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前门开了。伊莎贝尔探出个脑袋。

“家里没人。”她说,“你们最好进来。”

其他三人挨个走进门厅。切维尔还细心地擦了擦脚。

“小了点。”凯莉挑剔地说。

“里面要大得多。”小亡说着转向伊莎贝尔,“到处都看过了?”

“连阿尔波特都找不到。”她说,“这还是头一回。”

她记起了自己身为女主人的责任,赶紧咳嗽几声。

“有人想喝一杯吗?”她问。凯莉没理她。

“我还以为至少是座城堡。”她说,“又黑又大,有宏伟的黑塔。没想到是个放雨伞的架子。”

“里头放着把镰刀。”切维尔指出。

“让我们去书房坐坐,我敢说大家都会觉得舒服些。”伊莎贝尔匆匆忙忙地推开黑色台面呢的房门。

切维尔和凯莉走进门去,一路争个不休。伊莎贝尔挽起小亡的胳膊。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要是父亲发现他们,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我会想出法子来。”小亡说,“改写一下传记什么的。”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别担心,我会想出法子来的。”

在他身后,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小亡转过身,眼前是阿尔波特笑呵呵的脸。

书桌后的皮革扶手椅缓缓转了过来。死神从交叉的十指上方看着小亡。确定他们的注意力和恐惧已经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以后,他说:

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

死神站了起来,他的身形似乎更高大了,房间也显得更加阴暗。

不用费心道歉了。他补充道。凯莉把脑袋埋进了切维尔肉乎乎的胸口。

我回来了,而且很愤怒。

“师父,我——”

闭嘴。死神弯弯石灰质的食指,示意凯莉上前来。她转头看着他,她的身体不敢违抗。

死神伸手碰了碰她的下巴。小亡的手摸到了剑柄。

就是这张脸引得千军万马交战、焚毁了瑟尤多波利的高塔吗?死神叹道。他漆黑的眼窝里是两个红色的小点,仿佛有好几英里深。凯莉像被催眠了似的望着对方的眼睛。

“呃,打扰一下。”切维尔毕恭毕敬地拿着帽子,这是墨西哥风格的礼节。

怎么?死神有些走神。

“它不是的,先生。您说的肯定是另一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

“切维尔,先生。我是个巫师,先生。”

我是个巫师,先生。死神讥笑道,安静,巫师。

“是,先生。”切维尔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死神转向伊莎贝尔。

女儿,解释你的行为。你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傻瓜?

伊莎贝尔惴惴不安地行了个屈膝礼。

“我——爱他,父亲。我想是。”

“什么?”小亡大吃一惊,“你从没说过!”

“好像从来都没有机会。”伊莎贝尔说,“父亲,他不是故意——”

安静。

伊莎贝尔垂下眼皮,“是的,父亲。”

死神大步绕过书桌,跟小亡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一巴掌掴到小亡脸上,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小亡跌了出去。

我邀请你来到我的家里,他说,我训练你,供给你食物和衣服,我给了你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而你就这样报答我。你诱惑了我的女儿,你忽视自己的责任,你在现实世界激起一个世纪才能平复的波纹。由于你不合时宜的举动,你的同伴注定将被遗忘。诸神绝不肯轻饶他们。

总的来说,小伙子,这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这个头开得实在不怎么样。

小亡挣扎着坐了起来,用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它冷冷地灼烧着,像彗星的冰核。

“小亡。”他说。

这东西竟然还会说话!它想说什么?

“你可以放他们走,”小亡说,“是我把他们牵扯进来的。不是他们的错。你可以想办法让——”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他们现在属于我了。

“为了他们,我会反抗你。”

非常高尚。凡人永远在反抗我。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

小亡站起来。他还记得当死神是什么样的,他抓住那种感觉,让它浮上来……

不。他说。

啊。这么说你是以平等的身份向我挑战了?

小亡咽了口唾沫。至少该走哪条路已经很清楚了——当你一步跨下悬崖的时候,你的生活自然会走上一个非常确定的方向。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说,“而如果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你可以随心所欲。死神说,跟我来。

他迈着僵硬高傲的步伐从小亡身边走过,来到大厅里。

剩下的四个人盯着小亡。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切维尔问。

“不。”

“你不可能打败主人的。”阿尔波特叹了口气,“我的经验之谈。”

“要是你输了会怎么样?”凯莉问。

“我不会输的。”小亡回答道,“问题就在这儿。”

“父亲希望他赢。”伊莎贝尔苦涩地说。

“你是说他会让着他?”切维尔问。

“哦,不,他不会让着他,只是希望他赢。”

小亡点点头,他们跟了上去。小亡暗自思忖着,一个永无止境的未来,为造物主的什么神秘计划服务,生活在时间之外,难怪死神想辞职。死神曾经说过,长成一身吓人的骨头架子,这其实并非充当死神的必要条件,但那方面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永恒会不会让人感觉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呢?又或者所有的生命——从个体自己的角度看——其长度其实完全一样?

嗨,他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多谢。”他苦涩地说。其他人都瞥了他一眼。

你能行的,那个声音说,你有个很大的优势:你当过他,他却从来没当过你。

死神大步迈过大厅,走进放置沙漏的房间。他刚一进门,蜡烛就听话地点亮了。

阿尔波特。

“主人?”

把沙漏拿来。

“遵命。”

切维尔扯住老头的胳膊。

“你是个巫师。”他沙哑着嗓子说,“没必要听他的命令!”

“你多大了,小伙子?”阿尔波特和气地问。

“二十岁。”

“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你对自己的选择就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他转向小亡,“抱歉。”

小亡拔出剑来,烛光之下,它的利刃似乎消失了一般。死神转身面对他。在一排排高耸的沙漏前,死神的身影显得十分瘦小。

他伸出两只胳膊。镰刀带着轻微的霹雳声出现在他手里。

阿尔波特从一条两侧摆满沙漏的通道上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来到一根石柱旁,把手里的两个沙漏放在石柱的架子上。

其中一个比平常的沙漏大好几倍——纯黑、纤细,装饰着复杂的骷髅和骨头图案。

这还不是最让人不舒服的部分。

小亡暗自呻吟起来——里头根本看不见沙子。

小一些的那个外形普通,没有什么装饰。小亡伸出手去。

“可以吗?”他问。

请便。

沙漏上刻着“小亡”两个字。他对着光线看了看,发现上半部分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对这个他倒并不怎么吃惊。尽管周围有上百万沙漏在不住地咆哮,但把它拿在手里时,他还是觉得能听见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来。

死神转向切维尔。

巫师先生,你,你可以帮帮忙,为我们数到三。

切维尔点点头,面色阴郁。

“你们真的非这么干不可吗?难道大家就不能坐下来——”

不。

“不。”

小亡和死神警惕地绕着对方打转。两个倒影在无数的沙漏表面摇曳。

“一。”切维尔道。

死神威胁似的转了转镰刀。

“二。”

刀刃在半空中相会,发出猫咪滑下窗玻璃似的噪音。

“他们都作弊!”凯莉喊道。

伊莎贝尔点点头,“当然。”

小亡往后一跃,剑刃画出一道缓慢的弧线,死神轻而易举地挡开这一击,镰刀顺势低低一扫,小亡笨拙地蹦起来,勉强躲开。

尽管镰刀在作战武器中并不显眼,但在,呃,比方说农民起义的时候,站错边的任何人都会发现,在熟练的人手里,它绝对非常值得畏惧。一旦拿镰刀的人开始挥挥舞舞,任何人——包括镰刀的主人自己——都很难弄清楚刀刃现在在什么地方,以及下一秒钟它会飞到哪里。

死神咧着嘴上前一步。小亡躲过齐头高的一击,往边上一闪,只听身后叮当一声响,在距离最近的架子上,镰刀尖割破了一个沙漏……

……在莫波克漆黑的巷子里,一个拉粪工人突然捂住胸口,一头栽进自己的推车里……

小亡就地一滚,起身之后,双手把剑举过头顶拼命往下一砍,死神在黑白双色瓷砖上飞快后退,这情景让小亡猛然感到一阵阴暗的愉悦。这疯狂的一击砍破了一个架子,架上的沙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滑向地面。小亡隐隐约约意识到伊莎贝尔飞也似的从自己身边跑过,一个个地接住了它们……

……在碟形世界各地,四个人从高处摔下来,却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然后小亡冲上前去,准备扩大自己的优势。但死神手上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他挡住了每一次劈砍突刺,然后握镰刀的手法一变,让刀刃向上画出一道弧线。小亡笨手笨脚地横跨一步,剑柄刚好碰上一个沙漏,撞得它飞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在锤顶山区,一个塔戛牧人提着灯,正在高处的牧场寻找一头走失的母牛,这人脚下一滑,底下是足足一千英尺的深渊……

……切维尔一个鱼跃,绝望中拼命伸长胳膊,竟然接住了翻着筋斗的沙漏,他落到地上,靠肚皮继续向前滑行……

……一株长满疙瘩的小无花果树神秘地出现在尖叫的山民身下,阻断了他下落的进程。这一拦让他不必再考虑许多重大问题——比如死亡、众神的审判、进天堂的不确定因素等等等等——并且用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取代了它们,也就是,怎么才能在一片漆黑中爬上百英尺高、光秃秃、结了冰的悬崖?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安静,两个战士各自退开一步,相互试探着,想找到突破口。

“我们肯定能做点什么,不是吗?”凯莉道。

“小亡反正会输的。”伊莎贝尔摇了摇头。切维尔也晃了晃蓬松的袖子,银烛台滑了出来,他把烛台掂来掂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死神威胁似的晃晃镰刀,刚巧敲碎了肩膀旁边的一个沙漏……

……在贝斯·佩拉吉,皇帝的首席拷打官栽进了自己的盐酸池里……

……然后又是镰刀一舞,完全是运气,小亡竟然躲开了。不过只是刚刚好躲开,他能感到肌肉热辣辣地疼,还有脑袋里疲惫的毒药所带来的一片灰色的麻木。这两个劣势是死神不必考虑的。

死神也注意到了。

投降。他说,我或许会开恩。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镰刀再次画出一段弧线,小亡笨拙地一挡,镰刀撞到剑身,弹了起来,一个沙漏被敲成了上千块碎片……

……斯托·赫里特公爵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他捂住心脏,无声地尖叫着跌下马来……

小亡后退了好几步,直到一根粗糙的石柱抵住他的脖子。死神那令人畏惧的空沙漏离他的脑袋只有几英寸远。

死神并没有怎么注意他。他正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板,公爵的生命只剩下了些参差不齐的碎片。

小亡大吼一声,利剑一挥。这一手观众们已经很等了些时候,此刻不由得发出微弱的欢呼声,就连阿尔波特也拍了拍皱巴巴的手。

然而期待中的破碎声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什么也没有。

他转身又试了一次。剑刃从沙漏中间穿过,沙漏却完好无损。

空气的质地有些改变,这让他回剑一挡,刚好化解了一次凶猛的劈杀。死神及时跳开,躲过小亡软弱、缓慢的反击。

这就是结局了,孩子。

“小亡。”小亡说着抬起眼睛。

“小亡。”他重复道,接着手里的剑向上一挥,把镰刀的把手砍成了两段。愤怒在他体内翻腾。就算他要死,也要顶着自己的名字死!

“小亡。你这个混蛋!”他尖叫着奋力挺直身躯,面对那个笑嘻嘻的骷髅头,手里的剑挥成一片狂舞的蓝光。死神摇摇晃晃地后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密集的剑雨下伏低身子,镰刀的把手一次又一次被斩断。

小亡围着他又砍又刺,但即使在愤怒的红色迷雾中,他仍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个动作死神都看在眼里;虽然镰刀已经成了孤儿,但镰刀刃却变成了一把剑。死神没有任何破绽,而愤怒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你永远无法战胜他,小亡告诉自己。最多只能稍稍拖住他一会儿。再说失败很可能比获胜更好些,说到底,永恒这种东西谁稀罕呢?

透过厚厚的疲惫,他看见死神挺直了浑身的骨头,刀刃像在糖浆里似的,缓缓画出道从容不迫的弧线。

“父亲!”伊莎贝尔尖叫一声。

死神转过头去。

小亡的心或许很欢迎进入下一站的美好前景,但他的身体却认为这笔买卖自己比较亏,因此坚决反对。它抬起他拿剑的胳膊,以无法抵挡的一击打掉了死神手里光秃秃的镰刀,接着把死神抵到了最近的柱子上。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小亡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一个烦人的小噪音总在他耳边若隐若现,现在却消失了。他的眼睛往边上飞快地一瞥。

他最后的沙粒就快漏光了。

动手。

小亡举起剑,注视着那两点一模一样的蓝色火焰。

他把剑放下来。

“不。”

死神踢出一只脚,腹股沟高度,速度之快,连切维尔都不禁畏缩了一下。

小亡静静地蜷成一个球,滚到了地板的另一头。透过泪水,他看见死神正向他走来,一手拿着镰刀刃,另一只手里是他的沙漏。他看见凯莉和伊莎贝尔伸手去抓死神的袍子,结果被轻蔑地推到一边。他看见切维尔被一只胳膊肘击中了肋骨,他的烛台咔嗒咔嗒地滚了出去。

死神俯视着他。镰刀的尖端在小亡眼前晃晃,接着抬了起来。

“你是对的。没有正义。只有你。”

死神有些迟疑,镰刀慢慢地放下来。他转过身,低头看着伊莎贝尔的脸。她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意思?

她仰头怒视着死神的脸,然后收回胳膊,画个弧,挥出去,最后伴随着好像骰子盒的声音,接触发生了。

比起接下来的死寂,那点动静简直不算什么。

凯莉闭上了眼睛。切维尔把脸转开,两只胳膊抱住脑袋。

死神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骷髅头,动作异常缓慢。

伊莎贝尔的胸部起伏着,其程度之剧烈,恐怕让切维尔这辈子也别想再碰魔法了。

最后,死神用一种比平常更加空洞的声音问:为什么?

“你说过,玩弄个人的命运可能会毁掉整个世界。”伊莎贝尔说。

然后呢?

“你就玩弄了他的命运。还有我的。”她朝满地的碎玻璃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还有那些人。”

所以?

“对这事儿神仙会怎么说呢?”

说我吗?

“是的!”

死神似乎有些吃惊,神仙对我无能为力。到了最后,即使他们也无法逃脱我的掌握。

“看起来可不怎么公平,不是吗?神仙对正义、慈悲什么的就没兴趣吗?”伊莎贝尔气冲冲地质问道。她捡起了小亡的剑,完全没引起什么注意。

死神咧嘴一笑,我为你的努力喝彩。他说,但它们于你并无益处。让开。

“不。”

你必须知道,即使爱情也无法对抗死亡。我很抱歉。

伊莎贝尔举起了剑,“你很抱歉?”

让开,我说。

“不。你只不过是在报复。这不公平!”

死神的骷髅头垂下片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双眼在灼灼燃烧。

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我不。”

你让这件事变得很麻烦。

“好极了。”

死神的手指不耐烦地弹着镰刀刃,活像在锡皮上跳踢踏舞的老鼠。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瞅瞅挡在小亡身前的伊莎贝尔,又转身瞟了眼蜷在一个架子前的其他人。

不。他最后说,不,没人能命令我。没人能强迫我。我只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他一挥手,伊莎贝尔的剑飞了出去。再一个复杂的手势,姑娘被抬起来,定在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动作很轻柔,却没有留下丝毫反抗的余地。

小亡眼看着黑色的收割者再次向自己逼近,举起利刃准备最后一击。死神俯视着他。

你不知道这让我多难过。他说。

小亡用胳膊撑地,挣扎着抬起身子。

“我本来有机会知道的。”他说。

死神吃惊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传遍屋子的每个角落,在无数个沙漏架间回荡,制造出诡异的音响效果,活像墓地里的地震。他一面笑一面拿过小亡的沙漏,放在它的主人眼前。

小亡试着集中注意力。他看见最后一粒沙子滑下了光洁的表面,在边缘晃了晃,然后开始下落,仿佛慢动作般翻着筋斗朝底部落下去,缓慢而轻柔,细小的硅石表面上反射出烛光。它无声地落进沙堆里,撞出一个微型凹坑。

死神眼睛里的光扩散开来,直到充满小亡的整个视野,直到他的笑声让宇宙为之颤抖。

然后死神把沙漏倒了过来。


斯托·拉特王宫的大厅又一次烛光闪烁、鼓乐齐鸣。

客人们沿着阶梯鱼贯而下,一齐朝冷餐桌进发,司仪却还在一刻不停地报着名字。按照惯例,最后出现的客人要么是无比尊贵,要么根本就是心不在焉。比方说:

“王家提醒官,女王卧室的主人,尊贵的烈焰·切维尔阁下,一级巫师(幽冥大学)。”

切维尔朝新人推进,嘴巴咧得大大的,手里还拿着支雪茄。

“我能吻吻新娘吗?”他问。

“如果巫师也能吻新娘的话。”伊莎贝尔送上脸颊。

“我们都觉得焰火棒极了。”小亡说,“我猜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把外墙修好。你能找到吃的在哪儿,去吧。”

切维尔消失在人群里,伊莎贝尔脸上的微笑不变,低声对小亡说:“他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这还用说,唯一一个不用听女王发号施令的人嘛。”小亡跟一个经过跟前的贵族互相点头示意。

“他们说他是王位背后真正的力量。”伊莎贝尔说,“什么阁下之类的。”

“贪吃阁下。”小亡心不在焉地说,“你没发现吗,他最近一点魔法也不使了?”

“快闭嘴,她来了。”

“至高无上的陛下,女王凯莉瑞赫娜一世,斯托·拉特之主,八个保护国的保护者,斯托·赫里特中轴方向上那一小片争议地带的女皇。”

伊莎贝尔行了个屈膝礼。小亡鞠了一躬。凯莉给他俩一个灿烂的微笑。他们注意到女王似乎受到了一些很难忽视的影响,现在她更倾向于至少大概能跟着轮廓走的衣裳,还远离了好像菠萝和棉花糖后代的发型。

她在伊莎贝尔脸颊上啄了一下,接着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小亡。

“斯托·赫里特怎么样?”她问。

“很好,很好。”小亡回答道,“不过地窖还得再花些工夫。你过世的叔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呃,爱好,而且……”

“她指的是你。”伊莎贝尔低声道,“那是你的封地。”

“我更喜欢小亡。”小亡说。

“纹章也非常有趣。”女王说,“黑色背景上的沙漏,上面还有两把交叉的镰刀。王家学院为它头痛了好一阵子。”

“当公爵我倒不介意,”小亡说,“真正难适应的是我竟然娶了个女公爵。”

“会习惯的。”

“希望不会。”

“好吧。那么现在,伊莎贝尔,”凯莉露出坚毅的表情,“要想在王室的圈子站稳脚跟,有些人你就免不了得认识认识。”

伊莎贝尔绝望地看了眼小亡,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人群,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小亡伸出根手指摸摸衣领内侧,左右瞅了瞅,然后一闪身躲进餐桌尽头蕨类植物的阴影中,好让自己可以一个人清静清静。

在他身后,司仪清清嗓子,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遥远而茫然的神情。

“灵魂大盗,”司仪的声音恍恍惚惚的,显然属于那种耳朵听不见嘴巴的情况,“战胜皇帝,吞噬海洋,窃取时间,终极的现实,人类的收割者——”

行了,行了。我自己进去就成。

一只冷鸡腿正要入口,小亡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没有转身。没这个必要。那个声音绝对不可能弄错,那是种感觉,还有空气变暗、温度陡降的状态。婚宴上的人声和音乐减慢了速度,渐渐消失了。

“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他对着一盆蕨类植物说。

不参加我自己女儿的婚礼?再说了,这是头一次有人邀请我参加个什么事儿。请柬还镶了金边,写着请回复什么的。

“没错,但是举行仪式的时候你没出现,所以——”

我觉得那样不是太妥当。

“唔,是的,我猜——”

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会娶那个公主。

小亡涨红了脸,“我们谈了谈。”他说,“然后我们想,总不能因为你刚好救了个公主就草率行事吧。”

非常明智,你们。很多女人在沉睡了一百年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投进第一个唤醒她们的小伙子怀里,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而且,唔,我们想,总的来说,唔,一旦我真正了解了伊莎贝尔,唔……”

是的,是的,当然了。明智的决定。话说回来,我也决定不再参与任何人类的事情。

当真?

当然,除了履行职责的时候。这样做会蒙蔽我的判断力。

一只骷髅手出现在小亡的视线边缘,灵巧地扎住一个填馅鸡蛋。小亡猛地转过身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告诉我!前一分钟我们还在房间里,现在却突然到了城外,真真实实地到了城外!现实被改变了,以适应我们!这是谁干的?”

我跟神仙谈了谈。死神看起来相当不自在。

“哦。是你,是你?”死神避开了小亡的视线。

是的。

“我猜他们不太高兴吧?”

神仙是公正的,而且也很感情用事。至于我自己,我从来不知道感情用事是怎么回事。另外,你还没有解脱。你必须让历史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

“我知道。”小亡说,“我得合并那些王国什么的。”

到头来,你也许会后悔没留下跟我一起。

“我学到了不少,这是肯定的。”小亡承认。他抬起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摸摸脸上那四个淡淡的疤痕,“可我觉得我不是干那种事的材料。你看,我真的很抱歉——”

我带了个礼物。

死神放下自己的开胃菜,在袍子那些神秘的洞洞里翻了半天。当他的骷髅手再次出现时,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个小球。

死神松开手指,小球落到小亡手掌里。它沉得过分,还略略有些暖和。

给你和你夫人。新婚贺礼。一件嫁妆。

“美极了!我们还以为那个白银的烤面包架是你送的呢。”

那是阿尔波特送的。恐怕他没什么想象力。

小球在小亡的双手间转来转去。里头沸腾的形象似乎在回应他的碰触,一股股流动的光线画出弧线,来到他的手指下。

“是珍珠吗?”

是的。当有什么东西掉进牡蛎里又弄不出去的时候,那个可怜的东西就用黏液裹住它,把它变成一粒珍珠。但这是另一种珍珠,由现实本身造就的珍珠。所有这些亮闪闪的东西都是凝固的现实。你应该能认出它来——毕竟,这是你创造的。

小亡轻轻地把珍珠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里。

“我们会把它同宫殿里的珠宝放在一起。”他说,“目前还没多少。”

有一天它会变成新宇宙的种子。

小亡手一滑,不过他的反应很快,在珍珠撞上地板之前接住了它。

“什么?”

让它保持目前这个样子的是这个现实的压力。有一天这个宇宙或许会终结,现实也就死了,然后这一个会爆炸,然后……谁知道呢?好好保管。这是个礼物,也是一个未来。

死神把脑袋偏到一边。这只是个小东西。他补充道,你本来可以拥有永恒的。

“我知道。”小亡说,“我非常幸运。”

他小心翼翼地把珍珠放在餐桌上,就在鹌鹑蛋和香肠卷之间。

还有一个东西。死神又把手伸进袍子里,这次掏出了个长方形的包裹。用一根绳子系着,包装得很不专业。

是给你的。他说,给你一个人。你过去好像从来对它不感兴趣。你以为它不存在吗?

小亡解开包裹,发现自己手里是本皮革封面的书,书脊上用亮闪闪的金箔印着两个字:小亡

他翻过空白的书页,直到眼前出现一小行墨迹,它耐心地一路往下写着:小亡重重地合上书,在一片寂静中,那声音仿佛创世的噼啪声。他不自在地笑了笑。

“还剩不少空白的书页,”他说,“我还有多长时间?不过,照伊莎贝尔的说法,既然你把沙漏倒了过来,我死的时候会是在我——”

你有足够的时间。死神冷冷地说,这一切并不仅仅是算术。

“如果有人邀请你参加洗礼,你觉得如何?”

我看还是算了。我不是当父亲的料,肯定更不适合当爷爷。不是那块料。

他放下酒杯,朝小亡点点头。

代我向你亲爱的夫人问好。他说,现在我真的必须走了。

“你确定?我们很欢迎你留下。”

多谢你的盛情。不过责任在召唤。他伸出一只骨感的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亡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努力忽视冰冷的触感。

“你瞧,”他说,“如果什么时候你想歇上几天,你知道,放个假什么的——”

非常感谢。死神优雅地说,我会非常认真地考虑你的提议。现在——

“别了,”小亡惊讶地发现自己喉咙里竟然好像哽了块什么东西,“真是个讨厌的字眼,不是吗?”

的确。死神咧嘴笑了。正如我们经常提醒大家注意的那样,他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不过,这一次或许是发自内心的。

我更喜欢再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