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空中带着黎明的色彩。一轮新月正在下落。“环海”四周最大的城市安科–莫波克还在酣睡。

当然,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

一方面,城里那些以卖蔬菜、钉马掌、雕刻玉饰、兑换货币、制造桌子一类业务为生的人基本上都在睡觉——除非他们受失眠困扰,或者有了起床的需要,例如去上卫生间什么的。另一方面,不那么守法的公民个个神清气爽,正在干些诸如攀爬不属于自己的窗户、切断别人的喉管、互相灌酒之类的事儿,再不然就是在烟雾弥漫的地窖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总的来说活得比另一半居民更有意思。大多数动物都还在睡梦中,除了老鼠。当然还有蝙蝠。至于昆虫嘛……

问题在于描述性的文章很少能做到完全准确,为了结束这种状况,曾经的安科王公奥拉夫·昆比二世通过了一项法案,决意给报告文学带去一点点诚实。于是,如果某个传说在提到一个著名的英雄时说“无人不称颂他的勇力”,任何珍爱生命的吟游诗人都会赶紧加上一句“除了他家乡几个视他为骗子的人和其他很多根本没有听说过他的人之外”。诗歌中的明喻受到了严格限制,只能使用诸如“他的骏马有如平静的日子中刮起的微风般迅捷,大致相当于风力三级的时候”这类句子;而假如某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把自己爱人的脸说成“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他就必须拿出证据,证明自己心仪的人儿的确长得好像一瓶香槟酒。

昆比最后被一个心怀不满的诗人刺杀。当时他正在宫廷里主持试验,准备考证一句饱受争议的谚语的准确性。这句谚语是“笔利于剑”,作为对昆比的纪念,人们决定在其后加上一句“仅当剑很小而笔很尖的时候”。

于是我们只好这么说,大约百分之六十七、或许百分之六十八的人在熟睡,其余的市民则大都悄悄干着自己的不法勾当,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涌过街道的苍白潮汐。只有惯于注视不可见之物的巫师们目送着它一路穿越遥远的大地。

碟形世界是平板一块,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地平线。很多富有冒险精神的海员深受其害,他们会在盯着鸡蛋和橘子太久之后生出些古怪的念头,于是出发寻找另一端的世界,这些人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船只就好像从世界边缘消失了一般——原因很简单,它们的确从世界的边缘消失了。

然而,即便没有地平线,在盘旋的薄雾和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古德尔的视线仍然无法尽情延伸。他抬起头。阴森古老的“艺术之塔”在学院上空若隐若现,它的悬梯远近闻名,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台阶。据说它还是碟形世界里最早的建筑。站在它雉堞状的塔顶上——和钟爱那个地方的乌鸦以及一批一下雨就会逃之夭夭的怪兽滴水嘴站在一起——巫师就能看到碟形世界的边缘。当然,之前总免不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个十来分钟什么的。

“管他呢。”他喃喃道,“毕竟,当巫师不就为了这个?阿威恩托,忒撒鲁斯!我愿飞翔。来吧,空气与黑暗的精灵们!”

他展开一只粗糙的手掌,朝一片摇摇欲坠的栏杆一指。从被尼古丁熏黄的指甲下冒出头来,第八色的火花往上方腐朽的石块飞去。

它落了下来,古德尔随之飞起,上升速度与火花下落的速度之间存在某种经过精确计算的关联。睡袍拍打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腿,他越飞越高,在苍白的夜色中疾驰,仿佛、呃——好吧,仿佛一个很老很老但也非常强大的巫师被宇宙中一只擅长计算的拇指送上了高空。

他降落在一堆废弃的鸟巢上,站稳脚跟,俯视碟形世界那令人目眩的黎明。

在碟形世界漫长的一年中的这个时候,“环海”几乎处于“天居”面对落日的一侧,现在日光正涌向安科–莫波克周围,“天居”像上帝的日晷指针一样把大地切成两半。但在黑夜退却的方向,光线缓缓流向世界边缘,一条白雾还在前进。古德尔身后响起干树枝断裂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发现银星会的二把手尹佩·忒里蒙也来到了塔顶——他是唯一一个还能跟上的人。

古德尔暂时没有理会对方,只是抓紧石墙,同时加强了自我保护的咒语。在巫师这个行当里,大家历来长命百岁,晋升的速度也只好放慢脚步。资历浅些的巫师常会踩着前任的尸首前进——而且是在亲手把前任变成尸体之后。此外,年轻的尹佩总让人有些不安。他不抽烟,只喝开水。古德尔还有一个讨厌的猜测,怀疑他或许挺聪明。他笑得太少,最喜欢数字和图表,就是上头有很多正方形、还有很多箭头指向其他正方形的那种东西。简而言之,他是那种你可以彻彻底底称之为“人员”、完全没有其他诸如感情之类属性的人。

现在,整个碟形世界都罩上了一层闪着微光的白色皮肤,看上去倒还挺合适。

古德尔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闪光的细线织成大网覆盖在手上,忠实地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认出了这种咒语。他自己也使过,只是规模更小——小得多。

“这是一个变化咒语,”忒里蒙道,“整个世界都在改变。”

大多数人,古德尔冷冷地想,至少知道在这样一句话后头加上个感叹号。

几声微弱的声响,纯粹、高亢、尖利,仿佛老鼠心脏的破碎声。

“那是什么?”

忒里蒙竖起耳朵。

“升C大调,我想。”

古德尔一言不发。白色的闪光已经消失,城市醒来的声音开始渗透到两个巫师身边。一切都同过去毫无二致。发生了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事情保持原状?

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睡袍口袋,最后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夹在耳朵后头。老巫师把一根湿漉漉的烟头放进嘴里,从指尖招来神秘的火焰,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手卷烟,眼前立刻出现了一朵朵蓝色的小火花。他咳嗽了一两声。

古德尔在努力思考。

他在回忆有没有哪个神仙欠他什么人情。

事实上,神仙对这一切同样大惑不解,不过他们反正也无能为力,再说,神仙们还得与冰巨人作战——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完全是由对方拒绝归还剪草机引起的。

但也不是毫无线索,看看灵思风就成了,这个人的生活曾在他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些很有意思的转变,现在,他又发现自己竟然并非命悬一线,而是头下脚上地悬在一棵松树上。

他轻而易举地下了树——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做自由落体运动,直到脑袋降落到一堆松针上为止。然后他就那么躺着,大口喘着粗气,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做个好人。

灵思风知道,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解释,可以很好地说明为什么上一分钟他还在从世界边缘下落,就快送了小命,下一分钟却又倒挂在一棵树上。

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机时一样,那句咒语从他心底浮了起来。

总的来说,灵思风的导师们是这样评价他的巫师天赋的:假如说鱼是天生的登山运动员,灵思风就是个天生的巫师。即使没发生任何意外,他最终也很可能被踢出幽冥大学——他记不住咒语,而且一抽烟就病恹恹的,但真正带来麻烦的还是溜进关八开书的房间去翻书那档子蠢事。

让这件麻烦变得更麻烦的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锁突然间都打开了。

那句咒语倒不难伺候。它就那么坐在他的脑子里,跟池塘底下的老癞蛤蟆差不多。可是每当灵思风感到特别疲惫或恐惧时,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谁也不知道假如八大魔咒之一让人把自己念出来会怎么样,但大多数人都同意,最好在另一个宇宙观察这类咒语的效果。

灵思风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在从世界边缘落到一大堆松针上之后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古怪,不过灵思风的确觉得,那句咒语想让他活下去。

“我没意见。”他想。

他坐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树。灵思风是城里的巫师,虽然他很清楚不同种类的树之间有着千差万别,好让那些与它们最亲最近的人把它们区分开来,可他自己能拿得准的只有一点:没长叶子的那头应该朝下。四周的树实在太多,排列方式也毫无秩序可言。这地方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打扫过了。

他回想起一个辨别方向的办法——看看苔藓长在哪一边。可这些树上到处是苔藓,还有瘤子和小枯枝。如果它们是人,肯定已经是坐进安乐椅的老头儿老太太了。

灵思风踹了离自己最近的大树一脚,一粒松果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他“呜”了一声,那棵树则用仿佛生锈的大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回应道:“活该。”

长长的沉默。

灵思风问:“是你在说话?”

“是的。”

“这也是你说的?”

“是的。”

“哦。”他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道,“我猜你不会碰巧知道,嗯,那个,出森林的路吧?”

“不。我不怎么去别处转悠。”

“挺无聊的吧,我想。”

“不知道。我历来如此。”

灵思风凑近了些。它看上去和其他树没什么两样。

“你是魔法树吗?”他问。

“没人这么说过,”大树答道,“我想是吧。”

灵思风的想法如下:我不可能在和一棵树说话。如果我跟树说话,我肯定是疯了,而我没疯,所以树不可能会说话。

“再见。”他坚定地说。

“嘿,别走。”接着这棵松树便开始大倒苦水。它看着他在灌木丛里挣扎,感觉阳光洒落在叶片上,水汩汩地流过树根,它的体液在日月的牵引下消长。真无聊,它想。这么说多奇怪啊。可树当然也会觉得无聊,甲虫不就老是这么着吗?但我猜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再说,难道你还真能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等等等等。后来灵思风再也没同这棵树说过话,但对方却通过这次简短的交谈,创立了史上首个“树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宗教席卷了整个世界的森林。其信仰的核心是:一棵好树,只要坚持过一种清洁、正派、挺拔的生活,死后必能重生;假如其行为果真无可指摘,它最终将能转世成为五千卷厕纸。

几英里之外,双花也在从重回碟形世界的震惊中恢复。此刻他独自坐在“强力穿梭号”的外壳上,而飞船正缓缓地沉入一个绿树环绕的大湖中。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忧心忡忡。双花是个观光客,碟形世界上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种人,而他的整个存在都建立在一个石头一般坚定的信念上:坏事不可能真的发生在他身上,因为他与这儿的一切完全没有关系;除此之外,他还相信只要自己大声地慢慢说话,大家就能理解他的意思;还有就是,总的来说所有人都是可以信赖的,只要人们能怀着善意、理智地行事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在灵思风看来,这使他的生存指数比,嗯,就说一盘青鱼汤吧,还少那么一点。可你别说,他这套竟然真能行得通。这其实是因为双花对所有形式的危险完全没有任何概念,最后让危险气馁到不得不放弃的地步。

眼看着自己淹死而什么也不做是没有希望生还的。这一点双花非常清楚,但他坚信一个运转良好的社会绝不会任由人们把自己淹死在湖里。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行李箱在什么地方?但他随后又自我安慰道,箱子很聪明,它是智慧梨花木做的,应该能照顾自己……

而在森林的另一个地方,一位年轻的萨满学徒正在经历训练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已经吃下了神圣的羊肚菌,吸食了圣洁的根状茎,也已经仔细地把神秘的蘑菇磨成粉末,塞进自己的七窍。现在,他盘腿坐在一棵松树下集中精神,首先是为了与万物中心那奇异而美妙的大秘密建立联系,不过主要还是为了让自己的脑袋不要晕乎乎地转个不停。

蓝色的四边三角形在他的视网膜上闪动。时不时的,他会对着空气意味深长地一笑,发出些“喔”、“唔”之类的音节。

空中有什么动静,他后来把它形容为“就像大爆炸,不过是倒着爆的,明白?”突然之间,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地方就出现了一个又大又扁的木头箱子。

它重重地落在树叶上,伸出许多小短腿,然后笨拙地转过身来,盯住萨满学徒。当然,它没长脸,但即使在真菌带来的眩晕中,萨满学徒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目光——不是什么友好的眼神。一个锁眼和几个小洞洞竟然也能如此恶毒,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幸亏它最后木愣愣地耸了耸肩,慢跑进树丛中去了。

凭借超人的毅力,萨满学徒想起了起立的正确步骤,甚至还设法往前迈了两步,然后他低头看看脚下,发现腿找不到了,于是只好放弃了这次尝试。

与此同时,灵思风则找到了一条小径。这条路老是弯来绕去。假如它是鹅卵石铺成的,灵思风大概会觉得高兴些,不过沿着它往前走至少能让他有事儿可做。

有几棵树很想聊聊,可灵思风几乎已经确定,聊天对树而言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举动,于是坚决无视它们的请求。

时间在流逝。四周静悄悄的,当然这是除去昆虫讨厌的嗡嗡声、枯枝偶尔的断裂声和大树们讨论宗教以及松鼠问题的声音之后。灵思风开始感到非常寂寞。他想象着自己将会永远生活在这片树林里,睡在落叶上,吃……吃……反正是树林里的什么东西,肯定有树还有坚果和浆果之类的。他只好……

“灵思风!”

在那儿,路上迎面走来的正是双花——浑身滴水,却笑得一脸灿烂。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这种木头制成的任何东西都会跟随自己的主人去任何地方,很多非常富有的国王常用它来装陪葬品,以确保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活时能有干净的内裤穿)。

灵思风叹了口气。就在刚才,他还以为这一天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呢。

下雨了。这场雨特别湿、特别冷。灵思风和双花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水珠。

“灵思风?”

“嗯?”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噢,有人说宇宙的造物主创造了碟形世界和世界里的一切;也有人说这个故事还要更曲折一些,主要与天神的睾丸和天牛的奶有关;还有人甚至说我们不过是可能性原子随机增长的结果。不过如果你问的是我们为什么在这儿而不是从碟形世界往下落,那我毫无头绪。或许是某种可怕的错误。”

“哦。你觉得这座森林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当然,”巫师苦涩地答道,“我们。”

“我有些坚果,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两人身后的大树好心地说道。

他们在潮湿的沉默里坐了一会儿。

“灵思风,那棵树说——”

“树不会说话。”灵思风喝道,“我们必须牢记这点,这很重要。”

“可你自己也听到了——”

灵思风叹了口气。“听着,”他说,“这只是简单的生物学,不是吗?假如你要讲话就得有合适的器官,比如说肺、嘴唇,还有——”

“声带。”大树说。

“对,声带。”灵思风道。然后他闭上嘴巴,垂头丧气地盯着雨水。

“我还以为巫师知道所有和树啊、野生食物啊有关的事情呢。”双花的话里流露出一丝责备之意,这种情形非常罕见,通常他言语之间总把灵思风当成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法师看待。灵思风立刻受了剌激。

“我当然清楚。”他厉声说。

“那这是什么树?”观光客问。灵思风抬起头。

“山毛榉。”确信无疑的口吻。

“事实上——”大树刚一开口就赶紧闭上了嘴。它瞄到了灵思风的脸色。

“可上头那些看上去像是松果。”双花说。

“没错,呢,它属于sessile或heptocarpic那一类。”灵思风道,“这些坚果很像松果,大多数人都会上当。”

“哎呀,”双花道,“那么那边的矮树丛又是什么?”

“槲寄生。”

“可它长着刺和红浆果啊!”

“那又怎么样?”灵思风声音严厉,双眼紧盯着对方。双花率先败下阵来。

“没什么,”他懦弱地说,“我肯定是记混了。”

“没错。”

“不过那下头有些大蘑菇。能吃吗?”

灵思风谨慎地望着它们。必须承认它们的确很大,菌盖上还长着红色和白色的斑点。事实上,当地那个萨满学徒(这会儿他正在几英里之外同一块岩石交朋友)只有在把一条腿牢牢绑在大石头上以后才会碰这个品种的蘑菇。灵思风不得不走进雨里,凑近了看。

他在腐烂的落叶上跪下,瞅瞅菌盖底下。过了一会儿,他底气不足地说:“不行,完全没法吃。”

“为什么?”双花叫起来,“是菌褶黄得不对?”

“不,不是那么回事……”

“哦,是因为茎上的纹路不对吧。”

“事实上,它们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那就是菌盖啦,我猜是菌盖的颜色不对?”

“我说不好。”

“哦?那为什么不能吃呢?”

灵思风咳嗽两声。“是那些小门小窗,”他可怜巴巴地说,“它们太能说明问题了。”

幽冥大学上空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再从怪兽滴水嘴里流出去,当然,比较机灵的怪兽早就撤退到瓦片之间躲雨去了,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排水效果。

下边的大厅里,碟形世界中八位最强大的巫师聚在“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说实话,他们或许并非法力最最强大的巫师,但却绝对拥有无与伦比的生存能力,而在竞争异常激烈的魔法世界,这跟法力几乎可以算作一码事。每一个八级巫师身后都有半打七级巫师想要干掉他,这迫使高等级的巫师对某些东西培养出了特别的敏感——例如床上的蝎子。一句古老的谚语总结道:当一位巫师厌倦了在饭菜中寻觅玻璃碎片,他就是厌倦了生活。

这八人中年纪最大的是属于“由古老和真正最有创造力的贤者所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集体”的格雷霍德·斯坡德,只见他重重地靠在自己的雕花拐杖上:

“快点儿,维若蜡,我的腿都麻了。”

其实古德尔只是为了获得戏剧性的效果而稍稍停顿了几秒钟,他气呼呼地瞪了对方一眼。

“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

“妙极了。”

“大家都在追查今晨的事件。有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

巫师们斜眼瞄着自己的同行。除了在工会开会讨论共同利益的夜晚,哪儿也找不出像高阶巫师聚会时这么多的怀疑与猜忌。不过眼下事实俱在,这一天过得很糟。从地堡空间召唤来的魔鬼通常总有不少小道消息,这次却一脸窘迫、溜得飞快。魔镜碎了。塔罗牌毫无道理地变成了一片空白。水晶球里雾蒙蒙的一片。就连平日被巫师们斥为琐碎、不值一哂的茶叶也挤在杯底,不肯动弹。

简而言之,与会巫师全都茫然无措。四周出现了许多喃喃的赞同声。

“那么,我建议施行阿示克恩提仪式。”古德尔用戏剧化的腔调说道。

必须承认,他原本期待能得到更好的回应,例如,嗯,例如——“不可以,那是禁忌!人类永远不该触及!”

结果他却得到了一片赞许声。

“这主意不错。”

“说得有理。”

“那就干吧。”

古德尔稍稍有些泄气,不过还是招来一队手持各种魔法道具的低级巫师。

我们此前已经暗示过,在那个时候,巫师联合会里对于应该如何施行魔法已经有了些分歧。

年轻的巫师们到处宣扬魔法必须改变形象,不能再捣鼓那些蜡啊、骨头啊之类的脏东西。这些人还要求把一切都好好组织起来,搞些研究课题,到高级饭店里开几次为期三天的大会,会上分发的论文应该有诸如“去何处进行泥土占卜?”和“论在一个充满关怀的社会中七哩靴的角色”之类的题目。

举个例子来说,忒里蒙几乎已经不再使用任何魔法,他以计时沙漏般的效率管理着银星会,不仅编写了许许多多的备忘录,还在办公室的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图表,上边满是彩色的斑点、旗帜和线条,除了他自己,谁也弄不明白这些究竟有什么含义,不过看上去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另一些巫师则认为这些想法完全是沼泽地排放的有害气体,他们绝对不肯跟年轻巫师所谓的“形象”沾上任何关系——除非这个形象是蜡做的,里头还插着针。

在这一点上,与会的八个魔法师意见完全一致,个个都是传统派,于是,“八元灵符”仪式的现场也就堆满了各种神秘且严肃的器具。公羊角、头盖骨、巴洛克风格的金属制品和沉甸甸的蜡烛都必不可少,尽管年轻的巫师们早已发现,阿示克恩提仪式其实只需要三小块木头和4ml 老鼠血就够了。

准备工作通常会花去好几个钟头,但高级巫师们共同努力,把时间大大缩短。在仅仅四十分钟之后,古德尔就吟唱出了咒语的最后部分。它们在他眼前悬浮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了踪影。

在“八元灵符”的中心,空气微微闪烁,渐渐变得稠密起来,突然之间,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身体的大部分都隐藏在一件黑色长袍和兜帽里,这对观众而言大概不算什么损失。它一手握着柄长长的镰刀,谁也没法忽视它的手指——在本该是手指的地方只有根根白骨。

另一只手骨拿着一串切成小块的奶酪和凤梨。

怎么?死神声音里的热度和色彩同一座冰山毫无区别。他捕捉到巫师的视线,低头瞟了眼手里的奶酪凤梨串。

我正在参加宴会。他加上一句,略微带些责备之意。

“哦,大地与黑暗的生物啊,吾等令汝——”古德尔的声音十分坚定,颇具威严。死神点点头。

得了,得了,这一套我全都知道,他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传说你能看透过去与未来。”古德尔有些不高兴,他挺喜欢那篇关于束缚与祈祷的长篇大论,而且人人都说他很擅长那段台词。

完全正确。

“那么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们今天早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说完,古德尔振作起来,高声加上一句,“吾令汝,以阿兹莫罗斯的名义,以忒切克的名义,以——”

得了,知道了,死神道,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今早发生的事情可不少,有人生、有人死,所有的树都长高了些,海上的波浪形状也很有趣——

“我指的是八开书。”古德尔冷冷地说。

那个?喔,那不过是现实的一点点调整罢了。据我所知,八开书很担心失去第八句咒语。那句遗失的咒语好像差点摔下碟形世界。

“等等,等等,”古德尔挠了挠下巴,“你说的是灵思风脑袋里的那句吗?瘦高个,有点儿弱不禁风?你说的是被他——”

——带着四处晃了很多年的那句,是的。

古德尔皱起眉头。八开书值得因此大费周折吗?谁都知道,一旦巫师死去,装在他脑袋里的所有咒语都将获得自由。所以,又有什么必要拯救灵思风呢?反正咒语最终都会回到书里。

古德尔不假思索地问:“知道是啥原因吗?”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赶紧补救道,“以依瑞弗和克恰拉的名义吾令汝——”

我希望你别老那么着,死神说,我只知道所有八句咒语必须在下个除夕一起念出来,否则碟形世界就会毁于一旦。

“大声点儿!”格雷霍德·斯坡德喊道。

“闭嘴!”古德尔说。

我吗?

“不是你,我说他。老蠢货——”

“我可听见了!”斯坡德厉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他停了下来。死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想记住他的长相。

“听着,”古德尔说,“再说一遍最后那部分好吗?碟形世界会怎么样?”

毁于一旦,死神道,我可以走了吗?我的酒给忘在宴会上了。

“别忙,”古德尔急忙喊道,“以切利利奇和奥里宗和等等等等的名义,你什么意思,毁于一旦?”

这是写在特索托大金字塔内墙上的古老预言。依我看,“毁于一旦”这个词不难理解嘛。

“你知道的就这些?”

没错。

“但是我们离除夕只有两个月了!”

是的。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灵思风现在在哪儿!”

死神耸了耸肩。他的身板做起这个动作来似乎特别合适。

斯昆德森林,靠近世界边缘的那一侧。

“他在那儿做什么?”

自怨自艾。

“哦。”

现在我能走了吗?

古德尔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一直满心期待着最后的驱逐仪式,开头一句就是“退下,邪恶的阴影”,里头还有些相当震撼的段落,他一直在练习,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嗯,是的,”他说,“谢谢你,是的。”接着,本着即使是黑暗的生物最好也不要与它为敌的信念,他又礼貌地加上一句,“希望你玩得愉快。”

死神没有回答。他正像只盯着骨头的狗一样盯着斯坡德,只不过更准确地说,更像是一堆骨头在盯着肉。

“我说希望你玩得愉快。”古德尔抬高了嗓门。

到目前为止还行,死神淡淡地回答道,我想午夜时会很快走上下坡路。

“为什么?”

他们以为我会在那时摘掉面具。

他消失了,只留下手里的签子和一条短短的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