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灵之书 三
特皮克抓紧了宝座的扶手,对高阶祭司怒目而视。
“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没别的。在我们那儿……”
“所谓你们那儿,陛下,就是这儿!”迪奥斯的声音雷霞万钧。
“可是,天哪,把它切掉?这也太残忍了!”
迪奥斯上前一步,声音又变得像平时一样油滑。
“残忍吗,陛下?可是我们会切得非常仔细,还有专门的药物可以止痛。他肯定能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我已经解释过了,陛下。再用那只手做任何事,都是对它的亵渎。他这人十分虔诚,对此一清二楚。你看,陛下,你是神,陛下。”
“但你就能碰我,仆人也可以!”
“我是祭司,陛下。”迪奥斯温和地说,“而仆人拥有特别豁免权。”
特皮克咬住嘴唇。
“这太野蛮了。”
迪奥斯的表情毫无变化。
“不能这么做。”特皮克道,“我是国王,我禁止你们这样做,你听明白了?”
迪奥斯弯下腰去。特皮克认出那是第四十九号:惊骇的蔑视。
“噢,一切智慧的源泉啊,您的意愿自然会实现。不过,当然了,那人或许会自己悄悄——请原谅我的表达方式——动手。”
“你什么意思?”特皮克斥道。
“陛下,假如他的同伴没有阻拦,他早就自己把手割下来了。用凿子,据我所知是。”
特皮克瞪着高阶祭司,心里暗道:毫无疑问,我是自己家乡的异乡人。
他终于挤出一句:“我明白了。”
他又想了想,“那么,这个——这个手术必须非常仔细,之后还要发给他一笔养老金,你听明白了?”
“如您所愿,陛下。”
“充足的养老金。”
“当然,陛下。一笔横财,陛下。”迪奥斯完全无动于衷。
“另外,也许我们可以在王宫给他找份轻松的活计?”
“独臂石匠的活儿吗,陛下?”迪奥斯左边的眉毛略略抬起一毫米。
“随便什么活儿,迪奥斯。”
“当然,陛下。如您所愿。我会亲自处理此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还缺人。”
特皮克瞪他一眼,厉声道:“我可是国王,你知道!”
“在我醒来之后的分分秒秒,这一事实始终伴我左右。”
高阶祭司正准备离开,特皮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迪奥斯?”
“陛下?”
“几个星期之前,我从安科-莫波克订购了一床羽毛床垫。我猜你不会恰好知道它的下落吧?”
迪奥斯挥动双手,那姿势极富表情,“据我所知,陛下,喀哈里沿岸附近海盗活动十分猖獗。”
“另外管子工与淘粪人公会派来的专家也一直没有出现,无疑这也是海盗捣的鬼?”特皮克挖苦道。
“的确,陛下。或者也可能是强盗,陛下。”
“或者也可能是只巨大的双头鸟,从空中猛扑下来把他叼走了。”
“一切皆有可能,陛下。”高阶祭司的面孔不断散发着礼貌。
“你可以退下了,迪奥斯。”
“是,陛下。请容我提醒陛下,来自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使者将在第五点钟前来觐见。”
“知道了。你下去吧。”
特皮克终于可以独处一阵,至少是在可能的限度以内尽量独处,也就是说,除了两个打扇的仆人、一个男侍、门边两个体格雄健的荷旺达兰卫兵和两个侍女之外,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哦,对了,侍女。他到现在还没明白侍女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是迪奥斯亲自挑选的——王宫里的一切事务好像都由迪奥斯负责——并且老祭司在橄榄色皮肤和长腿巨乳等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品位。这两个侍女身上的衣服加在一起多半能盖住一只小碟子,而这竟让她俩变成了两件会移动的漂亮家具,像柱子一样毫无性感可言。特皮克想起安科-莫波克的女人,不禁叹了口气。她们或许从脖子到脚踝全都遮得严严实实,但却仍然能让满教室的男孩脸红到头发根。
他朝装水果的盘子伸出手去。一个侍女立刻抓住他的手,轻轻把它放在一旁,自己拿起一粒葡萄。
“请别剥葡萄皮。”特皮克道,“皮是最有营养的部分,富含各种维他命和矿物质。只不过我恐怕你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这些东西,对吧?它们是最近才发明的。”他半是自言自语,口气十分尖酸,“我是说,也就是最近七千年的事儿。”
还说什么时光如梭呢,特皮克实在郁闷。时光在其他地方也许真像梭子,在这儿可不一样。就仿佛金字塔拖住了我们的脚步,它们就像是船上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海锚。这里的明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重新加热的残羹剩饭。
她还是剥掉了葡萄皮,与此同时,时间像雪花般一秒秒往下坠落。
金字塔工地。巨大的石块浮在空中,各就各位,活像是逆向的爆炸。
它们静静地飘荡在采石场和工地之间,在地面投下深色的长方形影子。
普塔克拉斯普与二儿子肩并肩站在瞭望塔上,“我必须承认,”普塔克拉斯普道,“这实在是惊人。总有一天人们会问,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修起来的?”
“木橇和鞭子什么的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二乙道,“你大可以把它们全部扔进垃圾堆里。”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微微一笑,但在嘴唇的弧度里却有一丝狂躁的影子。
这的确很叫人吃惊,可它实在不该这样惊人。二乙老有种感觉,觉得是金字塔自己在——
他暗暗振作精神。他应该为这样的念头觉得羞愧。干这行非得当心不可,一不留神你就可能迷信起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大多数东西很自然就会形成金字塔——或者至少是圆锥体。他今早才试验过。谷粒、食盐……当然水是不行的,那是个特例。但无论如何,金字塔不就是个整洁的圆锥吗?一个决定要把自己打扮得稍微干净些的圆锥。
也许他在准宇宙测度方面做得稍微过头了一点点?
他父亲拍拍他的背。
“干得漂亮。”他再次夸奖道,“你知道,看上去就好像是它自己把自己修起来的一样。”
二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每当情绪紧张时总免不了要这么干。然而普塔克拉斯普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因为这时候正好有个工头跑到塔底,高举量杆朝他们使劲挥舞。
普塔克拉斯普身子前倾,大声问道:“什么事?”
“我说的是,噢,大师傅啊,请马上来一趟!”
金字塔刚搭到一半左右,墓室里各种涉及细节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此时“惊人”似乎已经不敷其用,“骇人”二字显得更妥当些。
头顶上的石块跳着缓慢而沉重的舞蹈,一块块往上垒。牵石块的人时而互相嚷嚷,时而向金字塔顶部那些倒霉的调度员喊话。调度员要想让人听见自己的指示,非喊破嗓子、盖住周围的喧嚣不可。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算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可现在还不到时候。”二乙悄声道,“现在还不可能形成时间结,我是说,它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一座金字塔?”
“我拿手去摸了一下,感觉……反正就是相当不舒服。”泥水匠抱怨道。
“而且还是个负结。”二乙补充道,“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该出现。”
“它还在那里吗?”普塔克拉斯普说着又加上一句,“请告诉我它没溜去别的地方。”
“如果继续往上砌,它肯定会改变位置。”他儿子的目光不安地四处扫荡,“一旦质量中心发生改变,你知道,结点也会被扯到其他地方去。”
普塔克拉斯普把儿子拉到一边。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用驼语者的声音质问道。
“我们应该赶快封顶。”二乙喃喃道,“把困在里面的时间消耗掉。那时候就不会有问题了……”
“怎么可能封顶?该死的,它还没修完不是吗?”普塔克拉斯普道,“你到底是去了哪儿干了啥学了些什么东西?金字塔建造完成之后才会开始聚集能量,直到它们成为金字塔,明白?那叫金字塔能量,明白?因金字塔而存在的。所以人家才管它们叫金宇塔能量。”
“问题肯定出在质量或者那啥上。”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开始胡诌,“还有建造速度。时间被困在它的材质里。我是说,从理论上讲,修建期间的确可能出现小结点,但它们通常都很弱,你根本不会察觉;如果你恰好站在其中一个结点上,你也许会变老些或者变年轻些,但都不过是几个钟头的事儿,又或者……”他越说越急,越说越含混。
“我还记得咱们为科纳斯十四世修墓的时候,负责壁画的画师说他在王后房间的壁画上花了两个钟头,我们都说明明是三天,还罚了他的款。”普塔克拉斯普慢吞吞地说,“我记得为这事儿公会大惊小怪了好一阵子。”
二乙道,“这话你刚刚才说过。”
“什么话?”
“壁画画师的故事。就在刚才。”
“不,我没有。你肯定没在听。”普塔克拉斯普道。
“我敢发誓你就是说了。反正这次的事儿比那回更糟。”他儿子道,“而且很可能会再次发生。”
“我们还会遇到这种事儿?”
“没错。”二乙道,“根本不该出现负结点,可现在看来它们的确出现了。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快流、逆流甚至短回路,恐怕各种时间异常都是免不了的。最好赶紧把工人撤走。”
“说不定你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在加快的时间里工作,然后咱们按延缓的时间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道,“别发火嘛,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提,你哥哥也肯定会提的。”
“不!把所有人都撤走!我们先让石头就位,立即封顶!”
“好吧,好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就好像咱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聚集在中央部分的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是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普塔克拉斯普略有些迟疑。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强烈地感到眼前的一幕似将相识。
他对上了儿子惊恐的眼睛。两人一边为自己将会看到的东西担惊受怕,一边缓缓转过身去。
他们看见自己正站在自己身后,为了二乙发誓自己刚刚听到过的什么话而争执。
二乙的确听到过那番话,普塔克拉斯普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满心恐惧。那边那个人是我。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我的模样很不一样。这边的同样是我。也是。都是。
这是个回路,就像河里的小旋涡,只不过存在于时间里。而我刚刚转了两个圈。
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抬头看到了他。
时间绷紧了,那一刻漫长而又痛苦,随着老鼠吹泡泡一样的响声,回路破裂,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消失了踪影。
“我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二乙的声音很轻,因为嘴里的手腕而有些含混,“金字塔的确没有竣工,但它会竣工的,所以建成后的效应就传回了现在,有点像回声。爸爸,我想错了,它实在太大,我们应当马上停工。”
“闭嘴。你能算出结点会在什么地方形成吗?”普塔克拉斯普问,“站这儿来,大家都盯着咱们呢。振作起来,儿子。”
二乙本能地伸手去拿腰带上的算盘。
“唔,是的,多半可以。”他说,“这不过是质量分配和……”
“很好。”修造师坚定地说,“马上动手。然后叫所有工头都过来见我。”
普塔克拉斯普眼里出现了一丝云母似的闪光,他的下巴像花岗岩一样方正、坚硬。我思考的速度太快了,他暗想,多半是金字塔的缘故。没错。
他又添上一句,“还有,叫你哥哥也上来。”
这的确是金字塔效应。我记起了一个我即将想到的点子。
最好还是别想太多。实际些。
他环顾修到一半的工地。诸神在上,他们原本就不可能按时完工。现在也不需要赶工了,想花多长时间都可以!
“你还好吧?”二乙问,“爸爸,你还好吗?”
“这也是你的时间回路吗?”普塔克拉斯普满脸如梦似幻的神情。多妙的主意啊!再也没人能在招标时赢过他们,而且无论花了多长时间,他们每次都会拿到按时竣工的花红!
“不!爸爸,我们应当……”
“不过你确实能算出这些回路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对吧?”
“是的,我想是的,可是……”
“很好。”普塔克拉斯普激动得浑身发抖。或许得多出些工钱,不过这绝对值得,而且二甲肯定能想出点儿阴谋诡计,财务几乎就跟魔法一样妙不可言。工人也只能接受。毕竟他们不是老抱怨吗?不愿跟打短工的一起干活,,不愿跟荷旺达兰人一起干活,除了交会费的公会成员,他们不愿跟任何人一起干活。那么现在跟自己一起干活,他们总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二乙后退一步,紧紧抓住算盘寻求安慰。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普塔克拉斯普向儿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复制。”他说。
政治毕竟还算有趣。特皮克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应该能做出点儿贡献。
蒂杰里贝比的历史十分悠久,它受人尊敬,但同时又只是个小国。如今的世界似乎全凭刀剑说话,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根据迪奥斯的说法,事情并非一直如此。过去它曾完全以自己的崇高统治整个世界,当然那时它还有两万五千人的常备军,不过军队只是个摆设,根本用不上。
现在它所施加的影响比过去更微妙些。如今它只是一个狭长的小国,夹在特索托和以弗比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强大帝国中间,于是它把这两个国家都变成了自己的矛和盾。过去的一千多年里,蒂杰河上的历代国王一直维护着大陆逆时向部分的和平,他们所倚仗的仅仅是极其高超的外交手腕、无比得体的宫廷礼仪,以及比打过鸡血的蜈蚣还迅捷的脚程。只要你懂得正确的使用方法,七千年的存在史也能成为可怕的武器。
特皮克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中立国?”
“特索托和我们一样,也是沙漠文明。”迪奥斯十指交叉,“我们一直在帮他们塑造自己的国家。至于以弗比嘛——”他嗤了一声,“他们有些信仰十分古怪。”
“你指什么?”
“他们相信世界是由几何学统治的,陛下。全是线、角、数字。那种东西——”迪奥斯皱起眉头——“可能导致很不健全的观念。”
“啊。”特皮克立刻决心要尽快对不健全的观念多加了解,“所以说我们私底下其实站在特索托一边,对吧?”
“不。以弗比必须强盛,这至关重要。”
“但是我们与特索托的共同点更多?”
“我们任由他们这么想,陛下,对此并不加以纠正。”
“可他们的确是沙漠文明?”
迪奥斯微微一笑,“恐怕他们对金字塔的态度不够严肃,陛下。”
特皮克思忖半晌。
“那么我们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们自己这边,陛下。这总是可以做到的。永远不要忘记,陛下,当您的家族进行到第三王朝时,我们的邻居才刚刚弄明白如何生孩子。”
很显然,来自特索托的使团的确刻苦钻研过蒂杰河的文化,他们的热情近乎疯狂。然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入门。这些人只不过是借来各种看起来很有用的小细节,再以差之千里的方式把它们组装起来。比方说敬礼,特索托使团的全体成员一齐模仿了画上看到的三转步,可事实上这种礼仪在蒂杰宫廷只限于特定场合。敬这礼时,他们的椎骨不时发出抗议,面部肌肉也随之扭曲。
他们还穿着晨曦胸甲,戴着出发之脚环,甚至还穿了与之配套的短裙!!难怪就连在特皮克身后打扇的宫女都忍不住面露微笑。
特皮克也不免匆忙咳嗽两声。不过他转念一想,他们懂什么呢?他们不过是些小孩子罢了。
紧随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另一个补充说明:这些孩子只需要一个钟头就能把我们从地图上彻底抹杀。
产生这两个念头的神经元突触立刻又制造出第三个想法:看在老天的分上,那不过是衣服,你越来越把这些东西当真了。
来自以弗比的使团打扮得更理性些:清一色的白色宽袍。他们彼此间有些相似,就仿佛在以弗比的某个地方有台压模机,专门生产长着秃头和白色卷须的小个子男人。
两队人在王座前站定、鞠躬。
“哈罗。”特皮克道。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航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向你们表示欢迎,并命你们与他共品一杯美酒。”迪奥斯说着拍拍手,示意仆人上前。
“哦,对。”特皮克道,“请坐吧,各位?”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们就座。”迪奥斯道。
之前特皮克曾为适宜的演说绞尽了脑汁。他在安科-莫波克倒是听过不少,想来应该是全世界通用的。
“我相信我们大家都能相处得非常……”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吩咐你们仔细聆听。”迪奥斯的声音隆隆作响。
“……长久的友谊……”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伟大智慧!”
回声渐渐消散。
“迪奥斯,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高阶祭司上身前倾。
“真有必要这么着?”特皮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迪奥斯那鹰一样的面孔上流露出呆滞的表情,显示他正与一种陌生的概念殊死搏斗。
最后他回答道:“当然,陛下。这是传统。”
“我还以为我会跟这些人谈谈。你知道,什么边界线、贸易之类的。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而且想出了好些点子。我是说,如果你那么嚷嚷,要我说话可就难了。”
迪奥斯彬彬有礼地冲他微微一笑。
“哦不,陛下。那些事儿都处理完了,陛下。我今早已经跟他们碰过头了。”
“那我又该做什么?”
迪奥斯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画个小圈。
“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陛下。比方说微笑,让他们放松,这些都是惯例。”
“就这些?”
“陛下还可以问他们是否喜欢出使外国,陛下。”迪奥斯道。他迎上特皮克愤愤的视线,双眼像镜子一样缺乏表情。
“我可是国王。”特皮克愤愤地说。
“那是自然,陛下。我们当然不能用沉闷的日常事务玷污王座的荣耀,陛下。明天,陛下,您将主持最高审判庭。这才是适合君主的职务,陛下。”
“啊。好吧。”
特皮克仔细听过案情,发现事情相当复杂。简单说来,就是一方指控另一方偷盗自己的牛,其中又牵扯到蒂杰地区那洋葱一样层层叠叠的土地法。这才是国王该做的事儿,他暗想。除了国王,谁也别想弄明白那该死的牛究竟属于谁,这才是国王的职责。好吧,咱们就来瞧瞧,五年前,他把牛卖给了他,结果后来——
他的目光在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之间徘徊。两人都紧紧抓住破破烂烂的草帽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麻木、僵硬。他们都是普通人,为一点小事起了小小的纠纷,结果一不留神就站到了接见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离宝座上的神不过咫尺之遥。假如能立刻离王宫远远的,两人肯定都愿意放弃那天杀的畜生,特皮克对此毫不怀疑。
这头牛挺壮实,已经可以宰来吃了。就算所有权应该属于他,但这些年来,牛却一直在他邻居的土地上吃草,一人一半应该比较合适。这次的判决他们一定会永生难忘……
他拿起正义之镰。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现在宣判。尔等须臣服于伟大的特皮西蒙……”
特皮克截断了迪奥斯的吟咏。
“我已经听过双方的陈述。”他语气坚定,声音穿过面具,略有些隆隆的回响,“在综合考虑过正方与反方的论据之后,我们认为唯一公正的方案就是立即屠宰本案所涉及的牲畜,并以绝对公平的方式将它分给原告与被告。”
他往椅背上一靠,心里暗自得意。他们会管我叫睿智的特皮克。平民百姓就喜欢这一套。
两个农夫呆呆地看了他好久,然后突然像唱机的转盘一样同时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正坐在自己专属的台阶上,一群等级较低的祭司环绕在他周围。
迪奥斯站起身来,抚平简朴的长袍,然后伸出法杖。“现在聆听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的诠释。”他说,“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本案中所涉及的牛属于鲁姆斯弗特。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此牲畜应当在众神的祭台前献祭,以此感谢我们的神对本案的关注。同样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鲁姆斯弗特和克托弗勒都须在国王的领地上劳作三天,以此作为对陛下判决的酬谢。”
迪奥斯扬起头,目光沿着那怕人的鼻子直射进特皮克的面具。他高举双手,“万民称颂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
两个农夫又是害怕又是感激,行了不知多少个礼,从立在两旁的卫兵中间一路倒退,消失在国王的视线之外。
“迪奥斯。”特皮克不动声色道。
“陛下?”
“请你过来我这边一下好吗?”
“陛下?”迪奥斯立刻出现在宝座旁。
“如果我弄错了请你原谅,不过我注意到你在诠释的时候似乎有所发挥。”
祭司一脸震惊。
“绝对没有,陛下。我传达您的决定再准确没有了,只不过依据惯例和传统对细节稍作修饰。”
“你是怎么准确的?那天杀的畜生本来就该归他们俩!”
“但众所周知,鲁姆斯弗特供奉神灵从来都兢兢业业,陛下,他总在寻找机会赞美和称颂神,而克托弗勒却时常心怀愚蠢的念头。”
“这跟正义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关系,陛下。”迪奥斯含糊地说。“可这么一来他们谁都得不到那头牛!”
“的确,陛下。但克托弗勒没有牛,是因为他不配得到牛,而鲁姆斯弗特却通过献祭为自己在冥界赢得了更好的位置。”
“而你今晚则有牛肉可吃了。”特皮克道。这话对迪奥斯无异于迎头一击,特皮克还不如举起宝座往祭司脑袋上砸下去。迪奥斯目瞪口呆地倒退一步,眼睛仿佛两汪痛苦的深潭。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流露出尖锐的苦楚。
“我不吃肉,陛下。”他说,“肉会稀释灵魂,将它玷污。我该传唤下一个案子吗,陛下?”
特皮克点点头,“好吧。”
下一个案子是河岸上一百平方码土地的租金之争。特皮克仔细听了半晌。蒂杰河沿岸的土地大都被金字塔占据,好农田十分珍贵,因此这事儿非常严重。
更糟糕的是,佃户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个辛劳勤恳的好农人,而土地的所有者则显然富得流油、令人反感。然而很不幸,无论你如何歪曲事实,那个富人都是占理的一方。
特皮克沉吟半晌,然后又斜眼瞅瞅迪奥斯。祭司冲他点点头。
“在我看来……”特皮克迅速开口,可惜还是慢了半拍。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判决!”
“在我看来——在我们看来,”特皮克重整旗鼓,“考虑到各方面的事实,而不仅仅是凡人的诡诈,公正而真实的判决应当是——”他停下来,优秀的国王似乎不该以这种方式讲话。
“根据仔细权衡,地主败诉,”他透过面具的缝隙大声喊道,“佃户胜诉!”
整个宫廷都不约而同地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同其他祭司低声商议半晌,然后站起身来。
“以下是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的阐释!佃农普托恩要立即将拖欠的十八图地租偿还给因特波斯王子!因特波斯王子要立即向神庙支付十二图作为对河神的奉献!国王万岁!下一件案子!”
特皮克再次朝迪奥斯招招手。
“我坐在这儿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的质问是一种情绪激昂的低语。
“请镇定,陛下。如果您不在这儿,人民如何能知道裁决是正义的呢?”
“可我说的话全被你扭曲了!”
“哪儿的话,陛下?陛下,您给出的是人的判断,我诠释的是国王的裁决。”
“原来如此。”特皮克沉着脸道,“好吧,从现在开始……”
大厅外一阵喧哗。很显然,有位犯人对国王的正义相当缺乏信心,而国王半点儿也没怪罪——他自己也满肚子不高兴呢。
结果那是个黑发姑娘。她被两个卫兵架上来,一路都在挣扎,拳头和脚后跟一齐往卫兵身上招呼。这种拳脚当然完全是女性套路,要是换个男人也使用这种打法,那非得脸红不可。再说她的服装也很不方便搏斗,那衣服顶多也就适合躺着剥葡萄皮。
她看了特皮克一眼。国王心里暗暗欢喜,因为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仇恨。整个下午人家都把他当成一尊智力低下的雕像,现在终于有人对他表示出兴趣了,这怎么能叫他不高兴呢。
他还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不过看看卫兵挨的那些拳头,他敢打赌她犯事的时候肯定是竭尽了全力的。
迪奥斯弯下腰,嘴唇与面具耳朵上的小洞齐平。
“她名叫普特蕾西。”他说,“您父亲的侍女。她拒绝服药。”
“什么药?”特皮克问。
“根据传统,去世的国王会把仆人一起带去冥界,陛下。”
特皮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这是非常宝贵的特权,一文不名的仆人要想获得永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还记得祖父葬礼时的情景,老头的贴身仆人窃窃私语,雀跃不已,弄得父亲为此抑郁了好几天。
“这我知道,但那并不是强制性的。”他说。
“是的,陛下。这并不是强制性的。”
“父亲有很多仆人。”
“据我所知只有她最得他欢心,陛下。”
“那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迪奥斯叹口气,就好像特皮克是个特别迟钝的小孩儿,而他不得不向对方解说一个复杂的问题。
“她拒绝服药,陛下。”
“抱歉,我以为你说那并不是强制性的,迪奥斯。”
“没错,陛下。的确不是,陛下。那完全是出于自愿,出于本人的自由意志。而她对此表示拒绝,陛下。”
“啊,原来是那一类的情况。”特皮克道。整个蒂杰里贝比都建立在那一类情况之上。要想理解它们你非得发疯不可。假如他的某位祖先颁布法令说黑夜是白昼,那人们保准会在大白天里到处摸索。
他身子前倾。
“上前来,年轻的女士。”他说。
她望着迪奥斯。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
“咱们回回都非得搞那一套不可吗?”
“是的,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八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坦陈你的罪恶!”
女孩挣开卫兵的钳制。她面对特皮克,害怕得浑身发抖。
“他告诉我说,他不想被埋在金字塔里。”她说,“他说一想到身上压着几百万吨石头,他就要做噩梦。我还不想死!”
“你拒绝欣然服食毒药?”迪奥斯问。
“没错!”
“可是,孩子,”迪奥斯道,“那样的话,国王反正也会命人杀了你。带着荣耀离开、去冥界过体面的生活,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不想去冥界当仆人!”
聚集在大厅的祭司发出惊恐的叹息。迪奥斯点点头。
“那么食魂者会把你带走。”他说,“陛下,我们等待您的裁决。”
特皮克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姑娘。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但他又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放了她。”他说。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如下!明天拂晓时分你将被投给河中的鳄鱼。国王的智慧无穷无尽!”
普特蕾西扭头瞪了特皮克一眼。他没说话。他不敢开口,生怕自己的话又会变成什么恐怖的东西。
女孩安静地离开了大厅,这实在比抽泣和尖叫更糟糕。
迪奥斯道:“这是最后一件案子,陛下。”
“我这就回房间。”特皮克冷冰冰地说,“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想想清楚。”
“那么我会命人将晚餐送去您的房间。”迪奥斯道,“今天的晚餐是烤鸡。”
“我最恨吃鸡。”
迪奥斯微微一笑,“不,陛下。星期三国王总是很高兴享用鸡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