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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卡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阵子。几个月来,她已经对石高上的每一个鼓包和裂缝烂熟于心。那儿可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当然是倒着的,她在上头安置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复杂文明。

她的脑子里全是梦。她从被子下伸出一只胳膊,心里挺奇怪,胳膊上的羽毛怎么没了。一切都迷迷糊糊的。

她掀开被子,起身坐到床沿上,张开她的翅膀飞进急促的风中,滑翔,离开,去广袤的世界……

格兰妮听见卧室地板上“砰”的一声,她急忙跑上楼梯,把吓坏了的孩子抱起来,紧紧搂住。她前后摇晃,嘴里发出毫无意义却让人安心的声音。

艾斯卡满脸恐惧地抬起眼睛。

“我觉得自己在消失!”

“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格兰妮喃喃道。

艾斯卡尖叫道:“你不明白!我连我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但你现在想得起来了。”

艾斯卡迟疑片刻,检查一番。“是的,”她说,“是的,当然。现在。”

“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

格兰妮叹口气。“我希望你得到了些教训,”她觉得已经可以加进点严厉的口吻,“人家说一知半解很危险,但跟彻头彻尾的无知相比,一知半解还强上好几倍呢。”

“可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觉得光是借体还不够,你觉得要能偷走对方的身体才好对不对?但你必须明白,身体就好比——好比果冻模子,它能规定内容的形状,懂吗?老鹰的身体里不能有一颗女孩的心。至少不能长时间这样。”

“我变成了一只老鹰?”

“是的。”

“完全不是我了?”

格兰妮沉吟半晌。跟艾斯卡交谈总让一个正派人深感自己词汇的贫乏,只好常常停下来琢磨琢磨。

最后她说:“不,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你是一只老鹰,但有时或许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就好像你会梦到自己在飞,它大概会记起自己走路说话的样子。”

“哦。”

“但现在都结束了。”格兰妮露出一丝笑意,“你又变回了真正的你,老鹰也取回了自己的意识。它正坐在厕所旁边那棵大山毛榉上,我希望你去拿些吃的给它。”

艾斯卡愣愣地盯着格兰妮脑袋后头的某个地方。

“那儿有些古怪的东西。”她讨好地说。格兰妮猛地转过身去。

“我是说,像是在梦里看到过似的。”老太婆好像很受打击,艾斯卡犹豫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什么样的东西?”格兰妮的语调很平稳。

“大家伙,各式各样的。就在周围坐着。”

“暗吗?我是说,这些东西,它们是不是在暗处?”

“那儿有星星,我想。格兰妮?”

格兰妮·维若蜡盯着墙。

“格兰妮?”

“呣?怎么?哦。”格兰妮回过神来,“嗯,知道了。现在我要你下楼去,到餐室里拿些熏肉给老鹰,明白了?最好再跟它说声谢谢。今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艾斯卡回来时格兰妮正往面包片上抹黄油。艾斯卡把自己的凳子拉到桌前,可老太婆却对她晃晃小刀。

“首先,站起来,面朝我。”

艾斯卡一脸迷惑,但还是照做了。格兰妮摇摇头,把小刀插进面包里。

“该死。”这一句是对整个世界说的,“天晓得他们是怎么弄的,我敢说肯定有什么仪式,那些巫师老爱故弄玄虚……”

“什么?”

格兰妮没理会,径直走向碗橱旁那个阴暗的角落。

“多半是一只脚站在一桶冷稀饭里,再戴上一只手套,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她继续自言自语,“我才不想干这个呢,可它们让我别无选择。”

“你在说些什么啊,格兰妮?”

老巫女把法杖从阴影中拉出来,冲艾斯卡舞了舞。

“这儿。它是你的。拿着。但愿我不是干了件蠢事。”

事实上,将法杖授予巫师学徒通常都伴随着一个很可观的仪式,假如法杖是从老资格的前辈那里继承来的就更是如此。根据古老的传统,学徒要经历一场漫长而又可怕的考验,其中包括面具、兜帽、宝剑等等,还有吓人的誓言,涉及削掉舌头、让猛禽啄食内脏和把骨灰洒进八风中等一系列活动,时间长达好几个钟头。在此之后,学徒就正式成为这个贤明与睿智化身的团体中的一员了。

通常情况下,仪式还包括一篇长长的讲演。但完全是出于巧合,格兰妮竟然干净利落地一把抓住了它的核心。

艾斯卡拿过法杖瞅了瞅。

“挺不错,”她不太清楚该怎么反应,“花纹很漂亮。干什么用的?”

“现在坐下。就这一次,别插嘴,给我好好听着。在你出生的那天……”


“……就是这么回事。”

艾斯卡使劲看看法杖,又看看格兰妮。

“我命中注定要当巫师?”

“是的。不。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答案,格兰妮,”艾斯卡责备道,“是还是不是?”

“女人不能当巫师,”格兰妮坦率地说,“这违反天性。你还不如让女人当铁匠呢。”

“事实上我观察过爸爸的工作,我看不出为什么女人不能——”

“听着,”格兰妮赶紧打断她,“根本没有女巫师,就好像没有男巫女一样,因为——”

“我听说过男巫女。”艾斯卡怯生生地说。

“那是妖术师!”

“大概是吧。”

“我是说没有男巫女,只有些傻男人。”格兰妮激动地说,“要是男人想做巫女,他们仍然会成为巫师。这都是由——”她拍拍自己的脑袋,“——气质学决定的。看你的心是怎么样的。男人的心,你看,它们的行为方式和我们不同。他们的魔法全是数字角度界线,再加上什么星星在干吗等等,就好像这些东西真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全是力量。全是——”格兰妮停下来,挖出她最喜欢的一个词,她用这个词来概括男人的巫术中自己所鄙视的一切,“——鸡何学。”

“那不就得了,”艾斯卡松了口气,“我留下学习怎么当巫女。”

“啊,”格兰妮沮丧地说,“说起来倒容易,恐怕没那么简单。”

“可你不是说男人才能当巫师,女人只能当巫女吗?”

“没错。”

“喏,看吧,”艾斯卡得意地说,“这下就全解决了,不是吗?我只能当个巫女,没别的办法。”

格兰妮指指法杖。艾斯卡耸耸肩。

“一根旧木棍而已。”

格兰妮摇摇头。艾斯卡眨眨眼。

“不是?”

“不是。”

“我当不了巫女?”

“我不知道你能当什么。拿着法杖。”

“什么?”

“拿着法杖。那,我在壁炉里放了柴火。把它点上。”

“火绒箱在——”

“你曾经说有更好的办法升火。做给我看。”

格兰妮站起来。昏暗的厨房里,她似乎在不断膨胀,直到整个房间中充满变幻莫测、参差不齐的凶恶阴影。她低头瞪着艾斯卡。

“做给我看。”她命令道,她的声音冷酷无情。

“可是——”艾斯卡绝望地抓紧法杖,急急忙忙地想要后退,结果撞倒了凳子。

“做给我看。”

小女孩尖叫着转过身。火苗从她指尖窜出,在房间中划出一道弧线。火焰爆炸的力量掀翻了屋里的家具,一个闪亮的绿色光球在炉壁上溅开。

它在石头上烧得嘶嘶作响,无数变幻的形象在球里一闪而逝,石头破碎后变软。铁制的炉板勇敢地抵抗了几秒钟,接着像蜡一样开始融化;它最后的形象是火球中的一个红色污点,之后便人间蒸发,无影无踪。转眼之间,水壶也同样消失了踪影。

眼看着烟囱也没救了,但就在这时,年老体衰的炉底石率先放弃抵抗,随着最后一串爆裂声,火球落到了地底下。

偶尔的噼啪声和不时喷出的蒸气表明它正在土地中穿行。除此之外屋里十分安静——由巨大的嘶嘶声构成的安静,总是出现在震耳欲聋的噪音过后。夺目的强光刚刚消失,屋里看上去漆黑一片。

最后,格兰妮从桌子背后爬出来,鼓足勇气,尽可能蹭近洞口,那里仍然被熔岩壳包围着。又一朵超烫的蘑菇云蒸气喷了出来,她赶紧往后窜。

“他们说锤顶山下头有矮人的矿。”她唠叨着,“天,那些小坏蛋可有得瞧了。”

她戳戳一块正在冷却的融铁,那原本是她的水壶:“炉板真可惜了,上头刻着猫头鹰呢,你知道。”

她伸出一只发抖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烧焦的头发,“我想我们现在需要好好喝杯茶,我是说,好好喝杯凉水。”

艾斯卡坐在地上,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

“是真正的魔法,”最后她说,“我竟然使出了真正的魔法。”

“一种真正的魔法,”格兰妮纠正道:“别忘了这点。再说你肯定也不想老那么干。要是你有魔法,就得学着控制它。”

“你能教我吗?”

“我?不!”

“要是没人教我,我又怎么学呢?”

“你得去能教你的地方。巫师学校。”

“可你不是说——”

格兰妮正把水桶里的水灌进一个水壶,她停下来。

“是的,是的,”她厉声道,“别管我说过什么,也别管什么常识之类的了。有时候你只能顺其自然,我估摸着你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巫师学校的。”

艾斯卡想了想。

最后她问:“你是说这就是我的命运?”

格兰妮耸耸肩,“差不多。也许吧。谁知道呢?”

那晚,艾斯卡上床已经好久,格兰妮还没睡。她戴上自己的巫女帽,点上支新蜡烛,把桌面清理干净,然后从碗柜里一个秘密的地方掏出一个小木匣来。里头有一瓶墨水,一支年过半百的鹅毛笔和几张纸。

面对文字的世界时,格兰妮的情绪向来不高。她鼓起眼珠,伸出舌头,一颗颗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不过鹅毛笔还是在纸上飞驰,当然其间少不了穿插几声低沉的“该死”或者“讨厌”。

以下就是信的内容,只是缺少了原作的蜡油、污迹、涂抹和许多潮湿的小点。


*致首习乌师,有冥大学,你好,喜望你伸体好,我送

来移个叫艾丝卡立那·史密斯的女孩,她有当乌师

的天夫,不过她的讲来如和我也不只到,她公坐芹

分,艾干经,儿且对烦多的加误活都坡有心德,我

会让她代些浅过去。祝你见亢长受,心另平京,此

之,经礼,艾丝没拉大·为若拉(小姐)乌女*


格兰妮对着烛光把信挑剔地审视了一番。看上去应该是封好信。“烦多”这个词是她从每晚都读的《年鉴》里学来的。那本书总在预言“烦多的瘟疫”和“烦多的厄运”。格兰妮不太清楚这个字到底什么意思,但该死的它总归还是个好词。

她用蜡烛的蜡把信封好,放到碗橱上。明天得去村里弄个新水壶,到时候正好把它交给送信的。

第二天早晨,格兰妮在衣着上很花了些心思。她选了件带青蛙和蝙蝠图案的黑色长裙,一件紫色大披风——也许不全是紫色,但至少是紫色衣料在被充分利用了三十年之后的样子,最后还有办公用的尖帽子,帽子上的别针很有十字架的意味。

第一站是去石匠家订购一个炉底石。然后她们出发去见铁匠。

这是一次漫长而激烈的会面。艾斯卡溜进果园,爬上苹果树,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屋里传来她父亲的叫喊,她母亲的哀号和长长的空白,这意味着格兰妮·维若蜡正在轻言细语地讲话,艾斯卡管这叫作“正是如此”式的讲话。有时候老太婆会使用一种从容不迫的平板语调。这种语调造物主大概也用过。也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有魔法,又或者应该归结于气质学,反正它不会留给你一丁点儿商量的余地。它明明白白地表示,无论它说的是什么,那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微风轻轻摇动苹果树。艾斯卡坐在一根树枝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

她在想巫师。他们不常来“臭屁”,但关于他们的故事倒有不少。她回忆起故事里都是怎么说的。巫师很有智慧,通常都非常老,他们会使强大、复杂又神秘的魔法,还有,他们几乎都长着胡子。另外,他们都是男人,无一例外。

她对巫女的了解更坚实些。她曾经跟格兰妮去拜访过山里其他几个村子的巫女,再说巫女的故事在锤顶山的民谣里也占了很大分量。巫女很精明,通常很老,或者至少故意装出很老的样子,她们会使很实用的有机魔法,稍稍有些可疑,有的也长胡子。还有,她们都是女人,无一例外。

这里头有些根本性的问题,她还拿不太准。为什么就不能有……

瑟恩和古尔塔从小路上飞奔而来,在树下又推又挤地定住脚。他们瞅着自己的妹妹,既入迷又不屑。巫女和巫师都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但妹妹不是。不知怎么的,一旦发现自己的妹妹正在学做巫女,你会觉得这整个职业的身价都贬低了不少。

“你不是真会魔法吧,”瑟恩说,“嗯?”

“你当然不会,”古尔塔道,“这根棍子是啥?”

艾斯卡把法杖靠在了树干上。瑟恩小心地戳了戳。

“我不想你们摸它。”艾斯卡赶紧说,“拜托,那是我的。”

通常情况下,瑟恩的敏感程度相当于滚珠轴承,可让他自己诧异的是,他的手竟然在戳到一半的时候停下了。

“反正我也不想摸,”他嘟哝着想掩饰自己的迷惑,“不过是根破棍子。”

“你真的会咒语吗?”古尔塔问,“我们听见格兰妮说你会。”

“我们在门口偷听来着。”瑟恩加上一句。

“你刚不是说我不会吗?”艾斯卡轻快地答道。

“呃,你到底会不会?”古尔塔的脸涨得通红。

“也许。”

“你不会!”

艾斯卡低头看着他的脸。她爱她的哥哥们,当然,这种爱带有很强的责任感,而且一般在她提醒自己应该去爱的时候才会出现。大多数时候,他们于她不过是两条吵吵闹闹的裤子。但古尔塔瞪着她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特别像头猪,就好像她的存在冒犯了他似的。

她感到一股刺痛感,突然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强烈、清晰。

“我会。”她说。

古尔塔的视线从她移到法杖上,他把眼睛一眯,恶狠狠地踢了法杖一脚。

“臭棍子!”

她暗想,他看起来跟一只生气的小猪一模一样。

瑟恩尖叫起来,他父母和格兰妮跑向后门,冲上炉渣铺成的小道。

艾斯卡高高地坐在树杈上,脸上有种如梦似幻的表情。瑟恩藏在树后,声嘶力竭,整张脸被不停颤动的红色扁桃腺挤成了一个小圈。

古尔塔大惑不解地坐在一堆不再合身的衣服中间,皱着一张猪嘴。

格兰妮大步走到树下,直到自己的鹰钩鼻对上了艾斯卡的鼻子。

“把人变成猪是不允许的,”她嘶嘶地说,“就算是兄弟也不成。”

“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说,这样子对他更合适,不是吗?”艾斯卡毫不退让。

“怎么了?”铁匠问,“古尔塔呢?这只猪在这儿干吗?”

“这只猪,”格兰妮·维若蜡道,“就是你儿子。”

古尔塔已经设法摆脱了衣服的纠缠,正拿鼻子去拱最早落到地上的果子。艾斯卡的妈妈长叹一声,缓缓向后倒去。铁匠本人稍稍多些心理准备。他严厉地看看古尔塔,又把目光转向自己唯一的女儿。

“她干的?”

“是的。或者说是通过她干的。”格兰妮满腹狐疑地瞅了眼法杖。

“哦。”铁匠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他不得不承认这模样对他的确合适。瑟恩还在尖叫,铁匠伸出手去,看也没看就往他后脑勺狠狠地敲了一记。

“你能把他变回来吗?”他问。格兰妮猛一转身,把问题瞪到艾斯卡身上。小女孩耸耸肩。

“他不相信我会魔法。”她镇定自若地说。

“是吗?好吧,我猜你已经把他说服了。”格兰妮道,“现在你要把他变回来,小姐。就现在,听见了?”

“不愿意。他没礼貌。”

“我明白了。”

艾斯卡挑衅地往下看,格兰妮严厉地向上瞪眼。她们的意志像张力器一样叮当作响,二人之间的空气沉重起来。然而,格兰妮一辈子都在驯服顽固不化、桀骜不驯的生物,艾斯卡的确是个异常强硬的对手,但事情明摆着,在本回合结束前她就会败下阵来。

“哦,好吧,”她嘟囔道,“其实谁愿意费工夫把他变成猪呢,他已经把自己弄得很有猪样了。”

艾斯卡不知道魔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她让精神面对那个方向,默念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古尔塔回来了,光着身子,嘴里还含着个苹果。

“咋巴拉?”他说。

格兰妮冲铁匠转过身去。

“现在你信了?”她厉声说,“你真以为她该在这儿安定下来,把魔法什么的都忘了?要是她结了婚,你能想象那个可怜的丈夫会怎么样吗?”

“可你不是总说女人当不成巫师吗?”事实上,铁匠觉得自己女儿相当了不起。有谁听说格兰妮·维若蜡把什么人变成任何东西的?

“别管那个了。”格兰妮稍稍平静了些,“她需要训练。她需要知道怎么控制。噢,看在老天的分上,给那孩子穿上点儿衣服!”

“古尔塔,衣服穿上,别再哼哼了。”说完,当父亲的重新转向格兰妮。

“你不是说有个什么教魔法的地方?”他冒险问道。

“幽冥大学,是的。训练巫师的学校。”

“你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当然。”格兰妮撒了个小谎,她的地理学知识只比她对亚原子物理的理解差那么一丁点儿。

铁匠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艾斯卡正在生闷气。

“他们会把她变成巫师?”

格兰妮长叹一声。

“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变成什么。”


就这样,一周之后,格兰妮锁上小屋的房门,把钥匙挂在厕所里的钉子上。山羊被送到一个巫女姐妹家,对方住在山里更远些的地方,还保证会替她照看小屋。巫女出远门,“臭屁”只好自己想法子对付一阵了。

格兰妮对幽冥大学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除非它希望被你找到,否则你是找不到它的。可以作为搜索起点的地方只有一个:奥乎兰·库塔什,那地方离村子十五英里,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百来栋房子。假如你是个喜欢“云游四海”的“臭屁”人,那你一年里总得上奥乎兰·库塔什去那么一两次。格兰妮这辈子只去过一次,而且对它一点好感也没有。气味全然不对,她还迷了路,城里人那种浮华的样子也让人放心不下。

有辆马车定期来为铁匠送原料,她们于是搭了个便车。这车颠簸得很,但总比走路强,特别是当你拎着死沉死沉的行李的时候。格兰妮把她们仅有的一点点财产都打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保险起见,她亲自坐在口袋上。

艾斯卡一边摩挲着法杖,一边望着树林不断后退。等她们来到村外几英里远的地方,她突然说:“我以为你说过,在大老远,植物长得不一样。”

“是不一样。”

“这些树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格兰妮轻蔑地打量它们一眼。

“跟家里的根本没得比。”

事实上她已经有些心慌了。当初之所以答应陪艾斯卡去幽冥大学,大概主要是因为脑子根本就没活动起来。要知道,格兰妮对碟形世界的认识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儿,而且还全都来自流言蜚语和那本《年鉴》,这让她有理由相信,前方充满了地震、海啸、瘟疫和大屠杀,大部分都很“烦多”,甚至更糟。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底,巫女太过依赖言语,绝不可能食言。

她一身耐穿的黑色,浑身藏着好些帽针,还有一把切面包的小刀。她软磨硬泡,让铁匠预支了些旅费,这些钱被秘密地藏在内衣的夹层。她往裙子口袋里塞满了能带来好运的符咒,手提包里还坠着块新打的马蹄铁,这可是遇上麻烦时最有效的防护。现在,格兰妮感到自己几乎算得上是准备充分,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了。

小径在山间蜿蜒。天空难得的清朗,锤顶山区最高的几座山峰洁白而清爽,仿佛是天空的新娘(还带了雷暴当嫁妆)。无数溪流要么随着小径跑,要么横穿而过,全都缓缓地流淌在一片片绣线菊和“加把劲儿草”之间。

她们在午饭时来到了奥乎兰的郊区(这地方太小,所以只有一个郊区,所谓郊区也不过是一间小旅馆和几栋房子。都市生活压力太大,总有些人受不了),又过了几分钟,马车把她们扔在小镇的中心广场上——事实上这也是唯一的广场。

那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

格兰妮·维若蜡紧紧地抓住艾斯卡的肩膀,犹疑不决地站在鹅卵石路上,看着周围汹涌的人潮。她听说刚到城里的乡下女人很容易遇上些下流的事儿,所以她用尽力气,死死握住手提包。假如这时候某个陌生男人竟胆敢冲她点点头的话,此人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艾斯卡的眼晴闪闪发亮。中心广场是个噪音、色彩和气味的大拼盘。广场的一边坐落着好些神庙,它们属于几位比较苛刻的神仙。神庙里飘出古怪的香气,同市集的臭味儿混在一起,好似一张复杂难解的碎呢地毯。有的摊位上摆满了诱人的稀奇玩意儿,惹得艾斯卡心痒痒的。

格兰妮由着自己随波逐流。那些小摊让她也挺着迷。她东瞅瞅西瞧瞧,同时半点没放松瞀惕,时刻提防着扒手、地震和拉皮条的。最后,她终于瞟到个有些眼熟的东西。

那是个楔进两栋房子之间的小货摊,有顶棚、黑帘子和一股霉味儿。尽管毫不打眼,生意倒还挺红火。顾客大多是女人,什么年龄的都有,偶尔也有几个男人。主顾们有个共同点:谁都不直接走进去。他们全都好像在悠悠闲闲地散着步,快走过了才猛地闪到阴暗的顶棚底下。一会儿工夫之后,他们再次露面,手还没从提包或衣兜上拿开就竞相摆出最最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家的表现都如此精彩,旁观的人很可能以为自己刚才看花了眼。

一个如此不为人知的小店竟然这么门庭若市,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里头有什么?”艾斯卡问,“大家买的是啥?”

“药。”格兰妮语气坚定。

“住在城里肯定特别容易生病。”艾斯卡严肃地说。

小摊里头满是天鹅绒投下的阴影,草药的气味浓烈非常,打包装进瓶子里也不成问题。格兰妮戳了戳几捆千草药,展现出专业人士特有的手法。艾斯卡从她身边跑开,试着辨认瓶瓶罐罐上潦草的标签。她对格兰妮的许多药剂都了如指掌,但这儿的东西却一个也不认识。它们的名字还挺逗,什么老虎油、少女的祈祷、老公的帮手,有一两个瓶塞的味道倒是似曾相识,像是格兰妮背着她蒸馏什么东西以后洗碗间里的那股味儿。

小店昏暗的凹室里有个人影,一只皱巴巴的棕色大手轻轻滑到她手上。

“能为你效劳吗,那姐?”一个嘶哑的声音用无花果糖浆般的口吻问道,“你是想了解命运吗?还是想改变未来?”

“她是跟我一起的,”格兰妮一转身,厉声道,“还有,要是你看不出她的年纪,希尔塔·羊访得,你的眼睛准是背叛了你。”

艾斯卡身前的人影往前一探。

“格兰妮·维若蜡?”

“正是。”格兰妮道,“还在卖霹雳水和不值钱的愿望,希尔塔?买卖如何?”

“你这一来可就更好了。”那人影道:“是什么风把你吹下山来的,格兰妮?还有这孩子,是你的助手吗?”

“请问,你卖的是什么?”艾斯卡问。人影哈哈大笑。

“哦,让不该出现的消失,让该出现的出现的东西,小可爱。”它说,“稍等片刻,亲爱的,我关了店就来。”

那人影从艾斯卡身旁掠过,香气四溢,仿佛一个专为鼻子设计的万花筒。她扣上门前的帘子,再把屋后的帘子拉开,让午后的阳光照了进来。

“又黑又闷的,我自己都受不了。”希尔塔·羊访得道,“可顾客们只认这一套,你知道的。”

“没错,”艾斯卡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气质学。”

希尔塔又矮又胖,头戴老大一顶帽子,上边还绣着水果。她看看艾斯卡,又瞟了眼格兰妮,咧嘴笑了。

“就是这么回事。”她表示赞同,“来点儿茶好吗?”

小摊两旁的房子为她们提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三人来到两堵墙中间,在大包大包不知名的草药上坐下。希尔塔用一种芬芳的绿叶子泡茶,茶具精巧得让人吃惊。一眼看去,她和格兰妮何止天差地别。格兰妮打扮得像只庄重的大乌鸦,希尔塔·羊访得则满身花边、披肩、色彩、耳环,还有数不清的镯子,只要她稍微动动胳膊,那动静就像整个打击乐队掉下了悬崖似的。然而艾斯卡还是发现了她们的相似之处。

很难形容。反正你就是想象不出她们向任何人行屈膝礼的样子。

“那么,”格兰妮问,“日子过得怎么样?”

她的巫女朋友耸耸肩。鼓手们才刚要爬上来,这下子又失手摔下了崖底。

“就像性急的情人,来来去——”格兰妮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艾斯卡,希尔塔把话咽回肚子里。

“不坏,不坏。”她赶紧改口,“议会有一两次想赶我走,你知道,可议员们都有老婆,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他们说我不是个正经巫女,可我跟他们说,要没有羊访得夫人的薄荷保险油,这镇上的人家还会添上好多张嘴、多上好些花销呢。还有,我知道都有谁来光顾过,没错。我记得谁买过鹿鞭水和舒诺神膏,我都记得。日子还不坏。你那个名字古怪的村子又如何?”

“臭屁。”艾斯卡热心地提醒。她从柜台上拿起个小土罐子,嗅了嗅里头的味道。

“还行,”格兰妮承认,“大自然的女仆总是受欢迎的。”

艾斯卡又闻了闻罐子里的粉末,然后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有股薄荷的味进,但她分辨不出隐藏在薄荷之下的究竟是什么。两个女人正交换流言蜚语,她们有一套女性专用的密码,尽是眼神和不宣诸于口的形容词。艾斯卡趁机察看其他陈列在店里的古怪药剂,更准确的说法也许是“没有陈列在店里的药剂”,因为这些药剂怪得很,一个个犹抱琵琶半遮面,仿佛希尔塔并不真想出售似的。

“这些我一个都不认得。”艾斯卡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它们能给人带来什么呢?”

“自由。”耳聪目明的希尔塔回答道。她回身问格兰妮,“你教了她多少?”

“还没到那地步。”格兰妮道,“她有力量,但我还不敢肯定是哪一种力量。或许是巫师的。”

希尔塔转过身去,动作很慢很慢,把艾斯卡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

“啊,”她说,“那法杖的事儿就说得通了。我还奇怪那些蜜蜂在嘀咕些什么呢。唔,唔。让我看看你的手,孩子。”

艾斯卡伸出手去。希尔塔的指头上戴满了戒指,那感觉就像把手插进了一袋胡桃里。

巫女开始解读艾斯卡的掌纹。格兰妮坐得笔直,十足地不以为然。

“我看没必要。”她严厉地说,“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个。”

“你不也干这个吗,格兰妮?”艾斯卡说,“在村子里,我看见的。还有茶杯,还有纸牌。”

格兰妮不自在地扭了扭。“呃,是的,”她说,“但这并不矛盾,顺其自然罢了。你只需要握住他们的手,他们自己就会预测吉凶。问题是没必要真的信这东西。要是咱们也随随便便地什么都信,那麻烦可就大了。”

希尔塔庄严地说:“神圣的力量奇妙莫测,它会将自己的愿望显示于名唤物质界的一小圈火光之中,但其揭示常常晦涩难解、变幻多端。”说完,她冲艾斯卡挤挤眼睛。

“哼,得了吧。”格兰妮满脸不高兴。

“不,绝无虚言,”希尔塔说,“是真的。”

“哼。”

“我看得出你将走上漫长的旅途。”

“我会遇上一个神秘的高个子吗?”艾斯卡仔细观察自己的掌纹,“格兰妮对女人们总那么说,她说——”

格兰妮又哼了一声。“不。”希尔塔道,“但这会是一趟奇异的旅程。你会走得很远,却又留在原地。方向也十分奇特。这将是一次探索。”

“你能从我手上看出这么多东西?”

“嗯,一多半都是我猜的。”希尔塔往椅背上一靠,伸手去拿茶壶。(领头的鼓手刚爬到半中央,这下又摔落到正大口喘气的钹手身上。)她仔细地打量着艾斯卡,又加上一句,“女巫师,对吗?”

“格兰妮要带我去幽冥大学。”

希尔塔扬起眉毛,“你们知道它在哪儿吗?”

格兰妮眉头紧锁。“不是太清楚。”她承认,“我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更准确的方向,你对砖啊瓦啊的不是更熟嘛。”

“据说它有许多门,但通向这个世界的门在安科-莫波克。”格兰妮一脸迷惑。“在环海沿岸。”希尔塔加上一句。格兰妮仍是满脸彬彬有礼的茫然。“在五百英里之外。”

“哦。”

格兰妮站起身,拍掉了想象中粘在裙子上的一粒灰尘。

“那么我们最好立刻动身。”

希尔塔哈哈大笑起来。艾斯卡挺喜欢这声音。格兰妮从不笑出声,最多只是让嘴角往上翘翘。希尔塔不一样,瞧她的模样,像是好好想过生活是怎么回事,而且看出它不过是个笑话。

“明天再走吧,”她说,“我家有地方,你们可以和我待一块儿,明天趁天色还早赶路。”

“这太麻烦你了。”格兰妮说。

“胡说八道。我收拾收拾就来,你们干吗不先去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