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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男人,他生了八个儿子。除此之外,此人不过是历史这本大书上的一个逗号罢了。说起来挺可悲,但有些人的确就是这样。
不过,他的第八个儿子长大成人结了婚,又生了八个儿子。谁都知道,对于老八生的老八,这世上压根儿只有一种适合的职业,于是那孩子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巫师。他变得又贤明又强大——反正至少很强大是可以肯定的。总之,他戴起了尖尖的巫师帽子,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或者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可他却逃离魔法的殿堂,跟人恋爱还结了婚。当然,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倒不一定正好如此。这不但有悖于魔法传承的规矩,而且显然完全违背理性——只除了人心所遵循的道理,而那东西又是那么热热乎乎、乱七八糟,而且,呃,不讲道理。
然后他生了七个儿子,每一个在摇篮里就至少跟世上任何一个巫师同样强大。
然后他生下了第八个儿子……
一个巫师的平方。万法之源。
一个大法师。
夏季的闷雷绕着沙色的悬崖隆隆作响。往崖底看,远处有海水在吮吸鹅卵石,那动静活像只剩一颗牙的老头子嘴里含了块硬糖。几只懒洋洋的海鸥任上升气流把自己托起来,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崖边簌簌作响的稀疏海草中间坐着八个巫师的爸爸,他怀里抱着自己的老八,眼睛凝视着前方的大海。
天上有一大块躁动的乌云正往内陆移动,光线被它挤在身前,带上了糖浆一样黏稠的质感,就像平日里雷暴准备动真格之前那种样子。
他听到身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于是转过身去,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望向那个穿黑袍、戴兜帽的高个子。
红袍伊普斯洛?他问。声音像山洞一样空旷,密度活像中子星。
伊普斯洛突然发了疯似的,怪怕人地咧嘴一笑。他把孩子举到死神眼前。
“我儿子,”他说,“我要管他叫科银。”
好名字,不比别的差。死神一面挺礼貌地回应,一面拿两只空荡荡的眼窝俯视那张熟睡中的小圆脸。咱们都听过不少谣言,但死神其实并不残忍,他只是干起自己的老本行来非常、非常地拿手而已。
“你带走了他母亲。”伊普斯洛说。这只是句简简单单的陈述,听不出什么敌意。悬崖背后的山谷里浓烟弥漫,伊普斯洛的家烧成了一片废墟;薄灰随风上升,飘散到嘶嘶作响的沙丘之上。
心脏病。死神说,不是最糟的死法。相信我。
伊普斯洛回身面向大海。“我所有的魔法都救不了她。”他说。
有些地方就算魔法也去不到的。
“现在你又来要这孩子了?”
不,这孩子有他自己的命运。我是来找你的。
“啊。”巫师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睡熟的宝宝放在稀疏的草丛上,又从地上拾起一根挺长的法杖。法杖是黑色的,金属质地,表面布满金银雕琢的网状花纹,好一副险恶又俗气的模样。那金属是八铁,本身就带着魔力。
“这是我造的,你知道。”伊普斯洛道,“他们都说用金属造不出法杖来,说法杖只能是木头的,可他们错了。这里头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我要把它留给他。”
他的双手爱怜地抚过法杖,法杖则唱出微弱的调子。
他又说了一遍,几乎像在自言自语:“这里头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
是根好法杖。死神说。
伊普斯洛举起它,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第八个儿子。孩子咯咯地笑了。
“她本想要个女儿的。”他说。
死神耸耸肩。伊普斯洛瞅了他一眼,目光里混合着迷惑和愤怒。
“他到底是什么?”
老八生的老八生的老八。死神给出个毫无用处的答案。风鞭打着他的袍子,推动他头顶的乌云。
“这会让他变成什么?”
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你明明知道的。
轰隆一个滚雷,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命运呢?”伊普斯洛的吼声盖过了越刮越紧的大风。
死神又耸了耸肩。这动作他挺在行。
大法师的命运由自己创造。他们并不与这世界发生多少关系。
伊普斯洛倚着法杖,手指敲个不住,仿佛在自己杂乱的思绪中迷失了方向。他的左眉抽搐了一下。
“不,”他轻声说,“不。我来为他创造命运。”
我建议你别这么干。
“闭上嘴好好听我说!他们用他们的书还有他们的仪式和传承把我赶了出来!他们管自己叫巫师,可他们那身肥肉里所有的魔法加起来也敌不过我一根小指头!放逐!我!就因为我让他们看到我还是个人!要是没有了爱,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非常稀少。死神回答道,但不管怎么说……
“听着!他们把我们赶到这儿,赶到了世界的尽头,她就这么给杀死了!他们还想拿走我的法杖!”伊普斯洛压过风声嘶喊。
“好吧,我还剩了些力量。”他咆哮道,“我预言,我的儿子要去幽冥大学,戴上校长的帽子,全世界的巫师都要向他低头!而他将让他们看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看到他们那怯懦、贪婪的心。他要让世界看到它真正的命运,不会有任何魔法比他的更强大。”
不。死神的声音波澜不惊,可奇怪的是,它却比风暴的呼啸更加响亮。伊普斯洛一惊,暂时恢复了理智。
他前前后后地晃动身子,显得有些迟疑。“什么?”他问。
我说不。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当然,我是个例外。这样玩弄命运,你或许会带来世界末日也未可知。必须留下一点点希望,无论多么渺茫。宿命有一伙子律师,他们早就提出了要求:每一篇预言里都必须有漏洞可钻。
伊普斯洛盯着死神毫不动摇的脸孔。
“我必须给那些巫师留个机会?”
是的。
嗒、嗒、嗒,伊普斯洛的手指敲打在金属的法杖上。
“那么他们的机会将出现在,”他说,“地狱结冰的时候。”
不。关于下一个世界当前的温度,我是不可以给你任何提示的,哪怕仅仅是透过默认的也不成。
“那么,”伊普斯洛犹豫了一下,“那么他们的机会就出现在我儿子扔掉法杖的时候。”
没有哪个巫师会扔掉自己的法杖,死神说,巫师和法杖的联系实在太紧密了。
“但并非毫无可能,你必须承认。”
死神仿佛在思考。“必须”这种字眼他听着实在不大习惯,但他似乎承认了对方的观点。
同意。他说。
“这机会依你看可够小吗?”
非常纤细,只有一线。
伊普斯洛放松了些,声音几乎恢复了正常:“我并不后悔,你知道。就算从头再来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孩子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未来没有希望。死神说。
“那它里头还有些什么?”
我。
“我问的是除了你!”
死神给他一个困惑的眼神。抱歉?
头顶上,风暴的嚎啕达到了最高点。一只海鸥从他们头顶倒着飞过。
“我的意思是,”伊普斯洛痛心疾首地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为它而活的?”
死神琢磨半晌。
猫,最后他说,猫挺不错的。
“诅咒你!”
很多人都这么干过。死神不为所动。
“我还有多长时间?”
死神从袍子下边不知哪个暗兜里掏出个大沙漏。黑色与金色的架子里围着上下两个玻璃球,几乎所有的沙粒都已经漏到下边一个球里去了。
哦,大概九秒钟。
伊普斯洛挺直身子,他那副身板就算到了这岁数仍然相当可观。他把闪闪发光的金属法杖递到孩子跟前。毯子里伸出只粉色钳子似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它。
“那么,就让我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把法杖传给自己第八个儿子的巫师。”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起来,“我还要命他发挥它的——”
时间可得抓紧了,我要是你的话……
“——全部力量,”伊普斯洛说,“成为最最强大的——”
乌云的中心里,一道闪电呼啸而下,正好砸上伊普斯洛的帽子尖。闪电沿着他的胳膊噼里啪啦一路往下走,又忽闪忽闪地顺着法杖击中了那孩子。
巫师消失在一缕烟里。法杖亮起来,由绿而白,最后干脆变得红热。孩子在梦里微笑着。
等雷声过去,死神缓缓伸出手去抱起男孩儿。孩子睁开了眼睛。
眼瞳从深处闪着金光。死神这一生里头——好吧,说“生”可能不大准确,可咱一时也找不着更合适的字眼不是——总之,他这一生里,还是头一回觉得有谁的目光让自己这样难以应对。那视线仿佛聚焦在他骷髅头内部好几寸深的位置。
这个雷不是我弄出来的,空气中传来伊普斯洛的声音,他受伤了吗?
没有。死神勉强收回视线,不去看那个清新又深沉的微笑。
力量被他控制住了,他是个大法师。比这更可怕的事也伤不了他,毫无疑问。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不要。
要的。你瞧,你已经死了。死神四下寻找伊普斯洛晃动的鬼影,却一无所获。你在哪儿?
在法杖里。
死神倚着镰刀叹了口气。
愚蠢。我可以把你赶出来,轻而易举。
同时也会毁了法杖。在死神听来,伊普斯洛的声音里似乎新添了种很得意的味道。既然这孩子已经接受了法杖,摧毁法杖一定会同时毁掉他。而扰乱命运的事你是绝不能干的。我最后的魔法。相当漂亮,我得说。
死神戳了戳法杖。它噼啪作响,还有火花沿着杖身爬行,那模样教人毛骨悚然。
真怪,他并不觉得特别愤怒。愤怒是一种情绪,想有情绪你就需要腺体,而死神跟腺体从来没有多少交道。不过他还是稍微有些恼火。他叹了口气。人类老想跟他玩这档子把戏。可话说回来,看他们瞎折腾也怪有趣的,再说这至少比惯常的象棋之类稍稍多些创意。象棋总让死神紧张,因为他老是记不得马该怎么走。
你不过是把注定之事略微推迟罢了。他说。
所谓生命正是如此。
可你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陪在我的儿子身边。我要给他以教育,尽管他并不会知道。我要引导他的理性。然后,等他做好了准备,我还要引导他的脚步。
告诉我,死神问,你另外的几个儿子,你是如何引导他们的脚步的?
我把他们赶走了。他们竟敢同我争论,他们不肯听从我的教导。但这一个会听的。
这样做明智吗?
法杖沉默不语。在它旁边,男孩听着那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咯咯地笑了。
世界大龟阿图因在银河的黑夜中前进着。找个类比来形容它的姿态是毫无希望的。假如你也身长一万英里,壳上布满陨石坑,还被冰冷的彗星冻出了霜,那么,世上真能称得上跟你相像的便绝对只剩你自己了。
于是,这古往今来最大的海龟就在星际间的深空里缓缓游着,龟甲上背着四头巨象,而象背上则是个硕大的圆盘,边缘一圈水瀑闪闪发光——这便是碟形世界,其存在要么是由于概率曲线上某次绝不可能出现的波动,要么是因为众神跟凡人一样喜欢开玩笑。
事实上,对于开玩笑,他们比大多数人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离“环海”岸边不远有座布局杂乱无章的古城安科-莫波克;城里有所幽冥大学,大学高处的一个架子上放了张天鹅绒软垫,垫子上有一顶帽子。
这是顶好帽子,是顶呱呱叫的好帽子。
它是尖的,这点自不必说,它还带着宽宽的软边,但这些都只是最基本的细节;在搞定它们之后,设计师才真正开始大展拳脚。帽子上有黄金蕾丝,有珍珠,有一条条围鼠皮(半根杂毛也找不出来),有闪闪发光的安科石,有品位极其低俗的亮片,还有——当然,就是这个一下子泄了它的老底——一圈八钻。
目前帽子并未处于强大的魔法力场当中,八钻自然也没有发光,瞧着活像是质量挺次的普通钻石。
春天已经来到安科-莫波克,眼下虽然还不大明显,但有些迹象在行家们眼里却是清清楚楚的。比方说安科河(这条流速缓慢的宽阔水道不仅是这座双子城的水库和阴沟,还常常充当它的停尸房),它水面上的浮渣泛出一种特别闪亮的绿色。再比方说,城里东倒西歪的房顶上突然冒出了不少床垫和枕头——那是因为有了些微弱的日光,所以大家都把冬天的床具搬出来晒晒;而在散发着霉味的地窖里,横梁也感受到了森林和大地的古老呼唤,于是扭动干瘪的身躯,纷纷呻吟起来。小鸟在幽冥大学的屋檐和排水槽筑起了巢。奇怪的是,尽管鸟多地少,安家的压力显然很大,而列在屋顶边缘的怪兽排水口又那么热情地张开了大嘴,它们却从来不肯把窝搭在这些家伙嘴里,让众多的怪兽排水口好不失望。
有一种春天甚至潜入了古老的大学。今晚就是小仙夜,幽冥大学要选举出一位新校长。
好吧,说选举可能不大确切,因为巫师绝不肯跟投票这种不体面的举动扯上任何关系。再说谁都知道,选谁当校长全要看众神的旨意。今年么,大家都知道神仙们准能挑中维睿德·韦大餐。维睿德·韦大餐是个挺不错的老伙计,已经耐心地等了好多年。
幽冥大学的校长是碟形世界所有巫师的正式领袖。在过去,这意味着他肯定拥有最强大的法力,但现如今世道已经安生多了,而且说实话,高阶巫师对真正的魔法大多有些不屑。他们通常更青睐管理——比魔法更安全,乐子也少不了多少,更不必说还能大吃大喝。
就这样,漫长的下午渐渐过去。韦大餐的房间里,校长帽蹲在褪色的软垫上,韦大餐本人则坐在壁炉前的浴缸里,给自己的胡子打肥皂。其他巫师要么在自己书房里打盹儿,要么正绕着花园缓缓散步,这样晚宴时才能有个好胃口;通常认为十一二步就很够了。
大厅里,两百位前校长的雕塑和画像瞪大了眼,监视着仆人们摆放长桌长凳。而在地下迷宫样的厨房中间——好吧,想象力应该用不着谁来帮忙,这种地方反正总少不了许许多多的油污、热气和大喊大叫,再加上一盆盆鱼子酱、整头整头的烤全牛,还有一串串香肠活像硬纸剪出来的装饰从一面墙挂到另一面墙。厨师长挑了间清凉的屋子为自己的杰作作最后的修饰——那是幽冥大学的模型,天晓得为什么,竟然是用黄油雕刻的。每次宴会他都要来这么一手——黄油天鹅、黄油房子,甚至一整座臭烘烘、油腻腻的黄色动物园。他干得那么兴高采烈,谁也不忍心去阻止他。
仆役长则待在地窖中他自己的迷宫里,潜行于酒桶之间,时不时倒出一杯、尝尝味道。
空气中的期待之情甚至弥漫到了艺术之塔上,把乌鸦也给传染了。艺术之塔足有八百英尺,远远高出城里别的房子,而且据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建筑。在它的屋顶上,剥落的石块支撑着好多片茂盛的迷你丛林,其间进化出了好几种全新的甲虫和小型哺乳动物。近些年塔身时常随微风摇曳,教人心惊胆战,所以人类已经不怎么往这儿爬,以至于塔顶完全变成了乌鸦的天下。眼下它们正绕着艺术之塔飞来飞去,看起来有些激动,就好像雷暴来临之前的小虫子。假如底下有谁能分点心思给它们,这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马上就会发生些可怕的事情。
你肯定察觉到了,对不?
别人也一样。
“它们吃错药了?”灵思风抬高嗓门,盖过周围的喧器。
图书管理员一闪身,躲过一本皮革封面的魔法书——这本书突然从书架上弹射出来,然后又因为铁链长度的关系,在半空中给猛地拽住。接着管理员往下一扑、一滚,刚好压住《恶菲奇奥的魔鬼学之发现》,当时这本书正猛击束缚自己的小书台,动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对——头!”他说。
灵思风拿肩膀抵住一个颤抖的书架,又用膝盖强迫窸窸窣窣的书本各归各位。那噪音可怕极了。
涉及魔法的书都有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些,说实话,生命力简直强过了头。举个例子吧,《亡灵通讯》的第一版非得夹在两块铁片中间不可,《悬浮真义》则已经在房椽上锁了足足一百五十年,而《德·福吉之性魔法指南》甚至必须独占一个房间——它被保存在一大盆冰里,还有严格的规定说,借阅此书的巫师必须年满八十,可能的话最好是已经死了的。
可现在,就连大书架上那些普普通通的新老著作也在躁动,就好像鸡舍里的囚徒,忽然听到门底下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于是集体心惊胆战,变得神经兮兮。从它们紧闭的封皮中间传出了沉闷的嚓嚓声,就像有谁在动爪子。
“你说啥?”灵思风尖声喊话。
“对——头!”
“哦!”
灵思风是图书管理员的荣誉助理,业务上比较后进,基本还停留在最简单的编目和帮拿香蕉阶段,因此,眼下图书管理员的举动实在足以让他五体投地。只见管理员从容走在颤抖的书架中间,时而伸出只黑皮手套样的手抚过某书哆哆嗦嗦的封皮,时而又以猿猴那种令人安心的嘟囔安抚一本胆战心惊的辞典。
过了一会儿,图书管理员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灵思风感到自己肩膀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了。
当然,目前的平和并不稳当,时不时仍能听见有书页沙沙作响,远处的书架上也还有书脊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在最初的惊惶过后,图书馆就仿佛待在摇椅制造厂里的长尾猫,高度戒备、神经紧张。
图书管理员沿着走道漫步往回走。他长了张只有载重轮胎才能爱上的脸,而且永远锁定在略带笑意的表情。可灵思风看见猩猩钻进了书桌下自己的窝里,还把脑袋藏到了一张毯子底下,于是他明白,管理员内心其实相当忧虑。
灵思风在阴沉沉的书架中间张望,咱们则趁这机会来看看灵思风。碟形世界的巫师分为八个等级,灵思风经过十六年的钻研,连第一级也没有达到。事实上,他的几位导师曾经深人地思考过这一问题,并宣布说他连零级也不够格,尽管对于大多数正常人这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初始等级。还有人从另一个角度表达过类似的看法:等灵思风一命呜呼,整个人类的平均魔力值甚至会上升那么一点点。
他高高瘦瘦,下巴上的胡子又短又硬,一看就知道天生不是留胡子的料;身上的深红色长袍不单饱经沧桑,简直可以称得上年高德劭。可他是个巫师,这一眼就瞧得出来,因为他头上有顶带软檐的尖帽子,上边还用银线绣了“巫司”两个大字——这裁缝的错别字虽然厉害,其实还是比他的绣工要好些。帽子顶上有颗星星的图案,可惜那些闪闪发光的小圆片大多已经脱落了。
灵思风把帽子往脑袋上使劲一压,推开图书馆古老的大门,走进了午后金色的阳光中。屋外平和而安静,只有环绕艺术之塔飞行的乌鸦在歇斯底里地直呱呱,稍微有些破坏气氛。
灵思风望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大学里的这群乌鸦极富男子气概,从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咋咋呼呼。
可话说回来——
——天空是一片带着金色的浅蓝,高处几朵厚厚的云彩,在渐渐伸长的光线里闪着粉红。四方的庭院里,几株老橡树上花开得正盛。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传出某个学生练习小提琴的声音,说实话,拉得挺糟。此情此景,怎么看也跟凶险沾不上边。
灵思风背靠在暖烘烘的石墙上——然后放声尖叫起来。
大楼在颤抖。他能感受到一种有节奏的抖动,从手上一直传到胳膊,频率刚好表达出无法控制的恐惧,分毫不差——石头吓坏了。
他听到一点咔嚓声,于是大惊失色地低下头去。只见一个装饰性质的排水沟盖子往后翻开,一只老鼠探出了胡子。它匆匆忙忙地爬上来,给了灵思风一个绝望的眼神,然后从他脚边飞也似的溜了。它的一打亲戚随后跟上,有些还穿着衣服,不过这在幽冥大学的老鼠身上并不稀奇。弥漫此处的魔法浓度太高,对基因产生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影响。
灵思风瞪大眼睛四下一看,灰色从大学的每个排水口涌出来,正集体朝外墙流去。他耳边的常青藤沙沙地响起来,一群老鼠舍生忘死地跳到他肩上,又顺着他的袍子滑下了地。除了把他当跳板,它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不过这倒也同样不稀奇。对于灵思风,大多数生物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
巫师转身逃回学校大楼,长袍的下摆一路拍打着膝盖。他一口气跑到庶务长的书房,使劲捶门,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啊。你是,唔,灵思风,对不?”对方显得兴趣缺缺,“有什么事?”
“我们要沉了!”
庶务长盯着他看了几眼。此人名叫锌尔特,高高瘦瘦,看起来仿佛连着好几次投胎到马肚子里,只在这辈子才以些微的差距逃过了自己的宿命。遇上他的人总会有种感觉,觉得他好像在拿牙齿瞅自己。
“沉?”
“对。老鼠全跑了!”
庶务长又瞅了他一眼。
“进来吧,灵思风。”他和和气气地说。屋里光线暗淡,天花板也挺低。灵思风随他走到窗前,窗户正对花园,远远地还能瞧见河景。河水慢吞吞、静悄悄地一路流向大海。
“你似乎有点,呃,过分了吧?”庶务长问。
“什么过分?”灵思风有些心虚。
“这是栋房子,你瞧。”庶务长道。按照大多数巫师的习惯,一旦遇上什么难题,他立刻开始卷香烟。“这不是船。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你知道。船首没有鼠海豚游来游去,也没有底舱之类的。沉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则,唔,我们不就得操纵棚子,然后划船上岸了。是吧?”
“可那些老鼠——”
“再把船停进港口,我猜,还要举行些,唔,春季必不可少的仪式。”
“我敢肯定刚才大楼还晃了来着。”灵思风迟疑起来。屋子里安安静静,壁炉里还有火在噼噼啪啪地烧着,先前的一切突然都显得不太真实。
“一点点地震吧。大阿图因打了个嗝,唔,多半是。自制力,唔,你该来点。你没喝酒吧,啊?”
“没有!”
“唔。想喝点不?”
锌尔特迈起轻盈的步子,走到一个深色的橡木橱柜跟前。他拿出两只玻璃杯,又用水罐往杯里倒上水。
“每天这个时候我变雪利酒最是得心应手。”他一面说一面在杯子上方张开双手,“只管,唔,开口——要甜的还是不甜的?”
“唔,不必了。”灵思风道,“也许你说得没错。我想我还是去休息休息吧。”
“好主意。”
灵思风沿着冰冷的石头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他会碰碰墙壁,摆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又摇摇头。
他重新回到庭院,正好瞧见许多老鼠从一个阳台成群结队地拥出来,朝河边飞奔而逃。就连它们脚下的地面也仿佛在动。灵思风凑近一看,原来地上爬满了蚂蚁。
这些可不是寻常的蚂蚁。魔法往大学的墙里渗透了好多个世纪,让它们变得有些稀奇古怪。有的蚂蚁拖着特迷你的小车,有些骑着甲虫,但无论如何,它们全都在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大学。所过之处,地上的青草也泛起了涟漪。
灵思风抬起头,只见一床破破烂烂的床垫从上方的窗户挤出来,坠落到院子里的石板上。经过短暂的停顿——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喘口气——它从地上抬起来一点点,然后坚决地飘过草地,朝灵思风直冲过来。巫师赶紧往旁边一跃,总算没有撞到它。在它跑远之前,灵思风听到一阵尖厉的唧唧喳喳,还瞥见鼓起的布料底下伸出了上千只坚定的小短腿——就连臭虫也行动起来了,它们甚至为可能遭遇的住房短缺做好了准备,实在可谓考虑周全。其中一只朝灵思风挥挥手,还尖声打了个招呼。
灵思风一步步往后退,突然感到两腿碰上了什么东西,立时魂飞魄散。可那不过是张石凳罢了。他打量对方半晌,见它仿佛并不急着逃走,于是满心感激地坐下了。
这一切必定有个再自然不过的解释,他暗想。或者,至少有个再寻常不过的超自然解释。
一阵嘎吱嘎吱的噪音让他把目光投向草坪对面。
绝没有什么自然的解释可以解释这个。护墙和排水管上的怪兽排水口正小心翼翼地挪下房顶,动作极其缓慢,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偶尔能听到石头与石头相互摩擦的声响。
可惜灵思风从没见过低质量动画(按质量来说,还是叫它们不动画为好),要是见过,他就会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眼前的景象了。怪兽排水口并不是真的在动,但它们却能以一系列画面完成位移,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带走自己的喙、鬃毛、翅膀、爪子和鸽子屎。
“怎么回事?”灵思风尖叫道。
回答他的家伙长着哥布林的脸、哈耳皮埃的身子和母鸡的腿,它以一连串抽搐似的动作转过脑袋,说话时声音仿佛大山在蠕动(只不过那原本应该很深沉的回声效果并不太理想,原因一望可知:它讲话时也跟平时一样,嘴巴总是张着)。
它说:“达化斯乃了!桃抿腰景!(大法师来了!逃命要紧!)”
灵思风道:“啥?”可那东西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东倒西歪地冲过了古老的草坪。
于是灵思风坐下来,瞪着空气看了整整十秒钟,然后尖叫一声拼命跑起来。
他一路跑到了图书馆里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并不怎么样,它的主要功能其实是堆放旧家具,可这儿却是他的家。
在一堵光线暗淡的墙壁前立着个衣橱。它可不是现代那种玩意儿,只配让心惊胆战的奸夫躲开提早回家的丈夫。灵思风房间里的衣橱已经很有些年头,橡木打造,夜色一般漆黑,在它布满灰尘的深处有衣架神出鬼没、繁衍生息,在它的底板上还有一群群磨损得厉害的鞋子畅游无阻。它很可能是通往某个奇妙世界的秘道,可惜从没人来探索过,因为樟脑丸的气味实在教人痛苦难耐。
衣橱顶上有个包黄铜的木箱,裹在泛黄的纸张和一张旧防尘套里。它的大名叫做行李箱。为什么行李箱会同意让灵思风做它的主人只有它自己才知道,而它的嘴巴又很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所有旅行用品的全部历史中,大概没有哪一件像行李箱一样,有过如此之多的秘密,经历过如此严重的身体伤害。它被人形容为半是箱子、半是嗜血的疯子。它拥有许许多多不同寻常的品质,其中一些很快就会显现出来,但眼下只有一样让它显得与其他包黄铜的木箱子迥然不同——它在打呼噜,声音活像有人在慢条斯理地锯木头。
行李箱或许会魔法,它或许还很可怕,但在它那神妙莫测的灵魂深处,它同多维宇宙中的每一口箱子都血脉相连——每到冬天,它们都一样喜欢在衣橱顶上冬眠。
灵思风拿把扫帚敲打箱子,直到锯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又来到装香蕉的柳条箱跟前——这是他的梳妆台——把各种零零碎碎揣进兜里,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注意到自己的床垫不见了踪影,但这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反正也不打算再睡床垫,永远不会。
行李箱咚地落了地,声音很是结实。几秒钟之后,它极其小心地伸出几百条粉红色的小短腿,前前后后地晃晃,把每条腿都舒展舒展,最后张开箱盖打了个哈欠。
“你到底来不来?”
箱盖砰一声合上了。行李箱巧妙地调动每一只脚,一阵排列组合之后终于让脸朝向门口,然后撒腿追上了自己的主人。
图书馆里气氛依然紧张,偶尔能听到铁链咔嗒作响或者书页发出沉闷的噼啪声。灵思风伸手到桌子底下,一把抓住仍然蜷在毯子里的图书管理员。
“跟我来,我说!”
“对——头。”
“我给你买杯酒。”灵思风孤注一掷。
图书管理员就像只长了四条腿的蜘蛛,立马伸展开来,“对——头?”
灵思风几乎是把猩猩从巢里拖出了图书馆。他没往学校大门走,而是瞄准了一堵并不起眼的石墙。这里唯一的特别之处只在于几块松动的石头,然而两千年以来,它一直都为需要在熄灯之后溜出宿舍的学生提供着方便。正走着,灵思风突然停下脚步,以至图书管理员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行李箱紧随其后,同他俩撞在一块儿。
“对——头!”
“噢,诸神在上,”灵思风道,“瞧那儿!”
“对——头?”
从厨房附近的一块格栅处涌出了一片闪闪发光的黑潮。黄昏的星光闪耀在几百万黑色的小背甲上。
但让人心烦意乱的并非这一大片蟑螂的模样,关键在于它们移动的方式——每排一百只,齐头并进。当然,蟑螂同大学里其他非正式居民一样,都有点不同寻常,可无数只小脚整齐划一地踏在石板上,那声音的确是特别地令人不爽。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跨过行进中的蟑螂纵队。图书管理员则是一跃而过。
行李箱也跟了过去,不过动静自然要大些,类似某人在薯片上跳起了踢踏舞。
灵思风终于同所有的昆虫、所有惊慌失措的小老鼠一道逃出了大学,当然行李箱是给硬逼着绕道从大门走的,因为让它走秘道它也只会在墙上砸出个洞而已。灵思风合计着,假如安安生生地喝上几杯啤酒还不能对自己有所帮助,那么再多喝几杯多半能够奏效。反正这招肯定值得一试。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去大厅用晚餐的原因。后来的事件将会证明,这是他一辈子错过的最重要的一顿饭。
顺着大学的围墙往前,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叮当”,有爪钩挂上了墙垛。片刻之后,一个全身黑衣的纤细身影轻轻跳进了校园里,它朝大厅的方向跑起来,行动时没有一点声音,很快便在阴影中消失了。
反正也没人会注意到它。在校园的另一侧,大法师正朝学校大门走去。每次他的脚落在鹅卵石上,蓝色的火星都噼啪作响,把傍晚的露水蒸发得干干净净。
屋里热极了。大厅顺时向一侧有个大火炉,几乎闪出了白炽的光。巫师都很怕冷,因此木头被烧得很旺,火焰喷射出的热气甚至融化了二十英尺开外的蜡烛,连长桌上的清漆也热出了泡泡。宴席上的空气里全是烟叶燃烧的蓝色,四处流窜的魔法把它们扭曲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主桌上,一整只烤猪的尸首显出极端不悦的样子,因为人家竟不肯等它把嘴里的苹果吃完就把它给宰了。另外,黄油的大学模型正轻轻柔柔地沉下去,化作一摊油腻。
大厅里有好多啤酒。到处都能看见脸蛋通红的巫师,兴高采烈地唱着古老的祝酒歌,一面还互相拍打膝盖,“吼!”、“吼!”地叫着。对于这种举止,唯一可能的借口只能是,巫师们个个单身,只好尽量给自己找些乐子。
这种整体性的欢快气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眼下谁也没盘算着要干掉谁。这在魔法圈里实在不同寻常。
高阶巫师的圈子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每个巫师都会想尽办法搞掉自己上头的同胞,同时还要狠命践踏下边人的手指头。有人说巫师们天性里都带些挺健康的竞争意识,这就等于是说锯脂鱼生来有点容易饿。不过,曾经爆发的魔法师大战实在太过惨烈,害得碟形世界上整片整片的地区都没法住人,于是,巫师们被禁止使用魔法解决争端——不仅因为这会给所有人都惹出老大的麻烦,也因为通常都很难辨别剩下的哪一团肥油才是获胜的一方。所以,传统上巫师们的手段不过是匕首、慢性毒药、鞋子里的蝎子和各种妙趣横生的陷阱——比方说剃刀一样锋利的钟摆之类。
不过今晚是小仙夜,在这个日子杀死自己的巫师弟兄被认为是极其没品的,因此眼下巫师们都觉得可以安心把头发放下来,而不必担心有人会拿它把自己勒死。
校长的座位空着。韦大餐独自在书房用餐,这在他是很适宜的举止——就在今天早些时候,各路神仙才同深明事理的高阶巫师开展了严肃的讨论,最终将他选为校长。尽管已经活了八十个年头,但韦大餐仍然忍不住有些紧张,第二只鸡都没怎么动。
几分钟后他就得发表一番演讲。韦大餐年轻时曾在各种古怪的地方寻找魔法力量——他在闪亮的八元灵符里同魔鬼搏斗,凝视过许多人类不该知晓的维度,他甚至镇住了幽冥大学的津贴委员会——八重虚空里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恐怖了:两百来个巫师扬着脸,透过卷烟的烟雾满怀期待地盯着你看。
很快掌礼官们就会来唤他。韦大餐叹口气,推开一口没尝的布丁,起身走到硕大的镜子跟前。他在长袍口袋里一通乱摸,找出几张便笺。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排出点顺序,于是清了清喉咙。
“我的同门弟兄,”他开始演练,“我无法表达我是多么的——呃,多么的……这所古老大学的优良传统……呃……当我环顾四周,看着前任校长们的画像……”他停下来,重新理理便笺,接下来显得自信多了,“今晚我站在这里,不由想起了关于三条腿的小贩和……呃,和商人的女儿们的故事。这个商人好像是……”
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韦大餐大吼一声,又仔细瞅瞅笔记。
“这个商人,”他喃喃道,“这个商人,没错,这个商人有三个女儿。我想是这样。对。是三个。看来似乎……”
他看看镜子,然后转过身。
他张开嘴,“你是谁——”
然后他发现这世上到底还是存在着比演讲更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