
烟霏道:“这个话,少姐姐你还是自己说吧。反正我家主……我家余公子就在船上。就是他把那狐狸精也带出来了,现在准又在那儿唱那个曲子,真不知有啥好听的。”
她当面不敢说如意儿的坏话,背地里自是一吐为快。少芸听着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平静。
仅仅不久之前,当岱舆岛即将喷发之际,她还在暗无天日的洞腹之中,只道已是无救,但只是过了这短短一刻,便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见一边的阿茜面上有些忧色,便小声道:“阿茜,在想什么?”
阿茜抬起头。她的眼角虽然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泪痕,但马上展颜道:“没什么,少姐姐。”
少芸知道她一直跟随哥哥,视哥哥若天人。但这次铁心背信弃义,甚至为了逃生不惜丢下阿茜,让她很是伤心。但少芸见她眼中虽然还带着一丝忧伤,更多的却是欣慰,她心里亦是一宽,轻声道:“别担心,阿茜,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眼前这少女,让少芸依稀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其实也并没过了太久,自己先前也是与她一般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哪里去。然而,现在少芸很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心中这般想着,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岱舆岛。
夫子,虽然再没有你引路,但我一定会走下去。
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过,当初找不到前路的迷惘如今已荡然无存。她已经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自己可以信赖之人存在,有这些人的帮助,心社也定然会重建起来。纵然这条路还很长,但自己一定能一路前行。
身后,那座小岛仍在将浓烟吐向天空,将半边海面都遮得暗了。只是旭日已然升出了水面,映得水面尽作金红,辉煌无比,直到天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