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确定吗?”阿尔波特有些疑心。
“当然。”伊莎贝尔道,“愿意的话你可以自己重新算一次。”
阿尔波特的目光回到大书上,一脸将信将疑。
“好吧,它们也许没什么大错。”他很没风度地承认,又把两个名字抄在一张纸片上,“反正有个法子可以检验检验。”
他拉开死神书桌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个很大的铁制钥匙环。上面只挂着一把钥匙。
现在怎么办?小亡问。
“我们得拿上沙漏。”阿尔波特说,“你们跟我来。”
“小亡!”伊莎贝尔沙哑着嗓子喊道。
“干吗?”
“你刚才说的——”她陷入了沉默,然后又改口道,“噢,没什么。只是听上去有些……古怪。”
“我不过是问现在怎么办而已。”小亡说。
“没错,可是——哦,算了。”
阿尔波特侧身从他们跟前挤过,活像只两条腿的蜘蛛。他走到那扇一直紧闭着的门前,发现钥匙跟锁眼配合得天衣无缝。门一下子打开了,铰链连吱也没吱一声,只有更加深处的寂静发出嗖嗖的声响。
还有沙子的咆哮。
小亡和伊莎贝尔站在门口,两人都呆住了。阿尔波特从两行沙漏中间走过。那咆哮声并不从耳朵进入身体,它从双腿往上爬,一直溜进头盖骨,充满整个脑子,直到除了这急促、沙哑的灰色噪音之外,你再也想不到别的东西。那是几百万个鲜活的生命,而且正无可避免地冲向自己的最终目的地。
他们望着一排排生命沙漏无限地延伸,每一个都是独特的,每一个都刻着名字。墙上的火把熠熠生辉,让每个沙漏上都闪烁着一颗星星。房门对面的墙壁消失在一片光线的银河之中。
小亡感到伊莎贝尔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胳膊。
她张开嘴,声音紧张,“小亡,有些还那么的小。”
我知道。
她松开手,动作很轻,就像有人在扑克搭成的建筑物上放下了最顶上的一张A,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拿开,免得把整堆牌弄垮。
“再说一遍。”她静静地说。
“我说我知道。对这种事,我无能为力。你以前没来过?”
“没有。”她稍稍退开些,盯住他的眼睛。
“这儿也不比图书室里更糟嘛。”小亡说,而且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话。可是,在图书室你只是读到它,但在这儿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你干吗那么看我?”他加上一句。
“我只是在回忆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她说,“因为——”
“如果你们俩把对方看够了!”阿尔波特的大嗓门盖过了沙子的咆哮,“这边走!”
“棕色,”小亡告诉伊莎贝尔,“是棕色的。为什么?”
“快点儿!”
“你最好过去帮帮他,”伊莎贝尔说,“他好像很生气。”
小亡离开她,心里突然一阵不安。他走过铺着瓷砖的地面,来到阿尔波特身边,对方正伸出一只脚,好不耐烦地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敲个不停。
“我该怎么做?”小亡问。
“只管跟我走。”
屋子这边有好几条走廊,每一个的两侧都满满当当地摆着沙漏。在有些地方,一个石头柱子会把架子隔开,石头上刻着棱角分明的符号。阿尔波特时不时瞄它们一眼,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大步朝前走,好像对每个拐角都稔熟于心似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沙漏吗,阿尔波特?”
“是的。”
“这地方似乎不够大啊。”
“你懂多维地形测量学吗?”
“呣,不。”
“不懂的话,换了是我,可不会妄想发表什么意见。”
他在一排沙漏前停下,瞟了眼手里的纸片,手顺着这排沙漏滑动,然后突然抓住其中一个。它的上半部分几乎已经空了。
“拿着。”他说,“如果这个没错的话,另外一个应该就在附近。啊,在这儿。”
小亡摆弄着手里的两个沙漏。一个浑身上下一股子大人物的劲头,另一个矮矮胖胖,丝毫不起眼。
小亡读了读它们的名字。第一个好像是阿加丁帝国那边的什么贵族。另一个上头刻着一串象形文字,应该是出自克拉奇顺时向的什么地方。
“交给你了。”阿尔波特讥笑道,“出发越早,了结得就越早。我去把冰冰带到大门口。”
“你觉得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对吗?”小亡有些不安地问。
“依我看没什么毛病。”阿尔波特说,“边上有点红,比平常更蓝些,没什么特别的。”
小亡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排排沙漏,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伊莎贝尔望着他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剑来,试着挥了挥。死神平时也是这么做的。剑刃划破空气,发出令人满意的霹雳声,他阴森森地咧嘴笑了。
伊莎贝尔认出了他走路的样子,认出了那种僵硬、高傲的步态。
“小亡!”她轻声喊道。
怎么?
“你在变。”
我知道。小亡说,“不过我觉得我能应付这种变化。”
屋外传来马蹄声,阿尔波特推开房门,一边搓着手一边走了进来。
“好了,小子,没时间让你们——”
小亡伸长胳膊一剑刺了出去。剑尖带着撕裂丝绸的声响割破了空气,插进阿尔波特耳朵边的门柱里。
跪下,阿尔贝托·马里奇。
阿尔波特张口结舌,两只眼珠往旁边一转,瞄了瞄离脑袋只有几英寸的剑刃,然后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窄窄的小缝。
“你肯定不敢,小子。”他说。
小亡。这两个字啪地甩出来,速度仿佛皮鞭,而且比任何鞭子都凶险两倍以上。
“我们有协议。”阿尔波特说,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轻微的疑虑,就好像昆虫在嗡嗡叫唤,“一个约定。”
“跟我没关系。”
“我们有约定!要是连约定也不尊重,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小亡柔声说,不过我知道你会怎么样。
“这不公平!”现在阿尔波特的声音变成了哀号。
没有正义。只有我。
“停下。”伊莎贝尔道,“小亡,别傻了,在这儿你谁也杀不了。再说,你也不是真想杀掉阿尔波特。”
“在这儿不行,但我可以把他送回人世。”
阿尔波特的脸白了。
“不,你不会的!”
“不会?我可以带你回去,把你留在那里。我猜你剩下的时间不会太多,不是吗?”不是吗?
“别那么讲话。”阿尔波特完全不敢看小亡的眼睛,“你那么说话的时候活像是主人。”
“我可以比他更可怕,可怕得多。”小亡平静地说,“伊莎贝尔,去把阿尔波特的书拿过来好吗?”
“真的,小亡,我觉得你——”
要我再说一次吗?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脸色发白。
阿尔波特顺着剑刃斜眼瞄瞄小亡,然后扬起一边嘴角,冷冷地笑了。
“你不可能永远控制住这种变化。”他说。
“我也不想,只要一阵子就够了。”
“你正在吸收,懂吗?主人离开的时间越长,你就会变得越像他。只不过你的情况会更糟,因为你会记得身为人类时候的一切,而且——”
“还是说说你吧。”小亡厉声道,“身为人类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如果你回去,你还剩多久好活?”
“九十一天三个小时零五分钟。”阿尔波特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当时就知道他要来了,懂吗?但在这儿我很安全,他也不是个糟糕的主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没了我他怎么办。”
“没错,在死神的王国没人会死。你觉得挺满意是吧?”
“我已经两千多岁了,一点不假。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长寿。”
小亡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说,“你只是把事情拖后了而已。这里没有真正的生活。这地方所谓的时间根本不是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我宁愿死掉,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比永远待在这儿强。”
阿尔波特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是的,好吧,对你来说倒是有可能。”他承认,“但我是个巫师,你知道,而且干得挺不错。他们还给我塑了个像呢,你知道。当了一辈子的巫师,你肯定会给自己制造几个敌人,懂吗,一些会在……下一站等你的敌人。”
他吸吸鼻子,“它们也不全是两条腿的。有些压根儿就没腿,或者脸。死我倒不怕,问题是接下来的事儿。”
“那就帮帮我。”
“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你在下一站或许会用得上几个朋友。”小亡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我是你,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给自己的灵魂抛抛光,多半不会有什么坏处。等你的那些东西里头,肯定有些不会喜欢你的灵魂目前的味道。”
阿尔波特打了个哆嗦,闭上眼睛。
“你不知道在说自己什么些。”比起这句话的语法来,他的语气更能说明问题,“否则你也不会那么说了。你想要我干什么?”
小亡告诉了他。
阿尔波特咯咯大笑起来。
“就这个?只是改变现实而已?你办不到。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强大的魔法了。要是八大咒语还在,也许能行。其他都没用。没别的法子,所以你干脆爱干吗干吗去,祝你走运。”
伊莎贝尔回来了,看上去有些气喘吁吁的,手里紧紧抓着阿尔波特传记的最后一册。阿尔波特又吸了吸鼻子。小亡对他鼻尖那一小滴鼻涕简直入了迷:它永远都像是命悬一线,但从来都没勇气当真往下跳。跟阿尔波特一模一样,他想。
“你别想用那本书对付我。”阿尔波特警惕地说。
“我没这个打算。只不过我刚刚突然想到,你这么一个伟大的巫师恐怕不会随时随地都讲真话。伊莎贝尔,念念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阿尔波特迟疑不决地望着他。’”伊莎贝尔读道。
“那上头写的东西不能全信——”
“‘——他脱口而出,但在他冰冷坚硬的心窝里,他知道小亡肯定会信的。’”伊莎贝尔接着往下读。
“停下!”
“‘——他喊道,同时拼命想把一个念头抛开:即使现实无法改变,但让它慢下来一点点却是有可能的。’”
怎么做?
“——‘小亡以死神那阴沉的嗓音问。’”伊莎贝尔尽职尽责地念了下去。
“得了,得了,我那部分你就不必操心了。”小亡烦躁地呵斥道。
“请原谅我的愚昧无知。”
愚昧无知是不可原谅的。
“还有,别那么跟我讲话,多谢。吓不倒我。”她低头瞟了一眼,书上移动的字迹正管她叫骗子。
“告诉我该怎么办,巫师。”小亡说。
“除了魔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阿尔波特哀号道。
“你拿它没用处,你这老守财奴。”
“你吓不倒我,小子——”
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
小亡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伊莎贝尔重新把头埋进书里。
“‘阿尔波特望着那双眼睛里的蓝光,最后一点点反抗意志也枯萎了。’”她念道,“‘因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死神,而且是一个拥有人类全部的复仇、残忍、嫌恶的死神。他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确信,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小亡会把他重新送回流动的时间中,对他穷追不舍,最后抓住他,把他连身体带灵魂一起扔进黑暗的地堡空间,在那儿,恐怖的东西将会……省略号、省略号、省略号。’”她抬起头来,“半张纸上全是省略号。”
“这是因为那些事情这本书连提也不敢提。”阿尔波特低声说。他想闭上眼睛,但眼皮后面呈现出好多黑暗的景象,鲜活得怕人,他只好重新把眼睛睁开——即使小亡也比那个要来得好。
“好吧。”他说,“是有一个咒语。它能在一定范围里延缓时间。我会把它写下来,但你必须找个巫师来念它。”
“没问题。”
阿尔波特伸出老丝瓜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千燥的嘴唇。
“不过有个代价。”他补充道,“你必须先去出这趟任务。”
“伊莎贝尔?”小亡道。她看了眼书本。
“他没撒谎。”她说,“否则一切都会乱套,他也会掉回时间里。”
三个人同时转向占据着门厅的大钟。钟摆缓缓锯开空气,把时间切成一条一条的。
小亡呻吟起来。
“没时间了!”他呻吟道,“这些事全都及时做完——绝对来不及!”
“主人一定会找到时间的。”阿尔波特评论道。
小亡从门柱上拔出剑来,朝阿尔波特晃了晃,动作狂暴但缺乏效率。对方缩了一下。
“那就把咒语写下来。”他大吼一声,“而且要快!”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死神的书房。书房一角摆着个巨大的世界模型,足有一米长,连纯银打造的巨象和青铜铸成的大阿图因都一应俱全。地表的河流用的是翡翠,沙漠是粉状的钻石,而最主要的城市则用宝石代替。举个例子来说,安科-莫波克就是一颗红宝石。
他把两个沙漏扔在其主人的大概位置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死神的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它们,心里默默地命令它们靠近些。他瞪着微型的碟形世界,身体不断转动,椅子发出轻柔的吱吱声。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阿尔波特写好了。”她轻声说,“我查了书,咒语没问题。他跑到自己房间把自个儿反锁在里头,现在——”
“看看它们俩!我是说,请你看看它们!”
“我觉得你该镇定一下,小亡。”
“我怎么镇定得下来?瞧,这一个几乎是在克拉奇的大干地那边,而这一个在贝斯·佩拉吉,而我还得赶回斯托·拉特。无论你怎么看,这一个来回都有一万英里。根本不可能。”
“我敢说你会想出法子来的。我也会帮忙。”
他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换上了出门穿的外套,带着一大圈皮毛领口、很不合时宜的那一件。
“你?你能干什么?”
“冰冰可以带两个人,轻而易举。”伊莎贝尔有些怯生生的,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袋,“我打包了些吃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开门什么的。”
小亡阴森森地大笑起来。没有必要。
“我希望你别再那么讲话了。”
“我不能带人一起走,你会拖慢我的速度。”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好吧,这么着如何?让我们装成大吵了一架,而我赢了。嗯?这能省掉许多工夫。事实上,如果我不去的话,你可能会发现冰冰对出门比较犹豫。这么些年,我可喂它吃了不少糖块儿。现在——我们到底走不走?”
阿尔波特坐在窄窄的床上,瞪着对面的墙壁。他听到了马蹄声,冰冰很快就上了天,马蹄声也戛然而止。他低声嘟囔起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各种表情走马灯似的掠过老巫师的脸。时不时地,他会轻声自言自语,比如“我早说过”,或者“根本不该听那小子的”,又或者“必须告诉主人”。
他似乎终于跟自己达成了一致。阿尔波特小心翼翼地跪到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个旧箱子。他挺费力地打开它,拿出件风尘仆仆的灰色袍子,樟脑丸和失去光泽的小金属片散了一地。他套上袍子,拍拍灰最多的几个地方,接着又钻到了床底下。在许许多多闷声闷气的赌咒发誓和瓷器偶尔的叮当声之后,他带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法杖钻了出来。
它比任何普通的法杖都要显得敦实些,主要是因为它从头到脚布满了雕刻。这些图案其实很不清晰,但却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你真能看清楚些,那是一定要后悔的。
阿尔波特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在脸盆架上的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番。
然后他说:“帽子。没有帽子。要当巫师就得有顶帽子。见鬼。”
他一头冲了出去,度过了繁忙的十五分钟之后才重新回到卧室。这十五分钟的活动包括:在小亡卧室的地毯上剪出一个圆形的大洞,从伊莎贝尔的镜子背后拿走一张银色的纸片,从厨房水池下边的盒子里取出针、线,最后去衣柜搜刮几片脱落的金属片。最后的成果不像他期待的那么好,而且常有滑下来盖住一只眼睛的倾向,但它毕竟是黑色的,上头还有星星和月亮,很能够说明自己主人的身份。戴上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巫师,尽管这位巫师多半相当绝望。
两千年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穿着得体。这种感觉令人有些惊慌,惹得他思考了整整一秒钟,但他很快就踢开床边的碎布地毯,用法杖在地板上画了个圈。
法杖尖划过之后,地上出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第八色线条形成的圆。那是光谱的第八种颜色,是魔法的颜色,用想象的颜料染成。
阿尔贝托·马里奇踏进圆心,法杖高高举过头顶。他感到法杖在自己手里苏醒过来,感到沉睡的力量缓慢地、刻意地展开,就像一只从梦中醒来的老虎。它激活了关于力量和魔法的回忆,这记忆在他心底结满蛛网的阁楼里嗡嗡作响。许多个世纪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舔舔嘴唇。颤动的感觉渐渐消失,留下一种古怪的、期待的沉寂。
马里奇抬起头,喊出了一个音节。
蓝、绿色的火花从法杖两头喷涌而出。在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第八色火焰源源不绝地涌出来,裹住巫师。要完成咒语,这一切其实并非必不可少,但巫师们都认为形象是非常重要的……
形象的消失也同样重要。他不见了。
同温层的风鞭打着小亡的袍子。
“我们先去哪儿?”伊莎贝尔在他耳朵边上吼道。
“贝斯·佩拉吉!”大风把他的喊声卷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那是哪儿?”
“阿加丁帝国!衡重大陆!”
他往下一指。
他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赶,所以眼下并没有催冰冰加快速度。大白马迈着轻松的步子跑过海洋上空。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咆哮的绿色巨浪和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泡沫,更加用力地抓住小亡的手。
小亡凝视着前方,远处的大陆还只是一大片又低又密的白云。他很想用剑身拍拍冰冰,催它快跑,但还是忍住了。他从没打过这匹马,真要打了,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能等着。
他的胳膊底下出现了一只手,手里拿着个三明治。
“里面是火腿或者奶酪还有酸辣酱。”她说,“你最好吃点儿,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
小亡低头瞅瞅那个胖乎乎的三角形,试着回忆自己的上一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可以肯定是在时钟指不出来的某个时间——要想得出结论得有本日历才成。他接过三明治。
“谢谢。”他尽量彬彬有礼地说。
小个子太阳开始往地平线走,阳光懒洋洋地跟在它身后。前方的云朵越来越大,还镶上了粉红和橘黄的边。过了一会儿,小亡终于看到云层底下有团模模糊糊的东西,颜色比云更深些,那就是大陆,上面还有城市的零星灯光。
半个钟头之后,他敢打赌自己能分辨出一幢幢的房子。阿加丁人似乎很喜欢把建筑修成矮墩墩的金字塔形。
冰冰一路下降,直到四蹄离海面不过几英尺。小亡又看了看沙漏,然后轻轻拉动缰绳,稍稍调整了路线,他们的目的地更偏向世界边缘一些,那是一个海港。
港口里泊着几艘船,大多数都是单帆的海岸贸易船。帝国不鼓励自己的臣民出远门,免得看见什么惹得他们心烦意乱的东西。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帝国还在整个国家周围筑了一堵围墙,有天堂警卫日夜巡逻。警卫的主要任务就是,假如发现有谁妄想爬出围墙、呼吸五分钟的新鲜空气,那么这些警卫就要狠狠地踩到他们的手指头上。
这种事并不常见,因为太阳王的大多数子民都很乐意在围墙里头过活。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这堵或者那堵墙里,生活就是如此,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掉围墙,或者进化出更坚韧的手指头。
当他们经过海港上空时,伊莎贝尔问:“这地方谁管事?”
“有个什么男孩当皇帝。”小亡回答道,“不过我想,真正做主的是最高元老。”
“永远不要相信什么最高元老。”伊莎贝尔精明地说。
事实上,太阳王也并不相信这个人。元老的名字叫九转镜,此人对谁应该掌管国家很有些独到的见解,其中之一就是,这个人应该是他自己。现在那个男孩越长越大,开始问些诸如“你不觉得墙上添几扇门会更好看些吗?”和“是的,但另外一边到底什么样?”之类的问题,于是九转镜决定,为皇帝陛下着想,他应该被痛苦地毒死,然后埋进生石灰里。
皇宫低矮结实,有许许多多的房间,冰冰降落在宫殿外平整的沙砾地面上,剧烈地重组了宇宙的和谐。小亡从马背上滑下来,又帮伊莎贝尔下了马。
“别碍事,好吗?”他焦急地说,“也别提什么问题。”
他跑上几级光洁的阶梯,穿过许多静悄悄的房间,时不时停下来瞥一眼沙漏以确定方向。最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上一道走廊,从一个装饰华丽的格子窗往里瞅,窗户的另一边是个狭长低矮的房间,王公大臣们正在用晚餐。
年轻的太阳王盘腿坐在席子的上首,他穿着鸟毛大氅,羽毛在身后铺开——看起来袍子很快就要装不下他了。宫廷的其他人按照严格、复杂的先后顺序坐在席子周围,不过你一眼就能认出元老大人来,他正往碗里塞海鲜糊糊和煮海藻,神色极其可疑。谁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小亡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差点直接走到几个大块头天堂警卫身上,他们正挤在墙上的一个偷窥孔周围,来回传递着一支香烟。和所有值勤时偷偷吸烟的战士一样,他们全都小心地用手拢着烟头。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格子窗前,偷听到下面这段谈话:
“哦,无处不在的神明啊,我是凡人中最不幸的一个,竟在我这大体令人满意的海鲜糊糊里发现了这个。”元老大人边说边伸出筷子。
整个宫廷都伸长了脖子。小亡也一样。他没法不同意元老的话——筷子上夹着个蓝绿色的肿块,上头还悬着些橡胶似的管子。
“高贵的学者大人,准备御膳的人将会受到惩处。”皇帝说。
“哦,不,人民洞察一切的父亲啊,我指的其实是,这个东西,我相信,正是深水鳗鲡的气泡和脾脏,据称是人间最最美味的精华,以至于只有那被众神宠爱的幸运儿才能食用,至少书上如此断言,而小人岂敢自负位列其中。”
筷子灵巧地一甩,那东西被转移到了皇帝碗里,刚落脚时晃了几下,然后便稳稳地站住了。男孩看了一会儿,然后拿根筷子把它挑了起来。
“啊,”他说,“可是,难道伟大的哲学家李·廷·韦德本人不是写下过这样一个句子,‘学者应该比王子更加尊贵’?哦,忠实而勤勉的求索者啊,我仿佛记得你曾经特别让我读过。”
那东西再次画出一条短短的弧线,满怀歉意地落进了元老大人的碗里。他飞快地把它铲起来,稍一抽搐,开始准备第二波攻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通常说来或许的确如此,哦,智慧的碧玉之河啊,但在这里,我岂能排在陛下之前?自从先皇不幸辞世,我视陛下如同己出,因此我将这微不足道的奉献呈于陛下脚下。”
整个宫廷的眼睛都跟着那可怜的器官进行了第三次飞越,但皇帝抓起自己的扇子,打出一个漂亮的截击,让它重重地落回到元老的碗里,还溅起了好些海藻。
“看在老天的分上,不管你们哪一个,赶紧吃啊!”小亡的高喊完全无人理会,“我赶时间!”
“哦,忠心耿耿而且在先祖父和先父驾崩时唯一的伴侣啊,汝确乎是最最体贴的仆人,所以我裁决,对你的奖赏就是这最最稀罕高雅的美味。”
元老大人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戳戳那东西。就在这时,他瞥见了皇帝的笑容,高高兴兴的,令人不寒而栗。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借口。
“唉,只可惜我似乎已经吃得太多太多——”他刚一开口,皇帝就挥手让他闭嘴。
“毫无疑问,它还缺少了一点合适的调料。”他拍了拍手,身后的墙从上到下哗地劈开,四个天国警卫大踏步进来,其中三个挥舞着利剑,第四个正急急忙忙地试图吞下一根点燃的烟屁股。
元老手里的碗砰然落地。
“我最忠心的仆人相信他的肚子已经容不下最后一口了。”皇帝说,“你们可以查查他的肠胃,看看这话是不是真的。那个人的耳朵里为什么冒烟?”
“是因为对行动的渴望,哦天空的帝王。”军士答得飞快,“谁也无法阻拦他。”
“那就让他拿匕首来——哦,看来元老大人究竟还是饿了。干得好。”
四下里是绝对的寂静。元老的脸颊有节奏地起伏,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味道好极了。”他说,“无与伦比。真正是诸神的饮食,现在,请容我先行告——”他展开两条腿,似乎准备起身,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子。
“你想告退?”皇帝扬起眉毛。
“国家大事,担搁不得,哦敏锐聪慧的——”
“坐下。刚吃完就起身对消化可不好。”皇帝说,警卫们争相点头表示赞同,“再说了,眼下也没什么耽搁不得的国家大事,除非你指的是你房间里黑漆柜中那个标着‘解药’的红色瓶子,噢润滑午夜的明灯啊。”
元老大人的耳朵里叮当作响,他的脸色开始变蓝。
“看见了?”皇帝说,“吃撑了胃再做不合时宜的运动很可能会导致坏心情。让这个消息迅速传播到帝国的每个角落吧,让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幸的状况,并且从中吸取教训。”
“我……必须……恭喜陛……下如此的……深谋远虑。”元老大人一头栽进了一碗水煮软壳蟹里。
“我有最好的老师。”皇帝说。
也该是时候了。小亡提剑一挥。
片刻之后,元老大人的灵魂从席子上起来,上下打量着小亡。
“你是谁,野蛮人?”他喝道。
死神。
“不是我的死神。”元老坚定地说,“烈火熊熊的黑色天龙在哪儿?”
他来不了。小亡说。
元老的灵魂后面显现出好些阴影。其中几个穿着皇帝的长袍,还有许多别的人跟它们挤在一块儿,它们似乎个个都急于欢迎新人来到死人的国度。
“我想有些人要见你。”小亡说完就匆匆跑开了。等他跑到出口的时候,元老的灵魂已经开始尖叫……
伊莎贝尔耐心地站在冰冰身边,后者正在享受一顿迟来的午餐,对象是一棵五百岁的盆景树。
“解决了一个。”小亡爬上马鞍,“来吧。我对下一个有不祥的预感,而且时间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