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晚,阿尔-喀哈里怪事层出不穷。首先,某种似乎是银色的东西从海上涌进来,让城里的学者们好不费解。但这还不是最怪的。接着又有一小股一小股纯粹的魔法好像静电一样从各种东西的边边角角释放出来。但这仍然不是最怪的。
城市边缘有家小酒馆,永不停息的大风时时穿过每一扇没装玻璃的窗户,把沙漠的气息带进店里。怪事之最径直走进这家店,一屁股坐到了地板正中央。
客人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边看还边抿着自己那加了沙漠奥辣克的咖啡。这种饮料用仙人掌汁和蝎子的毒液制成,是整个多元宇宙毒性最强的酒精饮品。不过,沙漠的游牧民喝它并非为了麻痹神经,而是为了稍稍缓和克拉奇咖啡的效果。
不是因为那种咖啡可以铺在房顶当防水材料,不是因为它能像颗滚烫的球穿透半融的黄油一样穿透未经特训的胃壁。它的效果比这更恐怖。
它让你透彻。
沙漠的骄子们满脸疑惑,纷纷瞟一眼自己顶针大小的咖啡杯,怀疑里面的奥辣克是不是加多了。他们全都看见那东西了吗?对此加以评论会不会显得很傻?作为一个眼神冷酷的大漠之子,假使你还想维持哪怕一丁点可信度,这种事绝对是必须要考虑周全的。如果你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手指说:“看哪,一口箱子刚刚迈着上百条小短腿走进来了,真不可思议不是吗?”那人家准会说你娘娘腔到了极点,而这样的考语很可能要了你的命。
酒客们努力避免对上彼此的眼睛。行李箱已经一路滑到房间远端的墙边,那里摆着一排装满奥辣克的罐子。行李箱站定的方式很独特,不知怎么的,那神态竟比它到处溜达的模样更教人害怕。
终于有个人开口了:“我觉得它是想喝一杯。”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另一个人以象棋大师下杀招时的精确性接口道:“哪个想?”
其余的酒客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杯里的液体。
一只戈括蜥蜴穿过湿漉漉的天花板,脚步啪嗒啪嗒直响;除此之外,屋里好半天都静悄悄的。
最先开口的那个酒客回答道:“哦,沙漠中的兄弟啊,我指的正是那刚刚走到你身后的魔鬼哩。”
本届的全漠稳重大赛冠军得主露出一个漠然的微笑,直到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了拽自己的袍子。笑容留在了原地,只不过他的脸似乎并不想跟它扯上任何关系。
行李箱觉得自己在爱情上遭到了背叛,于是同任何深明事理的人类一样,决定喝个酩酊大醉。它没钱,也没法用嘴巴提出请求。尽管有这许多不便,行李箱却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酒馆的老板度过了一个非常漫长并且极其孤单的夜晚。他整晚不停地往一只小碟子里倒奥辣克,直到行李箱穿墙而出;它的步了很难说得上稳当。
沙漠静悄悄的。通常它并非如此。通常这里充满了蟋蟀的叽叽声,蚊子的嗡嗡声,还有渐渐凉下来的沙子上掠食者飞过时轻柔的嘶嘶声。但今晚却挺安静,一种沉甸甸的、忙忙碌碌的安静。听得出来,那是一打沙漠居民正收拾帐篷准备赶紧走人。
“我跟母亲保证过。”那男孩说,“我会感冒,你明白。”
“或许你该试试,那个,稍微多穿点棉衣什么的?”
“哦,那可不行。所有这些皮的东西都是非穿不可的。”
“要我说这倒很难说是所有”灵思风道,“数量太少,说不上什么所有。干吗非得穿它?”
“当然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是个蛮族英雄。”
灵思风背靠在蛇坑臭气熏天的墙壁上,瞪大眼睛看着那男孩。对方的双眼仿佛两粒煮熟的葡萄,黄色的头发蓬蓬松松,一张脸活像战场,交战双方是作为原住民的雀斑和强大的侵略军粉刺。
灵思风蛮喜欢这样的时刻。它们让他相信他自己其实没疯没傻,因为如果他是个疯子,那对于他遇到的某些人就简直没有词儿可以形容了。
“蛮族英雄。”他喃喃道。
“是这样的吧,那不?所有这些皮革可是很花钱的。”
“没错,不过,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奈吉尔——”
“我说,奈吉尔——”
“毁灭者奈吉尔。”奈吉尔补充道。
“我说,奈吉尔——”
“——毁灭者奈吉尔——”
“好吧,毁灭者——”灵思风绝望地说。
“——食品杂货商兔巴忒之子”
“啥?”
“你一定得是谁谁的儿子才成。”奈吉尔解释道,“这儿什么地方写着呢——”他半转过身去,在一个脏兮兮的毛皮袋子里翻了老半天,终于掏出本破破烂烂、邋邋遢遢的小书。
“这儿有一部分是教你选名字的。”他喃喃地说。
“那你怎么又会到了蛇坑里?”
“我本想偷些柯瑞索的财宝,结果哮喘发作。”奈吉尔还在翻着脆生生的书页。
灵思风低头看看那条蛇,对方仍然在努力避免引起任何注意。它在蛇坑里日子过得挺悠闲,而且对麻烦有着敏锐的嗅觉,它可不准备跟任何人过不去。它勇敢地与灵思风对视,而且还耸了耸肩——作为没长肩膀的爬行动物,这招确实挺了不起。
“你当蛮族英雄有多长时间了?”
“才刚开始呢。我从小就想干这个,你知道,所以我就想,或许我可以边做边学什么的。”奈吉尔睁大了一双近视眼瞅着灵思风,“这样也成的,对不?”
“从任何角度讲,这都是一种挺绝望的生活。”灵思风热心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今后五十年每天卖吃的会是什么样?”奈吉尔阴沉地回答道。
灵思风想了想。
“包括莴苣在内?”他问。
“哦那是当然的。”奈吉尔把那本神秘的书塞回包里,开始打量蛇坑的墙壁。
灵思风叹了口气。他喜欢莴苣。它们是那样沉闷,沉闷到不可思议。他花了好多年寻寻觅觅,却始终达不到沉闷的境界。每当他以为自己差不多就要把它抓到手了,他的生活中就会突然充满几乎令人绝望的刺激。眼下竟然有人自愿放弃五十年沉闷无聊的时光,这念头简直让他浑身无力。五十年啊,他琢磨着,自己准能把单调乏味上升为一种艺术。有多少事他可以压根儿不去碰啊。
“你知道什么关于灯芯的笑话吗?”他在沙地上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恐怕不知道。”奈吉尔一面敲敲石板,一面很礼貌地问答道。
“我知道好几百,全都特别滑稽。比方说,你知道换根灯芯需要多少只巨怪吗?”
“这块板子是活动的。”奈吉尔说,“瞧,就像是门。来帮把手。”
他起劲地推起来,胳膊上的二头肌鼓得好像戳在铅笔上的豌豆。
“我猜这准是什么秘密通道。”他补充道,“来啊,使点魔法行不?它卡住了。”
“你不想听完刚才的笑话吗?”灵思风有些痛苦。这底下又干燥又暖和,不算那条蛇的话,没有任何迫在眉睫的危险,再说那条蛇还努力表现出人畜无害的样子呢。有些人永远不知道满足。
“我想眼下还是不听了。”奈吉尔道,“我想我更希望得到一点点魔法上的协助。”
“这个我不大在行,”灵思风说,“从来没闹明白过。你瞧,那事儿可不简单,你以为只要伸出根手指然后念声‘喀沧——’”
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很像是有一道第八色大闪电冲进了厚厚的石板,把它击得粉碎、变成上千块白热的霰弹。事实也的确如此。
过了一会儿,奈吉尔缓缓站起身,扑灭衣服上燃起的几处火花。
“没错。”他听上去像是个下定决心绝不肯丧失自制力的人,“嗯。很好。我们只需要等它凉一凉,对吧?然后我们,然后我们,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他清清喉咙。
“哪。”灵思风说。他一眨不眨地瞪着自己的指尖,胳膊伸得很直,显示出他为自己手臂的长度感到非常遗憾。
奈吉尔朝冒着浓烟的洞里瞅瞅。
“像是通往某个房间。”他说。
“哪。”
“你先请。”奈吉尔轻轻推推灵思风。
巫师跌跌撞撞地往前,头撞在石头上,不过他本人似乎毫无察觉,径直反弹进了洞里。
奈吉尔拍拍墙壁,然后皱起眉头。“你感觉到了吗?”他问,“石头怎么在颤动?”
“哪。”
“你还好吗?”
“哪。”
奈吉尔把耳朵贴在墙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他说,“有点像嗡嗡声。”他头顶的灰浆上,一点点灰尘晃晃身子取得自由,开始向下飘落。
很快,两块重量大得多的石头也从蛇坑的墙上解放出来,跳着舞砸进沙子里。
灵思风已经开始顺着通道跌跌撞撞地往里走,一路都在低声惊呼,同时完全无视周围的飞石——有些石头离他不过几寸之遥,有些则携着几斤的重量砸他个正着。
假使他足够清醒,能够稍微注意一下周遭的情况,他立刻就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空气带上了一种油腻的触感,闻起来好像燃烧的锡,每个边边角角都覆盖着淡淡的彩虹。附近什么地方,魔法力场正在逐步形成,规模很不小,它正设法站稳脚跟。
如果这时候旁边正好有个巫师,哪怕是像灵思风一样无能的巫师,此人都会变得好像灯塔一样显眼。
奈吉尔踉跄着从轰隆隆翻滚沸腾的灰尘中冲出来,一头撞上了灵思风。巫师身上一圈第八色光形成的光环,正呆呆立在另一个山洞中间。
灵思风看起来糟透了。这时候假如柯瑞索在场,很可能会留意到他闪亮的眼睛和翻飞的头发。
他看起来好像是刚刚塞了一嘴巴松果体,又拿一品脱肾上腺素把它们送下了肚子。瞧他那模样,不单单是嗑药嗑高了,简直已经高得登峰造极,足以为洲际电视中转信号。
巫师头上的每根头发都直立着,不断放射火花。就连他的皮肤也仿佛想弃他而去似的。他的眼睛好像在横向旋转;他张开嘴,牙齿上爆出薄荷味的火星。他走过的地方,石头要么熔化要么长出耳朵,再不然就变成某种满身紫色鳞片的小东西飞开去。
“我说,”奈吉尔道,“你还好吧?”
“哪。”灵思风回答道,这个音节立刻变成了一大块油炸面包圈。
“你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奈吉尔的观察力,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应该算是不同寻常的敏锐。
“哪。”
“干吗不试试把咱们弄出去?”奈吉尔一面提议,一面明智地扑倒在地上。
灵思风点点头,动作僵硬,活像个提线木偶。他将自己荷枪实弹的手指指向天花板,后者仿佛喷灯底下的冰激凌一样融化了。
轰隆隆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令人不安的声波传遍了整座宫殿。有个挺有趣的事实宇宙人都知道:某些频率能引起恐慌,某些频率能引起叫人难堪的大小便失禁,但眼下石头这种哆嗦法,共振的频率却能把现实融化,让它从角落开溜。
奈吉尔望着滴滴答答的天花板,然后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酸橙蛋奶沙司。”他说着又补充道,“我猜梯子是没希望了,唔?”
从灵思风那可怜巴巴的指尖冒出了更多火焰,汇成一架几乎完美无瑕的自动扶梯,只不过么,铺着鳄鱼皮的电梯,整个宇宙里大概也找不出第二架了。
奈吉尔抓住微微打转的巫师一跃而上。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到了顶,因为不久之后魔法就突然消失了,之前毫无征兆。
宫殿正中央冒出座白色的高塔,像冲破人行道的蘑菇一样顶碎了宫殿的房顶。它比阿尔-喀哈里的任何建筑都要高。
塔的底层打开两扇门,巨大无比,门里一打巫师鱼贯而出,每一个都是一副趾高气扬,那可一世的模样。灵思风仿佛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他们曾在大学的讲台上结结巴巴,或者从校园里瞅着外头的世界,表情从来都顶和蔼不过。这里面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穷凶极恶之徒,然而他们的神情中却有某些共通的东西,足以吓坏一个敏感的神经。
奈吉尔撤回到近旁的一堵墙背后,发现自己正好对上灵思风那双担惊受怕的眼睛。
“嘿,那不是魔法么?!”
“我知道,”灵思风道,“它不对劲!”
奈吉尔抬眼瞅瞅闪闪发光的高塔。
“可——”
“感觉就是不对劲。”灵思风说,“别问我为什么。”
沙里发的半打卫兵从一扇拱门底下蜂拥而出,朝巫师们猛扑过去。他们战斗的缄默让这急促的攻势显得更加怕人。他们的兵刃在阳光下闪耀片刻,然后两个巫师转过身,伸出手——
奈吉尔转开眼睛。
“呃唔。”他说。
几把弯刀落在鹅卵石地面上。
“我认为我们应该非常非常安静地走开。”灵思风说。
“可你难道没瞧见,他们刚刚把那些人都变成了什么?”
“死人。”灵思风回答道,“我知道。我不准备去想它。”
奈吉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想着它,特别是起风的夜晚。被魔法杀死的意义就在于,比起——就说钢铁吧——比起钢铁,魔法要更加富于创造性;它能为你提供各种各样新鲜有趣的死法,而奈吉尔没法不去想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些尸体的形状,虽然它们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就被仁慈的八色火焰吞噬了。
“我以为巫师不是那样的。”他一面跑一面对灵思风说,“我以为,唔,我以为他们不是那么令人害怕,而是更傻乎乎的。有点像小丑一样的角色。”
“那刚才的事儿你就一笑而过好了。”灵思风喃喃地说。
“可他们就那么把人杀了,事先甚至没有——”
“真希望你别老提这碴儿了。我自己也看见的。”
奈吉尔后退一步。他眯细了眼睛。
“你也是巫师。”他控诉道。
“不是那种。”灵思风不耐烦地说。
“那你是哪种?”
“不杀人的那种。”
“他们看着那些人的眼神,就好像那些人根本无关紧要——”奈占尔摇摇头,“最糟的就是这个。”
“对。”
灵思风把这个音节像一截树干似的重重丢下来,截断了奈吉尔的思绪。男孩打个寒战,但至少他闭上了嘴巴。灵思风竟然开始有些可怜他了,这实在不同寻常——通常他都觉得自己所有的可怜都应该留给自己。
“你这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给杀掉?”他问。
“嗯。”
“你当蛮族英雄到底多久了?”
“呃。今年是哪年?”
灵思风躲在转角处往另一条道上瞅瞅,不过宫殿里剩下的人都在惊慌失措,没工夫理会他俩。
“也就是说一直在外头漂泊?”他静静地说道,“以至于忘记了时间?我能理解。今年是土狼年。”
“哦。这样的话,大概——”奈吉尔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大概三天。听着,”他很快补充道,“他们怎么能那样杀人,连想也不想的?”
“不知道。”灵思风的语气显示他自己倒是正在想着。
“我是说,哪怕是大维齐尔叫人把我扔进蛇坑那次,他看起来至少对我挺上心。”
“这很好。大家都该多上点心。”
“我是说,他甚至还哈哈大笑呢。”
“啊,还很有幽默感。”
灵思风觉得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未来,就像从悬崖上落下的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地面,而且这其中的原因也并无不同。于是当奈吉尔说:“他们就那样伸出手指,甚至完全没有——”灵思风一声断喝:“能不能拜托你闭上嘴?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觉?我也是个巫师!”
“对,没错,所以你该没什么可担心的。”奈吉尔嘟囔道。
那一拳并不重,因为哪怕怒发冲冠的时候灵思风的肌肉也不过像是木薯粉,但它从侧面打中了奈吉尔的脑袋,并且尽管内在的能量不足,却完全出乎人家的意料,以至竟成功地把对方击倒在地。
“没错,我就是巫师。”灵思风嘶嘶地说,“魔法完全不灵光的巫师!我能活到今天,全因为自己不够重要,排不上给人干掉的资格!要是所有的巫师都被人恨被人怕,你觉得我还能撑多久?”
“这太可笑了!”
哪怕奈吉尔给他一拳头,灵思风也不会比现在更吃惊。
“什么?”
“笨蛋!脱下那件傻袍子,丢掉那顶蠢帽子,谁还会知道你是个巫师!”
灵思风的嘴开开合合好几回,非常完美地再现出金鱼企图理解踢踏舞时的神态。
“脱下这袍子?”
“当然。所有这些俗气的小圆片,实在太明显了些。”奈吉尔费力地站起身来。
“丢掉帽子?”
“你得承认,戴着个写了‘巫司’两个字的东西到处走,根本就是在昭告天下。”
灵思风对着他忧心忡忡地咧开嘴。
“抱歉,”他说,“我没怎么明白你意思——”
“只管丢掉它们。这够简单了,对吧?只需要把它们丢地上,然后你就可以变成个,变成个,嗯,随便什么。反正不是巫师。”
之后是阵阵沉默,唯一的动静只有远处打斗的声音。
“呃,”灵思风摇摇头,“你说到那儿我就糊涂了……”
“老天爷,这有什么可糊涂的!”
“……不大肯定我弄清了你的意思……”灵思风喃喃地说着,脸上汗津津地一片死灰。
“你可以不再当巫师,就这么简单。”
灵思风的嘴唇无声地嚅动,把整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出来,然后又放在一起通读了一次。
“啥?”他说,然后他又说:“哦。”
“明白了?还要不要再试一次?”
灵思风阴沉地点点头。
“我想是你不明白。巫师不是你当的什么,你要么是要么不是。假使我不是巫师,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他摘下帽子,紧张兮兮地抚弄着帽尖上那颗松松垮垮的星星,害得更多廉价的小圆片跟帽子分道扬镳。
“我是说,我帽子上还写着巫师两个字呢。”他说,“这非常重要——”
他停下来瞪着自己的帽子。
“帽子。”灵思风恍恍惚惚地念了一句。就在刚才,某个纠缠不清的念头把鼻子贴上了他心灵的窗户。
“是顶好帽子。”奈吉尔感到自己应当说点什么。
“帽子,”灵思风重复一遍,然后喊道,“那顶帽子!我们得拿上‘那顶’帽子!”
“帽子就在你手上。”奈吉尔向他指出。
“不是这顶,另外一顶。还有柯尼娜!”
他顺脚沿着一条道走了几步,然后又蹭回原地。
“你觉得他们会在哪儿?”他问。
“谁?”
“我得找到一顶魔法帽子。还有个姑娘。”
“为什么?”
“解释起来没准儿会很困难。我认为其中很可能牵涉到尖叫什么的。”
奈吉尔基本上没下巴,不过他还是努力把自己仅有的那点货色抬得老高。
“有个姑娘需要营救?”他严厉地问。
灵思风迟疑片刻。“多半有人会需要营救,”他承认,“说不定就是她。或者至少是在她附近。”
“你怎么不早说?这就对了,我等的就是这个。这才是英雄主义的意义。咱们走!”
又是一声巨响,还有很多人在嚷嚷。
“去哪儿?”
“哪儿都行!”
所谓英雄通常都有种能力,他们可以在正要坍塌而且自己又完全不熟悉的宫殿里疯跑,救出所有人,然后赶在整个地方炸上天或者沉下沼泽之前逃出来。这次也不例外,奈吉尔和灵思风光顾的地方包括厨房、各式各样的接见大厅、马厩(两次)以及在灵思风看来足足好几里之长的走道。
时不时还会有一身黑衣的守卫从他们身旁匆匆跑过,连瞄都懒得瞄他们一眼。
“这太可笑了,”奈吉尔说,“咱们干吗不跟谁打听打听?你还好吧?”
旁边正好有根柱子,上头雕刻着让人脸红的纹饰。灵思风靠上去,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你可以抓个守卫来严刑拷打。”他大口吸气。奈吉尔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
“在这儿等着。”奈吉尔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发现一个正专心致志洗劫橱柜的仆人。
“打扰一下,”他说,“往后宫怎么走?”
“第三扇门左转。”那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好。”
奈吉尔原路返回,把情况告诉灵思风。
“嗯,不过你有没有对他严刑拷打?”
“没。”
“这可算不上野蛮,不是吗?”
“那个,我正在努力呢。”奈吉尔道,“我是说,我连‘谢谢’都没讲。”
三十秒钟之后,他们掀开沉甸甸的珠帘,进入到沙里发的后宫之中。
这里的金色笼子关着羽毛艳丽、歌声动听的鸟儿,这里有流水潺潺的喷泉,这里有一盆盆稀罕的兰花,还有哼着歌的小鸟穿梭其间,仿佛夺目的宝石。此外,这里还有约莫二十个年轻女人静静地挤在一起,身上的衣服足够,唔,大概半打人穿。
可这一切都入不了灵思风的法眼。倒不是说好几十平方码的大腿和美臀(其色调从粉红到深夜的漆黑无所不包)没有让他的雄性因子产生几股特定的潮汐,但它们全都被来势更加汹涌许多的惊慌吞没了,因为灵思风眼见着四个守卫转向了自己,手拿弯刀,眼里闪着凶光。
灵思风毫不迟疑,立刻后退一步。
“你先请,朋友。”他说。
“好!”
奈吉尔拔出剑来握在身前,因为太用力,两只胳膊都在打战。
接下来的几秒钟是彻头彻尾的寂静,每个人都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然后奈吉尔发出了战斗的呐喊,那声音将永远留在灵思风脑子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呃唔,”奈吉尔说,“打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