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双花说。

“我不想谈这事儿。”灵思风回答道。

“那我们谈点儿别的?”

“好吧,嗯,说说怎么弄掉这些绳子如何?”灵思风拼命扭动手腕,想要挣开绳索。

“我真想象不出你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他们对面,赫瑞娜拿一块石头当凳子,长剑横放在膝盖上。她的手下大都伏在高处的石头间,监视着路上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灵思风和双花可谓手到擒来,让人毫无成就感。

“维姆司说你的箱子吞掉了甘希业。”赫瑞娜道,“我倒不能说我感到多么遗憾,但我希望它明白一件事:只要它胆敢出现在距离我们一英里范围内,我会亲手割开你们俩的喉咙,明白?”

灵思风拼命点头。

“很好,”赫瑞娜说,“人家要我逮住你们,死活不论。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有人或许想跟你们谈谈那些巨怪的事。假如当时没有日出——”

她留下半截句子,转身走开了。

“哈,又是一团糟。”灵思风再次扯动绑在身上的绳索。他身后有块石头,只要他能把手腕抬起来——没错,和他想的一模一样,石头的坚硬程度刚好足以弄破他的皮,而绳子却毫发无伤。

“可为什么要抓我们?”双花问,“是为了那颗星星,对吧?”

“我对那颗星星一无所知,”灵思风说,“上学的时候我甚至没上过占星课!”

“我想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灵思风看着他。这种话向来让他无所适从。

“你真的相信吗?”他问,“我的意思是,真的信?”

“嗯,说起来,通常事情最后都能圆满解决,不是吗?”

“如果你认为过去一年里我这种一团糟的生活就叫圆满,那你或许是对的。我简直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差点儿送掉小命——”

“二十七。”双花说。

“什么?”

“二十七次。”双花好心地提示道,“我数过。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数过?”灵思风产生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这次谈话又成了一团乱麻。

“不,我指的是从来没把命送掉。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可疑吗?”

灵思风盯着自己的双脚:“我对保住小命没有任何意见,如果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的话。”当然,双花是对的。咒语在保护灵思风,这太明显了。就算他跳下悬崖,肯定也会有片云来把他托住。

在灵思风看来,这个理论的问题就在于,只有当他不相信这个理论时它才会起作用。一旦他认为自己刀枪不人,他就死定了。

所以,总的来说,最明智的办法是根本不去想它。

再说,这种理论也可能是错的。

他唯一感到确定的就是自己的头疼得厉害。他希望咒语正待在头痛的那块地方,好好吃点儿苦头。

他们骑马出了山谷,灵思风和双花分别同一个劫匪分享一匹坐骑。

灵思风在维姆司身前坐得很不舒服,部分是由于维姆司扭伤了一只脚,心情不太愉快。双花坐在赫瑞娜前边,他个子矮,这样坐着至少耳朵还挺暖和。赫瑞娜手里握着匕首,两眼密切注意任何会走路的箱子;她还没把行李箱的来龙去脉想清楚,可她不傻,知道箱子不会眼看着双花被人杀死。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们发现它躺在路中央,盖子打开,露出满满一箱诱人的金子。

“绕过去。”赫瑞娜说。

“可是——”

“这是个陷阱。”

“没错,”维姆司脸色煞白,“相信我。”

他们犹犹豫豫地扯动缰绳,绕过那闪闪发光的诱惑。一行人继续前进,维姆司胆战心惊地向后瞟了一眼,生怕看见箱子朝自己追过来。

他看到的景象几乎更可怕。它不见了。

远远的,道路一旁的长草神秘地摆动一阵,然后又静止下来。

灵思风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巫师,更不是什么斗士,可要说起胆怯,他绝对堪称行家里手,吸一口气就能闻出恐惧的味儿来。他静静地说:“它会一直跟着你,你知道。”

“什么?”维姆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还在凝视着草丛。

“它很耐心,而且从不放弃。你要对付的可是智慧梨花木。它会让你以为它已经把你给忘了,然后有一天,等你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里,你会听到身后有小脚跑动的声音——噼啪、噼啪,你赶紧加快速度,它们也会跟着加速,噼啪噼啪噼啪——”

“闭嘴!”维姆司喊道。

“它很可能已经记住了你的模样,所以——”

“我说闭嘴!”

赫瑞娜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维姆司怒气冲冲地拽住灵思风的耳朵,一直拽到他的嘴巴上,然后哑着嗓子说:“我什么也不怕,懂吗?巫师算什么鬼东西,只配让我啐一口。”

“听到脚步声之前他们全都这么说。”灵思风停了下来。一把匕首顶上了他的肋骨。

这天余下的时光都很平静,不过箱子又出现了几次,这让灵思风挺满意,同时让维姆司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它一会儿蹲到悬崖上,同石头组成不甚协调的风景,一会儿又在一条沟里若隐若现,身上还长着青苔。

将近黄昏时,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山的顶部,从那里俯瞰着斯摩尔河上游广阔的谷地。斯摩尔是碟形世界最长的河流,即使在上游这里也有半英里宽,河水携带的淤泥让下游的山谷成了整个大陆上最肥沃的地方。现在,几缕提早赶到的雾气已经开始在岸边萦绕。

“噼啪。”灵思风话音未落,维姆司已经从马鞍上蹦了起来。

“什么?”

“不过是清清喉咙。”灵思风咧开了嘴。他往这一笑里加进了很多含义。当有人紧盯着你的左耳、用紧迫的语气告诉你你正被另一个星系的密探监视时,他脸上就会出现这种笑容。这不是一种能激发信心的笑。更可怕的笑法大概也不是没有,但通常只有那些黄底黑纹、拖着长尾巴在丛林里晃荡的家伙才会对自己的牺牲品露出这种表情。

“不许这么笑。”赫瑞娜纵马骑到他们前头去了。

小路向河岸延伸,尽头是一个简易的小码头和一面大铜锣。

“摆渡的听到锣响就会过来。”赫瑞娜说,“从这儿过河我们能少绕一大段路,甚至可能在今晚赶到哪个镇上。”

维姆司似乎有些疑虑。太阳变得又胖又红,但雾气却更浓了。

“或者你更愿意在河这边过夜?”

维姆司一把抓起铁锤,“砰”地敲了下去。大概是用力过猛,铜锣绕着绳子转起来,最后落到地上。

他们默默地等着渡船。随着一阵潮湿的叮当声,一条铁索露出水面,拉紧了固定在河岸上的铁桩。渡船肥大的身影缓缓钻出了浓雾。船夫戴着头巾,不断转动船中央的大绞盘,把渡船一步步拉向岸边。

扁平的船腹触到了岸边的沙石,戴头巾的人靠在绞盘上不住喘息。

“一次两个,”他嘟哝道,“就这么多。一次两个,连马在内。”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试着不去看双花的脸,只怕那家伙正像个傻瓜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呢,但他还是忍不住朝观光客那边瞟了一眼。

双花张大了嘴,坐着一动没动。

“你不是平常那个船夫。”赫瑞娜说,“我来过这儿,以前的船夫是个大块头,有点——”

“今天他休息。”

“哦,好吧。”她还是有些怀疑,“那——他在笑什么?”

双花脸涨得通红,肩膀抖个不停,还不断喷出拼命压抑的鼻息。赫瑞娜瞪着他,又仔细看了眼船夫。

“你们俩——抓住他!”

有一瞬间谁也没动。然后,其中一个手下说:“谁?船夫?”

“对!”

“为什么?”

赫瑞娜脸上毫无表情。这种事情不该发生。本来当有人大喊“抓住他!”或者“卫兵!”的时候,其他人就该立马跳起来行动。他们怎么能只管坐在那儿动嘴皮子?

“因为我要你们抓住他!”这理由虽然不怎么样,但她已经尽力而为了。船夫仍然弓着身子,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对看一眼,耸耸肩,下马走到船夫两侧,抓住他的肩膀。这人的个子大概只有他们的二分之一。

“像这样?”其中一个问赫瑞娜。双花呛得透不过气来。

“让我瞧瞧他的袍子下边有些什么东西。”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开口说道:“我敢肯定——”

他没能完成句子,因为一个干瘪瘪的胳膊肘已经像活塞一样撞在他的胃上。他的同伙满腹狐疑地往下一瞅,正好看见另一个胳膊肘撞上了自己的肾。

克恩的长剑同袍子缠到了一块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跟长剑较劲,同时像螃蟹一样横着冲向赫瑞娜。灵思风呻吟一声,咬紧牙关,脑袋使劲往后一甩,接着在维姆司的尖叫声中向旁边一滚,重重地落在泥地上。他发疯般地爬起来,四下张望着寻找藏身之处。

克恩发出胜利的呼喊——他终于抽出了长剑。老英雄耀武扬威地把剑一挥,正好击中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的匪徒。

赫瑞娜一把将双花推下马去,伸手去拔自己的剑。双花试着站起来,结果惊了另一个人的马。那人跌落马下,头正好落到一个非常合适的角度,让灵思风可以使出浑身气力一脚踢上去。要是说起勇气之类的话题,灵思风会第一个承认自己胆小如鼠,可如果被逼到角落里,就算是老鼠也会拼死一搏。

维姆司的手落到他肩上,紧接着,一个拳头——约摸有中等大小的石块那么大——“砰”地击中了他的头。

倒地的时候,灵思风听见了赫瑞娜淡定的声音:“把他俩都干掉。我来对付这个老傻瓜。”

“好!”维姆司拔出剑来,转向双花。

灵思风只见他愣了愣。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然后,就连赫瑞娜也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响。行李箱冲上岸来,河水“哗哗”地从箱里往外流。

维姆司惊恐万状地盯着它。他松开手里的剑,转身跑进了浓雾中。一秒钟之后,箱子从灵思风身上一跃而过,径直追了上去。

赫瑞娜举剑刺向自己的对手。克恩一挡,手臂的剧痛让他大声哼哼起来。一阵湿漉漉的刀光剑影之后,赫瑞娜被迫开始后退,克恩的长剑巧妙地向上一扫,险些击落了她的武器。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来到双花面前,他扯扯对方的衣服,可惜毫无用处。

“该闪了。”他悄声道。

“真是太棒了!”双花说,“你看见他是怎么——”

“当然,当然,快走吧。”

“可我想——漂亮!”

赫瑞娜的剑脱手飞了出去,颤巍巍地插进泥里。克恩满意地喷口气,收回自己的剑。就在这时,他眼睛一斜,痛得“嗷”了一声,然后就纹丝不动地钉在了原地。

赫瑞娜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她试着朝自己的剑迈了一小步。什么也没发生。于是她一把抓起长剑,试了试剑身的平衡如何,然后盯住克恩,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他移动。克恩只能用一双愁苦的眼睛跟随对方的动作。

“他的背又出毛病了!”双花低声说,“我们该怎么办?”

“试试看能不能抓住那些马?”

“你瞧,”赫瑞娜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你要明白,这里头不涉及任何私人恩怨。”

她双手举起了剑。

浓雾中突然有些动静,然后是厚木片击中脑袋的一声闷响。赫瑞娜看上去似乎很是困惑,不过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

贝檀扔下手中的树枝,看了看克恩。她抓紧老头的双肩,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腰,不慌不忙地一扭。

克恩脸上闪出无比幸福的表情,他试探着弯了弯腰。

“没事了!”他说,“我的后背!没事了!”

双花回头对灵思风道:

“我父亲曾说吊在门上也挺有效。”

维姆司小心翼翼地爬出了浓雾缭绕的矮树丛。苍白潮湿的空气会消除所有的声音,但过去的十分钟里似乎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他缓缓地转过身,全身心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灌木丛的遮蔽之中。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膝盖,动作非常轻柔。是个有棱角的东西。

他低下头。地上似乎不该有那么多只脚。

然后是一声短促、尖锐的“啪”。

漆黑的大地上,火堆的一点光不住跳跃。月亮尚未升起,但那颗散发红光的星星已经伏在地平线上。

“它变成满月了,”贝檀说,“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太阳。我敢说它还越来越烫了。”

“别,”灵思风道,“就好像我的烦心事还不够多似的。”

“我有点儿弄不明白,”克恩一边享受背部按摩一边说,“他们逮住你俩的时候怎么能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幸好箱子不停地上蹦下跳。”

“而且还呜呜直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贝檀。

“反正看起来像是在哭。”她说,“我觉得它挺可爱,真的。”

四双眼睛转向蹲在火堆另一头的箱子。它站起来,非常不满地退进阴影里。

“很好养。”克恩说。

“很难丢。”灵思风表示同意。

“忠心耿耿。”双花建议道。

“还挺宽敞。”克恩说。

“但我可不会说它可爱。”灵思风道。

“我猜你不会想卖掉它吧?”克恩问。

双花摇摇头,“我想它可能没法理解这个概念。”

“嗯,我想也是。”克恩咬着嘴唇坐直了身子,“你看,我要为贝檀找件礼物,我们准备结婚了。”

“我们认为应该最先告诉你们。”贝檀红了脸。

灵思风没敢看双花的眼睛。

“唔,这真是,呃——”

“等找到一个有祭司的小镇就立刻举行婚礼,”贝檀说,“我希望能照着规矩来。”

“这很重要,”双花严肃地说,“如果人们能更注重道德,我们就不会遇到撞上星星这种事了。”

大家沉思了一会儿道德的问题,然后双花兴高采烈地说:“该好好庆祝一下。我有些饼干和水,你们还有马肉干吗?”

“哦,好。”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他把克恩拉到一边。修剪过胡须之后,这老头很容易被人当成只有七十来岁——当然是在漆黑的夜里。

“这是,呃,认真的?”他问,“你真准备娶她?”

“当然。你反对?”

“噢,不,当然不是,不过——我是说,她才十七岁,而你有,你有,怎么说呢,你算是老一代的人了。”

“你是说我的确该安顿下来了?”

灵思风搜肠刮肚,想要找到合适的词,“你比她大七十岁,克恩。你能肯定——”

“我过去结过婚,你知道。我的记性并不坏。”克恩责备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唔,我是说身体上,问题在于,在于,你知道,年龄的差距之类,事关健康,不是吗?而且——”

“啊,”克恩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度疲劳。我还真没从这荒面考虑过。”

“不,”灵思风直起身子,“不,唔,那是可以预见的。”

“你给我提了个醒,我很感激。”

“希望我没把事情弄糟。”

“不,不,”克恩含含糊糊地说,“没必要道歉。有话直说,这很好。”

他转身看着贝檀,女孩向他挥挥手,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那颗透过雾气怒视大地的星星。

最后他说:“危机四糊啊,现在。”

“说得没错。”

“谁知道明天又会带来些什么?”

“反正我不知道。”

克恩拍了拍灵思风的肩膀,“有时候我们只能冒险,”他说,“别觉得不舒糊,可我想我们还是要举行婚礼。然后,唉,”他望着贝檀叹了口气,“咱们只能祈祷她身子骨够结实了。”

第二天大约中午时分,他们骑马进入了一座有着泥巴围墙的小城。城外的田地仍然郁郁葱葱的,可所有人似乎都在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前进。硕大的马车隆隆地经过他们身旁。大群家畜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老年妇女吃力地走着,干草堆和整个家全扛在背上。

“是瘟疫吗?”灵思风拦住了一个推着一车小孩儿的男人。

对方摇摇头,“是那颗星星,朋友。”他说,“你没瞧见?”

“很难避得开,没错,我们都看见了。”

“他们说它会在除夕撞上我们,到时候海水沸腾,国家灰飞烟灭,国王们会被拉下宝座,城市要变成玻璃湖泊。”那人说,“我要进山去。”

“有用吗,那个?”灵思风有些怀疑。

“没有,但是那儿视野更好些。”

灵思风回到其他人身边。

“大家都在担心那颗星星。”他说,“城里恐怕已经不剩什么人了,他们都很害怕。”

“我并不想增加大家的心理负担,”贝檀说,“可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个季节的天气从没这么热过?”

“我昨晚就这么说来着,”双花道,“当时我还觉得挺暖和的。”

“只怕还会更热呢。”克恩说,“我们进城去吧。”

街上空荡荡的,仿佛早已被人遗弃。克恩一路留意着商店的招牌,最后他勒住马说:“就是它。你们去神庙找个祭司,我很快就到。”

“去珠宝店?”灵思风问。

“一个惊喜。”

“要再有条新裙子就更好了。”贝檀道。

“我会为你偷上一条。”

在灵思风看来,城里的气氛很是压抑,而且还有些古怪。

几乎每扇门上都画着老大一颗红色星星。

“真诡异,”贝檀说,“就好像他们想把星星引过来似的。”

“或者让它离自己远点儿。”双花道。

“没用的,它太大了。”灵思风发现两人都把脸转向了自己。

“呃,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巫师的语调中全无自信。

“不。”

“星星是空中的小亮点。”双花说,“有一次,一颗星星落在我家附近——白色的大家伙,有房子那么大,一直亮了好几个星期。”

“这颗星星不一样。”一个声音说,“大阿图因已经爬上了宇宙的沙滩。眼前就是空间的汪洋。”

“你怎么知道?”双花问。

“知道什么?”灵思风一脸茫然。

“你刚才说的那些。沙滩、汪洋什么的。”

“我什么也没说!”

“你当然说了,你这个傻瓜!”贝檀高声道,“我们看见你的嘴唇一开一合的,我们什么都看见了!”

灵思风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咒语正慌慌张张地撤退,喃喃自语着躲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好吧,好吧,”他说,“没必要大喊大叫的。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唉,真希望你能说出来听听。”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

环海附近的每一座城市都会为神仙开辟出一块专用地,而碟形世界的神仙数量从来都是绝对充足的,所以这种地方通常都拥挤不堪,从建筑学的角度看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当然,资历老的神仙个个都有宽大宏伟的神庙,但问题在于后来的神仙要求平等的待遇,谁也不肯住到圣所之外的地方,于是这里很快就挤满了单坡屋顶、附属建筑、阁楼、地下室、小公寓、神圣的小棚子和神圣的钟点房,这儿通常都点着三百种不同的熏香,噪音基本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因为所有的祭司都在放开嗓门大声呼喊,招呼自己那部分信徒快来祈祷。

可街上现在却是一片死寂,这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寂静是因为有几百个惊恐万状而又怒气冲冲的人正纹丝不动地站着。

人群尽头有个人转身瞪了眼刚来的人。他的额头上画着颗红色的星星。

“怎么回——”灵思风发现自己的声音响得过分,赶紧压低了嗓门,“怎么回事?”

“你们是陌生人?”那人问。

“事实上我们彼此很熟——”双花闭上嘴。贝檀指了指前方的街道。

每座神庙上都涂着一颗星星。连众神之首空眼爱奥的神庙也没能幸免,神庙外的石头眼睛上画上了一颗特别大的星星。

“呃,”灵思风说,“等爱奥看到这玩意儿,他肯定会大发雷霆。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在附近晃悠,伙计们。”

宽阔的街道中央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平台,一条偌大的横幅悬在平台前方。所有人都面朝着那个方向。

“大家总说空眼爱奥能看见所有的一切,不论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贝檀轻声说,“为什么他没有——”

“安静!”他们身旁的男人喝道,“达哈尼要讲话了!”

一个身材高瘦、头发好像蒲公英的男人迈上平台。人群中没有欢呼,只有一声集体的叹息。

灵思风越来越心惊胆战。只听那人说道:“神仙在哪儿?他们不存在了。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究竟有谁真正见过他们?现在这颗星星被派来——”

等等等等。这个安静、清晰的嗓音把诸如“洗涤”、“清洗”、“净化”之类的词化作一把把滚烫的利剑,插入听众脑中。巫师在哪儿?魔法在哪儿?它们真的起过作用吗?又或者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灵思风开始真心实意地害怕起来,怕神仙们不巧听到这番话,怕他们发起火来,把气撒在随便哪个刚好路过的倒霉蛋身上。

可不知为什么,就连神仙的愤怒似乎也比那个声音更好,这个声音似乎在说星星要来了,只有一样东西能转移它那恐怖的火焰,那就是——就是——灵思风没怎么听清,不过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由刀剑、旗帜和眼神空洞的战士组成的画面。这个声音不相信神仙,在灵思风看来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它同样不相信人民。

灵思风左边站着个戴黑头巾的高个子,这人捅了捅他。他一扭头——正好对上一个笑眯眯的骷髅头。

像猫一样,巫师也能看见死神。

与说话的那个声音相比,死神简直算得上令人愉快。他靠在一堵墙上,镰刀竖在身旁,对灵思风点了点头。

“幸灾乐祸来了?”灵思凤低声问。死神耸耸肩。

我来看未来。他说。

“这就是未来?”

是其中一种。

“太可怕了。”

我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

“我还以为你对这玩意儿会举双手赞成呢。”

不是这种东西。战士、老人或者孩子的死,这些我都能理解,我带走痛苦和折磨。我无法理解这种心灵的死亡。

“你在跟谁说话?”双花问。好几个集会的人转过身来看着灵思风,眼神里满是猜疑。

“没人。”灵思风道,“能走了吗?我头疼。”

这时,人群边缘的一堆人开始指着他们窃窃私语。灵思风抓住两个同伴,催促他们转过街角。

“快上马,我们走,”他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站在身后,圆溜溜的光头上,一双雾蒙蒙的灰色眼睛直盯着自己的左耳。这家伙的额头上也画着颗星星。

“你看上去像个巫师。”他的语调暗示灵思风这种长相极不明智,还很可能带来致命的麻烦。

“谁,我?不,我只是个一小职员。对,一个小职员。没错。”

灵思风哈哈干笑几声。

那人稍一迟疑,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好像在倾听自己大脑里的声音。其他几个脑门上画星星的家伙也围了上来。灵思风的左耳受到了大规模的关注。

“我觉得你是个巫师。”那人说。

“听着,”灵思风道,“假如我真是巫师,我就能施法术,对吧?我会把你随便变成什么个东西,可我没有,所以我不是。”

“我们杀死了我们所有的巫师。其中一个人说,有的逃了,但我们杀了不少。他们使劲挥手,可什么也没出现。”

灵思风愣愣地盯看他。

“我们觉得你也是个巫师。”那人把灵思风抓得更紧了,“你带着个长脚的箱子,而且你长得也像个巫师。”

灵思风这才发现他们和行李箱已经与自己的马隔开了,大家身处一个不断缩小的圈子当中,四周全是一脸死灰、神色肃穆的人。

贝檀脸色苍白。连双花也开始现出有些担心的样子,虽然他识别危险的能力同灵思风飞上天的能力可谓难分伯仲。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他举起双手,摆出许多年前自己学到的经典姿势,然后怒声喝道:“退后!否则魔法将充满汝等!”

“魔法早没了,”那人说,“星星已经把它带走了。所有的骗子巫师都念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手,事实上,只有少数几个还知道要逃跑。”

“我是认真的!”灵思风道。

他会杀了我,他想,全完了,我甚至连吹牛唬人也办不到。不会魔法、不会吹牛,我只不过是个——

那句咒语在他心里躁动起来。他感到它像冰水般滴进了自己的脑袋,一阵冰冷的刺痛顺着他的手臂往下延伸。

手臂自己抬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舌头开始活动,一个又老又干的声音念出许多音节,这些音节像蒸气形成的云层般冲进了空气中。他知道那声音不属于自己。

第八色的火花从灵思风的指甲下冒出来,裹起那个惊恐万状的男人,使他完全陷入一层冰冷、分散的云里。云高高升起,在空中悬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砰”的一声,云和男人都消失了。

空气中甚至没有寻常巫师施法时那种油腻腻的感觉。

灵思风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手。

双花和贝檀一人抓住巫师的一只胳膊,推着他从惊呆的人群里挤了出去,一路跑到一条开阔的街道上。逃亡途中曾有短暂的痛苦——两人不巧选择了两条方向相反的道路,不过他们设法更正了这个错误,巫师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完了全程。

“魔法,”他沉醉在力量中,激动地嘟囔个不停,“我施了魔法……”

“没错。”双花安慰道。

“想看我用咒语吗?”灵思风朝路边的小狗伸出一只手指,嘴里念道,“咦—呵!”小狗回敬他一个受伤的眼神。

“还是施法让你的脚动作快点儿好了。”贝檀冷冷地说。

“当然!”灵思风含含糊糊地喊道,“脚啊!快些跑!嘿,看,它们正使劲跑呢!”

“它们比你要机灵多了。”贝檀道,“现在往哪边走?”

双花瞅瞅四周迷宫般的街巷。从不远处传来了喧嚣的呼喊声。

灵思风挣脱两人的控制,踉踉跄跄地走向最近的一条巷子。

“我能行!”他扯着嗓子高喊道,“你们全都给我当心点儿——”

“惊吓过度了。”双花说。

“为什么?”

“他过去一句咒语也没使过。”

“可他是个巫师啊!”

“这事儿挺复杂。”双花追上了灵思风,“反正,我也不敢肯定刚才那个真的是他。听上去实在不像。这边来,老伙计。”

灵思风的目光狂乱而空洞。

“我要把你变成一株蔷薇。”他说。

“没错,没错,好极了。现在过来,”双花一面安抚地应和着,一面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

从好几条小巷中同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之间,他们发现一打拜星星的人正朝自己围拢过来。

贝檀抓住灵思风耷拉在身侧的右手,恶狠狠地把它举了起来。

“别再靠近!”她尖叫道。

“没错!”双花高喊,“我们有个巫师,别以为我们不敢用他!”

“我可不是吓唬你们!”贝檀拉动灵思风的胳膊,把他像个绞盘似的转了一圈。

“没错!我们还装备了重武器!什么?”

贝檀在灵思风身后低声说:“我是问你箱子在哪儿?”双花四下一看,箱子不见了。

不过灵思风倒是制造出了贝檀想要的效果。他的手软绵绵地转个圈,周围的人都把它当成旋转镰刀一般,纷纷试图躲到同伴身后。

“那它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

“它是你的箱子!”

“我通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箱子在哪儿,成为观光客的意义就在于此。”双花道,“反正它经常自己跑去溜达。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打听原因的好。”

暴徒们渐渐意识到什么也没发生——灵思风连脏话也吐不出来,更别说咒语了。他们密切注意着他的手,重新开始前进。

双花和贝檀一步步地后退。双花看了看周围。

“贝檀?”

“什么?”贝檀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缓缓逼进的人群。

“这是条死胡同。”

“你确定?”

“我想我还知道砖头垒出来的墙是什么样。”双花有些不满。

“那咱们就算完了。”贝檀道。

“你觉得如果我跟他们解释解释会不会——”

“不。”

“哦。”

“恐怕他们不是那种会听人解释的人。”贝檀加上一句。

双花望着他们。我们已经看到,双花对个人安危的敏感度通常等于零。尽管整个人类的经验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他还是相信只要大家肯好好谈谈、互相交换孙子的照片、也许再一起看场演出什么的,就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人类基本上都是好的,只不过偶尔会有些心情不佳的时候。但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彻底捣毁了他的信仰,其效果就像玻璃厂里钻进了一只大猩猩一样。

他身后有一丁点儿响动——其实不能算什么响动,说成空气质地的改变也许更准确些。

他眼前的张张面孔全都变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集体向后转,争先恐后地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呃?”贝檀依旧支撑着已经不省人事的灵思风。

双花回头一看,宽敞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造型奇特的陶器,珠子串成的门帘上有一个醒目的大招牌,上头的字不住翻腾,最后定格为:

斯吉列、王、依尔克力!依忒、巴勾糟、克微姆兰和帕特尔联合经营

地址:多个

商店

珠宝匠缓缓翻动着铁砧上的金子,夹起最后一块被切割成古怪样式的钻石,轻巧地嵌进金子里。

“巨怪的牙齿,你说是?”他一面咕哝,一面陶醉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没错。”克恩正抚弄着一盘子金戒指,“照咱们说好的办,剩下的都归你了。”

“您真慷慨。”珠宝匠喃喃地说。他是个矮人,知道自己做了笔好买卖。可接着他又叹起气来。

“最近没什么生意?”透过商店的小窗户,克恩发现一群眼神空洞的人正在街对面聚集。

“是很艰难,没错。”

“那些头上画着星星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克恩问。

矮人连头也没抬。

“疯子。”他说,“据他们说,星星来了,所以我不该工作。我告诉他们星星从没伤害过我,真希望对人也能有同样的评价。”

克恩点点头。

有六个人脱离了队伍,朝商店走来。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脸上显露出毫不动摇的使命感和决心。

“真怪。”克恩说。

“你瞧,我是个矮人,”珠宝匠道,“据说这是拥有魔法的种族之一。那些拜星星的家伙说,只要我们抛弃魔法,星星就不会毁灭碟形世界。他们大概会揍我一顿。就这么回事。”

他用镊子夹起刚刚完成的作品。

“这是我制作的最古怪的东西。”他说,“可看得出来,绝对很实用。你说它叫什么来着?”

“大口嚼嚼。”克恩道。一个马蹄形的小东西卧在他皱巴巴的手掌里,克恩看了看,张开嘴,然后发出一长串哼哼唧唧的声音。

店门“砰”地开了。刚才的六个人大步走进店里,在墙边站好了位置。他们冒着汗,有些犹疑,但为首的一个轻蔑地推开克恩,然后抓住矮人的衬衣,把他提了起来。

“我们昨天就警告过你,小矮子,”他说,“没人在乎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所以现在咱们可真要——”

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冲克恩咆哮道:

“你要干吗,老爷子?”

克恩没做声,他等着对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他笑了。这是个缓慢而懒散的笑容,嘴里一共展示出大约300克拉的珠宝,顿时令这间小屋蓬荜生辉。

“我会数到三。”他友好地说,“一,二——”老头瘦骨嶙峋的膝盖往上一抬,随着肉乎乎的一声闷响,埋进了那人的腹股沟里;接着他半转过身去,全力把胳膊肘送进对手的肾脏,让他坠入克恩为他量身打造的疼痛之中。

然后,克恩对地上那团痛苦的圆球喊出了“三”。要知道,克恩的确曾经听说过“公平竞赛”这个词儿,不过他老早就确定自己对此毫无兴趣。

他抬头看看其他人,同时展现出自己无与伦比的微笑。

他们本该一拥而上,然而其中一个却仗着自己有把宽剑而克恩却两手空空,试着不动声色地从侧面接近他。

“哦,不,”克恩猛摇双手,“哦,别逗了,伙计,那样不对。”

那人斜了他一眼。

“什么不对?”他满腹狐疑地问。

“你从没用过剑吗?”

那人朝自己的同伙半转过身去,征求大家的意见。

“不常用,不,”他说,“不怎么用。”他凶巴巴地挥了挥手里的剑。

克恩耸耸肩,“或许我快死了,但我总希望死在一个能像战士那样握剑的人手上。”

那人看着自己的双手,疑虑重重地说:“依我看没什么问题。”

“听着,伙计,对这玩意儿我还算有些了解。我是说,过来,唔——不介意吧?——好,你的左手放在这儿,握住剑柄上的圆头,右手这样——对,就是这儿——然后刀锋就能直插进你腿里。”

那人尖叫着抱住了自己的腿,克恩朝地上剩下的那只腿飞起一脚,然后转向屋里的其他人。

“太浪费时间了,”他说,“你们干吗不一起上呢?”

“没错。”一个声音从他的腰部传来。珠宝商拿出了一柄体格惊人的大板斧,斧头脏兮兮的,保证能额外带给敌人对破伤风的恐惧。

剩下的四个人评估了一番形势,开始集体朝门口退却。

“别忘了把那些傻头傻脑的星星擦掉。”克恩说,“你们可以告诉其他人,野蛮人克恩一看见它们就来气,明白?”

门飞快地关上。一秒钟之后斧头砸了过去,弹回来的时候切掉了克恩鞋尖的一条皮革。

“抱歉,”矮人说,“这是我爷爷的。我只用它砍过柴。”

克恩试探性地动动下巴,“大口嚼嚼”似乎非常合适。

“我要是你就离开这地方。”话音未落,矮人已经开始在屋里翻腾,一盘盘的宝石和贵金属装进了一个皮制的大口袋里,一堆工具进了一个袋子,一包成品进了另一个袋子,最后矮人运起一口气,双手握紧小煅炉两侧的把手,“嘿”的一声把它放到了自己背上。

“好,”他说,“我准备好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直到城门口为止。”他说,“没问题吧?”

“嗯。不过你得把斧头留下。”

他们踏进空无一人的街道。午后的阳光中,克恩张开嘴,两排小亮点驱散了所有阴影。

“我还要去接几个朋友。”他说,“希望他们没事。你叫什么名字?”

“兰克颚。”

“我在哪儿能搞到块——”克恩顿了顿,充满爱意地品尝着这个词,“牛排?”

“那些拜星星的关掉了所有旅店。他们说这种时候还大吃大喝是不对的,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克恩说,“我想我已经弄清门道了。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赞成的?”

兰克颚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说:“点火烧东西,他们还挺在行,书啊什么的。他们点了好些大火堆。”

克恩大吃一惊。

“用书做柴火?”

“没错。真可恶,不是吗?”

“是啊。”在克恩看来,这种举动简直骇人听闻。像他这样在野外讨生活的人最能体会一本厚书的价值——只要你小心翼翼地撕,它能够坚持整整一季,为你点燃多少做饭的火堆!而在雪夜里,一把潮湿的柴火和一本干燥的大书又拯救过多少生命。假如你想抽口烟可又找不到烟斗,一本书也从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克恩知道有人在书上写字,不过他一直觉得这是在毫无意义地浪费纸张。

“要是你的朋友们遇上这伙人,恐怕他们就有麻烦了。”兰克颚难过地说。

他们拐过街角,路中央的大火堆映入了眼帘。两个拜星星的人正把一摞摞的书塞进它嘴里。书来自附近的一所房子,这些人不仅破门而入,还在门上涂了颗星星。

关于克恩的消息还没传开,烧书的人谁也没留意他。克恩溜溜达达地走过去,靠在一堵墙上。未烧尽的纸片飞到热气腾腾的空气中,从屋顶上飘散开去。

“你们在干吗?”他问。

其中一个女人伸出一只熏黑的脏手,拨开眼睛上的头发。她直愣愣地盯着克恩的左耳说:“为碟形世界扫除邪恶。”

两个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都瞪着克恩,或者至少瞪着他的左耳。

克恩拿过那女人抱着的一本厚书。封面上有好些红黑相间的石纹,克恩坚信它们肯定能拼成一个词。他让兰克颚看了眼书皮。

“亡灵通讯。”矮人说,“巫师的书。我想是讲怎么跟死人联系的。”

“巫师就爱搞这些玩意儿。”克恩用两根手指捻起一页;纸薄薄的,非常柔软。书上有机体一般的难看字迹对他毫无影响。没错,这样的书无疑能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朋友——

一个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克恩问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所有的魔法书都必须烧掉。”那人似乎不太自信——克恩的牙让他对自己的神志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为什么?”

“这是启示。”现在克恩的笑容已经像户外的地盘一样宽广,但危险得多。

“我想我们该走了。”兰克颚有些不安。一群拜星星的人已经来到他们身后。

“我想我该杀个把人。”克恩还在微笑。

“根据星星的指示,碟形世界必须清洗。”男人开始后退。

“星星不会说话。”克恩拔出了剑。

“即使你杀死我,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填补我的位置。”那人的后背已经顶上了墙壁。

“是啊,”克恩的语气十分通情达理,“可问题不在这儿,不是吗?问题在于,你总归还是死了。”

男人的喉结开始像个悠悠球似的上上下下。他瞟了眼克恩的剑。

“这倒也是,没错。”他承认道,“我说——要不我们把火灭了?”

“这主意不错。”

兰克颚拉拉克恩的腰带。刚来的那群人向他们冲了过来,数量很不少,许多人还带着武器,看来事情正朝更加严肃的方向发展。

克恩挑衅地挥挥手中的长剑,然后转身就跑,就连兰克颚也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真滑稽。”在两人冲进另一条小巷时,兰克颚气喘吁吁地说,“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们干上一场呢。”

“那——叫作——耍弄——对手。”

他们来到了小巷尽头的亮光中,克恩一闪身,背靠墙壁拔出了剑,他站在原地,头歪向一边,判断着不断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突然把剑放到与腹部齐平的高度,横着往外一扫。这个动作直接导致了一声恶心的噪音和几声尖叫,不过此时克恩已经跑远了。他跑步的姿势的确怪异,但却很好地顾及到了自己大脚趾上的“囊肿”。

克恩领着一脸不快的兰克颚冲进一间画着不少红星星的旅店,他跳上一张桌子(只略微发出了一点点呻吟),在桌上跑出几步——同时兰克颚以近乎完美的动作直接冲进了桌子底下,完全没有弯腰——然后从另一头跳下来,“砰砰、咚咚”地跑出厨房,来到另一条巷子里。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转过几个弯,最后挤进一扇门里。克恩扶着墙大口喘气,直到眼前那些蓝色和紫色的小光点通通消失为止。

“那么,”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弄了点儿啥?”

“唔,一个调料瓶。”

“就这个?”

“嘿,我是从桌子底下过的,不是吗?你自己干得也不怎么样嘛。”

克恩满脸厌恶地看着自己在战斗中捎来的小瓜。

“看来这儿的日子还挺不好过。”他一口咬穿了瓜皮。

“加点儿盐?”矮人问。

克恩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瓜,嘴张得大大的。

兰克颚四下一看,这条死胡同里一个鬼影也看不见,只有墙边摆着个别人落下的旧箱子。

克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头也不回地把瓜塞给矮人,径直走进阳光里。只见他偷偷摸摸地——或者说尽管他长着一堆好像全速前进时的帆船般嘎吱嘎吱的关节,但还是尽量偷偷摸摸地——绕着箱子转了一圈,又用长剑戳了它两下,动作十分小心,似乎担心它会突然爆炸。

“只是个箱子。”矮人嚷道,“有什么好稀奇的?”

克恩一言不发。他龇牙咧嘴地坐下,凑近了瞅箱盖上的锁眼。

“里边有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克恩说,“过来拉我一把好吗?”

“好,可这箱子——”

“这个箱子,”克恩说,“这个箱子——”他挥了挥手臂,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是长方形的?”

“诡异。”克恩神神秘秘地说。

“诡异?”

“嗯。”

“哦。”矮人道。他们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

“克恩?”

“什么?”

“诡异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诡异就是说——”克恩闭上嘴,烦躁地低头看了看,“踢它一脚你就明白了。”

矮人抬起靴子上裹着钢片的大脚,“砰”地踢中箱子。克恩畏缩了一下。除此之外四周再没别的动静。

“我明白了。”矮人道,“诡异的意思是木头?”

“不,”克恩说,“它——它不该这么着。”

“我明白了。”当然,兰克颚不但一点儿没明白,而且开始后悔不该让克恩跑到如此猛烈的阳光下暴晒,“你是说它本来应该跑掉?”

“没错,或者把你的腿咬下来。”

“啊。”矮人轻轻扶着克恩的胳膊,“这边又舒服又凉快。”他说,“你干吗不过来——”

克恩甩掉他的手。

“它在看那堵墙。”他说,“瞧,所以它才没理会我们。它正盯着那堵墙呢。”

“是啊,没错。”兰克颚安抚道,“当然,它正用它的小眼睛看着那堵墙呢——”

“别傻了,它根本没长眼睛。”克恩厉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兰克颚赶忙道歉,“它正没用眼睛看着那堵墙呢,对不起。”

“我想它在发愁。”克恩说。

“嗯,它肯定很担心,不是吗?”兰克颚说,“我猜它是怕我们去别的什么地方,把它独个儿留下。”

“我想它还很迷惑。”克恩补充道。

“没错,它看起来确实很迷惑。”

克恩瞪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兰克颚突然发现双方的角色发生了极不公平的逆转。他的视线从克恩转向箱子,嘴巴一开一合。

他终于想出一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克恩根本没在听,只是自顾自地在箱子前面坐下——他似乎已经认定有锁眼的那边就是正面——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有意思,他心道,这鬼东西还真在看着我。

“好吧,”克恩说,“我知道咱俩关系不怎么样,可我们都想找到自己关心的人,对吗?”

“我——”兰克颚张开嘴,接着突然意识到克恩是在跟箱子讲话。

“所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

兰克颚心惊胆战地看着行李箱伸出了自己的小短腿,振作起精神,然后全力冲向离它最近的那堵墙。刹那间,黏土做成的砖块和灰泥、尘埃漫天飞舞。

克恩往洞里瞅了一眼。他看见一个邋邋遢遢的小库房。行李箱站在地板中央,浑身辐射出极度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