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倒脱靴
“遵督公命。”
马永行向张永行了一礼,站起来立在一边。魏彬是三月十三日被杀,本来他在三月十一日便能抵达,可因为收到张永急命,在路上耽搁了数日,直到三月十五日才回到北京。一回京城,他听到魏彬被杀的消息,马上便赶了过来,向张永请缨誓要搜杀少芸。
马永成以心性残忍出名,杀人无算,因此得了个“屠”的诨号。虽然性情相差甚远,但马永成偏生与魏彬是难得的至交,虽然也有过争功,交情总是不减。当初魏彬从征宁夏,战后叙功,魏彬自己因为是太监,不能封爵,依例为弟弟魏英要了个镇安伯的爵位,却也为马永成的兄长马永山讨了平凉伯之封。这等交情,马永成却也一直铭记在心。
马永成一张脸向来和刷了层糨糊差不多,但在说起魏彬被杀时,他的颊上却也抽动了一下。张永视若不觉,说道:“壮哉。马公公,我要外出一趟,此事便托付于你了,定要将少芸这婆娘绳之以法。”
马永成生得人高马大,但声音却几乎是八虎中最尖利的一个,纵然说得再慷慨激昂,也实难听出“壮哉”二字来。不过马永成倒是却之不恭,道:“请督公放心,永成定会在京中挖地三尺,叫这婆娘求死不成的。”说着,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颇为特异,看去舌上长了许多倒钩,倒如虎豹之类的猛兽一般。他们八个太监被称为“八虎”,主要还是对他们有权势的比喻,倒是马永成,真个隐隐有猛兽之形。然而他口气虽大,这声音却越发尖利,听起来也更加不中听。
张永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马公公,若少芸这婆娘不在京中呢?难道将整个大明都挖地三尺?”
马永成心想就算将大明尽数挖个底朝天又如何?不过他虽然粗鲁残忍,也知张永这话实是别有深意,说道:“永成愚鲁,还请督公明教。”
张永轻轻吸了口气。春已归来,此时门外的几本梅花都已开得繁盛,连风中都隐隐约约有一股甜香。他缓缓道:“这婆娘能伤魏彬,实非寻常之辈,自不能以寻常度之。马公公,你要小心为是。”
离开马永成的府邸,当张永与丘聚坐回那廿四人大轿中后,丘聚小声道:“督公,真的便都交给马永成吗?”
马永成最为残忍,但也最不堪大用。这个人性情急躁,若以行伍喻之,此人就只能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而不是运筹帷幄的智将。几人中最有才干的魏彬如此轻易就被少芸除掉了,马永成又在气头上,头脑一热更是会不识轻重。把这事都交给他的话,轻则也不过没什么成果,重的话只怕没几天又让少芸干掉了。丘聚自知并非足智多谋之人,因此他虽然也是有品级的太监,却向来甘当张永的跟班,张永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他嘴上虽然没说出来,心里终在嘀咕。魏彬与马永成二人是难得的莫逆之交,虽然两人也要争功,却终能配合无间。这事先前若是马永成与魏彬联手,说不定已经将少芸捉住了,最不济两人有个照应,魏彬就算中了圈套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如今魏彬已然被杀,更应集中力量将少芸尽快捉住方为上策,张永却在这当口说要去岱舆岛一次。丘聚自觉远不及张永足智多谋,但此事连他自己都看得出来,真不知张永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
这话丘聚自然不敢直说,但这般说话的口风,张永实是一清二楚。他小声道:“丘彬,魏彬被杀的伤口情形,你可还记得?”
魏彬的尸身,张永一样亲自验过。当时也测了伤口,张永将数据顺口报出,丘聚除了武功以外,记性也是极好,说道:“伤口深三寸一分,死因为伤及心脏,刺穿左肺。”
张永道:“正是。魏彬身上没第二处伤,可见少芸只以一招便已得手。丘聚,若是你出手,你能一招间便杀了魏彬吗?”
丘聚怔了怔,喃喃道:“难道,这婆娘武功真到了这般田地?”
魏彬的本领,丘聚自是知根知柢。将缠臂金这等奇技淫巧除外,单以魏彬的剑术,丘聚就也颇为佩服。八虎诸人,都可算得高手,算起来,除了张永以外,余下五人中便以魏彬和自己剑术最高。虽然丘聚向来自负,但若要他一招杀了魏彬,他自知这绝无可能。但高凤被杀,尚可以说是技不如人,杀他的另有一人。但魏彬却是实打实为少芸所杀,而且是魏彬那个跟班太监亲眼所见。
张永哼了一声:“这婆娘武功是比当初高了不少,却也高不过魏彬去。只是魏彬并不是死于武功,而是死在了计谋之下。这条计环环相扣,难怪魏彬中计后再无还手之力。”
丘聚一怔,问道:“督公,魏彬被杀的那法通寺,一共就四个缺牙的秃厮,难道他们是少芸那婆娘一党?”
张永冷笑道:“那四个秃驴若能动手,真是笑话了。丘聚,你想必不知五十年前法通寺增修净土禅堂的缘故了吧?”
丘聚摇了摇头道:“不知。”
“净土禅堂乃成化三年由御马监太监刘瑄、内宫监太监马华捐资修建。当时法通寺有个自称琉璃光的番僧挂单,这番僧供奉一尊药师王佛等身像,说是此像素有灵异,能为信众取药治病,名噪一时。刘公公与马公公两位为其所惑,所以就有了指贤修建一事。”
丘聚道:“还有这事?那这个什么药师王真个有灵?”
张永道:“因为当时那琉璃光亲身试法,将一盆药丸使求药信众捧到那佛像前,说是病若有救,药师王像便能从盆中取药丸在手。当时人们见到果然有药丸跳起,被药师王像抓在掌中。众目睽睽,自不会假,因此才会如此为人崇信。”
丘聚皱了皱眉。他仍然不明白张永所说的这则佚事与魏彬中计被杀有什么关系。张永却似知道他心思一般,接道:“原来那药师王佛等身像的手掌,却是一块磁力极强的磁石。那琉璃光也会些粗浅医道,故意将有些药丸中掺杂铁粉,如此佛像便似能自行取药了。这事后来败露,法通寺名声大坏,香火便一落千丈,以至破败如此。当时琉璃光被逐出寺院,但那尊药师王像却一直留在了寺中。少芸那婆娘用计引魏彬入法通寺,便是借这药师王像收去了魏彬的摄魂针与缠臂金,自己却用了不被磁石所引的武器下手,这才得以成功。”
丘聚这才恍然大悟,叹道:“这婆娘,倒真是个奢遮人物。”
这等圈套,也只有对魏彬才有效,若是自己的快剑,法通寺的药师王佛等身像就算磁力再强,也没多大影响。少芸这么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竟能因地制宜,设下如此丝丝入扣的圈套,让丘聚也不禁暗暗赞叹。
张永道:“先前我故意将马永成留给这婆娘,她偏生先对付魏彬,实是棋高一招。只是现在她多半会认为我在想她要对付马永成了,我偏用而示之不用,打她个措手不及。”说到这儿,他嘴角又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现在,我们还是尽快赶往岱舆岛。”
“去岱舆岛?”
丘聚心头又是一惊。先前听张永说要外出一趟,他也没多想,没想到张永竟是要去岱舆岛。他道:“督公,难道就要动用……那个了?”
“若我的估算无大错的话,应该很快就是动用之时了。”张永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顿了顿又道,“那个人的影子,已经出现了。”
丘聚正想问哪个人,眼睛一瞥,却见张永目光中有些异样,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督公说的是少芸背后那人。只是我一点头绪都摸不到,督公却说看到他影子了。
与少芸相比,让张永真正忌惮的,还是少芸背后这个主谋之人。如果以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此人已经浮现出来了。知道法通寺里有那尊磁石做的药师王佛等身像的,绝对不会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至少也应该是五十岁了,而且必定读书甚多,所以才会知晓五十年前这么一件小事,并且活用到计策之中。用这两个条件,已然可以将张永手头那份怀疑对象的名单筛除一半以上。同时八虎中魏彬是个不贪财而好学的异数,此等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便如张永自己一般。当初张永以隐忍为武器,最终扳倒了刘瑾,安知魏彬会不会将来也玩这一手?此番不论是魏彬擒住少芸,或者借少芸之手除掉魏彬,都是张永乐于看到的结果。何况少芸背后那人所设的计策如此精微,魏彬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被解决了,可见她背后这人极是了得,这个厉害人物却也因此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让张永立刻捕捉到了因为计策过于精微,反而使得他无法再无声无息地隐身在少芸背后了。而且,这幕后者所布之计中,不知不觉地还有一处破绽:查阅单。这张查阅单诱出了魏彬,却也证明了一件事,便是先行者之盒正是在此人手上。通过这一丝线索,揪出此人来应该时日不远。而今最要紧的,倒是找到他后该如何对付。张永算度之下,最有把握的,便是动用岱舆岛上的……
这一手正是皮洛斯先生所言的“一石二鸟”之计,此中深意,实不足向外人道也,张永自也不去向丘聚细说。这条计策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半,这架天平上再添上马永成这块砝码,那这个幕后者的斤两定然便能秤得。届时,便是自己与这个平生最大敌人的最后对决,而岱舆计划也即将功德圆满。
那个理想,说不定真会成为现实吧?张永纵然已经年过花甲,但眼中却又闪烁起了少年时的神采。
当三月十五日马永成抵达北京时,少芸却在赶往城西的白塔寺城外的鲍记茶社。
饮茶向来被看成清事,茶社也多半是清静之地,但鲍记茶社却是个闹哄哄的所在。原来白塔寺正名应是妙应寺,因为寺中有一座出名的白塔,因此俗称如此。这座寺本是元世祖忽必烈所建,当初占地极大,据说是以白塔为中心,向四周射箭,以箭矢落地之处为界。不过后来因为失火,妙应寺毁于一炬,到了国朝宣宗皇帝时重建,规模已小得多了。只是小虽小,却也成了赶庙会的所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白塔寺这场庙会便会聚集四方百姓,有来进香的,也有做小买卖的,真个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其实赶庙会的进香反是顺便的余事,凑热闹倒是正事,货担摆得密密麻麻,而来往之人也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这么多人,不论是做小买卖还是看热闹,累了都喜欢来茶社歇个脚、喝口茶,所以鲍记茶社总是比菜市场还热闹。
白塔寺乃是西番寺,所以鲍记茶社也有些不同。除了常见的香片、龙井,也卖番僧爱喝的酥油茶,寺中那些番僧抽空了也会来喝上两碗解解乏。对于平常茶馆,雅座寻常点的是按数字排序,特别点的就是按千字文来排。这茶馆因为紧贴白塔寺,六个雅座却是按“唵嘛呢叭咪吽”这六字大明咒来排。只是茶博士虽然常年在白塔寺外听着番僧们唱经,一说起这六字,却说是“‘俺那里把你哄’这六号雅座,小哥要坐哪一座”?
听得西番僧人这六字真言竟被茶博士这等读法,少芸险些笑出声来。她是收到了密信后马上赶来的,密信说是“吽”字座,那便是茶博士所言的“哄”座了。
这密信正是以心社独有的花押式密文所写,旁人根本看不懂,见了也只道是封寻常寒暄的信件,附了个大大的花押。当初懂这密文的,亦不过是朱九渊先生和阳明先生的大弟子洪立威等少数几人,现在只怕就只有阳明先生和少芸自己能够看懂了。阳明先生谨慎之极,诱杀魏彬之计,便是以密文写好后交给少芸,让她依计行事,以防走漏风声。魏彬果然中计伏诛,顺利得让少芸几乎不敢相信,也让她反而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莫非赶回山阴去聆命?正在这时候,却意外收到了这密信,要她来鲍记茶社见一个人。
知道她在北京城落脚之处的,只有阳明先生一个。当初北京是心社总部,但心社被摧毁得极其彻底,以致阳明先生孤掌难鸣,这两年也只能深藏不露。难道还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心社残党?
来鲍记茶社喝茶吃点心的,多半是些贩夫走卒,甚是吵闹,但总有些进香的达官贵人或女眷也要喝口茶解解乏,所以虽然雅座和大堂不过一墙之隔,此间却是清静得有些意外。那“吽”字座的门口便镶着个梵文的“吽”字,门上只挂了张门帘。透过门帘缝,能看到有个人正坐在靠窗的座前。只不过因为背对着门,看不到面目。
这人究竟是谁?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尽管那封密信不可能有别人会写,只是她也知道阳明先生应该不会来京中的。难道阳明先生还派了另一个人?她实在不知有谁还能如此得夫子的信任。
她正在门口犹豫,屋里那人也不回头,却似脑后生了眼睛一般低声道:“小妹。”
一听这声音,少芸伸手要掀门帘的手不由一颤。这正是阳明先生的声音!她一把掀开了门帘,快步走到窗前那人对面,坐在茶案前的,还不正是阳明先生!她极是意外,低声道:“夫子……”刚说了两字便觉有些失言。自己的身份,对八虎来说并不是秘密,但阳明先生的身份却万万不能泄露。阳明先生居然亲自来京,还约了这么个人多口杂的地方见面,她实是万万想不到。万一有八虎的眼线在侧,岂不是大势已去?
她正在犹豫,阳明先生却淡淡一笑道:“小妹,不必如此拘束。我已看过,此番并不似在山阴卧龙山那回有人盯着你,放心吧。”
在卧龙山第一次接上阳明先生时,少芸却不知高凤与一个随从已经在暗中盯上了她。若不是那一回阳明先生及时提醒,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少芸只怕早已横尸在卧龙山上了。听阳明先生提起旧事,她不免有点尴尬,讪笑道:“夫子取笑了。不知夫子为何要在此间见面?”
阳明先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小妹,连你都不曾料到会选在此处见面,旁人会料到吗?”
少芸没有再说话。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等话,她也听说过。但话虽如此说,真个要在这等熙熙攘攘的闹市会面,这分胆色和镇定都远非常人所能及。她心知阳明先生既敢选在此处,定是有了万全之策,也不再多问,便道:“夫子怎么来北京了?”
阳明先生一直在山阴的稽山书院,而且是致仕之身。若是突然来北京,岂不是会引起八虎的注意?这令少芸颇为诧异。阳明先生微微啜了一口茶水,说道:“今上命我平田州叛乱,昨日刚到京中受命,明日一早便要动身,也只有今天这一天能与你见一面了。干掉魏蛇了吧?”
田州即是今日广西田阳。嘉靖四年,田州土官岑猛反叛,总督姚镆用同知沈希济之计平之,但此地仍然不稳。不久前,当地土目王受、卢苏又举起了叛旗。姚镆不能平,上书求援。阳明先生虽已致仕,但他曾经一月平宸濠,威名震天下,陛下便钦点已经致仕的阳明先生出征。
怪不得夫子会突然来北京。少芸道:“诚如夫子所教,魏蛇已除。”
她将杀魏彬之事的首末约略说了。只是不知为何,阳明先生越听面色越是凝重,待少芸说罢,他忽道:“马屠不曾露面?”
“不曾,”少芸见阳明先生脸上毫无喜色,诧道,“夫子,怎么,有何不对之处?”
阳明先生喃喃道:“奇怪。”
少芸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奇怪,但阳明先生心中自觉极为诧异。他诧异的并不是少芸能顺利诛杀魏彬,因为此计是自己所设,魏彬定然逃不脱。但魏蛇与马屠二人交情莫逆,如果二人形影不离,少芸便难以下手。因此暗中还做了布置,准备将马永成与魏彬调开。只是马永成却根本未曾出现,这条辅计也就成了无的放矢,根本未能实施,这才是让阳明先生真正觉得奇怪之处。
如果仅仅是魏彬与马永成,阳明先生倒也并不很奇怪。魏蛇与马屠纵然是八虎中少有的莫逆之交,可他们同样也会争功夺利。也许魏彬为了独占此功,有意不通知马永成,那亦是十分正常之事。可是在魏彬与马永成之上,还有一个张永。以张永之能,难道会犯下这等大错?以阳明先生与张永的交往来看,他实在不相信这个昔日老友,如今最为危险的敌人会有这等纰漏。只是魏彬也确实已为少芸所杀,自己这条计策虽然辅计落空,主计却不折不扣地实现,只能认为张永百密一疏,无法压伏魏彬的争功之心了。
少芸见阳明先生半晌不语,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待阳明先生端起茶喝了一口,她才道:“夫子,接下来该杀马屠了吧?”
当初心社总部被破,马永成为拷问出心社总首领,出手极为阴毒残忍,许多心社成员受尽了生不如死的折磨,连被杀都已成奢望。对此人,少芸的恨意实远在旁人之上。但阳明先生仍在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少芸也不敢多言,却不免有点心急。
半晌,阳明先生抬起头,看了看少芸道:“小妹,心之一物,于意云何?”
心社以“心”为名,阳明先生所传,亦称“心学”,这个“心”自是关键。只是少芸也不知阳明先生为何在这当口问起这些不相干之事,虽知定有深意,却也不敢随口便答,想了想道:“即是宇宙。”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九渊先生这两句话,便是阳明先生所发明之学的根本。阳明先生微笑道:“既是宇宙,那么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此心无所不容,无时不在,又何拘一时一地?”
纵然知道阳明先生是在让自己不要太过急躁,可是少芸还是有些不安。重建心社,第一件事就是要铲除八虎这个大敌。时不我待,八虎剩下的七个,如今已除掉了两个,此时在少芸心里哪里有什么四方上下,往古来今,只盼着能尽快将张永以下这八虎尚存几人一起除去。只是阳明先生这般说,她也不敢多嘴,只是点了点头道:“嗯。”
“小妹,魏蛇虽然伏诛,此事我觉得却可以暂缓一缓。田州之叛,我想最多一年即可平息,待明年我从田州归来,再随机应变,继续行事。这一年里,你也正好暂出北京。”
“离开北京?”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道:“你杀魏蛇杀得如此轻易,我有些怀疑此事是张公公有意配合了。”
少芸张了张嘴,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不知张公公究竟有何深意,但此事绝对不会简单。魏蛇才干过人,张公公对他已深为忌惮,所以我有点怀疑张公公其实是在用他的一条性命来诱你入彀。如果再去对付马屠的话,只怕马屠易制,你却要泥足深陷,难以拔足。”
马永成乃是东厂提督,手下耳目众多,又向来跋扈妄为,如果与他相抗,再用计只怕难有成效。少芸没有说什么,虽有些不甘,她也知道阳明先生所言定然不会有错。如果没有阳明先生的安排,杀魏彬绝不能如此顺利。在他受命平叛这段时间里,自不能再兼顾此处,一旦自己应对失措,这一局棋便满盘皆输。因此暂时偃旗息鼓,亦非不可。一想到阳明先生此行实不知何时方能回返,少芸终究还是不甘心。阳明先生却仿佛读到了她的心事一般,微微一笑道:“小妹,在我前往田州之际,有件事你不妨去做一下。”
少芸听得有事,抬起头道:“夫子,是什么事?”
“便是你说的那个卷轴之事。”
少芸皱了皱眉道:“这卷轴到底是什么?”
那个写着“岱舆”两字的卷轴,乃是前朝正德帝临终前交给少芸的,而要她将来找机会转交之人,正是阳明先生。正德帝在弥留之际还将这事交给少芸,应该也已经觉察到了张永的野心,所以才有此布置。只是当初少芸并不知阳明先生正是将自己引入心社之人,以至于错失良机,随后她又被张永在后宫中的大搜索逼得不得不远遁,那卷轴最终落到了张永手中。这卷轴定然关系到一件极其秘密之事,但迄今为止,除了这一个名目,别的他们全然不知。
阳明先生道:“正是。此物究竟有何用途,我们尚一无所知。但张公公如此看重,甚至他还因此冒险烧毁了豹房,正是为了不让你追查此事。而魏蛇为了此物,居然肯答应放你一马,可知此物的重要非比寻常。”
少芸凛然一惊,喃喃道:“是啊。夫子,岱舆究竟是什么意思?”
“岱舆者,出自《列子》之《汤问篇》。书中有谓,渤海之东有大壑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归墟之名有五神山,其一便名曰岱舆。先帝当以此命名。”
少芸怔了怔,说道:“神山?”
正德帝极好神仙之术。他在位之时,宫中召了许多来自异域的番僧法师,便是正德帝自己,亦尝以“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自称,甚至连圣旨之中亦署此名。只是正德帝最终却以三十一岁的盛年寿终,连中人之寿都没能达到,这个以神佛自诩的冗长法名听来有若嘲讽。
阳明先生道:“是啊。《汤问篇》中有谓,这五神山之上,珠玕之树丛生,结成之实,人若食之,便能不老不死。但后来龙伯之国的巨人钓走了承载两山的巨鳌,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所以后来只说是海上三山了。”
海山三山之说,少芸却也听说过。便是昔年在后宫,也曾听得老太监说起海上三山之事。她道:“原来典出于此。只是先帝为何要以岱舆取名?”
“先帝聪慧过人,定有其深意。”阳明先生放下了杯子,眼神落到了窗外。鲍记茶社的雅座,后院对着的是几株白果树。白果树生长极慢,有谓公公种树,孙子方才食果,故又名“公孙树”。这几株白果树乃是元时所种,虽然是两百余年的古树,长得却仍然不是甚高。时值初春,银杏叶已然萌生,虽然还不甚多,但再过数月定然会满树葱茏了。阳明先生看着那几片早生的绿叶,低声道:“小妹,我听你说起过,当初豹房总管太监,叫陈希简是吧?”
少芸道:“是。夫子,他还在世吧?”
“依然在世。不过,现在已在南京看守孝陵。”
孝陵即是开国洪武帝在南京之墓。成祖迁都之后,以后历代皇帝都建陵于北京。陵墓,多是太监失势后受贬的去处。少芸喃喃道:“原来是被贬往孝陵去了。”
“此人在嘉靖三年被贬去南京,乃是卷入大同兵变之事,忤了张公公,因此遭贬。”阳明先生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小妹,此人曾为豹房总管,看来应该知道那卷轴的内情了?”
少芸点了点头:“先帝将这卷轴交给我时,他也在一旁。”
阳明先生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口,这才道:“不错。只是此人虽然被贬,但只怕未必肯配合你,说不定就是他把卷轴之事透给张公公的,你真的能那么信他?”
少芸只觉心头微微一痛。她对阳明先生说了几乎所有的情形,除了阿蔷的事。阿蔷辜负了她的信任,这件事本身比那卷轴落到了张永手中更让她心痛,她连想都不愿再去想了。她低声道:“夫子,陈公公应该可信。”
阳明先生沉默了片刻,忽道:“小妹,过于轻信旁人,会有极大的后患。若此人心怀异心,你能有壮士断腕之心吗?”
阳明先生这话却让少芸有些意外。她总觉阳明先生慈悲为怀,纵然那陈希简不与自己齐心,也不会过于难为他的,可这意思竟是要杀了他。一想到那陈希简已是个年过古稀的老者,少芸终有些不忍。只是阳明先生仿佛又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低声道:“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如果此人有诈,你去见他,等如将自己这条性命送到他手上了。此等恶物,若不去之,反是逆天之行。小妹,你的禀性未免过于良善了些,有时便会优柔寡断,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我要提醒你,一旦决定,便要快刀乱麻,绝不回头,可记得了?”
少芸心头忽觉一亮,说道:“夫子,也就是说,小善大恶犹是恶,大善小恶终是善,是不是这道理?”
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此香奉杀人不眨眼大将军,立地成佛大居士。”
原来善恶一理,看似皂白分明,其实却最难析清,所以孔子亦说:“吾党之直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若一味拘泥于善恶之别,最终反会变得善恶不分。阳明先生的心学最为圆通,“致良知”三字乃是根本。因此为大善者不必为小恶而却步,而大恶者纵有小善,亦无改其恶,定不可恕。所以佛门有谓纵杀人如麻,未必无慈悲心,而毕生不伤蝼蚁性命,也未必就不是大奸大恶之辈。阳明先生所说的这两句,即是北宋时名僧佛印所言。北宋时名将王韶多杀伐,晚年知洪州时颇悔少日杀戮,便请佛印前来升座说法。佛印燃香后,便说了这两句,意思便是王韶昔年杀业,并不为罪业,而晚年这一心之慈,便已能立地成佛。阳明先生出入儒、道、释三家,此时便引了佛家语来赞许少芸。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玉牌道:“小妹,这个东西你便带在身边吧。你若在南京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可去夫子庙一家‘五德玉行’,将此物交到柜上。此人神通广大,在南京城里得他庇护,就算张公公亲至,也找不到你了。”他顿了顿,又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千万不要动用此物。”
这玉牌不大,玉质甚好,上面一面用阳文刻了个篆文的“教”字,另一面却是十分繁复的水草纹。那家五德玉行多半是阳明先生的故交所开,可以信任,所以阳明先生要自己在万不得已之时前去求助。少芸接了过来躬身一礼道:“谢夫子。”待她再抬头时,眼前却已不见阳明先生了。想到阳明先生的笑容,少芸只觉心头光风霁月,当初与埃齐奥夫子分别时听他说过,如果觉得前路渺茫,便可打开那先行者之盒。只是先行者之盒中空无一物,毫无头绪可言,但有阳明先生引路,定能一路顺风。
此时阳明先生已经走出了白塔寺。在人头攒动的白塔寺里,他便如一滴融入了大海中的水一样,再不可寻。可就算如此,阳明先生仍然不敢大意,确认了周围没有可疑人物,这才混在一群进完了香的香客中走了出去。
自己马上就要领兵去田州了。田州这场叛乱虽然声势远不及宸濠之乱,但想要平定,却不知要多久,实是大不容易。只是身为天子大臣,为国分忧,那是本分,现在也只能出发。然而阳明先生实是还有一个顾虑。向天子建言,举荐自己平叛之人,正是张永……
在旁人看来,这固然是张永举荐老友立功,但阳明先生却感到了隐约的危机。高凤死后,张永突然出现在稽山书院,虽然他一直说些闲话,但正因为如此,阳明先生可以断定,张永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些日子过去,他是消除了对自己的怀疑,还是怀疑更甚?就算是阳明先生也实在无法判断。何况,一旦踏上了征程,阳明先生最担心的还是少芸。他自知已是垂垂老矣,重建心社这件大业自是要落到少芸身上。但他也发现少芸有些急躁之气,特别是除掉了高凤与魏彬两人后,她更是有些轻敌之念。而杀魏彬这事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更让阳明先生为之心悸。他与张永已是故交,深知以此人之能,绝不会如此大意。但魏彬还是轻易被少芸所杀,那么此事更加可疑。
阳明先生还记得,张永曾经说过,为使大明焕然一新,唯有手握天下权,大刀阔斧地一改前非。但这握天下权谈何容易,阳明先生如今已是天下儒生的冠冕,有新建伯封爵,却也根本谈不上天下权。张永固然权倾一时,可同样无法掌握朝中众多文武。难道,那个卷轴中真有能掌控天下的秘密?威力无比的火炮?还是随心便可发子的火枪?可不管怎么想,他总觉这些武器纵然有绝大威力,却也离掌控天下尚远。何况听少芸所言,当初豹房西番馆里发生的意外,也并不似试验武器失事。
他轻轻摇了摇头。张永的目的已越来越清晰,他想要那先行者之盒,其实更甚于想取少芸的性命。虽然不知先行者之盒与那卷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魏彬死前漏出的那句话也已说明了一切。张永如此不择手段地想逼出自己来,定然已经发觉盒子不在少芸身上了。所以只消自己保存着这盒子,就可以让少芸多一分安全。
阳明先生淡淡一笑。张永暗中编织着这张罗网,借着魏彬的死又收紧了一圈。少芸还不曾发觉越来越近的危机,但阳明先生越来越感到渐近的阴寒。虽不知张永究竟在如何下网,但这个时候,少芸若是仍留在北京,只怕会在张永这计谋中越陷越深,最终不能自拔。
便如一局棋逢对手的对弈,双方一直在试探着对手的实力。自己的劣势是实力不足,优势却在于一直处于暗处。张永所行的这几步棋全然不依常规,看似大违棋理,可他绝非不通弈道之人,那么肯定是暗藏杀机。阳明先生纵然尚不能看清对手的棋路,却已然觉察到有隐隐受对手牵引之势。张永比自己更强的,便是能够视人命若草芥,毫不犹豫地舍弃同伴,可自己却万万不能这么做。因此当未能查清对方的底细时,以不变应万变,让对手的这几步险棋成为闲棋,才是上上之策。只是纵然避重就轻,那个叫陈希简的老太监,会不会也是张永撒下的饵食?
阳明先生忽然淡淡一笑。
如果这样一直想下去,只怕过犹不及,反要成了庸人自扰。自己一直觉得少芸尚有不足,但从另一面来看,自己岂非也是看轻了这个年轻女子的能力?无论如何,实力在她之上的魏彬最终轻易死在了她的剑下,这一点就证明她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年轻女子了。她如此信任那个陈公公,自然也有她的道理。自己一直有点看轻了她,几乎事事都越俎代庖,为她布好计划,未必就是件好事。就让那个叫陈希简的老太监成为一块硎石,让少芸得以磨砺出更锐利的锋刃出来吧。何况,自己已经为她在南京留好了那一条后路……
谁也看不出阳明先生的笑意中,隐隐已有着一丝痛楚。现在与张永这个老友之间,就要图穷匕现,见个真章了。纵然再不愿意,也许,有一天,两个人会直接面对面地决一胜负吧。就算阳明先生再不愿看到这一天,这一天还是马上就要来了。
交给少君的那块玉牌,便是当初他们三人友情的象征。只是这分当年为了同一个信念而结下的友情最终变成这样,便是阳明先生也未曾料到。留在身边时,他总会感到仿佛有一阵灼痛。交到了少芸手里,倒是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阳明先生敛去了嘴角的笑意,随着人群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