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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都很实际。比如整理厨房的桌子和“基础草药学”;清扫羊粪和“真菌的用途”;洗洗涮涮和“召唤低级神灵”;还总得照看洗碗间的大铜锅,与之相应的是“蒸馏法的理论与实践”。终于,边缘地带的暖风吹来,积雪融化,只有树木脚下中轴方向的地方还留着一道道烂泥的时候,艾斯卡学会了准备一系列的药膏,好几种药用白兰地,二十来种注射液和许多神秘的药水。格兰妮保证她以后会了解它们的用途。
唯一一点儿没碰的就是魔法。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格兰妮总是含糊其辞。
“可我该当个巫女啊!”
“你还不是巫女呢。说出三种对肠胃有好处的草药。”
艾斯卡把双手放到身后,闭上眼睛:“大豌豆花的花蕊,老头长裤的根茎,血水睡莲的茎,还有——”
“够了。在哪儿能找到水黄瓜?”
“泥炭沼和积水池,时间是从——”
“很好。你学了不少。”
“可这不是魔法!”
格兰妮在餐桌旁坐下。
“大多数魔法都不是魔法。”她说,“多数时候,魔法就是知道正确的药草,学会观察天气,了解动物的行为方式。当然还有人的。”
“就这些!”艾斯卡惊恐万状。
“就这些?这可是个很了不起的这些。”格兰妮道,“不过并非仅仅如此,这不是全部。还有其他的东西。”
“你能教我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必要现在就暴露你自己。”
“暴露?暴露给谁?”
格兰妮飞快地瞥了眼屋子角落里的阴影。
“先别管这个。”
积雪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踪迹已经消失殆尽,春风开始在山间游荡,森林里的空气带上了松脂和腐叶增肥的泥土的气味。最早开放的几朵花对抗着夜晚的霜冻,蜜蜂也开始活动。
“那儿,蜜蜂,”格兰妮·维若蜡说,“这是真正的魔法。”
她小心地揭开第一个蜂箱。
“你的蜜蜂,”她继续道,“就是你的蜂蜜酒,你的蜡,你的蜂胶和蜂蜜。那,蜜蜂可是好东西。而且全由女王蜂说了算。”她加上一句,带点赞许的意思。
“它们不蜇你吗?”艾斯卡后退几步。蜜蜂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爬在蜂箱的木板上。
“几乎没有过。”格兰妮说,“你想学魔法?看好了。”
她把一只手伸进涌动的昆虫堆里,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微弱而尖锐的喉音。蜂群中有了动静,一只大蜜蜂缓缓爬到她手上。它比自己的同胞更长更胖,几只工蜂跟上来,抚摸它,照顾它。
“你是怎么办到的?”艾斯卡问。
“啊,”格兰妮道:“想知道?”
“当然,我想。所以我才问的,格兰妮。”艾斯卡义正词严地说。
“你觉得我用了魔法吗?”
艾斯卡低头看看蜂王,又抬头看着巫女。“不,”她说,“我觉得你只是非常了解蜜蜂。”
格兰妮咧嘴笑了。
“完全正确。当然,这也是魔法的一种。”
“什么,就是了解很多东西?”
“了解那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格兰妮小心翼翼地把蜂王放回它的臣民中间,关上了蜂箱盖。
“还有,我想是时候让你分享几个秘密了。”她补充道。
艾斯卡心想,终于。
“但首先,我们必须向蜂群致敬。”格兰妮尽其所能在“蜂群”两个字下边加上了着重号。
艾斯卡不假思索地行了个屈膝礼。
格兰妮伸手在她后脑勺上一拍。
“鞠躬。我跟你说过的,”她倒并没有生气,“巫女们只鞠躬。”她示范了一次。
“可这是为什么?”艾斯卡抱怨道。
“因为巫女必须与众不同,这也是秘密的一部分。”
她们来到小屋边缘向的一侧,在一张发白的长凳上坐下。眼前的药草已经有一尺来高了,长着好大一堆浅绿色叶子,看上去很有些骇人。
“好了,”格兰妮在长凳上坐好,“你知道挂在门边的那顶帽子吧?去把它拿来。”
艾斯卡顺从地走进屋里,从钩子上取下格兰妮的帽子。它又尖又高,不用说,是黑色的。
格兰妮一面摆弄帽子,一面紧紧地盯着它。
“这顶帽子里,”她庄严地说,“隐藏着巫女的一个秘密。如果你不能说出这秘密是什么,那我最好别再教你了;而一旦知道帽子的秘密,你就再也没法回头了。告诉我,你对这顶帽子了解多少?”
“我能看看吗?”
“请便。”
艾斯卡往帽子里瞅了瞅。里边有些金属衬里,帮助帽子保持形状,还有几根帽针。仅此而已。
这顶帽子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只不过村里谁也没有这样的帽子;可它也并不会因此就有了魔法。艾斯卡咬住嘴唇,她仿佛看见自己被送回家去,颜面扫地。
她感觉不出帽子有什么古怪,里头也没有暗袋。只是一顶巫女戴的帽子罢了。格兰妮去村里时总戴着它,但在森林里她只裹一张皮革头巾。
她试着回想格兰妮勉勉强强泄漏的一星半点知识。你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不知道什么。魔法可以是错误的地点的正确的东西,或者正确的地点的错误的东西。它可以是——
格兰妮在村子里总戴着这顶帽子。还有黑色的大斗篷。那肯定不是什么魔法斗篷,因为冬天里它常被用来给山羊当被子盖,到春天的时候格兰妮还得洗洗。
答案开始在艾斯卡心里成形,但她不怎么喜欢它。这跟格兰妮的许多答案一样,不过是文字游戏。她把你早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不过换了种说法,让它们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最后她说,“我想我知道了。”
“那就说说看。”
“有两个,呃,方面。”
“嗯?”
“因为你戴着它所以它是顶巫女的帽子。反过来,你因为戴了它所以才是巫女。唔。”
“所以说——”格兰妮鼓励道。
“所以说大家看见你的帽子和斗篷他们就知道你是个巫女,所以你的魔法才灵验?”
“正确,”格兰妮道,“这就叫气质学。”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银发。格兰妮的头发紧紧地绾在一起,连石头也能敲碎。
“可这不是真的!”艾斯卡抗议道,“这不是魔法,这是这是——”
“听着,”格兰妮道,“假如有人伤风,你给他瓶烈性红酒很可能就行了。没错,可如果你想确保它有效,那你就要让人的心使它发挥作用。告诉他这是加入了月光的仙女之酒什么的。对着它咕哝几句。这跟诅咒是一个道理。”
“诅咒?”艾斯卡怯生生地问。
“啊,诅咒,我的孩子,没必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等需要的时候,你也会诅咒的。当你独自一人,而且没人能帮你,而且——”
她迟疑片刻,艾斯卡眼里的疑惑让她不自在,她不由得有些支吾:“——而且人家不尊重你的时候。大声说出你的诅咒,要复杂,要长,需要的话自己编也行,但它会起作用的。第二天,等他们伤了拇指或者从梯子上掉下来或者家里的狗死了,他们会想起你来。下次他们就规矩了。”
“可这看起来还是不像魔法。”艾斯卡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有一次我救了一个人的命。”格兰妮说,“特制的药水,每天两次。开水加点莓汁。跟他说是我从矮人那儿买来的。这就是最重要的部分,真的。只要他们有这个心,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能自己挺过去,你只要给他们一点影响就够了。”
她尽量和善地拍拍艾斯卡的手。“要理解这些你还太年轻,”她说,“可等长大些你就会发现,人很难从自己的脑子里走出来。你也一样。”她加上一句,好像在背诵一句格言似的。
“我不懂。”
“你要懂了我才觉得奇怪呢,”格兰妮轻快地说,“不过你倒可以说五种对干咳有好处的药草来听听。”
春天渐渐真的有了春天的样子。格兰妮现在常带上艾斯卡,去隐蔽的池塘或高处布满碎石的山坡采集罕见的植物,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艾斯卡很喜欢这么散步。在山的高处,阳光猛烈地洒向大地,空气却还冰冰凉。植物贴着地表生长,非常茂盛。从最高的几座山顶,她能一直看到环绕在世界边缘的边缘洋;而在相反的方向,锤顶山脉向远处延伸,永远被冬季怀抱。山脉一路指向世界的中轴,那儿有座十英里高的山,全是石头与坚冰,大家普遍认定神仙们就住在山上。
“神仙挺不错的。”看着风景吃午餐时,格兰妮这么说道:“你不去烦他们,他们也不来烦你。”
“你认识很多神仙?”
“我见过雷神几面,”格兰妮说,“当然,还有霍吉。”
“霍吉?”
格兰妮嚼着一块去掉面包皮的三明治,“哦。他是个自然神,”她说,“有时候他会以一株橡树的形象现身,或者半人半羊,不过在我眼里,他基本上是个讨厌的麻烦。当然,你只能在树林深处见到他。他吹长笛。吹得糟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艾斯卡趴在地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地。几只自给自足、吃苦耐劳的大黄蜂在百里香丛中来来去去。背上的太阳挺暖和,但在这么高的地方,石块中轴向的一边还是有些残雪。
“跟我讲讲下头那些地方。”她懒洋洋地说。
格兰妮不以为然地瞄了眼绵延上万英里的土地。
“就是其他地方。”她说,“和这儿一样,但又不同。”
“有城市之类的东西?”
“应该是的。”
“你从来没去看过?”
格兰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理理裙子,穿在里面的法兰绒于是露出几英寸,暴露在阳光下,让她的老骨头也能享受享受温热的抚爱。
“没有,”她说,“这儿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到大老远去寻了来。”
“我有一次梦到过一个城市,”艾斯卡道,“里头有好多好多人,还有一座大房子,有好大的门,魔法大门——”
身后传来仿佛衣料裂开的鼾声。格兰妮睡着了。
“格兰妮!”
“唔?”
艾斯卡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巧妙地问:“现在你急不急?”
“什么?唔,不急。”
“你说会让我看看真正的魔法,你还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艾斯卡道,“现在你就不急,对吧?”
“唔。”
格兰妮·维若蜡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天空。这儿的天更暗些,没那么蓝,有些发紫。她想:有何不可?她学得很快。她对草药学比我还要精通。我在她这年纪的时候,老尕茉·图姆特天天让我附身借体、移形换位、练习传送。或许我是谨慎过头了。
“一点点就好?”艾斯卡恳求道。
格兰妮沉吟半晌。她再也找不出别的借口了。她暗想,我肯定会后悔的——这一想法后来显示了相当的预见性。
“好吧。”她简短地说。
“真正的魔法?”艾斯卡问,“不是草药和气质学?”
“按你的说法,真正的魔法,是的。”
“是咒语吗?”
“不,借体。”
艾斯卡的脸上写满期待。格兰妮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兴奋。
山谷在她们眼前伸展,格兰妮四下搜索,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远处,在一片蓝色薄雾笼罩的森林上空,一只灰色的老鹰正懒洋洋地盘旋着。眼下它很放松。非常合适。
她温柔地呼唤它。老鹰盘旋着靠近了。
“关于借体,第一个要点就是你必须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要舒舒服服的。”她弄平身后的草,“最好是在床上。”
“可借体是什么啊?”
“躺下,握住我的手。看见上头那只老鹰了吗?”
艾斯卡眯起眼,望着暖烘烘的深色天空。
那儿有……她在风中盘旋,下边的草地上躺着两个小人……
她能感到流转的空气拂过她的羽毛。这只鹰没在捕食,只是享受着阳光照在双翼上的感觉。下方的大地无足轻重,可空气……空气是个三维的东西,复杂、多变,是交错的螺旋和曲线,一直延伸到远方,是围绕着热柱的“之”字形气流。她……
……感到一股温柔的压力制止了自己。
“第二个要点,”格兰妮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就是不要打搅主人。假如你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它要么会反抗,要么会惊慌失措,无论如何你都毫无胜算。它当了一辈子的老鹰,你没有。”
艾斯卡一言不发。
“你不是害怕了吧?”格兰妮问,“第一次常会这样,再说——”
“我不怕,”艾斯卡道:“我怎么控制它呢?”
“你不能控制它。现在还不行。控制真正的野生动物不是件简单的事。你得——就像是暗示,让它感到是自己想要这么做。当然,驯化的动物就完全不同了,但你不能让任何动物去干完全违背它天性的事。现在试着找找老鹰的意识。”
艾斯卡发觉自己的意识背后弥漫着一片银色的云,那就是格兰妮。她搜索一番,找到了老鹰。差点就错过了。它的意识细小而强烈,像个紫色的箭头。它正专心致志地飞行,一点也没注意到她。
“好,”格兰妮赞了一声,“我们不要飞得太远。如果你想要它转弯,你就必须——”
“是的,是的。”艾斯卡弯了弯手指(天晓得它们究竟在哪儿),大鸟倚着气流转了过去。
“很好。”格兰妮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就是自然而然的。”
“唔。”格兰妮小心地检视老鹰的意识,它依然对乘客们的存在一无所知。这下子她真给震住了。格兰妮自己身上可是难得见到这种事。
她们在群山上空滑行,艾斯卡兴奋地探究着老鹰的感官。格兰妮的声音穿透她的意识,带给她指示、引导和警告。但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上去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不能接管老鹰的意识呢?不会伤到它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只需要一点点窍门,就像打响指——说起来,打响指她倒真没成功过——然后她就可以体会飞翔的感觉,亲自体会,而不只是品尝一点点二手货。
然后她可以——
“别,”格兰妮平静地说,“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
“什么?”
“你真以为自己是头一个吗,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们全都没这么想过?占据另一具身体,乘风破浪?你真以为事情就那么简单?”
艾斯卡恨恨地瞪着她。
“没必要摆出这副表情,”格兰妮道:“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前途未卜就开始随心所欲,这可不行。想耍把戏,先得知道出了岔子该怎么办。没学会走不能急着跑。”
“我感觉得到该怎么做,格兰妮。”
“那也有可能。但借体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虽然我得承认你确实有些天分。今天已经够了,让它飞到咱们的身体上边,我来教你怎么回归。”
老鹰拍打双翼,来到两具静止的身体上方。艾斯卡的意识之眼看见两条通道开启了。格兰妮的意识消失了。
现在正好试试——
格兰妮错了。老鹰的意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时间容它恐慌。艾斯卡用自己的意识裹住它。一瞬间的挣扎之后,它消融在她的意识里。
格兰妮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大鸟顺着长满青草的山坡盘旋,掠过山腰往下飞去。它发出胜利的高呼,声音嘶哑。老鹰越飞越远,最后成了个不断消失的小黑点,只有另一声啼叫的回音仍在附近回荡。
格兰妮低头看看艾斯卡静止的身体。这孩子倒是不重,可离家那么远,天也快黑了。
“该死。”她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两个字,只是站起身,拍拍衣服,“哼”的一声憋足劲儿,把了无生气的艾斯卡扛到肩上。
群山之上,日落时分晶莹的空气中,老鹰艾斯卡越飞越高,痛饮飞翔的琼浆。
格兰妮在回家途中遇上了头饥饿的熊。巫女的后背一路上痛得要命,实在没心情看狗熊冲自己咆哮。她低声嘟囔了几个字,狗熊目瞪口呆,不过留给它惊讶的时间不长,因为它径直朝一棵大树撞了过去,好几个钟头之后才悠悠苏醒。
回到家,格兰妮把艾斯卡放在床上,然后升起火。她把山羊带回圈里,挤了奶,干完了晚上该做的家务活。
她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把它们都打开;等天色暗下来,她点起一盏灯,放在窗台上。
格兰妮·维若蜡一晚只睡几个钟头,半夜还会醒过来一次,这是习惯。这晚醒来时房间里一切照旧,只有灯罩成了个袖珍版太阳系,周围环绕着几只愚蠢的飞蛾。
黎明时分她再次醒来,蜡烛早已经熄灭。艾斯卡仍处于无法唤醒的浅睡中,那是借体者的睡眠。
她把山羊放出去吃草,眼睛专注地搜索天空。
正午了。接着,第二天的光线也开始慢慢退去。她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有时她会疯狂地做一阵家务:历史悠久的污垢从地板缝里挖出来,炉板上一冬的煤灰都刮了个干干净净,再用黑铅擦得奄奄一息。碗柜背后的一窝老鼠也被温柔而坚决地请进了羊圈。
日落。
碟形世界的光线年老体弱,举动迟缓沉重。格兰妮站在小屋门口,望着它渐渐离开山区,将穿越森林的小河染成金色。有时它会堆积在谷地,直到白昼完全褪去,消失。
格兰妮的手指狠狠地敲着门柱,嘴里哼着一阕单调、苦涩的小曲。
又是一个黎明。小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艾斯卡的身体还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
金色的光线缓缓涌向碟形世界,宛如冲上泥滩的第一股波浪。此时,老鹰正朝着天穹越飞越高,缓慢扇动的双翼强有力地击打着空气。
整个世界都在艾斯卡眼前展开——所有的大陆,所有的海岛,所有的河流,特别是那一圈壮美的边缘洋。
在如此的高度,什么也没有,甚至听不见一点声音。
艾斯卡陶醉在这种感觉中,命令自己疲乏的肌肉更加努力。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大对劲。她的思维好像不受控制,在打转、在消失。痛苦、兴奋、疲劳,一起涌入她心里,可同时还有些别的什么正在流逝。记忆随风飘散。她刚抓住一个想法,这想法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剩下。
她正飞快地失去自我,却不记得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她惊惶失措,赶紧往内心挖掘,想要抓住些什么。
我是艾斯卡,我偷走了一只老鹰的身体,风拂动羽毛的感觉,饥饿,向下搜索,不是大地……
她又试了一次。我是艾斯卡,寻觅风之路,肌肉的疼痛,尖锐的空气,寒冷的空气……
我是艾斯卡,向上、向上,空气潮气湿润白色,高高在上,天空稀薄……
我是我是。
格兰妮走在花园的蜂箱之间,清晨的风抽打着她的裙子。蜂箱周围种满琉璃苣和香蜂草,非常茂密。她从一个蜂箱走到另一个蜂箱,敲打蜂箱盖。然后,她站在琉璃苣和香蜂草丛中,伸长双臂,唱出几个极高的调子,那是普通人根本听不到的高音。
蜂箱里一阵喧哗,突然间,空中挤满了身体肥壮、声音低沉的大眼睛雄蜂。它们绕着她的脑袋飞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加入到她的吟唱中。
接着它们离开了,在逐渐增强的光线中向上飞去,消失在树梢之后。
谁都知道——至少巫女们都知道——一群群的蜜蜂其实都只是被人称作“蜂群”的生物的一部分,每只蜜蜂都是这个生物的一个细胞。格兰妮很少同蜂群交流思想,一方面是因为昆虫的心灵很奇怪,带着一股锡味儿,感觉格格不人,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怀疑蜂群其实比自己要机灵多了。
她知道雄蜂很快就能抵达树林深处的各个野生蜂房。几个钟头之内,山区草场的每个角落都会受到最细致的搜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中午,雄蜂们回来了,格兰妮读过蜜蜂那锐利、尖刻的意识,得知它们没能发现艾斯卡的踪迹。
她回到凉爽的小屋里,坐在摇椅上盯着房门。
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主意她就恨得牙痒痒,但她还是拿来一架小木梯,嘎吱嘎吱地爬上屋顶,从茅草深处拖出法杖。
它冷得像冰。它在冒烟。
“就是说,在雪线之上。”格兰妮说。
她爬下来,把法杖扔到一个花床上。她瞪着它。格兰妮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法杖也在瞪着自己。
“别以为你赢了,因为你没有。”她呵斥道,“只不过我没那闲工夫,不想浪费时间。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儿。我命令你带我过去!”
法杖木头木脑地看着她。
“以——”格兰妮迟疑了半晌,她对咒语有些生疏,“——以树干和石头的名义,我命令你服从!”
让我们试着描述一下法杖的反应,活动、行动、活泼——所有这些词都极端地不准确。
格兰妮挠挠下巴。她回忆起所有孩子都上过的一课:那个有魔力的字眼是什么来着?
她放手一搏:“请?”
法杖一颤,从地上抬起一点,在空中转个弯,悬在齐腰高的位置,摆出邀请的姿态。
据说扫帚已经重新在年轻一代的巫女中间流行起来,但格兰妮本人对此绝不敢苟同。骑着件小家什在空中疾驰,还能有什么体面可言?再说,骑在这东西上肯定太通风了。
但现在不是讲究体面的时候。格兰妮跑回门后抓起帽子,然后再不耽搁,抬腿爬上法杖,尽力坐稳——当然是侧坐,两个膝盖把裙子夹得紧紧的。
“好了,”她说,“现在怎么么么么么么么——”
一个阴影横穿森林,又是尖叫又是诅咒,所到之处动物四散奔逃。格兰妮抓得很紧,指关节都白了,两只瘦腿发疯似的乱踢。在树梢上,她学到了有关重心和气流的重要课程。法杖只管往前冲,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
等法杖飞出树林,来到高山草地时,她已经有些适应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可以只靠膝盖和双手牢牢抓稳,当然,前提是她不介意一路倒吊着走。她的帽子倒还有些用处,其形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
法杖冲进黑色的绝壁间。据说在冰巨人的时代,冰河曾沿着这里光秃秃的河谷奔流。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格兰妮的喉咙一阵刺痛。
他们在一个雪堆上猛然停住。格兰妮摔下来,在雪里大口喘气,极力回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份罪。
几英尺外的石突下有一团羽毛。见格兰妮靠近,一颗脑袋神经质地抬了起来,老鹰用凶猛、惊恐的眼睛对她怒目而视。它想飞走,却跌倒在地。巫女伸出手去,老鹰一口啄下了一块三角形的肉。
“明白了。”格兰妮自言自语,声音很平静。她四下看了看,找到块大小合适的巨石,然后躲到石头背后——显然是为了体面的缘故——几秒钟之后手拿衬裙走了出来。老鹰拼命反抗,好几个星期精细入微的针线活全给糟蹋了,不过她终于把它裹了起来,免得自己再受皮肉之苦。
格兰妮转向法杖。对方正直直地立在雪堆上。
“我要走回去。”她冷冷地说。
只不过这里恰好是一段峭壁的突出部分,垂直往下好几百英尺才有一堆尖利的黑色石块。
“那好吧,”格兰妮只得让步,“但你必须慢慢地飞,明白?还有,不许往高处走。”
事实上,由于她稍稍有了些经验,或许还因为法杖更小心了些,他们的回程几乎算得上平稳。格兰妮有些动摇了。假以时日,没准她真能改变对飞行的看法,从满心厌恶变成仅仅是不喜欢。这其实不难,诀窍就在于找个法子不让自己往地上看。
老鹰趴在壁炉前破旧的小地毯上。它喝过些水,还吞下几条生肉。格兰妮对着水嘀咕了些咒语,通常这是为了糊弄病人,可谁知道呢,没准儿里头还真有些法力。
可它仍然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点点智力的迹象。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只鸟。格兰妮冒着再被啄一口的危险紧紧盯住老鹰的眼珠。她拼命说服自己,在那双邪恶的橙色眼睛深处,在目力几乎难以企及的地方,的的确确存在着那么一点奇异的闪光。
她在老鹰的头脑中搜索。老鹰的意识还在,生动而尖锐,没有问题,但那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当然,心灵是没有颜色的,但老鹰的意识仿佛是一缕缕的紫色,而在它们周围和中间,还夹杂着几缕微弱的银色。
心灵能塑造身体,可惜艾斯卡明白得太晚了。借体是一回事,但如果谁真想要窃取另一种形态,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格兰妮坐下来,前后摇晃。她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她无法把纠结交错的精神分开,锤顶山区的任何人都办不到,就连——
她抬起眼睛,倒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或许只是由于空气的质地发生了某种变化。是法杖。它不计前嫌,回到了小屋里。
“不。”格兰妮坚定地说。
然后她想:我这么说究竟是为了谁好?我自己?这儿有力量,但不是我的那种力量。
可附近再找不出别的力量了。即使用这种力量,现在恐怕也已经太迟了。
甚至也许从来都不够早。
她再次把手伸向大鸟的脑袋,安抚它的情绪,驱散它的恐惧。老鹰由着她把自己提起来,别扭地坐到她手腕上。它收紧爪子,划破了格兰妮的皮肤。
格兰妮拿起法杖走上楼梯,来到那间低矮的卧室里。艾斯卡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头顶是老旧的天花板。
她让老鹰站在床栏杆上,把注意力转向法杖。被她一瞪,法杖上的雕刻再次变幻起来——它们从没显露过自己真正的样子。
格兰妮对力量的运用并不陌生。她很清楚,自己依赖的是温和的压力,是巧妙的掌控方向。当然,她不会这么说自己——她只会说,只要知道该往哪儿看,你总能找到可以发力之处。法杖蕴含的力量粗犷、强烈而纯粹,是从塑造宇宙之力中蒸馏出的魔法。
她必须付出代价。凭着格兰妮对巫师的了解,这代价是不会低的。可你要是总在价钱上犹豫不决,又上商店来干吗呢?
她清清嗓子,天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也许她可以——
一股力量像半块砖头一样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她。她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往下看时,却惊讶地发现双脚仍牢牢地站在地板上。她试着往前迈一步,结果魔法喷发到她周遭的空气中。她伸手想扶住墙壁,结果古老的木条在她手下骚动,竟长出了新叶。一股魔法的旋风在屋里打着旋,卷起灰尘,赋予它们短暂的生命,让它们显示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形态;盥洗架上本来放着水壶和脸盆,上头还描绘着特别动人的蔷薇花蕾图案,现在也碎成了一片一片的,而它们那位待在床底下的姐妹,“卧房经典瓷器三件套”的老三,则化作某种可怕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溜了。
格兰妮开始骂骂咧咧,又很快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自己口里的话全都绽放成了镶着七彩花边的云朵。
她低头看看艾斯卡和老鹰,他们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毫无反应。她努力集中精神。
她溜进老鹰的脑袋里,再次看见了意识的丝线,银色的细丝紧紧缠绕着紫色,二者显示出共同的形状。但现在她能看到丝线的尽头,只需小心翼翼地在这里一推或是一拉,就能把它们分开。形势是那么显而易见地好转,她听到自己放声大笑,笑声化作弯弯曲曲的橙、红两色阴影,消失在天花板里。
时间渐渐流逝。虽然力量在她脑中悸动,但这仍旧是件令人精疲力竭的苦差事,就跟在月光下穿针引线差不多。现在,格兰妮终于抓住了一把银色,她仿佛置身于一个迟缓、沉重的世界中,慢慢地将这把银色朝艾斯卡抛去。它化作一片云,像旋涡一般旋转着消失了。
她意识到一种尖锐的嘁嘁喳喳声,视野边缘还有阴影出没。唉,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它们来了,魔法的喷发永远会吸引它们。你只能学着视而不见。
格兰妮醒了,发现自己倚在门上,明亮的阳光刺痛她的双眼,她全身都像害了牙周炎。
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摸到盥洗架的边缘,借力坐了起来。水壶和脸盆完好无损,对此她倒并不太吃惊;可是,好奇心战胜了疼痛,她飞快地朝床底下瞄了一眼。没错,一切如常。
老鹰还蹲在床柱上。艾斯卡仍然在熟睡,看得出这是真正的睡眠,她不再是一具静止不动的空壳。
现在她只能祈祷,希望艾斯卡醒来以后不会忍不住想去扑兔子。
她抱起毫不反抗的老鹰走下楼梯,打开后门让它离开。大鸟吃力地飞到最近的一棵树上,然后停下来休养生息。它隐约觉得自己该对某个人怀恨在心,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记不起原因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