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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帽子无意让任何不测发生在自己身上,眼下它正夹在一个很有些迷惑的黑衣盗贼胳膊底下,迅速往破鼓前进。
那个盗贼,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是一种很特别的贼——一个偷盗的艺术家。其他的贼只是把没钉牢的东西通通偷走,这一个却连钉子也偷。这个贼让整个安科义愤填膺,因为这是一位专爱挑战高难度的家伙。被这个贼偷走的东西不仅钉得牢,还藏在难以靠近的金库里,有眼尖的守卫把守。还有,此贼偷盗的成功率高得惊人。有些艺术家能把教堂的天花板画满,这位“艺术家”则能把那画偷走。
记在此贼名下的案子包括:在晚祷进行到一半时从鳄鱼神奥夫勒的神庙盗走镶满宝石的开膛刀,在王公最棒的赛马正要赢得比赛时从它脚上偷走银马掌。还有一天,盗贼工会的副会长哥里驼勒·敏扑西在市场上被人撞了一下,回家时发现刚刚偷来的一把钻石竟不翼而飞,他立刻便明白了谁是罪魁祸首。此人是那种能够偷走先机、盗取时机的贼,还能直接从你嘴里把话偷了去。
不过,今天这一票绝对是这个偷盗艺术家从没体验过的。被偷的东西不仅主动喊贼来偷自己——那声音十分低沉,还很有权威——甚至给出了详详细细、简直不容拒绝的指示,说明赃物应该如何处理。
此刻正是黑夜和白昼交替的时候,也是安科-莫波克一天的转折点。那些在太阳底下讨生活的人刚刚劳作了一整天,眼下正在休息,那些在冰凉的月光底下老老实实挣饭吃的人则正振作精神准备开工。的确,时间刚好行进到那个温柔的分界点,闯空门已经太晚,夜盗又还嫌太早了些。
灵思风孤零零地坐在烟雾弥漫、拥挤不堪的酒吧里,突然桌上落下一团阴影,一个形象凶险的人影坐到了他的对面。灵思风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凶险的人影在这地方实在过于稀松平常。破鼓无疑声名狼藉,但却是整个安科-莫波克最有格调的声名狼藉,它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名声。守在门口的巨怪对每个顾客都要仔细审查,审查项目包括黑色的斗篷、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魔法大剑,诸如此类,等等等等。那些没通过的人是什么下场灵思风一直没弄明白。没准儿他把他们都吃了。
那人罩着黑色的天鹅绒兜帽,帽子边缘还镶了一圈动物毛皮。这个兜帽里钻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嘘。”它说。
“我还不想嘘嘘,”灵思风正处在那种意志涣散、难以自持的状态,“再喝点儿应该就得去了。”
“我找个巫师。”那声音说。听起来它似乎因为要伪装自己而显得格外沙哑,不过这在破鼓同样是稀松平常。
“有什么特别中意的人选吗?”灵思风戒备起来。这种事可是会惹出麻烦的。
“他要热心于传统,不介意为了巨大的回报承担风险。”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它似乎来自陌生人胳膊底下的黑色皮盒子。
“啊,”灵思风说,“这倒是把范围缩小了些。事情是不是还涉及前往未知之地的艰辛旅程,并且很可能要面对无数的危险?”
“正是如此,事实上。”
“与富于异国情调的生物相遇?”灵思风微笑起来。
“有可能。”
“几乎肯定是九死一生?”
“几乎可以肯定。”
灵思风点点头,伸手拿起自己的帽子。
“好吧,祝你在寻找目标时交上好运气。”他说,“我倒也可以帮帮忙的,只不过我不准备这么干。”
“什么?”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去未知的大地,在异国的怪兽爪子底下九死一生,这种事儿我就是不感冒。我试过,但总是抓不住诀窍。各有各的命,要我说,而我生来就是为了无聊。”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走到了通往街道的台阶底下,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个声音说:“一个真正的巫师肯定会接受的。”
他可以继续走。他可以走上台阶,走到街上,去撕格巷克拉奇人开的外卖买份比萨,然后回去睡觉。这样的话历史就会彻底改变,事实上它还会短上许多,但至少今晚他可以睡个好觉,尽管当然是睡在地板上。
未来屏住呼吸,等着灵思风走开。
他没走。原因有三。首先是酒精的作用。其二是自尊心——哪怕最谨慎的胆小鬼,有时心里也会闪出那么一点点自尊。但第三个理由却是那个声音。
它很美。听起来就像柞蚕丝看起来一样。
巫师与性的关系相当复杂,不过我们已经暗示过,总的说来它可以归结到这么一句:涉及葡萄酒、女人和歌儿的时候,巫师们尽可以爱怎么喝怎么喝,想怎么唱怎么唱。
前辈们告诉给年轻巫师的理由是,魔法的实践劳心费力、十分困难,同黏糊、鬼祟的活动正好互相排斥。比较明智的法子,人家告诉他们,是干脆忘了那些事儿,好好把渥得里的《玄妙入门》搞搞清楚。有趣的是,这些理由似乎并不能让年轻的巫师们满意,他们怀疑真正的原因在于规矩都是巫师老头子定的,而这些人的记性个个坏得出奇。他们完全想错了,尽管真正的原因早就没人记得:假如允许巫师随随便便繁殖后代,就有出现大法师的危险。
当然,灵思风这人还算见过些世面,而且早先的训练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跟女人相处很是得心应手,哪怕一次几个钟头也用不着跑去洗个冷水澡再回屋躺倒。可刚才的声音,即便是雕像听了也不免要从底座上跑下来,到操场上冲刺几圈,再来五十个俯卧撑。那声音能让“早上好”听起来像是邀你上床睡觉。
陌生人掀开兜帽,甩甩自己的一头长发。她的头发几乎是纯白的,而皮肤又晒成了金黄,两者加在一起,恰似一根铅条正中男人的性欲。
灵思风迟疑片刻,因此失去了保持沉默的绝佳机会。从台阶顶上传来了巨怪的浑厚嗓音。
“嘿,我嗦了你们不能虫则过——”
她向前一跃,把圆形的皮盒子塞到灵思风怀里。
“快,你必须跟我来。”她说,“你有很大的危险!”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来我就要杀了你。”
“哦,不过等等,那样的话——”灵思风的抗议委实虚弱无力。
三个士兵出现在楼梯顶端,都是王公私人卫队的成员。为首的一个低头朝屋里灿烂地微笑。那笑容暗示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下面的笑话只会供他一个人乐呵。
“谁都别动。”他建议道。
灵思风听到背后咔嗒一声响,后门出现了更多卫兵。
破鼓的其他客人都顿住了,许多只手停在各式各样的武器上。来人不是城里寻常的警备队——那些人小心谨慎,基本上还都很腐败。王公的私人卫兵完全不同,他们压根儿就是一坨坨活动的肌肉,而且绝对没法贿赂,哪怕仅仅是因为王公的出价可以高过任何人。无论如何,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那个女人,于是别的顾客都放松下来,准备欣赏表演。最终这事儿说不定还会有些参与的价值,当然那要等明确了哪一方会获胜之后。
灵思风感觉自己手腕上的压力在增加。
“你疯了?”他嘶嘶地说,“这可是跟那个人作对!”
只听嗖的一声,小队长的肩膀上突然长出一把匕首的刀柄。紧接着那姑娘猛一转身,以外科手术般的精确性伸出一只小脚,头一个进门的卫兵猝不及防,被一脚踢中下身。屋里的二十双眼睛同时漫出了同情的水汽。
灵思风抓住帽子就想往最近的桌子底下躲,可手腕上的桎梏钢铁一般毫不放松。下一个靠近的卫兵被另一把匕首插中了大腿。然后她拔出佩剑——那剑的模样活脱脱是根特别特别长的针——恐吓似的把它高高举起。
“还有谁?”她说。
一个卫兵举起了十字弓。图书管理员本来弓腰驼背地坐在酒杯跟前,现在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膊,像用橡皮筋扎在一块儿的两根大扫帚柄,砰一下把卫兵拍得倒退几步。弓箭射中灵思风帽子上的星星以后弹开去,隔两张桌的地方坐着位受人尊敬的皮条客,箭正好没入他身边的墙上。他的贴身保镖飞出一把匕首,差点伤了屋子对面的一个小偷,此人于是捞起一张长凳向两个卫兵砸过去,而这两个卫兵又转而攻击离自己最近的酒客。此后就是一长串连锁反应,很快每个人都开始拼命——要么拼命躲,要么拼命往外挤,再要么拼命挥拳头。
灵思风被那姑娘不停地往吧台背后猛扯。柜台底下,店主坐在钱袋上,膝盖上横放着两把弯刀,此时他忙里偷闲,正喝着小酒。时不时家具破碎的声音会让他脸上一阵抽搐。
在被拽走之前,最后落入灵思风眼帘的是图书管理员。尽管模样仿佛毛茸茸、装满水的橡胶口袋,但这只猩猩的重量和臂展可不会输给屋里的任何人。眼下他正坐在一个卫兵的肩膀上,努力想扭开对方的脑袋,而且成绩还不坏。
对于灵思风来说,更迫切的问题在于他正被人往楼上拖。
“我亲爱的女士,”他慌慌张张地问,“你想做什么?”
“这儿有路通向屋顶吗?”
“有。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嘘!”
她在阴暗走廊的拐角处停下,伸手从腰袋里掏出一把金属做的小东西,撒在他们身后的地板上。这一把里面,每一颗都是四根钉子焊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着地,总会有一根竖直朝上。
她挑剔地看着最近的门道。
“你身上该不会正好带着大概四尺长的绳子吧,嗯?”她显得有些惆怅。刚刚她又摸出把飞刀,此时正拿在手里抛着玩。
“恐怕没有。”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可惜。我的用光了。算了,来吧。”
“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干。”
她走到最近的窗户跟前,推开百叶窗,一条腿伸到窗台外。
“好啊,”她扭头道,“那你就留在这儿跟那些卫兵解释吧。”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不知道。”
“哦,得了!肯定有什么原因!”
“哦,原因倒多的是。只不过我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为了哪一个。你来不来?”
灵思风犹豫不决。王公的私人卫队名声很响,但绝不是因为在开展社区警务工作时乐于保持积极正面的态度,事实上把人切切割割更合他们的口味。在他们所深恶痛绝的事情里,其中之一就是,好吧,基本上就是人家跟他们存在于同一个宇宙里。逃离他们的追捕很可能要算是死罪。
“我想或许我该跟你一起走。”他英勇地说,“在这座城里,女孩子孤身一人没准儿会遇上什么危险。”
冻僵的雾气充满了安科-莫波克的街道。小货摊的灯光在浓雾中画出小小的黄色光圈。
那姑娘停在一个拐角,转身往后瞅了瞅。
“甩掉他们了。”她说,“没必要再哆嗦。现在你很安全。”
“所谓安全,意思是说我正跟一个女杀人狂独处?”灵思风道,“好吧。”
她放松下来,大声嘲笑他。
“我刚刚观察过你,”她说,“一个钟头之前你还担心自己的未来会沉闷无趣呢。”
“我想要它沉闷无趣,”灵思风苦哈哈地说,“否则我担心它会非常短暂。”
“转过身去。”她一边指挥一边踏进了条小巷。
“哪怕会要了你的命我也不干。”他说。
“我要脱衣服。”
灵思风猛地转过身,脸都红了。他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一阵香气。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以睁眼了。”
他没动。
“不必担心。我又另穿了些。”
灵思风睁开眼睛,发现那姑娘已经换上条端庄的蕾丝长裙,蓬松的袖子很是迷人。巫师张开嘴。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直到刚才他的麻烦还很简单,很有限,稍有机会,他一定能靠着如簧的巧舌说动对方放自己一马,即便这招不管用,他总还可以撒丫子,只要对方让他几步就成。他的大脑开始向负责冲刺的肌肉发送紧急信号,可不等它们到位,她已经再次抓牢了他的胳膊。
“你真的不必这么紧张,”她甜甜地说,“现在,让我们来瞧瞧这东西。”
灵思风还乖乖地把盒子抱在怀里;她扯开盒盖,拿出了校长帽。
环绕帽顶的八钻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谱中的八种色彩一应俱全;它们在雾气朦胧的小巷里制造出了很特别的效果,如果不是靠了魔法,这多半需要一个机灵能干的特效导演外加整整一队星光镜才能完成。她把它举得高高的,帽子创造出一团彩色的星云。常人一般只有在从事过某些违法活动之后才会看见这景象,能在清醒时就有这份荣幸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灵思风慢动作跪倒在地。
她低头看看他,一脸奇怪。
“腿软了?”
“这是——这是那顶帽子。校长的帽子。”灵思风哑声道。他眯起眼睛。“你偷的!”他一面怒吼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伸手去抓闪闪发光的帽檐。
“不过是顶帽子。”
“快给我,马上!女人不准碰它!它属于巫师!”
“你干吗这么激动?”
灵思风张开嘴。灵思风把嘴闭上。
他想说:这是校长帽,你不明白吗?这是给所有巫师的头头戴的,唔,戴在所有巫师的头头的头上,不,从象征的意义上讲它是所有巫师一同戴的,反正理论上应该是这样,而且它是每个巫师追求的目标,是代表有组织魔法的符号,是这整个职业的宝塔尖儿,是一个符号,它对所有巫师的意义在于……
等等等等。校长帽的事是灵思风入学第一天人家告诉给他的,那时他还很容易被感动,所以这故事就像块沉甸甸的铅一样沉进了他这团果冻里。世界上的事没几件他拿得准,但校长帽的重要性他却非常确定。谁都希望自己的生活中能有一点点魔法,也许连巫师也不例外。
灵思风。帽子说。
他朝那姑娘瞪大眼睛,“它跟我说话了!”
“就好像你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
“没错!”
“它对我也是这样。”
“可它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当然知道你的名字,蠢家伙。毕竟我们可是有魔力的帽子。
帽子的声音不仅仅具有衣料的质感,还带种奇特的混响,仿佛许许多多声音同时说话,而且时机掌握得几乎天衣无缝。
灵思风振作起精神。
“噢,伟大而奇妙的帽子,”巫师的语气相当夸张,“请击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竟然放肆到,不,不止是放肆,她竟然——”
哦,得了,闭嘴。她偷我们是因为我们下了命令。险得很呢,还真是。
“可她是个——”灵思风迟疑着,“可她的性别是……”他喃喃道。
你母亲也一样。
“对,好吧,可她不等我生下来就跑了。”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整座城里,无数个声名狼藉的小酒馆,随你怎么挑,你偏就进了他那间。帽子抱怨道。
“我能找到的巫师就他了,”那姑娘道,“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不是吗?他帽子上还写着‘巫司’什么的呢。”
对你读到的东西可不能全信。反正现在也太迟了。我们时间不多。
“等等,等等,”灵思风赶紧插话,“怎么回事?你想让她偷你?为什么我们时间不多了?”他对校长帽伸出根手指,开始发难,“无论如何,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人把你偷了,你应该待在——待在校长的脑袋上!仪式就在今晚,我本来也该参加的——”
大学里发生了些可怕的事情。我们绝不能被带回去,明白?你必须带我们去克拉奇,那里有个配得上我们的人。
“为什么?”灵思风断定那声音有些古怪。它听起来叫人完全无法拒绝,仿佛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命运。假如它命令他走下悬崖,他很可能要等跌到半路才会想起自己或许应该稍微反抗一下。
一切魔法的末日近在眼前。
灵思风挺内疚地四下瞅瞅。
“为什么?”他问。
世界很快就要毁灭。
“什么,又来了?”
我是认真的。帽子闷闷不乐地说。冰巨人的胜利,末日,众神的下午茶时间,所有这一切。
“我们能阻止吗?”
眼下未来尚未确定。
灵思风那一脸坚决的恐惧慢慢开始消退。
“这是个谜语吗?”他问。
如果你只管听人吩咐,别想着要理解什么的,这样事情或许会容易些。帽子说。年轻女人,现在你把我们放回我们的盒里。很快就会有许多人来找我们了。
“嘿,等等,”灵思风道,“这许多年里我怎么从没听见过你说话?”
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事儿。
灵思风点点头。听上去挺合理。
“听着,只管把它塞盒子里,我们得赶紧。”那姑娘说。
“请你多表现出一点点敬意,年轻的女士。”灵思风盛气凌人地说,“你所提到的正好是古老魔法的象征。”
“那就你拿着好了。”
“嘿,我说——”灵思风赶紧追上去,那姑娘已经飞快地跑到巷子的尽头,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进入了另外一条巷子。在这里,道路两旁的房子醉醺醺地挤在一起,最顶上一层竟然可以相互接触。她停下来。
“怎么?”她厉声问。
“你是那个神秘的小偷,对不?”灵思风说,“大家都在谈论你,说你就连锁上的东西也能偷走什么的。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哦?”她冷冷地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唔,你更……矮些。”
“哦,赶紧走吧!”
在这片街区,路灯原本就不大常见,到这里更是完全消失了踪影。前方除了虎视眈眈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说快走,”她重复道,“你怕什么?”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杀人犯、抢劫犯、盗贼、杀手、小偷、扒手、卫兵、骗子、强奸犯和强盗。”他说,“那前面可是黄泉!”
“没错,可其他人绝不会到这儿来找我们。”她说。
“哦,他们会来的,相信我,只是不会再出去。”灵思风道,“就跟我们一样。我是说,你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是说,那里头有些人……”
“可我有你来保护我啊。”她说。
灵思风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几条街之外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你知道吗?”他叹口气,“其实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
那就走吧,走进这些险恶的街道,他暗想。到了其中某些个地段,他会撒丫子开跑。
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春夜,黄泉里伸手不见五指,读者压根儿没法读到灵思风如何穿过一条条阴森可怖的巷子,所以本段的描写将略微往上抬升,越过华丽丽的房顶、越过一片弯弯曲曲的烟囱,转而欣赏寥寥几颗冲破浓雾的星星。我们将努力无视从底下升起来的动静:小步快跑的声音、冲刺的声音、软骨摩擦的嘎吱、呻吟,还有闷在喉咙里的尖叫。所有这一切听起来很像是有只野兽,拼命节食两个星期以后决定来黄泉溜达溜达。
在靠近黄泉中心的某处有个院子——这一区从来没有好好绘过地图,所以位置什么的只能说个大概。这里的墙上至少有火把,不过它们喷出来的光线就跟黄泉本身一样,泛着阴险的红光,核心一片漆黑。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里,立刻扒住墙壁使劲喘气。那姑娘随后走进发红的光线中,自顾自地哼着小曲。
“你还好吧?”她问。
“唔唔唔。”灵思风道。
“抱歉?”
“那些人,”灵思风语无伦次,“我是说,你那么踢他的……你抓住他们的……你还一剑刺进了那一个的……你是谁?”
“我叫柯尼娜。”
灵思风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抱歉,”他说,“没听过。”
“我才来没多久。”她说。
“嗯,我猜你也不是这边的人,”他说,“否则我肯定应该听说过。”
“我在这儿找了个落脚的地儿。咱们进去吧?”
灵思风抬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火把释放出雾蒙蒙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一根脏兮兮的长竿,说明深色小门背后的客栈就是巨怪脑袋。
一个钟头之前我们才目睹了一场很不体面的混战,地点是在破鼓酒家。大家或许会以为那是个声名狼藉的下流小酒馆,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是个声名狼藉的上流小酒馆,顾客都挺体面,尽管是种有些粗糙的体面——他们或许会打打杀杀,但干架的时候都很随和,彼此平等,心里半点不怀什么恶意。就连孩子也可以进去喝杯柠檬汁,他能遇到的最糟糕的事会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后脑勺给拍上一巴掌罢了,而就连这也还要等他母亲听出他扩展了词汇量之后。如果气氛比较祥和,而且又能肯定今晚图书管理员不会出现,店主有时甚至还会在吧台上摆几碗花生呢。
巨怪脑袋是另外一种粪坑,气味完全不同。这儿的顾客,假如他们改过自新、从头到脚把自己打理干净,再把整个形象都改进到无从辨认,那么他们可能——仅仅是可能——有希望被当成社会的渣滓。而在黄泉,渣滓就是渣滓。
顺便说一句,竿子上挂的不是招牌。取名的时候他们决定管这地方叫“巨怪脑袋”,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灵思风觉得一阵恶心,他把嘟嘟囔囔的帽盒子紧紧抱在胸口,抬脚走进店里。
沉寂。沉寂裹住他们,非常厚实,仿佛一打有毒物质散发出的气体,保证能将寻常的脑子变成奶酪。疑虑重重的眼睛透过浓雾瞅着他们。
两粒骰子咔嗒咔嗒地停在了桌面上。声音听着响亮极了,而且显示出的很可能不是灵思风的幸运数字。
柯尼娜走进屋里,看上去举止端庄,身材出奇地娇小。灵思风跟在她身后,感到好几十个客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往旁边瞟瞟,净看见些不怀好意的脸;这些人想也不想就会杀了他,事实上还会觉得杀他比想想要容易得多呢。
体面的酒馆有吧台,这里只有一排矮矮胖胖的黑瓶子外加靠墙的隔板上那两只大木桶。
沉默像止血带一样收紧了。灵思风暗想,现在,我们随时都可能被……
一个满身肥肉的大块头把屁股底下的凳子一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又邪里邪气地冲自己的同伴眨眨眼。他浑身上下只有件皮毛马甲和一张皮革遮羞布,嘴巴张开时活像个带褶皱的洞。
“找男人来了,小女士?”他说。
她抬头看着他。
“请别靠近。”
蛇一样的笑声在屋里蠕动。柯尼娜的嘴像信箱一样啪地闭上了。
“啊,”大块头男人咯咯笑道,“不错,俺就喜欢这样带劲儿的姑——”
柯尼娜伸出一只手。那是团苍白的模糊,在这儿和那儿稍作停顿。几秒钟的难以置信之后,那人呻吟一声,蜷起了身子,动作极为缓慢。
酒馆里的人一拥而上,只有灵思风往后缩。他的本能要他逃走,但他知道这本能会让他立刻送掉小命。外头可是黄泉。无论接下来会有什么发生在他身上,事发地点都只能在这儿。这念头实在不怎么让人安心。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外两只从他怀里夺走了帽盒子。
柯尼娜越过他身边,捞起裙子,一脚踢中灵思风腰旁的目标,动作干净利索。某人在他耳畔呜咽一声,然后颓然倒地。那姑娘优雅地一转身,抓起两只酒瓶,在台子上砸掉瓶底,落地时锯齿状的一端已经对准了身前。莫波克匕首,黑话里是这么叫的。
面对它们,巨怪脑袋的顾客纷纷失去了兴趣。
“有人抢了帽子。”灵思风嚅动着发干的嘴唇,“他们从后门溜了。”
她瞪他一眼,然后往外跑去。巨怪脑袋里的乌合之众自动闪开,就好像认出自己同类的鲨鱼。趁这些人对自己还没有形成准确的判断,灵思风急忙跟在她身后飞奔而去。
他们跑进另外一条巷子,迈开大步往前冲。灵思风努力想跟那姑娘齐头并进;跟在她身后的人很容易碰上什么尖利的东西,另外他还不大确定她能记得自己跟她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无论那是什么战线。
一阵毛毛雨三心二意地在天上飘着。巷子尽头出现了微弱的蓝光。
“等等!”
灵思风声音里的恐惧太强烈,连她也不由放慢了步子。
“怎么了?”
“他为什么停下来?”
“我会问问看。”柯尼娜坚定地说。
“为什么他浑身都是雪?”
她停下来,转过身,双手叉腰,一只脚好不耐烦地敲打着潮湿的鹅卵石地面。
“灵思风,咱们认识才一个钟头,你已经让我非常吃惊——你怎么居然能活这么久。”
“好吧,可我活下来了,不是吗?我在这方面有点才能。随你去问谁。我有瘾。”
“对什么有瘾?”
“生命。我很早就对它上了瘾,到现在都不打算戒掉,所以相信我,那儿绝对有问题!”
柯尼娜回头看了看被那圈蓝光环绕的人影。它似乎正盯着自己手里的什么东西。
雪花不断落在他肩头,样子仿佛特别严重的头皮屑。致命的头皮屑。灵思风对这类东西有种本能的直觉,他还有深深的怀疑,疑心那人已经去了某个不再需要洗发香波的地方。
他们沿着一堵亮闪闪的墙往前蹭。
“这人的确有什么地方怪里怪气。”她承认。
“你是指他竟然拥有一场私人暴风雪吗?”
“反正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在微笑。”
“冻在脸上的傻笑,要我说是。”
那人两只手上都挂着冰柱,它们正打开盒盖;校长帽的第八色光往上照出一双贪婪的眼睛,眼珠上面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霜。
“认识?”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街上见过,”他说,“这人叫狐狸拉里还是白鼬菲兹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是个啮齿类。他不过是个小偷。人畜无害。”
“他看起来可冷得紧。”柯尼娜打个哆嗦。
“我估摸着他已经到了某个更暖和的地方。你不觉得我们该把盒子盖上吗?”
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危险。帽子的声音从光亮中传来。就像这样,魔法的敌人都将灭绝。
灵思风不准备相信一顶帽子的话。
“我们需要什么东西把盖子合上,”他喃喃道,“一把匕首什么的。你不会正好有一把吧,嗯?”
“把眼睛转开。”她警告说。
又一阵窸窸窣窣和一阵香水味。
“你可以回头了。”
对方递给灵思风一把十二寸长的飞刀。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接过来,发现刀锋边缘极小的金属微粒闪着光。
“谢谢,”他回转身,“不会害你没得用了吧,啊?”
“我还有别的。”
“当然。”
灵思风把刀伸出去,动作十分谨慎。靠近盒子时,刀锋渐渐变成白色,同时开始冒烟。他感到一股寒意击中自己的手,不禁抽泣了几声——那是种燃烧的、锋利的寒意,一路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坚定地对他的精神发起了攻击。他强迫自己僵硬的手指行动起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刀尖终于碰到了盒盖的边缘。
亮光消散,雪花变成雨夹雪,最后融化成毛毛雨。
柯尼娜轻轻把他推到一边,从那人冻僵的胳膊里扯出盒子。
“真希望我们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就这么把他留在这儿我总觉得不太好。”
“他不会介意的。”灵思风自信满满地说。
“没错,但我们至少可以让他靠着墙。”
灵思风点点头,伸手去抓冻贼的冰胳膊。那人从他手里滑开,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并且碎了一地。
柯尼娜看看满地的碎片。
“呃。”她说。
巷子另一头,巨怪脑袋的后门处有些动静。灵思风感到匕首被人夺走,然后擦着自己的耳朵飞过,沿着条平平的轨道没入二十码外的门柱。某人伸出来的脑袋匆匆忙忙地缩了回去。
“咱们最好离开这儿。”柯尼娜跑起来,“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躲躲吗,你那儿?”
“我一般都睡在大学里。”灵思风连蹦带跳地跟上去。
你们绝不能回大学。帽子在盒底咆哮。灵思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反正那主意对他也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再说天黑以后他们也不准女人进去。”他说。
“天黑之前呢?”
“一样。”
柯尼娜叹口气,“真蠢。你们巫师干吗对女人这么抵触?”
灵思风皱起眉头。“我们对女人不能抵也不能触,”他说,“关键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