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寻劫

“豹房原来还有这等变故?”

阳明先生皱了皱眉,端起面前的茶水啜了一口,看了看窗外积了层薄雪的碧霞池。因为凝着层薄冰,所以雪已经积了起来。好在不曾积到与路面平齐,否则只怕有人会当那是平地而误踩进去。

宅前这碧霞池三字,也是阳明先生手题。这宅第乃是阳明先生因平定宸濠之乱而受封新建伯被赐予的伯爵府,时人亦称之为“伯府”。少芸看着他,轻声道:“是,我想应该是阿蔷将那卷轴交给了张永。”

阳明先生沉思了片刻,放下杯子,却从门后拿起两根竹竿,递了一根给少芸道:“来,小妹,随我出去破冰。”

少芸一怔,也不知阳明先生为什么突然岔开了话题。但她也知夫子所言必有道理,所以并不多说,只是默默接过了竹竿。这竹竿一头已呈紫褐色,大概因为握得多了,十分光润,另一头却甚是粗糙。她跟着阳明先生出了书房,现在虽然雪早已停了,但碧霞池的天泉桥上亦有不少积雪。她随着阳明先生走上了天泉桥,却见阳明先生将手中的竹竿往湖里一插。

湖面的积雪下,冰结得虽然不厚,但因为有雪覆盖,所以相当坚固,虽然未必承受得住阳明先生的体重,但少芸站上去恐怕能稳若泰山。只是阳明先生这一插力道不小,“咯嚓”一声,积雪下的春冰立时破碎了一大片,冰面上的积雪落入了水中,立时半融不融,看去便如白雪上多了个井口一般。阳明先生道:“小妹,将冰捅碎了,以防晚间有人失脚踩进池里去。”

碧霞池有里外两池,外池大而里池小,里池清而外池浊。因为里池在伯府中,人行甚少,因此积雪也要厚一些,融得也较外池慢许多,此时几成一潭死水。将浮冰捅碎后,积雪和碎冰都和着池水向外池流去,登时露出一池清泠的池水来。

“大礼议之后,张公公便屡有异动,调用了内库不少银两。我曾暗中查探,发现竟然都是运往广州府。”

少芸一怔,问道:“广州府?”

广州府虽是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的首府,又是与海外交通之地,但毕竟僻处南海之滨,与京畿之地太过遥远。阳明先生道:“正是。当我得知此事时也是大吃一惊,不知他有何用意。后来才得到消息,说张公公暗中与佛朗机人勾结,在经营南海一处秘岛。”他说到这儿,手中竹竿用力一扎,池面一块厚厚的坚冰应手而碎,顺着池水流了出去。看着这些碎冰,阳明先生喃喃道:“看来,只怕与你所言之事有关。”

少芸诧道:“这卷轴中到底是什么?”

“现在也无人知晓。但既然是先帝临终前如此郑重地交给你,说是一旦解开,便能掌控天下,就必定是件极重要之事,无怪张公公势在必得。”阳明先生说着,又沉吟了片刻,忽地抬起头道,“此事就先姑且搁下吧,还剩下几块冰,捣碎了再说。”

绕着里池走了一圈,将浮冰都捅碎了,重现出一池清泠池水,少芸只觉手掌有些微汗。阳明先生微笑道:“小妹,冷吗?”

少芸摇了摇头道:“不冷。”

其实春寒料峭,春雪初晴,天气也当真有点冷。只是这般绕着池子捅了一圈冰,也真个不觉得冷了。阳明先生叹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寒暑者,原本也只存乎一心,不关其他。所以世间万物,本是乌有,只是心之所造。天气仍是这天气,你不觉冷,都是心之故。”

阳明先生所言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两句,乃是宋时大儒陆九渊先生的名言。“心社”中这个“心”字,亦来自此语。而教导过少芸的朱九渊先生,亦是因为仰慕陆九渊而改此名,阳明先生所创之学,亦因此而名之为“心学”。少芸入心社时年纪尚幼,阳明先生那时蒙面匿名教导她的亦只是一些武功之道。心学精义朱九渊先生倒跟她说过一些,只是那时一路疲于奔命地西行,也无暇说得透彻。听得阳明先生这话,少芸心中一动,问道:“夫子,若世间万物本是乌有,只是心之所造,那岂不是事事可为,亦无对错?”

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世事本来确无对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便如一辆大车,未曾发动时这辆大车自然尽善尽美,毫无破损,此之谓‘中’;一旦发动,车行若是中规中矩,大车仍是尽善尽美,此时称是‘和’。但一旦车行越于轨,则损伤难免。人心亦如此车,良知便是驭车之人,格物乃是驭车之术。唯有致良知,行善行,知行合一,这辆大车方能行千里而不殆。”

原来阳明先生所创“心学”精义,便在悬于明德堂楼上那四条立幅。“知行合一”四字,亦是心学根本。知则人人皆有,但要知其善恶,才是人所应有。而心学精妙之处,亦在炼气养性,因此后来传其衣钵的弟子如王畿等辈都文武兼修,得享遐龄,王畿最终活到了八十三岁。而王畿的弟子,但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名列嘉靖八才子的唐顺之,更是武艺出众,是有明一代的枪术大高手。阳明先生昔年引少芸入心社时,她只是个小女孩,后来由朱九渊先生教导,亦是重于武而轻于文。虽然与少芸重逢之日尚浅,阳明先生已然察觉到这个女弟子因为常年颠沛流离,又眼见师友一个个俱遭八虎屠戮,心中怨气已重,正是四句教中所言的“有善有恶意之动”之理。若不能以致良知、行善行纠正,少芸只怕轻者会走火入魔,重者会戾气顿生,就此走上歧途。

阳明先生本就是循循善诱的良师,听得他这般深入浅出地阐释心学秘义,少芸只觉料峭春寒与体内燥热瞬间化作春风骀荡,不禁露出微笑道:“谢夫子教。”

阳明先生看着她,忽然将手中竹竿往碧霞池中一插。此时浮冰已然都被击破,竹竿插入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他道:“奈何冰有锋刃之象?”

心学本质是儒学,却颇受禅宗影响。阳明先生这总括心学奥义的四句教,即与佛门偈语一致。王门弟子平时辩驳,也颇喜禅宗公案一般打机锋,从中将至理奥义愈辩愈明。少芸虽不曾在阳明先生门下耳提面命地修习,学识也乏善可陈,但此时福至心理,说道:“譬如春冰锋刃,终是一池春水。”

阳明先生又是微微一笑,突然将手中竹竿举到胸前,向少芸平平直刺过来。他手中虽然只是根竹竿,用的却是剑招。而这一招亦是气象万千,极见身手,速度之快,真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只是少芸手中的竹竿却也如同有灵有性一般直翻上来,“啪”一声,正挡住了阳明先生这一招。

冰块坚硬而有锋芒,若一意执见于此,则只见锋刃而不见圆融,冰水之间就泾渭分明,分开时不费吹灰之力。可冰若融入了春水之中,那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分得开了。剑术极诣,亦是如此,在于圆融而不在锋刃。如果剑招全无锋芒,则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自然也无人能挡。少芸的剑术是阳明先生嫡传,原本就已登堂入室,到了佛罗伦萨又得闻埃齐奥指点,剑术又融入了泰西一脉。只是她尚未达到圆融之境,而西方剑术与她原来的武功又大为不同,有些剑意甚至截然相反,结果便是每在出手之际想着究竟以哪一边为准,因此那一日她被高凤偷袭后险险躲避不开。阳明先生正是看到了她武功中这个弊病,心知让她偏废哪一路都是得不偿失之事,不如因势利导,将二者融会贯通。他是桃李满门的良师,因此借凿冰之举,以心学中的精义来讲述剑术,冰坚水柔,原本也是一体。那么剑术不分东西,亦是如此,当真让少芸有豁然开朗之感。方才阳明先生从正中直刺过来,若是依朱九渊先生所传剑路,当遇强则避。可此时两人站在池边,一不小心便会落入水中,情急之下她以埃齐奥所传西方剑术中以快打快之法来运剑,本觉凿枘不合,但依阳明先生冰水之喻运剑,却觉这一招自然而然,全无滞涩。以阳明先生出招之快她亦能挡,心中不禁欣喜,说道:“夫子……”

阳明先生淡淡道:“武道虽与文道有别,但本源却是一也。小妹,六经注我后,我方能注六经。”

昔年有人问陆象山先生说:“何不著书?”象山先生说:“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此语似浅而实有玄机。阳明先生的心学与象山之学一脉相承,又是乐育英才的良师,文武之道两臻绝顶。少芸的武功其实已然超越了朱九渊先生,只是她身怀东西两种最高明的剑术,总不能融会贯通,碰上的又是高凤、魏彬这等极高强的对手,以致信心都有点不足。而阳明先生这一番点拨,实有点铁成金之妙,这一番冰湖论剑,让她实有顿悟之感。只是阳明先生的笑意一闪而过,又轻轻叹道:“小妹,虽然你不曾读太多书,但悟心之高,实非寻常人可比。我的心学有文武两道,文道传人有余,武道,只怕唯有你一个了。”

少芸见阳明先生眼神中隐隐有些忧伤之色,心知他又想起被摧毁殆尽的心社了。当初心社中人才济济,能传阳明先生武道衣钵者大有人在,文武全才者也不在少数。然而被八虎一番摧残,现在武道上恐怕真个只有少芸方能传承了。她道:“夫子,只消重建心社,自然不必过虑。”

重建心社,这是二人心中最大的愿望了。阳明先生微微一颔首,又道:“你能悟透‘知行合一’这四字的话,这路心法便已登堂入室,应能夺谷桀与马屠这两个阉珰之席,与丘魔与魏蛇亦可争一日之短长,但与张公公比……唉。”

纵然没说话,少芸还是听出了阳明先生话中之意。阳明先生传她的这路心法,她也已修习多年,看来已获阳明先生首肯。当年有“八虎”之称的那八个宦官,自高凤死在阳明先生剑下后,现在只剩下六个了。有“桀”之称的谷大用与有“屠”之号的马永成,相对来说要稍逊一些,外号为“魔”的丘聚与诨名“蛇”的魏彬则要技高一筹。那一日在蜈蚣桥与魏彬的不期而遇,更让少芸清楚自己与八虎中高手的差距。阳明先生觉得自己现在与这魏彬已拉近了许多,但仍不是张永的对手,她多少有些不服气,说道:“夫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一寒。”

阳明先生微微一怔,微笑道:“不错。小妹,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这匹女,志亦不可磨。”

阳明先生这般说笑,却也是头一遭。少芸的嘴角也不禁浮起了一丝笑意。她道:“对了,夫子,您对张公公似乎颇为忌惮?”

阳明先生方才对八虎中剩下的四人都提了一遍,不是说“阉珰”,便是直呼其外号,偏生对张永却称“公公”而不贬之,这让少芸隐隐约约觉得阳明先生对这个毁掉了心社的最大敌人反而有种异样的尊重,实是让她想不通。因此这话虽然问得有些唐突,但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阳明先生听她问起张永,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张公公这人,有时我真觉得他是我镜中之影。”

“镜中之影”这四字,实是让少芸有些瞠目结舌。阳明先生却抬起头来,喃喃道:“昔年我领兵平宁王之乱,张公公奉先帝之命而来,与我曾经有过一夕长谈……”

那一晚一同长谈的,其实除了阳明先生与张永,还有一位他们都十分尊敬的老大哥。在那一夕长谈中,他们三人虽然年纪、身份各个不同,却发现他们几乎有着同样的理想,以致相见恨晚。阳明先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却是感慨万千,似乎想起了当年之事。只是他马上转过头来道:“对了,小妹,还有一件事,上回你放在我这儿的那个盒子,我终于查出些端倪了。”

阳明先生说的,正是埃齐奥交给少芸的那个小盒子。这盒子虽然不大,但带在身边终究不便,因此少芸前番要去京中见张顺妃,便将盒子留在阳明先生处。埃齐奥交给她时,曾说过这盒子乃是西洋兄弟会代代相传的宝物,一旦少芸在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才可以打开盒子。当初少芸将这盒子交给阳明先生时,正为如何重建心社而漫无头绪,想起埃齐奥此言,便打开了盒子。本以为这盒中定有什么能解惑释谜的宝物,谁知里面却空无一物,便是阳明先生亦不明所以。听得阳明先生说已查出端倪,少芸道:“夫子,这盒子究竟有何深意?”

阳明先生沉吟道:“记得昔年我曾从一本书中读到过一件事,说的似乎就是此物,书上称之为‘先行者之盒’。但那本书语焉不详,想必那作者亦是得之传闻,只说此物乃是上古传留,有人不能解之用。”

少芸又惊又喜,问道:“夫子,您可还记得是什么书?”

阳明先生摇了摇头道:“那是本手抄的宋人无名氏札记,名曰《碧血录》,记钓鱼城坚守之事,讲到这先行者之盒的也就寥寥数句,仅此而已。”

少芸本以为阳明先生从书中读到了关于这盒子的事,定然还会知晓更多的事,哪知居然就这般几句话,不由大失所望。阳明先生似猜到了她的心思,微笑道:“虽然遍查古书无所得,不过倒是听到了一件与之相关之事。”

少芸不觉问道:“什么事?”

“国子监严祭酒,居然也在查这般一个木盒之事。”

少芸眉头皱了皱,诧道:“严祭酒查这个做什么?”

国子监即是京中最高学府。书院之长称山长,国子监之长即称祭酒。阳明先生道:“这严祭酒名叫严嵩,前些年一直在南京为翰林院侍讲,去年突然升迁此职,是因为得到了张公公一力举荐。”

少芸一怔,喃喃道:“也就是说,其实是张公公在找这盒子?”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那一日在卧龙山上,我见你一直未曾发觉高凤在追踪你,所以有意将他行踪露给你看。而这高凤一直隐而不发,既是想查出我的下落来,恐怕另一个目的便是想确认这盒子是不是在你身上。当时他从树后暗算你的那一剑极是了得,原本我也已经迟了一步,但当时他的剑原本要刺向你腰眼处,临时却变了招,结果被你闪过了一剑。”

少芸回到大明后,除了在紫禁城西苑蜈蚣桥与魏彬的狭路相逢,便以那天遭高凤暗算最为危险。回想起来,高凤从树后突然闪出,少芸根本不曾料到,原本确是闪躲不开。但当时高凤的剑也当真临时有些犹疑不定,少芸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回想起来,少芸也觉高凤此举有点捉摸不透,不过也只觉得那定是高凤剑术不精,因此出手后仍拿不定主意。听阳明先生这一说,她才恍然大悟,说道:“当时他发觉了我系在腰间的这个盒子!”

回大明后,少芸一直未让这盒子离身,那天在卧龙山与阳明先生接头时亦将盒子用包裹系在了腰间。黑暗之中,高凤先前只怕一直未曾发现,直到出手时距少芸已经甚近,这才察觉此物。高凤宁可这一剑失手也不能伤损这盒子,因此临时变招,使得剑势减缓,被少芸躲过了一剑。

阳明先生微微一颔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少芸沉默下来。虽然仍不知这盒子究竟有何用处,但至少已知一点,张公公原来对此物亦是势在必得。八虎与心社势不两立,要重建心社,必须先除掉八虎。但八虎虽然只余六人了,可每个人都手握重权,加上本身武功亦极是高强,想除掉他们谈何容易。能除掉高凤,说到底也是因为当时高凤根本不知道有阳明先生在而已,否则恐怕亦不知鹿死谁手。只是现在知道了张公公原来在竭尽全力搜寻这个盒子的话……

少芸抬起头,看向阳明先生,却见阳明先生捻了捻须髯,微笑道:“小妹,你可是想用这盒子为饵,将他们引出来一个个除掉?”

少芸点了点头道:“夫子所言极是。”

八虎中那几个人都不是易与之辈,如果单打独斗,少芸虽无必胜把握,至少还有全身而退的能力。阳明先生沉吟了一下道:“只是如此一来,小妹你可是风险不小。”

“为重建心社,必先除八虎。少芸已有此决心。”

阳明先生又想了一阵,终于道:“好。接下来诸人中,除了张公公,余下四人里以丘魔和魏蛇最为难斗。但丘魔向来不离张公公左右,为人阴狠却无谋,魏蛇却非百里之才,若不趁现在除掉他,定然后患无穷。兵法如对弈,务求不落窠臼。如果不能料敌机先,便只能被对手牵着走,如此绝无胜机。张公公多半猜你下一步会对付马屠或谷桀二人,对这两人他定然已做好准备。但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魏彬这人心雄志大,却正是张公公这一局棋的疏漏之处。”

张永手下,除了向不露面的罗祥之外,现在还有丘聚、魏彬、马永成与谷大用四人,其中丘聚和魏彬的武功要更高一些。少芸乍听之下,尚有些疑惑,但转念马上省得,这第一个引出来的,尚是趁虚而入,此后敌人有了戒心,必定会更加难缠,因此必须趁此机会将最棘手的那个先行除去。如此看来,魏彬即是最好的目标。但想起与魏彬那一照面,少芸便不由有些忐忑。阳明先生也发现了她的顾虑,说道:“怎么,没信心?”

少芸抬起头道:“夫子,那天我与魏彬过了一招,自觉尚不是他的对手。先拿他开刀,只怕把握不够。”

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八虎中尚余六人,除了罗影极少出头,丘魔无情,谷桀贪财,马屠残忍,魏蛇则是阴狠。此人曾执掌锦衣卫,旁人从未见过他出手,连他用的是什么武器都不知道。不过此人外表恬淡,内里却最好争功。他与马屠最为莫逆,可一旦有功,则一样要占为己有,所以这个人实际上最易挑拨,只消布好局引他入篑,除之当较他人更易。”

少芸听阳明先生如数家珍,将八虎的性情都说得一清二楚,心想怪不得说谋定而后动,阳明先生纵然这些年隐忍不发,其实却一直在策划着复心社被毁之仇。只是听阳明先生说除掉魏彬比他人更易,少芸总有点不敢相信。犹豫了一下,她道:“夫子,那该从何入手?”

阳明先生嘴角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道:“斗力不若斗智。”

这时一阵风吹来,将屋檐上一片积雪吹得滑落下来,“啪”一声落到地上,摔成一片雪沫。阳明先生扭头看了看,低低道:“巽二乍至,滕六不远。天色也已不早,小妹,你陪我小酌两杯吧,正好细细商议此事,也借此为你壮行,祝你顺利取得魏蛇的首级。”

巽二是风神,滕六是雪神。唐时牛僧孺《玄怪录》即记此二名。阳明先生说的是杀人之事,谈吐却依然文绉绉的,而魏彬的首级仿佛已是唾手可得。少芸有些忍俊不禁,躬身道:“谨遵夫子教。”

就在阳明先生与少芸在书房小酌,商议着如何杀魏彬之际,魏彬自己也正在宅中后院楼上小饮,一边看着院中那几本被积雪压得有些下垂的檀香梅。

魏彬的宅第甚是清雅,后院中花木也多,但魏彬独受这檀香梅。檀香梅其实并非梅花,乃是种腊梅。在花谱之中,腊梅品第极低,因此时人甚至称之为“狗蝇花”。然而事事都有例外,檀香梅虽然也是腊梅,却大为不同。宋范成大《范村梅谱》中即曰:“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秾,名檀香梅,此品最佳。”

魏彬虽然身为阉人,又曾执掌锦衣卫,但却是个颇为自命风雅之人。饮酒向来小酌,不作牛饮;食馔务求精洁,不必奢华。如果不知他的身份,旁人见了也只认作那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儒士。因此在魏彬心中,自己亦如这狗蝇花中的檀香梅,出淤泥而不染,必将出人头地。只是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当初在刘瑾手下时便兢兢业业,万事唯刘公公马首是瞻。待张永用权谋除掉了刘瑾后,魏彬马上就改换门庭,成了张公公麾下的忠犬。不过在魏彬心中,却也仍是觉得门前风景年年换,门里依然是旧人。不管是谁的麾下,只消无碍自己这花间一壶酒,便是足矣。

因为,当中坐着的,未必就不是自己。

酒十分清冽甘醇,但魏彬很是节制,纵然微醺也仍是保持清醒。他想的,仍是那天宫中的事。

趁夜烧去豹房西番馆一带,是奉了张永之命。纵然心底有些不甘受张永驱使,但魏彬还是不折不扣地去做了。以魏彬之能,这当然也不算太难的事,然而当时还是出了一点意外,在离开西苑的蜈蚣桥上,竟会遇上那个衣着怪异之人。原本只道那是个运气不好的宫中侍卫,魏彬打算一剑将那人杀了后往太液池里一扔。然而甫一交手,那人竟然强得出乎意料之外,便是魏彬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魏彬因为扮成了宫中守卫,身上并不曾带自己的独门惯用武器,又急着脱身,然而回来后细想,越来越觉得不对。魏彬也见过宫中侍卫,却从未见过侍卫有穿这种斗篷的,而那人的身手,分明又是当初的兄弟会一脉……

难道那夜遇到的,就是少芸?

魏彬有点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巧法,但越想越有可能。中原兄弟会在大礼议后几乎被连根拔起,纵然还有一些极隐密的残党,也只是一些小角色了,多半不会有潜入皇宫的本领。唯一有此能,也有此心的,只能是少芸一个。如果真个有如此之巧的话,自己实在是错过了一个天赐良机了。

正自想着,他又待小饮一口定定神,却忽地站了起来,警觉地看向身后的楼梯。

楼梯上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魏彬独酌之时,便关照过下人不得随意打扰自己。现在这个人居然好整以暇地拾级而上,竟似毫无顾忌,魏彬自是颇有些恼怒,左手也伸进了右手袖中。只是待看到上楼之人,他马上便泄了气,忙不迭上前两步,伏倒在楼板上道:“督公。”

上来的,正是提督京师十二团营的张永。虽然天气甚寒,但张永穿着一领夹衣,神情自若。见魏彬跪下了,便道:“起来吧,魏彬。”

魏彬站了起来,却不敢再行坐下。张永见窗前小案的泥炉上还温着一壶酒,却无下酒之物,微微一笑道:“魏彬,你倒是风雅,对梅花下酒。”

虽然张永说得很是温和,魏彬却觉脊背后都是一阵难忍的寒意。他待张永坐下了,这才坐到一边,轻声道:“督公,上月您吩咐我之事,魏彬已然办妥。”

张永点了点头道:“我也听到了,你办得很好,不留丝毫首尾。”

上个月张永命魏彬潜入西苑放火将西番馆烧了。此处虽已废弃,有价值的东西也早就搬走了,可少芸毕竟在此处待过两年,难保她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藏,所以索性趁早将其毁去。他一回来便已听得西苑失火之事,那些守卫发现火起赶到时,西苑已然烧作了一片白地。先帝宾天之后,西苑便已废弃,连当初西苑中养着的几头豹子也都已经移走了。因此这场火虽然不小,却没伤人。何况西苑僻处禁宫的西南角,又有太液池相隔,火势再大也不会殃及别处,因此虽然失了火,就算当今陛下也没当一回事。

魏彬暗暗舒了口气。他见张永的神情仍然甚是凝重,小心道:“督公,还有少芸下落之事,目前尚无头绪。”

张永看了魏彬一眼,眼神也并无什么异样,但魏彬仍是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虽然同是驺虞组八虎之一,若论官职也相去不甚远,但魏彬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人的身份实是有着天渊之别。当初刘瑾正是未能看清此人,最终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他自是不想步刘瑾的后尘,一直肃立在侧,神情越发恭顺。

“魏彬,少芸这婆娘,定然已到京中了。”

魏彬一怔,但神情仍无异样,问道:“督公得到什么新消息了?”

“不曾。”

魏彬又是一怔,心道既然根本没消息,为什么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却听张永接道:“正因为全无消息,所以越发奇怪。这婆娘一上岸,形踪便已露了。只是高凤折在她手下后,她反倒行踪全无,再找不到丝毫破绽,定是有人在暗中助她。”

魏彬沉吟了片刻,喃喃道:“有人暗中助她?督公,有谁还能有这等胆子?”

张永鼻子里轻轻一哼,看向魏彬道:“魏彬,三年前兄弟会被你连根拔起时,那首脑应该是死在你手上的吧?”

魏彬因为最擅追踪之术,三年前借大礼议之名,他们驺虞组向兄弟会发起了致命一击。凭借魏彬这一手追踪的本领,京城的兄弟会成员被搜检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个。当时魏彬还记得最后追到了兄弟会的总会,那首领拼命反抗,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剑下。他道:“是。督公,此人名叫洪立威……”

张永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洪立威只是个小人物,在他背后,定然还有人在。”

驺虞组与兄弟会的争斗,已然绵延上千年。还是战国之时,驺虞组的前身因为辅佐秦始皇扫平六国,便与当时立志要推翻秦朝的兄弟会结仇。

世上万物,必须井井有条,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一步。这个信念一直传承到张永这一代,千年来都不曾变过。正因为他们崇尚强权,而兄弟会却宣称“万事可为”,自然与他们格格不入,每每会拔剑而起。因此从魏羽刺杀秦王开始,兄弟会便成了张永的先辈们竭力打击的对象。此后列朝列代,更是争斗不息,有时这一方占上风,有时另一边得了优势。这么多年来双方一直生死相拼,但也一直势均力敌,如今兄弟会这等几遭斩草除根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

如果能够彻底除灭兄弟会,那将是从未有过的壮举。便是张永,一想到这些也有点激动。他也知道,欧罗巴兄弟会组织中首领被称为“导师”。导师不除,兄弟会总会死灰复燃。大明这个兄弟会虽然有所不同,但肯定也有这般一个人在。那洪立威的本领固然不错,却要逊于逃走的朱九渊。固然导师未必就是兄弟会中的最强者,张永也曾听皮洛斯先生说起过,但此事总让张永一直介怀。

本领可以不是最强,但一个组织的首领,定要有领袖群伦的气度,否则难以服众。张永看到那洪立威时,已是一具千创百孔的尸体了。魏彬出手,向来都不让旁人窥视,便是张永都不曾见过。能让魏彬下此重手者,自然不是弱者,可是那也仅仅是个勇者而已,张永怎么都无法相信那个洪立威便是兄弟会的大首领。这怀疑已然纠缠了他好几年了,这几年里他已然竭尽全力地搜查兄弟会残党,但都一无所得。有时张永都不得不觉得也许自己真个错了,兄弟会的确已经被彻底铲除。然而少芸的归来却从侧面证实了他的怀疑其实是对的,那个神秘的首领逃过了大礼议期间的天罗地网,现在终于重新浮出了水面。

张永的话音甫落,魏彬却微微一颔首道:“督公所言极是,我也一直如此觉得。”

他只是顺口说出,但刚一出口,心头便是一沉,忖道:“糟糕!我怎的如此大意?”他生性精细,做事更是谨慎,知道张永猜忌心极重,因此向来都是小心翼翼,从来不做什么遭忌之事。但方才这一句,实是表明自己其实也早就看出了兄弟会首领另有其人,可那洪立威死在自己手上,自己却一直不说,这等事岂不犯了张永的大忌?只是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马上接道:“只是这些年来苦无证据,不敢妄言。听得督公所言,这才茅塞顿开。”

张永倒也没有注意他这等隐密心思,只是有些木然地看着院中那一本檀香梅,忽然轻声道:“不管此人是谁,总要将他揪出来。魏彬,谷大用很快就会将鼎器采办齐全,岱舆计划即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那先行者之盒,此事可有眉目了?”

张永的声音极是温和,毫无半点恚意,但魏彬的脊背上又是一阵阴寒。他自己便不是个让人见了如沐春风的人,可在张永面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心头那一丝惧意,当年刘公公被处凌迟之刑的场景仍在他心头。这固然不是因为刘公公受刑时的惨状,而是先前张永在刘公公面那副恭顺忠实的样子,以及反戈一击时的决绝,让魏彬自愧不如。张永交给他的两件事,一是烧毁西番馆。二是找到少芸,夺下她那个先行者之盒。第一件事自己做得甚是完美,但少芸和先行者之盒的下落,却是连一点头绪都还没有。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魏彬遵命。只是督公,那盒子真的在少芸身上吗?”

“皮洛斯先生已传来消息,这盒子原先在埃齐奥处,而埃齐奥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少芸这婆娘。此后盒子不知下落,所以定是交给她了。只是……”

张永眯了眯眼,从眼皮的细缝里看了看窗外。这样似乎能看得更清晰一些,也能让思路更清晰一些。他又道:“那盒子虽然不算大,但随身携带定然不便,她定然交给了背后之人。所以杀这婆娘倒是余事,挖出她背后之人,方是大事。”

此时张永已走到了楼梯口,刚走下一级,忽然又站住了,回头道:“魏彬,杀人手段,想必你不曾忘了吧?”

魏彬道:“督公,小人不敢忘。”

“自然,我也不曾忘。”

这最后一句话,让魏彬不禁毛骨悚然。看着张永的背影,他唯有垂头道:“是,是,谨遵督公命。”

张永走到楼下时,向来不离他左右的丘聚一直等在那儿,跟着张永走出了魏彬的宅院。

一走出魏家的院子,天空中扑簌簌地又下起雪来。这已是春日的雪了,轻得不似是雨水凝成,倒真似柳絮一般,落在身上也并不觉得如何冷。

张永看了看天,喃喃道:“二月了。下月,谢阁老便要复阁了。”

谢阁老,即是名臣谢迁。弘治朝时与李东阳、刘健合称三贤相,有“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之称。刘瑾当朝时,因为谢迁请诛刘瑾,遭刘瑾陷害而致仕。嘉靖帝登基后,召谢迁重新入阁,谢迁屡辞不果,只得赴京,三月就正式复阁。

从正德十六年开始的大礼议之争,到现在仍未完全结束。张永借大礼议消灭了中原兄弟会,但他也知道朝中仍有不少人对此大为不满,谢迁便是其中之一。从正德元年谢迁与李东阳、刘健一同上表请诛八虎开始,他们就与张永成为势不两立的仇人。而作为三朝元老,就算是张永,自觉也不能轻易对这老人下手,因此谢迁入阁后便难以对这些人定罪。现在的首要之事,已不是搜捕少芸,而是如何对付谢迁了。好在谢迁年事已高,定然不能长为阁老。只消动用手段迫使谢迁去职,大礼议之争便可尘埃落定。只不过这还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正好趁机找出少芸背后之人,得到那个盒子,如此岱舆计划功德圆满便指日可待。而魏彬……

张永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异样。对这个驺虞组的得力干将,他既倚若干城,可更多的,却是有若芒刺在背。此人的确很强,但也太强了,强得让张永感受到了威胁。张永自己也是扳倒了刘瑾才坐上了驺虞组首席的,他年纪虽已不小,却也并无让贤之心。只是,魏彬只怕并不这么想。

张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魏彬不经意中漏出的那句无心之语:“……我也一直如此觉得。”

原来此人也早就怀疑洪立威并非首领了,却一直隐忍不说。魏彬这么做,一方面是要居剿灭兄弟会的首功;二来定是不想露出锋芒而遭自己之忌。心思如此深沉,必非池中之物,也许,这个人会比少芸更加危险……

“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丘聚听得张永忽然嘟囔了一句,他不学无术,也听不懂这句《老子》,只道是跟自己说话,问道:“督公,有何吩咐?”

张永这才省得自己原来说出声来了,摇了摇头道:“没事。”却又道:“马永成现在在哪儿了?”

“他奉督公之命正在回京途中,过几天便到。”

张永微微颔了颔首,说道:“给他发条令,让他沿途查探少芸那婆娘的下落,再过五日回京。”

听得张永这般说,丘聚不由一怔,忖道:“督公这话何意?”

他们八虎之中,本来也非铁板一块,当初的八虎首领刘瑾便是死在张永手中。而刚死的高凤与谷大用也素不相能,不过马永成与魏彬倒没什么矛盾,两人还颇有交情,他二人联手自是比当初让高凤与谷大用联手更合适一些。而且这两人一个精擅追踪术,一个则辣手无情,组成一队倒是相得益彰。只是张永此命实是有意拖慢马永成入京的行程,丘聚实是不知其中深意。如果少芸尚未到京中还好,若是她已经来了,岂不是给了她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只是他自知权谋算度都远不及张永,向来自甘成为张永的贴身侍卫,因此也不去多想了。

这两人沿着长街走去,雪却渐渐大了起来。这一场春雪也不知要下到何时,只见京城的屋顶渐渐变白,而暮色亦渐渐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