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新子之书 三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高手寇珀利梅尔靠在椅背上,对大家粲然一笑。围坐在餐桌旁的都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智者。
特皮克的新知识存储库里又增添了一点点存货:原来讨论会就是吃吃喝喝的意思。
“嗯。”寇珀利梅尔以此开头,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特索托战争的故事。
“你们知道,当时的情况是,他把她带回了家,而她父亲——不是老国王,是之前的那一个,叫啥名字来着,他娶了个艾尔哈里比那边的姑娘。她有点儿斜眼,叫什么名字来着,P打头的。或者L。反正就是个啥字母。她父亲在佩皮罗斯湾那儿有个小岛。不,是克里尼克斯湾。反正就是国王——另外那个国王——他召集了一支军队,然后他们……艾伦娜,她叫艾伦娜。她有点儿斜眼,你们知道。不过据说很迷人。我刚才说娶,不过相信我不必把话说白了,总之他们俩是不大正式的。呃。反正就是有匹木马,然后他们进了马里……我跟你们讲过这马了没有?那是匹马。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匹马。也有可能是只鸡。下回我该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忘了!这是那谁的主意,有点儿瘸的那个。没错。腿有点儿瘸,我是说。我提过他没有?他们打了一仗。不,那是另外那一次,我想。没错。总之,这个木猪,这主意妙极了,他们用那啥做的。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木头。不过那是后来了,你们知道。那一仗!差点忘了。没错,那仗打得可漂亮。每个人都敲着盾牌嚷嚷。那谁的盔甲亮得就像亮闪闪的盔甲一样。打得好啊,那仗。那谁,不是瘸腿的那个,是另一个,叫那啥的,红头发的。你们知道。高个子,说话咬舌头的。等等,想起来了,他是从另一个岛上来的。不是他。另外那个,瘸腿的。他不想去,他说他疯了。他当然疯得很,这还用说。我是说,居然想出什么木牛来!就好像那谁说的,国王,不,不是那个国王,另外那个,他看到那只羊,然后说:‘我害怕以弗比人,尤其是他们竟然疯疯癫癫地把该死的家畜留在你门口的时候。好大胆子,他们准以为咱们是昨天才出生的呢。放火烧了它。’当然,那谁趁机从后头绕进去,把他们全杀了,真够好笑的。我有没有说过她斜眼?他们说她挺美,不过这世上啥人都有。没错。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的。接下来,那谁——我觉得他好像叫墨涅卡努斯,那瘸子——他想回家,也难怪,换你你也想,他们都打了好多年了,他那岁数也是越来越大。所以他才整出了那木头啥的主意。没错。我骗你们的,膝盖有毛病那个其实叫拉瓦勒乌斯。打得漂亮,那一仗,相信我。”
他陷入沾沾自喜的沉默里。
“打得漂亮。”他嘴里嘟囔,嘴角含笑,很快打起了瞌睡。
特皮克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张大了嘴巴。他把嘴闭上。桌边有几个人正在揉眼睛。
“魔法。”兹诺道,“简直是魔法。每一个字都是时间华盖上的一根流苏。”
伊比德喃喃地道:“最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脑子像针尖一样锐利。”
特皮克看看桌边的食客,然后捅捅坐在自己身旁的兹诺,“这些人都是谁?”
“这个么,伊比德你已经认识了。寇珀利梅尔也认识了。那边那个是艾索,世上最懂神话的人。那是安提弗,世上最伟大的喜剧作家。”
“普达哥拉在哪儿?”特皮克问。兹诺指指桌子尽头。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正一边拼命喝酒,一边判断两个面包卷之间的角度。“吃完饭我帮你介绍。”兹诺道。
特皮克瞅瞅那一圈秃头和白胡子。这似乎是某种标志。你只要秃着脑袋,再留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似乎就能证明这二者之间的东西一定充满了智慧。唯一的例外是安提弗,他看上去好像是猪肉做的。
他们是伟大的智者,特皮克告诉自己,这些人正想办法弄清世界是怎么回事。他们靠的不是魔法,不是宗教,他们只是在找世界的缝隙,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插进去,想办法把它撬开。
伊比德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暴君已经要求向特索托开战。”他说,“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战争在理想社会中的位置。”他说,“我们需要……”
“抱歉,你能递一下芹菜吗?”艾索道,“谢谢。”
“……正如我所说,理想社会要求建立在所有人共同遵循……”
“还有盐。就在你胳膊肘边上。”
“……共同遵循的基本法则上。当然,战争无疑……能不能请你别这样?”
“这是芹菜。”艾索咔嚓咔嚓咬得很开心,“吃芹菜就是这样。”
兹诺盯着自己叉子上的东西,脸上写满猜疑。
“这东西,这是鱿鱼。”他说,“我没要鱿鱼。谁点鱿鱼了?”
“……无疑。”伊比德抬高嗓门,“无疑,我请大家注意……”
“我觉得这是粉蒸羔羊肉。”安提弗道。
“你的是鱿鱼?”
“我要的是煎银鱼配葡萄叶米饭。”
“我点的羔羊肉。递过来吧,给我。”
“这么多蒜泥面包,我怎么不记得有人点过?”兹诺道。
“听着,咱们这儿还有人想讨论讨论哲学问题。”伊比德挖苦道,“要是打扰了你们请多包涵。”
有人朝他扔了根面包棍。
特皮克看了看自己叉子上的东西。他的国家从不吃海鲜,而叉子上的东西有太多吸盘,委实叫他放心不下。他万分小心地掀开一片煮熟的葡萄叶,他敢打包票,有什么东西匆忙藏到橄榄背后去了。
啊。又是一个需要记住的事实:只要是能放进木桶里的东西都会被以弗比人拿来酿酒,任何爬不出木桶的东西都是他们的盘中餐。
他拿叉子碰碰盘里的食物。有些食物反过来碰了碰他的叉子。
还有就是哲学家从不听彼此说话,而且他们老跑题。这多半是因为民朱的缘故。
一个面包卷从他面前滚过。哦对了,他们还很容易激动。
他注意到自己对面那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正一本正经地嚼着不知什么东西的触角。除了几何学家普达哥拉(此人正闷闷不乐地计算餐盘的半径),那小个子是唯一一个不曾抬高嗓门直抒胸臆的人。有时他会在纸片上记两笔,记完就把纸片塞回外袍里。
特皮克上身前倾。此时,艾索受到不时飞来的面包卷和橄榄核的鼓励,讲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传说。主要内容是狐狸、火鸡、鹅和狼在一起打赌,大家都往脚上捆重物,看谁在水下闭气的时间最长。
“打扰一下。”特皮克抬高声音盖住周围的喧嚣,“你是谁?”
小个子显出很腼腆的样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如果光线适宜,人家或许会把他错看成一只水罐。
“我叫珥多斯。”他说。
“为什么你不跟他们一起谈论哲学?”
珥多斯切下一片古怪的软体动物,“事实上我并非哲学家。”
“也不是喜剧作家什么的吗?”特皮克问。
“恐怕不是。我是个倾听者。人家都叫我倾听者珥多斯。”
“真有意思。”特皮克称赞道,“你是做什么的?”
“听。”
“就只是听?”
“他们付我钱就是为这个。”珥多斯道,“有时我会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或者微笑着点头,以示鼓励。你知道。他们喜欢这个。”
特皮克感到人家似乎在等他发表意见,于是他说:“天哪。”
珥多斯朝他鼓励似的点点头,然后又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尽管此时此刻珥多斯可以做的事情成千上万,但绝没有哪一样能比听特皮克讲话更让他感到兴味盎然的了。关键在他的耳朵上。它们就好像巨大的黑洞,正恳求人家用言语把自己填满。特皮克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梦想和希望和盘托出……
“我敢打赌,”他说,“他们肯定付你很多钱。”
珥多斯对他露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微笑。
“寇珀利梅尔的故事你是不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珥多斯微笑着点点头,只不过从他眼睛背后能看到一丝痛苦。
“我猜,”特皮克道,“你的耳朵很快就长出保护性的粗糙表面了吧?”
珥多斯点点头,“请接着说。”他鼓励道。
特皮克瞥眼普达哥拉,对方满脸不高兴,正在鱼子酱沙拉里画直角。
“我很愿意一直留在这儿让你听我说话。”特皮克道,“不过那边还有个人我想认识一下。”
“真不可思议。”珥多斯在纸片上做个记号,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侧的对话。一位哲学家断言真就是美,但美不一定真,这话引发了一场混战。珥多斯认认真真地听起来。
特皮克沿着长桌信步走到普达哥拉身旁。后者还是那么苦闷,正疑心重重地瞅着水果派的酥皮。
特皮克从他肩膀上看过去:“我好像看到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动了。”
“啊,”几何学家用牙齿拔出酒罐的软木塞,“来自失落王国的神秘黑衣青年。”
“也许你能帮我把它找回来?”特皮克道,“我听说你们以弗比有好些非常异乎寻常的点子。”
“迟早的事。”普达哥拉道。他从袍子的褶皱里掏出一把圆规,若有所思地把派测量一番,“你觉得它是个恒量吗?这想法简直叫人沮丧。”
“什么?”
“圆周与直径成一定比例,你知道。你总以为该是三倍吧,不是吗?可结果呢?不。三点一四一还要加上好多别的数字。这鬼东西根本没个完。你知道这多叫我生气吗?”
特皮克礼貌地说:“我猜你一定非常生气。”
“没错。这说明造物主在造圈时用错了模具。那甚至不是个整数!我是说,三点五还算是可敬。或者三点三,看起来也像回事。”他阴沉沉地盯着派。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迟早的事来着?”
“什么?”普达哥拉带着深沉的忧郁探出头来。
特皮克催促道:“什么东西迟早的事来着?”
“你不能拿几何学开玩笑,朋友。金字塔?危险得很。自找麻烦。我是说。”普达哥拉朝酒杯伸出颤巍巍的手,“他们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把金字塔越造越大吗?我是说,他们以为那些能量从哪儿来?我是说。”他打个嗝,“你去过那儿,对吧?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切都显得很慢很慢?”
特皮克不动声色道:“哦,没错。”
“那是因为时间被吸干了,明白吗?金字塔。所以它们必须把它释放出去。喷溢,他们管那叫。他们还觉得那挺好看呢!那消耗的可是他们的时间!”
“我只知道那儿的空气就好像装在袜子里煮过一样。”特皮克道,“而且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尽管事情不只是跟过去一样。”
“没错。”普达哥拉道,“原因就在于那是过去的时间。他们在使用过去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用。所有的新时间都被金字塔给占了。而如果你不让金字塔喷溢,那么聚集的能量就会——”他顿了顿,“我猜,”他续道,“它会顺着那啥逃逸——断层。逃进空间里。”
“王国那啥,呃,没了以前我正好在场。”特皮克道,“我觉得好像看见那座金字塔动了。”
“这不就结了?它多半把各个维度移动了九十度。”普达哥拉口气笃定,显示出他已经确确实实烂醉如泥了。
“你是说现在长度变成了高度而高度变成了宽度?”
普达哥拉伸出颤抖的手指晃了晃,“不不不,”他说,“长度变成了高度,高度变成了广度,广度变成了宽度而宽度又变成了——”他打个酒嗝——“时间。这是另一个维度,明白?四个混蛋,时间也是其中之一。跟其他三个呈九十度那啥。角,我想说的是。只不过、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它不能以这种形式存在,所以那地方只能跟咱们脱离点儿距离,嗯?否则人就会因为横着走路而变老。”他好不伤心地看着酒杯深处,“然后每个生日你都会比之前大上一英里路。”
特皮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就是时间、空间了。”普达哥拉继续说下去,“一不小心就会把它们扭曲得不成样子。三点一四一。这叫什么鬼数字?”
“真可怕。”特皮克道。
“就是说嘛。总有个地方,”普达哥拉开始在凳子上晃来晃去,“有个地方会有人创造一个宇宙,那里的、的——”他茫然地望着桌面,“——的派会又体面又得体,而不是什么永远没个完的鬼数字,这么个……”
“我指的是单走路也会变老这件事!”
“那倒不一定。你可以散步回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或者往前走几步,看看自己七十岁时什么样子。在宽度里行动,那才真正不好弄呢。”普达哥拉笑了一笑,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倒在了自己的晚餐里,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及时逃了开去。
特皮克发现周围的哲学噪音稍稍降低了些。他顺着桌子往前看,目光落在伊比德身上。
“没用,”伊比德道,“暴君不会听咱们的。人民也不会。再说了——”他瞥眼安提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自己也没能统一意见。”
“该死的特索托人应该受点教训。”安提弗严厉地说,“这片大陆容不下两个超级大国。再说他们也太输不起了,咱们不就是偷了他们的王后吗?有什么大不了?年轻人嘛,哪里抵挡得住爱情?”
寇珀利梅尔醒过来。
“你搞错了。”他温和地说,“那场大战,是因为他们偷了我们的王后。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张脸,真能发动千军万驼开战,A开头的,或者T,也可能是……”
“真是这样?”安提弗怒道,“那些混蛋!”
“我比较肯定。”寇珀利梅尔说。
特皮克好不丧气。他转向倾听者珥多斯,发现对方还在吃东西。看他那神情,显然不准备让任何事情影响自己的消化。
“珥多斯?”
倾听者把刀叉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两侧。
“怎么?”
“他们根本就是疯子,对吧?”特皮克疲惫地说。
“这真是非常有趣。”珥多斯道,“请接着说下去。”他一脸腼腆地把手伸进外袍里,掏出一张小纸片轻轻推到特皮克跟前。
“这是什么?”
“我的账单。”珥多斯道,“五分钟的认真倾听。我服务的绅士们大多都有月结账户,不过我听说你明早就要离开?”
特皮克放弃了。他离开餐桌,信步走进以弗比城堡周围的花园。绿地里随处可见古代以弗比人的雕像,个个都在赤身裸体地做着各种英勇的事情。时不时还能看到以弗比人的神,你很难把它们和人类的雕像区分开。以弗比人的神长相跟人类没什么差别,特皮克知道迪奥斯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如果神跟人一模一样,他常说,那人们怎么能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们?
特皮克自己倒是很喜欢这样。据传说讲,以弗比的神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做许多人类不敢做的事儿。以弗比神最喜欢的把戏就是化身为动物去赢取贵族女性的芳心,其中一个神为追求心仪的女性,经常把自己变成金色的阵雨。这一切都让人们对以弗比的夜生活产生了许多有趣的猜测。
他在一株杨树下找到了普特蕾西,对方正坐在草地上喂乌龟。他用猜疑的目光打量了它一番,怕它是哪位微服私访的神灵。它看起来并不像神。如果它真是神,那么演技也太好了些。
她喂它吃的是生菜叶。
“亲爱的小乌龟。”说完她抬起头,“哦,是你。”她淡淡地说。
“你没错过什么好东西。”特皮克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那群人全是疯子。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砸餐盘。”
“那是以弗比用餐过后的传统仪式。”普特蕾西道。
特皮克想了想,“干吗不之前砸?”
“然后他们大概还会随着布祖基的声音跳舞。”普特蕾西补充道,“我觉得布祖基大概是一种狗。”
特皮克双手抱头,“我得说,你的以弗比语说得很不错。”
“谢谢。”
“不过还是带了一丝口音。”
“语言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她说,“我祖母说带一丝外国口音更迷人。”
“咱俩学的都一样。”特皮克道,“所有刺客都必须带点外国人的样子,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个我拿手。”他苦哈哈地添上一句。
她开始按摩他的脖子。
“我去了港口。”她说,“那里有好多像大木筏一样的东西,你知道,海上骆驼……”
“那是船。”
“它们哪儿都去。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能海阔天空。”
特皮克把普达哥拉的理论讲给她听。她似乎并不吃惊。
“就像个没有新鲜水流进来的老水塘。”她大发议论,“于是每个人都在一成不变的水坑里绕圈子。你生活的所有时间已经被其他人活过了,那感觉肯定跟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差不多。”
“我要回去。”
按摩肌肉的灵巧手指不动了。
“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她旧话重提,“我们有手艺,还可以把骆驼卖掉。你可以带我去看那个叫安科-莫波克的地方。听你讲起来挺有趣的。”
特皮克喑想,不知安科-莫波克会对这姑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然后他又转念一想,不知道这姑娘会对双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毫无疑问正在——正在绽放。在老王国时她似乎完全不会独立思考,只有该选哪粒葡萄来剥皮这事儿除外。然而出来之后,她好像一直在改变。她的下巴并没有变化,它还是那么小巧,那么好看,这点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但不知怎的它似乎更显眼了。过去她跟他说话时眼睛总看着地面,现在她有时仍然不看他,只不过是因为她在走神的缘故。
他发现自己一直有种冲动,他想礼貌周全、平易近人地提醒她,自己可是国王。但他总觉得她会说自己没听见,请他再重复一遍,而如果那时她看着他,他是绝对没法把这话说上两遍的。
“你可以去。”他说,“你肯定会过得很不错。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几个人名和地址。”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真不敢想象家里现在是什么样。”特皮克道,“我得做点什么。”
“你什么也做不了,干吗白费力气?就算你不想当刺客,也还有许多别的事可干。而且你不是说现在那地方已经没法进去了吗?我恨金字塔。”
“那里肯定还有你关心的人吧?”
普特蕾西耸耸肩,“如果他们已经死了,那我就做不了什么。”她说,“如果他们活者,我仍然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什么也不做。”
特皮克瞪大眼睛,满心惊恐,又充满崇敬之情。事实上她总结得很漂亮,只不过他就是没法让自己这么想。他的身体离开了七年,但他的血待在王国的时间却比那长了一千倍。他当然想把它留在身后,但关键就在这儿。它一直都在。哪怕他一辈子避开那片土地,它也仍然像是固定他的锚一样。
“我感觉糟透了。”他说,“除了抱歉,我没别的可说。哪怕只回去五分钟,就只是回去说一声、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怕能这样也好。这一切多半都是我的错。”
“可根本就没法回去!你只会像你说的那些被罢黜的国王一样,垂头丧气地徘徊。你知道,穿着磨烂的外套,每天用上流社会的方式乞讨。你自己说的,没有什么比失去了王国的国王更没用了。你再好好想想。”
他们穿过落日余晖下的街道,信步朝港口走去。城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向港口。
有人刚刚点亮了灯塔。这座灯塔是“世界何止七大奇观”之一,它出自普达哥拉的设计,充分运用了黄金律和美学五原则。不幸的是它被建在了错误的地点,因为若建在正确的地点就难免要破坏港口的景观。好在水手都认为这灯塔非常美丽,尤其在船触礁之后等船来拖时还可以欣赏欣赏,借以打发时间。
灯塔下方的港口里挤挤挨挨全是船。特皮克和普特蕾西穿行在柳条箱和大包裹中间,一直走到婉蜓的防波堤前。这一侧是平静的港口,另一边则是汹涌起伏的海浪。灯塔在他们头顶闪烁,绽放着光芒。
特皮克知道以弗比人是出色的贸易商,而这些船会驶向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可以回安科领取自己的学位证明,然后世界真的会变成他手里的软体动物,而他有各种刀具可以把它撬开。
普特蕾西握住他的手。
另外他再也不用担心要跟哪个亲戚结婚了。在蒂杰里贝比度过的几个月似乎变成了一场梦,循环往复的梦,你永远别想摆脱它,相形之下,连失眠也显得分外诱人。而这里却是希望之所在,未来像一张地毯似的在他眼前铺开。
在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启示,某种指导手册。问题是在生活中你没有练手的机会,一上来就是真刀真枪。你只能——
“老天爷,这不是特皮克吗?”
那声音来自与他脚踝齐平的位置。防波堤的石头上露出一个脑袋,身子紧随其后。那身子打扮得极其考究,宝石、毛皮、丝绸、蕾丝,该有的一样不缺。只不过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黑色的。
是奇德。
“它现在在干吗?”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儿子小心翼翼地从断裂的石柱上探出头去,目光追随着鹫头神哈忒。
“它在四下侦察。”他说,“我觉得它挺喜欢那尊雕像。说真的,爸爸,你怎么会买下那么个东西?”
“夹杂在一大批货里进来的。”普塔克拉斯普道,“再说我当时以为这个系列会大受欢迎呢。”
“受谁欢迎?”
“那什么,他不就挺喜欢吗?”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又冒险偷瞄一眼,那个骨瘦如柴的庞然大物仍然在废墟里蹦蹦跳跳。
“干脆跟他说,如果他离开,我们可以把那东西给他。”他建议道,“跟他说我们可以给他打钱。”
普塔克拉斯普紧蹙眉头,“那叫打折。”他说。
他抬头看天。大金字塔仍然像发电站似的在他们身后嗡嗡个不停,从他们藏身的工地废墟能把抵达的神灵看个一清二楚。起先普塔克拉斯普还算平静。他想,神灵正是上好的主顾,他们不是老在要求多造神庙、雕像什么的吗?他可以掐掉中间人,直接跟他们做买卖。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神灵对他们干的活不满意——比方说泥灰没有完全按要求抹好,由于流沙导致神庙的一角稍微有些下陷之类——神灵可不会走进来大声要求见经理就算了。不。神很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而且绝不跟你废话。再说神灵赖账是出了名的。当然人类也一样赖账,但他们总不会指望要你死来逃避还债。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二甲仍然是靠在雕像上的一个剪影,他圆张着嘴巴,满脸凝固的惊异。普塔克拉斯普下定了决心。
“这些金字塔我受够了。”他说,“别忘了提醒我,儿子,如果能逃出去,咱们今后再也不搞什么金字塔。咱们太墨守成规了,依我看非得扩展业务不可。”
“我老早就这么说了,爸爸!”二乙道,“我不是说嘛,只要修两座像样的高架引水渠,咱们准能……”
“没错,没错,我都记得。”普塔克拉斯普道,“没错,高架引水渠,全是拱门什么的,行吧。只不过我就是想不起来你当时说棺材应该放在引水渠的哪个位置来着。”
“爸爸!”
“别管我,孩子。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我怎么可能会看见一个木乃伊和两个拿榔头的人呢。
那的确是奇德。
而且奇德还有条船。
特皮克知道沿海岸往下走就是罗克西的宫殿,那里住着阿尔-喀哈里的沙里发。据说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由一位灯神在一夜之间建成的,神话和传说都常常称颂它的华美。“未名”号就是一艘浮动的罗克西,只不过比罗克西还要罗克西。它的设计者显然有镀金情结,黄金涂层、螺旋形石柱、昂贵的帘幕,能用的全用上了,总之就想让它看上去船不像船,反而更像与上演特定剧目的戏院有些相似的闺房。
事实上,要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你非得有刺客那种善于发现隐藏细节的眼睛不可。首先,尽管外表极其俗丽,船体的线条却非常流畅;其次,哪怕把船舱和货舱全加在一起,船上仍然有许多空间不知去向。在被普特蕾西称为“船尖”的那头,水面上能看见一圈圈古怪的涟漪,而这显然是艘商船,若是怀疑它在水下藏着矛尖,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有人说只需一把斧头和五分钟时间就能把这艘肥硕的移动宫殿变成一艘快艇,快过绝大多数浮在水面的东西,并且让少数能追上它的家伙追悔莫及,那可不一定只是个笑话。
“真了不起。”特皮克道。
“不过是撑面子罢了,真的。”奇德说。
“嗯,看得出来。”
“我是说,我们不过是穷苦的买卖人。”
特皮克点点头,“完整的说法不是‘穷苦而诚实的买卖人’吗?”
奇德露出买卖人特有的笑容,“哦,我想目前咱们还是光‘穷苦’就得了。说起来,你最近到底怎么样?上次你不是正准备去某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当国王来着。还有,这位美丽的女士又是谁?”
“她名叫……”特皮克张开嘴。
“普特蕾西。”普特蕾西道。
“她是个侍……”特皮克再次张嘴。
“毫无疑问她肯定是位公主。”奇德圆滑地说,“假如她——假如你们两位——今晚能与我共进晚餐,我将不胜荣幸。不过是水手的吃食,难登大雅之堂,我们勉强应付过去吧,勉强应付。”
“不是以弗比的食物吧?”特皮克问。
“船上的硬饼干、腌牛肉之类。”奇德的眼睛一直钉在普特蕾西身上,自她上船起就没离开过。
然后他哈哈地笑了。过去奇德常这么笑,并非完全缺乏真情实感,但显然处于上级大脑的严格控制之下。
“这有多巧啊,真叫人吃惊。”他说,“明天黎明时分我们就要启航了。我这儿有衣服,两位可需要换换?你们似乎都有点儿,呃,风尘仆仆。”
“水手的粗布衣服,我猜是。”特皮克道,“正符合穷苦买卖人的身份,我没说错吧?”
结果人家领他去了个小房舱,布置得极其精致用心,活像是镶宝石的鸡蛋。床上摆满各种服装任君挑选,整个环海地区都找不出式样更齐全的地方。没错,它们看起来都是二手货,但全部仔细洗熨过,缝补技术也很高超,被剑刺破的地方几乎完全看不出来。特皮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墙上的挂钩,又看看木头上留下的淡淡痕迹,它们似乎暗示说墙上曾经挂着各种物件,后来被匆忙摘了下来。
他走出房门,在狹窄的通道里碰上普特蕾西。她选了一条宫廷贵妇的红裙子,正是十年前安科-莫波克最流行的款式:蓬松的袖子,巨大的隐形支架,环状衣领大如磨石。
特皮克又学到些新知识:穿着几缕薄纱和几码真丝的女人固然很有吸引力,但如果她们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那还会更诱人。普特蕾西试着转了个圈。
“里头有好多这种东西。”她说,“安科-莫波克的女人是这样打扮的吗?感觉就像穿了栋房子,能让你汗流浃背。”
“听着,我要跟你说说奇德。”特皮克焦急地说,“我意思是,他是个好伙计,人不错,不过……”
“他的确很和气,不是吗?”她附和道。
“嗯。没错,是这样。”特皮克只能承认,“他是个老朋友。”
“真好。”
一个船员出现在通道尽头,他朝两人鞠躬,请他们去特等客舱。此人满身资深船员的派头,只不过脑袋上十字形的伤疤和胳膊上的文身与这正经八百的样子不大协调。与他的文身相比,《宫闱宝典》里的图片也只不过是《大棚DIY手册》里的示意图。他只消动动二头肌就能把他俩揍得落花流水,能供码头边上的小酒馆娱乐上好几个钟头。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几分钟之后,自己就要遭遇一生中最可怕的事件。
“多么令人愉快。”奇德倒上葡萄酒,然后朝文身男点点头,“可以上汤了,阿尔方兹。”
“听着,奇德,你不会是海盗吧,啊?”特皮克绝望地问。
“你担心的是这个?”奇德懒洋洋地咧嘴一笑。
特皮克担心的不止这个,但它的确正在抢占头名的位置。他点点头。
“不,我们不是海盗。我们只不过喜欢,呃,尽可能地避开烦人的手续,明白?我们不想让人操心我们在做什么。”
“可那些衣服……”
“啊,我们是经常被海盗袭击,所以父亲才叫人造了‘未名’号。它总能让他们大吃一惊。从道徳上讲整件事无可指摘。我们接管他们的船和他们的战利品,如果有人质的话一并救出来,再以极富竞争力的价格护送他们回家。”
“你们拿海盗怎么办?”
奇德撇眼阿尔方兹。
“那得看未来的就业前景。”他说,“父亲总说,对倒了霉的人我们应该搭把手。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国工的买卖做得怎么样了?”
特皮克说了说原委。奇德晃着手里的酒杯,全神贯注地听他讲。
“原来如此。”最后他说,“我们也听说要开战了,所以才准备今晚启程。”
“是该跑得远远的。”特皮克道。
“不,我是说得赶紧去打理买卖,当然是跟双方的买卖,因为我们完全是中立的。这片大陆上生产的武器糟透了。你该跟我们一起来。你是个非常有价值的人。”
“我还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一无是处。”特皮克垂头丧气地说。
奇德满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可是国王啊!”
“唔,那倒没错,可是……”
“你的国家从技术上讲仍然存在,只不过凡人没法进去,是吧?”
“恐怕是这样。”
“而你可以颁布各种关于,呃,货币和税收的法律,对吧?”
“大概吧,但是……”
“而你竟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老天爷,特普,我们的会计准能想出五十种法子来……唔,光想一想我就手心冒汗。首先,父亲多半会提出把我们的总部搬过去。”
“奇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知道的,谁也进不去。”
“这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当然,因为我们把总办事处设在安科就行了,然后人们在你那什么地方缴税。我们只需要一个正式的地址,比方说金字塔大道什么的。听我的,除非父亲在董事会里给你一个席位,否则你什么也别答应。你不是皇室成员嘛,这招牌总是很能唬人的……”
奇德还在喋喋不休,特皮克觉得自己的衣裳越来越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结果它反而更值钱了,因为它变成了避税天堂,而你还可以在董事会上捞到个席位——天知道董事会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你的国家怎么样也就不箅什么了。
普特蕾西赶来救场,她一把抓住正在上野鸡肉的阿尔方兹的胳膊。
“友好小狗和两块小饼干体位!”她一面审视对方繁复的文身,一面高声赞叹,“如今不容易见得到了。文得真好不是吗?你甚至能把酸奶看个清清楚楚。”
阿尔方兹身体僵直,然后涨红了脸。红晕在他布满伤疤的脑袋上扩散,那效果宛如太阳从山脉背后升起。
“你那边胳膊上文的是什么?”
看阿尔方兹的模样,他过去的工作里很可能包含充当攻城槌这一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羞答答地嘟囔着把上臂给普特蕾西鉴赏。
他悄声道:“这东西可不好给女士们看哪。”
普特蕾西像个热心的探险家一样拨开铁丝一样的汗毛,奇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哦,这个我知道。”她不屑一顾地说,“这是《瑟尤多波利斯一百零三天》里的一幅图。那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她放开对方的胳膊,转头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看特皮克和奇徳。
“别介意我。”她爽快地说,“你们接着聊。”
奇德哑着嗓子道:“阿尔方兹,请你先去穿件得体的衬衣。”
阿尔方兹退出门去,眼睛一直瞪着自己的胳膊。
“呃。我刚刚在,呃,说什么来着?”奇德道,“抱歉。思路断了。呃。再来点儿葡萄酒吗,特普?”
普特蕾西不单切断你的思路,她还撬起铺路石、烧了驿站、把桥熔成废渣。晚餐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严肃的交谈变成牛肉派、新鲜蜜桃、海胆冻,以及公会上学时的各种逸闻趣事。那些事发生在三个月之前,感觉上却好像是上辈子。老王国的三个月的确就是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普特蕾西打个哈欠,回舱房休息,留下两个人就着一瓶新开的葡萄酒继续交流。奇德默默地目送她离开,眼里饱含敬畏。
他问:“你们那儿还有很多她这样的?”
“不知道。”特皮克承认,“也许有。通常她们只是到处剥葡萄皮,扇扇子。”
“她简直不可思议。她能征服整个安科,你知道,不费吹灰之力。那样的手指,那样的头脑……”他迟疑道,“她是不是……我是说,你们俩是不是……”
“不是。”特皮克道。
“她很迷人。”
“没错。”
“有点像神庙舞者和带锯的综合体。”
两人拿着酒杯上了甲板。漫天繁星衬得城里的几点灯光黯然失色,海水平静无波,几乎有些油腻。
特皮克的脑袋渐渐摇晃起来。沙漠、烈日、胃壁上两层厚厚的以弗比本地红酒外加奇德的一瓶葡萄酒,所有这一切纠结起来,对他的神经突触发起猛攻。
“我得说,”他倚在船栏杆上费劲儿地说道,“你这日子过得真不错。”
“还行。”奇德道,“做买卖挺有意思的。开拓市场,你知道,私掠船之间真刀真枪的竞争。你该跟我们一起干,小子,我父亲说这才是未来。未来不属于巫师和国王,它属于有钱有魄力雇人干活的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你明白。”
“整个王国就只剩我们了。”特皮克对自己的酒杯道,“我、她和一只闻起来活像旧地毯的骆驼。古老的王国,就这么没了。”
“还好它不是新王国。”奇德说,“用了这么久也不算太浪费。”
“你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特皮克道,“那就好像一座大金字塔。只不过是上下颠倒的。明白吗?而我在最底下。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祖先、所有的人,全都从这个大漏斗上流进我的身体里。”
他瘫倒在一卷缆绳上。奇德把酒瓶递给他,“叫人免不了琢磨,不是吗?那么些失落的城市、失落的王国,就比如大奈夫沙漠里的易城,整个整个的国家,就这么没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许都是因为大家胡乱摆弄几何学的缘故,你觉得呢?”
特皮克鼾声雷动。
过了一会儿,奇德摇摇晃晃地前进几步,把空酒瓶扔下船去,发出扑通一声响。接下来的几秒钟,一串泡泡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奇德踉踉跄跄地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