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男孩所能做的101件事之书 三

金字塔在特皮克身下脉动,大理石像冰一样滑溜。他本以为墙面向内倾斜对自己会大有帮助,但情况却并不乐观。

关键在于,他告诉自己,既不要往上看,也不要往下看。眼睛直视前方,视线穿透大理石,把难以置信的高度分割成容易应付的小块。就像时间。这就是度过永恒的诀窍——把它打碎,各个击破。

他注意到底下有人在大喊大叫,于是扭头瞥了一眼。他才刚刚爬上三分之一的高度,不过已经能看到河对岸灰蒙蒙的人群,他们仰面朝天的脸仿佛点缀在灰雾中的苍白水滴。近处是浅色的死人大军,他们与迪奥斯率领的灰色祭司对峙。双方正为了什么事争执不下。

太阳在地平线上。

他抬起手,摸到下一条缝隙,找到借力点……


迪奥斯发现瓦砾堆上普塔克拉斯普的脑袋,于是派两个祭司把他带到自己跟前。二乙把叠好的哥哥夹在胳膊底下,自己也跟了过来。

“那孩子在干吗?”他质问。

“噢,迪奥斯啊,他说他要让金字塔喷溢。”普塔克拉斯普答道。

“他想怎么做?”迪奥斯问。

“噢,大人啊,他说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给它封顶。”

“能行吗?”迪奥斯转向建筑设计师。二乙有些迟疑。

“也许。”他说。

“然后又会怎么样?我们会回到外面的世界吗?”

“呃,这得看维度效应会不会逆转,以及它的每一个阶段是不是都能稳定,或者相反的,金字塔会不会像压力下的橡胶一般发生……”

二乙受不住迪奥斯强烈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停了下来。

最后他承认,“我不知道。”

“外面的世界,”迪奥斯道,“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在河谷。我们的世界属于秩序。人类需要秩序。”

他举起法杖。

“那是我儿子!”特皮西蒙吼道,“你敢!那是国王!”

祖先大军晃动一阵,但仍然无法打破法杖的咒语。

“呃,迪奥斯。”库米道。

迪奥斯转过身,扬起眉毛,“你有话说?”他问。

“呃,如果那真是国王,呃,我——我是说我们——我们觉得你也许应该随他去。呃,你不觉得这主意很不错吗?”

迪奥斯的法杖一震,冰冷的束缚立刻捆紧了祭司们的四肢,令他们动弹不得。

“我为王国付出了生命,”高阶祭司道,“一次又一次。它的一切都来自我的创造。我不能在现在抛弃它。”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神灵。


特皮克又往上挪了两英尺,然后轻轻向下伸出手去,从大理石里拔出一把匕首。不过这一切其实都是白费工夫。通常大家只在难度太大而距离又很短的时候才会借助匕首攀爬,就算这样也免不了被人诟病,因为这意味着你选错了线路。除非你的匕首能无限量供给,否则今天这种高度是毫无希望的。

金字塔表面闪过奇特的阴影,他再次扭头瞥了一眼。

一直在吵吵闹闹的神灵回来了。

他们在田地和芦苇荡里蹦跳、踉跄,目标直指大金字塔。这些神固然蠹笨到极点,却仍然明白金字塔的意义,也许他们甚至察觉了特皮克的意图。众神顶着各式各样的动物脑袋,他们似乎都很愤怒。


“你不准备管管他们吗,迪奥斯?”国王问,“你是不是准备告诉他们世界永远不该改变?”

迪奥斯仰起头,只见众神相互推搡着蹚过了河这边。他们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正不断消退,如今到处都是尖牙和耷拉的舌头。长着狮子脑袋的正义之神——迪奥斯想起来了,对方名叫朴忒——正用自己长鳞片的尾巴抽打一个河神。掌管金属制品的狗头神切费特一边咆哮,一边挥舞铁锤,漫无目的地乱打一气。这可是切费特啊,迪奥斯暗想,我创造他原是为了教导人们金属线、金银丝和细工的艺术。

可当时事情不是很顺利吗?那些人原本只是沙漠里的乌合之众,是他把金字塔的秘密和自己对文明的记忆倾囊相授。那时候他需要神灵的帮助。

但神灵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一旦相信他们的人多起来,他们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而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总是与最先的期许有所不同。

切费特,切费特,迪奥斯暗想,打造戒指的神、编制金属的神——现在他,瞧啊,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利爪……

我所想象的他不是这样的。

“停下。”迪奥斯呵斥道,“我命令你们停下!你们要服从我。是我创造了你们!”

他们还不知感恩为何物。

迪奥斯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向了神那边,特皮西蒙国王感到束缚自己的力量正在减弱。

其他祖先也发现了,现在他们万“尸”一心,迪奥斯可以等以后再说。

家里人比较重要。


特皮克听到脚下的刀柄咔嚓一声,身子立刻往下滑了一点儿,只能靠单手挂在金字塔上。他已经在上头插进了另一把匕首,可是……不,没用的。他够不到那么远。说真的,眼下他的胳膊跟两截湿漉漉的短绳没有两样。好吧,如果下滑时身体尽量摊开,那么他也许可以减慢速度,不至于……

他往下一看,发现一片木乃伊巨浪正向上汹涌,朝自己席卷而来。

祖先们像攀缘植物般贴着金字塔静静地上升。靠上面的一排总是站在前一代人肩膀上,再让更年轻的后代从自己身上往上爬。攀爬的浪潮在特皮克周围涌动,一双双枯骨抓住他,半推半拉,帮他爬上倾斜的外墙。他们呻吟般的鼓励不绝于耳,那声音活像石棺开启时的嘎吱声。

“干得漂亮,孩子。”一具表皮剥落的木乃伊一把将他扯上自己的肩膀,“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你,儿子。”

“好。”上方的尸体伸长胳膊,轻而易举地拎起特皮克,“多好的家族精神。祝一路顺风,孩子。我是你的曾曾曾叔祖,不过我猜你是不会记得我的。上。”

于是,特皮克被一级级往上拎,身旁还有其他祖先也在攀爬。古老的手指抓得很紧,把他不断往上拉。

金字塔越来越窄。

底下的普塔克拉斯普若有所思地望者他们。

“多棒的劳动力啊。”他说,“瞧,最底下的那些承受着所有的重量!”

“爸爸,”二乙道,“我觉得咱们最好赶紧跑。那些神越来越近了。”

“你觉得咱们能雇他们干活不?”普塔克拉斯普充耳不闻,“他们已经死了,所以多半不会要求多高的薪水,再说……”

“爸爸!”

“……等于是自己把自己修起来……”

“你说过,咱们不修金字塔了,爸爸。再也不修了,你说的是。快走吧!”

特皮克爬上金字塔顶,脚下是最后两位前辈,其中之一是他的父亲。

“我想你还没见过你的曾祖母吧?”他指指个子稍矮的木乃伊,对方轻轻朝他点点头。特皮克张开嘴。

“没时间了。”她说,“你做得很好。”

他瞥眼太阳,这位资深职业选手恰恰选择在这一刻沉入地平线下。众神已经蹚过蒂杰河,正稳步朝大金字塔推进,若不是他们总要相互推搡,前进速度还会更快些。他们蹦蹦跳跳地穿行于墓场的建筑之间,有几个已经围拢到迪奥斯之前所在的位置。

祖先们开始往金宇塔底滑去,下去的速度与上来的速度一样快。特皮克孤身一人留在几英尺见方的石头上。

两颗星出现在天际。

他望着下方略微泛白的人影,那些全是他的祖先。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蹦向宽阔的蒂杰河,也不知要忙乎什么。

众神已经对迪奥斯失去了兴趣,那不过是个拿着棍子、声音沙哑的古怪小人罢了。一个长鳄鱼脑袋的神一马当先,跳上金字塔前方的广场,眯起眼睛仰望着特皮克。他朝特皮克的方向伸出手来,特皮克赶紧摸匕首,也不知哪种匕首对神有用……

在蒂杰河沿岸,金字塔开始释放自己囤积的那一点点时间。


大地开始颤抖,祭司和祖先都在逃跑,就连神也显出疑惑的样子。

二乙拽住父亲的胳膊。

“快!”他对着父亲的耳朵嚷道,“它喷溢的时候咱们得躲远些,否则人家就要拿衣帽架给你当床睡了!”

在他们周围,几座金字塔开始喷溢,稀疏单薄的光线几乎完全被晚霞掩盖。

“爸爸,快走!”

普塔克拉斯普被儿子拖着倒退,眼睛仍然盯着大金字塔雄壮的轮廓。

“那儿还有人呢,瞧!”他指指广场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二乙的目光穿过阴暗的空气。

“那不过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他说,“我猜他准是有什么计划,最好别跟祭司搅在一起。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儿?”

鳄鱼脑袋的长嘴前后晃动,极力克服双目不在一个平面、缺乏精确定位能力的缺陷,瞄准特皮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特皮克觉得它的身体似乎有些透明,就好像有人画好了所有线条,但不等描影就无聊得放弃了。它一脚踏在一座小墓穴上,将其踩成了齑粉。

对方的手盘旋在特皮克头顶,活像一排带爪子的独木舟。大金字塔浑身颤抖,特皮克脚下的石头也在发热,但它就是固执地不肯喷溢。

那只手迎头拍下。特皮克单膝跪地,反正无法可想,他索性双手握紧匕首高高举过头顶。

刀尖上反射出一缕亮光,然后大金字塔终于开始喷溢。

刚开始时它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释放出一束束刺目的光线,把整个王国变成了一幅黑影与白光交错的图景。看见这光的人不但能变成盐柱,还有全套调料任君选择,想变成什么都行。它如一朵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般炸开,星光一样寂静,超新星一般炽烈。

整个墓场沐浴在难以想象的光亮中,几秒钟之后声音才姗姗来迟。那声音紧紧缠绕你的骨头,潜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几乎把它们全部内外翻转。它太响亮,不能再称之为噪音。世上有些声音响亮过头,结果反而没法听见。这就是那种声音。

最后它终于屈尊从宇宙级别降落凡间,变成所有人一辈子听过的最大的动静。

声音接着停止,光芒熄灭,在夜色中留下蓝色和紫色的残像。这寂静与黑暗并非结束的标志,它们代表的是暂时的喘息。就好像抛出的小球,动能刚刚耗尽,但暂时还没有引起重力的注意。它在空中短暂悬停,让人以为最糟糕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这一次,金字塔以破空而出的尖利哨音打头阵,空气中的旋涡很快变成亮光,变成火焰,变成嘶嘶呼啸着的喷溢,从空中一头扎进金字塔里,冲垮了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无数条闪电从塔中爆出,落入周围较小的陵寝,于是白色的火蛇开始在墓场中穿梭,从一座金字塔跳到另一座,石头烧焦的恶臭四处弥漫。

在爆发的声光中,大金字塔似乎被一道白炽的横梁抬高了几英寸,接着又转过了九十度。这几乎可以肯定是某种特殊的视觉幻象,即便没人观察,也一样可以发生。

然后,它以极具欺骗性的缓慢速度和无比庄重的姿态爆炸了。

爆炸这个词还嫌太过粗笨了些。它的举动其实是这样的:它庄而重之地分裂成房子大小的石块,冷静沉着地飞到墓场上空,其中有几块击中了其他金字塔,带着懒洋洋的漠然将对方重创,然后静静地向前跳跃,在地上滑行了好一阵儿,让身前的瓦砾渐渐堆成了小山,才终于止住它们继续前进的势头。

轰隆的噪音姗姗来迟,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灰色的烟尘在王国上空翻滚。

普塔克拉斯普挣扎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好一会儿才撞上另一个人。他想到最近王国里冒出的那些个人物,不禁打个冷战。

他壮起胆子问了一声:“是你吗,孩子?”

“是你吗,爸爸?”

“没错。”普塔克拉斯普道。

“是我,爸爸。”

“幸好是你,儿子,我真高兴。”

“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到处都是雾蒙蒙的。”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我自个儿出了毛病。”

“的确是你,对吧?你刚刚说是你。”

“是我,爸爸。”

“你哥哥还好吗?”

“他好好地揣在我口袋里呢,爸爸。”

“好。他没事就好。”

他们一点点往前挪。到处是大金字塔爆炸后留下的巨石,父子俩只能摸索着爬上爬下。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爸爸。”二乙缓缓地道,“我觉得是那座金字塔。”

普塔克拉斯普挠挠头顶,之前有块两吨重的石头从上头飞过,普塔克拉斯普差点就有了自己的金字塔——只差十六分之一英寸,“都怪那个以弗比人梅尔扣,他卖给咱们的水泥准有问题……”

“事情不止一根闹脾气的横梁那么简单。”二乙道,“事实上,我觉得情况比那要糟得多。”

“我当时就觉得它有点那啥,有点沙沙的……”

“我觉得你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休息,爸爸。”二乙尽量放缓语调,“二甲给你,拿稳了。”

他独自往前摸,很快爬上了一块极像是黑色大理石的石板。他想清楚了,自己需要祭司。他们总不该一无是处吧,眼下这种情形说不定正好能派上用场,比方说给人以安慰,或者(二乙心里隐隐冒出个念头)还可以让人拿石头砸他们的脑袋。

结果他只找到一个四肢着地、不停咳嗽的人。二乙扶起他——确实是“他”没错,有一会儿工夫他还担心是个“它”呢——让他在另一块大理石上坐下。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块大理石。

二乙一边在瓦砾里翻腾,一边问:“你是祭司吗?”

“我是迪尔,首席木乃伊制作师。”那人喃喃地道。

“我是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宇宙建筑设……”二乙突然想到,建筑设计师暂时恐怕不会太受欢迎,于是立即改口道,“我是个工程师。你没事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想是大金字塔爆炸了。”二乙热心地解释道。

“我们死了吗?”

“没有吧。毕竟你不是还能走路说话嘛?”

迪尔打个哆嗦,“这可说不准,相信我。工程师是什么东西?”

“哦,就是修高架引水渠的。”二乙答得飞快,“那是大势所趋,你知道。”

迪尔站起来,身子略有些摇晃。

“我,”他说,“需要喝一杯。咱们去找河吧。”

他们首先找到的是特皮克。

他紧紧贴在一小块金字塔的截面上,落地时砸出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弹坑。

“我见过他。”二乙道,“他就是金字塔顶上那家伙。太可笑了,都那样了,他怎么可能活下来?”

迪尔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石头里会长出那么多嫩芽?”

“没准儿在喷溢正中央会出现某种效应什么的。”二乙自言自语道,“就好像旋涡中心总有块平静的区域……”他下意识地想拿出蜡板作笔记,中途又改了主意。这些东西人类还是不要理解的好。“他死了吗?”他问。

“别问我。”迪尔后退一步。他正琢磨自己如果改行能做什么。家具制造业似乎很不错,至少你可以放心地往椅子里塞满填充材料,同时永远不必担心它们会站起来开步走。

二乙朝特皮克弯下腰去。

“瞧他手里拿着什么?”他轻轻掰开对方的手指,“是块融化的金属。他拿这东西做什么?”

……特皮克在做梦。

他看见七头肥硕的母牛和七头瘦弱的母牛,其中之一骑着自行车。

他看见几头骆驼在唱肷,歌声抚平了现实上的褶皱。

他看见一根手指在一座金字塔上写字:出发很容易,往回退则需要(接下堵墙)……

他转过弯去,那手指继续往下写:意志力,因为后者要困难得多。谢谢。

特皮克琢磨半晌,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过去他一直不清楚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做,现在他明白那不过是按特定方式排列的数字罢了。所谓魔法,其实就是用世界无法忽视的语言去形容世界。

他哼了一声,使劲用力。

瞬间的速度感。

长长的光束穿透了雾气与灰尘,将大地变成暗金色。迪尔和二乙四下张望。

太阳升起。


军士长小心翼翼地打开马肚子上的活板门。预想中的枪林箭雨并没有出现,于是他命令奥托库放下绳梯。他爬下去,站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眺望沙漠的另一头。

新兵蛋子奥托库也跟了下来,穿凉鞋的脚在沙地上蹦来跳去。这时候的沙子接近零度,不过到中午就会变成煎锅一般。

“那儿。”军士长抬手一指,“瞧见特索托的阵线没有,孩子?”

“看着好像是一排木马,军士长。”奥托库道,“最后那匹还装着摇板。”

“那里头是军官。哼,那些特索托人准把咱们当傻瓜了。”军士长跺跺冻僵的腿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回身朝绳梯走去。

“走吧,孩子。”他说。

“咱们干吗要回那上头去?”

军士长停下来,保持着一只脚踏在绳梯上的姿势。

“动动脑子吧,我的孩子。咱俩在外头晃悠,他们又怎么会来把木马拖走?这是常识。”

奥托库问:“你确定他们一定会来的,对吧?”军士长朝他皱起眉头。

“听着,大兵。”他说,“如果他们傻到以为咱们会把一大群装满大兵的木马拖回家去,那他们就肯定蠢到会把咱们的木马拖回他们的城里。QED。”

“QED是什么东西,军士长?”

“意思就是爬到这天杀的梯子上来,小子。”

奥托库敬个军礼,“报告,先请求您许可,军士长。”

“许可什么?”

“许可,军士长。”奥托库略显焦急,“我是说,马里头有点儿挤,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孩子,如果你想当个马里的兵,就得有点儿意志力,懂吗?”

“是,军士长。”奥托库可怜巴巴地说。

“给你一分钟。”

“谢谢,军士长。”

等头顶的活板门关上以后,奥托库偷偷走到一条巨大的马腿旁边,拿它派了与设计意图完全不同的用场。

他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很快进入了这种情况下常见的禅定式冥想状态。这时空气中突然噼啪一声,整个河谷从天而降。

沉思中的男孩不该遇到这种事情,尤其他还得自己动手洗军服。


微风从海上吹入王国,带来一丝,不,应该说充满了海盐、贝壳和浸透了阳光的潮汐的气息。风快步穿梭在墓场七零八落的石块中间,卷起沙尘掩盖住国王们的纪念碑。几只稀里糊涂的海鸟在上空盘旋,它们只消一泡鸟粪就能遮蔽拉美西斯二世一辈子的豪言壮语。

风里带着丝令人愉悦的凉意。人们忍不住向它转过头去,就像池塘里的鱼转向刚刚注入的清澈水流。

墓场里空无一人。大多数金字塔已经被炸掉了顶部,此刻像刚刚熄灭的火山一样静静地冒着烟。黑色的大理石碎片散落在地面上,其中一片从鹫头神哈忒精美的雕像旁飞过,险些切掉了它的脑袋。

祖先们全都消失不见,也没人自告奋勇去把他们找回来。

约莫正午时分,蒂杰河上驶来一艘张满帆的大船。那船极具欺骗性,一眼看去仿佛一只胖嘟嘟的河马,毫无防备地在泥里打滚,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你才会发现它其实跑得飞快。它在王宫外头抛了锚。

过了一会儿,它放下一艘小艇。


特皮克坐在宝座上,看着王国的生命力一步步重新聚合,仿佛拼起一面破碎的镜子,让它以出人意料的新方式反射出过去的旧光线。

没人知道他凭什么坐在宝座上,不过此时此刻谁也不愿意坐上这个位置,因此也没人反对。再说,能有人用清晰、自信的声音发号施令也叫大家松了口气。只要你用清晰、自信的声音发号施令,别人很容易就会服从,这简直不可思议。而老王国更是早就习惯了清晰、自信的声音。

发号施令让特皮克可以不必思考各种问题,比方说接下来会怎么样。至少神灵又回到了不存在的状态,这样一来,要相信他们也就容易多了。除此之外,他脚下似乎也不再长草了。

他暗想,也许我可以把王国重新整合起来。可然后呢?要是能找到迪奥斯就好了。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最主要的特点。

一个卫兵从密密麻麻的祭司和贵族中间挤上前来。

“请原谅,国王陛下。”他说,“有个商人求见。他说事情很紧急。”

“现在不行。一小时之后,特索托和以弗比军队的代表就要前来觐见,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我没工夫接见恰好路过的买卖人。等等,他卖什么来着?”

“地毯,国王陛下。”

“地毯?”

来人是奇德,咧嘴笑得活像半个西瓜。他领着几个船员穿过大厅,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壁画和挂毯。照奇德的脾气,多半是在估价。等走到宝座跟前,他已经在总数底下划了两条线。

“好地方。”几千年的建筑精粹全被他囊括在区区三个字里,“你绝对猜不到我们遇上了什么事儿。我们正沿着海岸航行,突然就冒出一条河来,前一秒钟还是绝壁,下一秒就变成了大河。于是我就想,这可真逗,我敢打赌,特皮克老伙计就在上游的什么地方。”

“普特蕾西在哪儿?”

“我知道你一直抱怨这地方不如家里舒服,所以我们准备送你一张地毯。”

“我问的是普特蕾西在哪儿?”

船员闪到一边,留下咧嘴傻笑的阿尔方兹割断绳子,把地毯铺开。

它很快散开在地板上,扬起一大片粉尘和蛾子。普特蕾西从地毯里滚出来,直到脑袋撞上特皮克的靴子才停住。

特皮克扶她起来,趁她还晕乎着,抬手帮她拈下头发上的绒毛。普特蕾西毫不领情,转身与奇德对峙,脸颊因缺氧和愤怒而一片通红。

“我差点死在里头!”她吼道,“那股味儿,里头一准死过不少东西!而且又那么热!”

“是你说这招是那什么女王用过的,兰姆-杰姆-乎瑞什么的。”奇德道,“别拿我撒气,我们那儿一般都是送条项链了事。”

“我敢打赌,她准有张好地毯,”普特蕾西厉声道,“而不是这么个塞在货舱里整整六个月的破玩意儿!”

“有地毯可用就算你走运了。”奇德温和地说,“这是你的主意。”

“哼。”普特蕾西道。

她转身面对特皮克,“哈罗,”她说,“这本来该是个出人意料、极富创意的惊喜。”

“效果很好。”特皮克热切地说,“效果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