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起程之书 二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宿舍度过的第一晚。房间很长,足以容纳蝰蛇学院的十八个男孩,此外它还四面漏风,足以容纳整个户外。设计者或许考虑过“舒适”的因素,不过那也只是为了尽可能避免它:此人竟然设计出了一间比屋外更冷的屋子。

特皮克道:“我还以为咱们都有单间。”

奇德已经占领了这个大“冰箱”里风势最小的床位,他朝特皮克点点头。

“今后会有的。”他躺下来,牙疼似的一缩,“你说他们是专门把这些木板磨尖了还是怎么的?”

特皮克没吭声。这张床其实比他家里那张要舒服得多。他的父母出身高贵,对子女的生活条件自然有着更高的容忍度。特皮克用的有些东西就连穷困潦倒的白蛉也不屑一顾。

他在薄薄的床垫上舒展身体,开始分析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事件。他被招收为刺客,好吧,刺客学徒,到现在已经足足七个钟头,而他们甚至连匕首的边都还没让他碰到。当然,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奇德凑过来问:“阿瑟哪儿去了?”

特皮克瞅眼自己对面的床铺。床中央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口袋衣服,袋子小得实在可怜,但衣服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他瞅瞅四周的阴影,“你觉得他是不是跑了?”

“有可能。”奇德道,“这种事情很常见,你知道。妈咪的小宝贝,头一次离开家……”

屋子尽头的大门缓缓开启,阿瑟倒退着走进房内。他牵了只体型巨大的公山羊,沿着两侧床架之间的通道往里走。山羊满心不情愿,每走一步都要挣扎一番。

男孩们默默地望着他。几分钟之后,他把山羊拴到自己床边,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单上,从里头捡出几支黑色的蜡烛、一棵药草、一串骷髅头和一根粉笔。阿瑟拿起粉笔,面部调整出一种闪亮、粉嫩的表情,表明他很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且无论如何也要做正确的事。他绕着自己的床画了两个圈,然后胖乎乎的膝盖着地,往两个圆圈之间的空隙里填满了一系列标记,特皮克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令人不快的神秘符号。绘画完成,阿瑟觉得满意了,便把蜡烛放在几个战略地点一一点燃。蜡烛噼噼啪啪地冒出一股子怪味,让你明白自己绝不会想要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男孩从床上的那一堆东西里刨抽出一把红柄匕首,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山羊走去——

一只枕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瞧啊!好个虔诚的小混蛋!”

阿瑟扔掉手里的小刀,泪如泉涌。奇德从床上坐起来。

“是你干的好事,起司赖特!”他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起司赖特瘦骨嶙峋,一头红发,整张脸基本上就是一块巨大的雀斑。男孩对奇德怒目而视。

“唔,他也太过火了。”他说,“这么多宗教搞来搞去,谁也别想睡觉。我是说,如今只有小屁孩才做睡前祷告,咱们来这儿是学习怎么当刺……”

“你最好闭上嘴,起司赖特。”奇德吼道,“如果多点人做祷告,世界也会变得好些。我知道我自己就祷告得不够……”

一只枕头截断了他的话。奇德从床上一跃而下,挥舞着拳头朝红发男孩冲了过去。

两人扭打起来,宿舍里的其他人纷纷上前围观。特皮克从床上溜下地,轻轻走到坐在床沿上抽泣的男孩身边。

他犹犹豫豫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觉得这应该是安慰人的动作,但又不大确定。

他粗声大气地说:“没什么可哭的,年轻人。”

“可是——可是所有的符咒都弄花了。”阿瑟道,“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也就是说夜里大奥姆会过来,把我的内脏缠在一根棍子上!”

“当真?”

“还会把我的眼珠子吸出来,我妈妈说的!”

“天哪!”特皮克大感兴趣,“真的吗?”他觉得十分庆幸,自己的床就在阿瑟对面,到时可以一览无余,位置再好不过了。“你那是什么教啊?”

“我们是严格授权奥姆派信徒。”阿瑟道。他擤擤鼻涕,“你怎么没祷告?”他问,“你没有神吗?”

“哦,有的。”特皮克略一迟疑,“这点毫无疑问。”

“你似乎并不想跟他讲话。”

特皮克摇摇头,“我没法跟他讲话。”他说,“至少在这儿不行。他听不到的,你瞧。”

阿瑟热情洋溢地说:“我的神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到我说话。”

“唔,我的那个只要站在房间另一头就听不大清楚了。”他说,“有时候真会搞得非常尴尬。”

“你不会是奥夫勒的信徒吧?”阿瑟问。奥夫勒是鳄鱼神,并且没有耳朵。

“不是。”

“那你究竟崇拜哪位神明呢?”

“说不上崇拜。”特皮克老大不自在,“我不会管那叫崇拜。我是说,他其实也挺不错的。如果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他是我父亲。”

阿瑟瞪大了红彤彤的眼睛。

他悄声问:“你是神的儿子?”

“在我们那儿,这些都是身为国王的一部分。”特皮克匆忙道,“他不必干多少事儿。我是说,治理国家的工作有祭司负责。他只需要确保每年河水泛滥,你明白,还要跟天穹大母牛那个,呃,至少曾经如此。”

“天穹大……”

“就是我母亲。”特皮克解释道,“反正很叫人难堪就是了。”

“他会不会实施天罚?”

“我觉得不会。他从没提起过。”

阿瑟伸手往床尾摸了摸。山羊早趁乱咬断绳子,一路小跑出了门,并且发誓从此弃绝宗教。

“这下我可麻烦了。”他说,“也许你可以请你父亲向伟大的奥姆解释一下。这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也许可以请他试试。”特皮克疑虑重重地说,“反正我明天正好要写信回家。”

“大奥姆通常都待在地府的某一层。”阿瑟说,“他在那里监督我们的一举一动,至少是我的一举一动。如今只剩下我和我妈妈两个信徒了,而她做的事儿都没什么可监督的。”

“我一定跟我父亲说。”

“你觉得大奥姆今晚会来吗?”

“我看不会。我会请我父亲记得叫他别来。”

宿舍的另一头,奇德正骑在起司赖特背上,抓住对方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再说一遍。”他命令道,“快点——‘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

“‘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那才是真男人……’诅咒你,奇德,你这该死的……”

奇德道:“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起司赖特。”

“‘那才是真男人,没什么可耻笑的。’你混蛋!”

“很好。你可千万别忘了。”

熄灯之后,特皮克躺在床上琢磨起宗教来。这的确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蒂杰河谷拥有自己的神,这些神跟外面的世界毫无关系,蒂杰人一直引以为傲。他们的神灵既睿智又公正,而且以卓越的技巧和预见性规范大家的生活,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也有些事情令人费解。

举个例子吧。特皮克知道太阳升起、河水泛滥之类都是父亲的功劳。这些属于基本中的基本,从库夫特时代至今一直是法老的职责,这样的事实你当然不能随便质疑。不过问题在于,是不是只有河谷的太阳才归他管?或者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只负责河谷的太阳似乎更合理些,毕竟他父亲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可他很难想象某一天太阳会在世界每个角落升起,只除了河谷上空,这就会引向一个令人苦恼的结论:即便某一天他父亲健忘,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而他父亲的确经常是丢三落四的。特皮克必须承认,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为太阳升起做过什么。你总以为他至少会在黎明时分用力哼哼两声吧?可他父亲不到早饭的钟点从不起床,而太阳却总是按时出现。

他很花了些时间才睡着。无论奇德怎么说,床实在软过了头,除此之外,温度也太低。而最糟糕的还要数天空:高高的窗户外头一片漆黑。家乡的天空中总是充满了墓场的喷溢光,那光芒每晚都静静地亮着,十分诡异,但却又那么熟悉、令人安心,就像是祖先在照看他们的河谷。特皮克不喜欢黑暗……

第二天晚上,一个来自环海沿岸偏远地区的男孩羞答答地拿出了手工课上编织的木条笼子,企图把睡在临铺的男孩装进笼子,点火烧死。之后的那个晚上,睡在门边的斯诺科萨尔把自己涂成绿色(他来自森林里的某个小国),还问有没有人自愿让他把他们的肠子绕在树上。到星期四,宿舍里已经爆发了一场小型宗教战争,交战双方都是女神的信徒,但一方崇拜作为月亮女神的她,另一方崇拜作为大个肥臀胖女人的她。在那之后,老师们终于出面干涉,并向大家解释说,宗教固然很好,但也不能搞得太过火。


特皮克怀疑不守时很可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梅里塞总得先到一步才能指责自己不守时吧?他选的可是最短的直路,老头儿不可能比他到得更早。说起来,之前老头也不可能比他先到木板桥所在的巷子……“他肯定是在跟我碰头之前先把桥挪开,然后才在我爬墙的时候爬上了房顶。”特皮克虽然这样自我安慰,但心里其实半个字也不信。

他沿着一条屋脊往前跑,所有感官都高度紧张,随时注意有没有被移动过的瓦片或者绊网。他的想象力给每一团阴影都配备了监视自己的人影。

高高的钟楼出现在前方,他停下脚步打量一番。这钟楼他见过不下一千次,还爬了好多回,尽管最高处的黄铜圆顶爬起来还算有趣,但它的难度系数其实至多1.8。对于特皮克来说它不过是个熟悉的地标,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熟悉却让他感觉更糟了。钟楼粗壮的身形矗立在他面前,衬着灰色的天空,隐隐流露出威胁之意。

他放慢了脚步,沿着屋顶倾斜的曲线前进。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钟楼圆顶上刻下姓名的首字母——不仅有他,还有奇德和其他几百个年轻的刺客。即便他死在今晚,它们也依然会继续存在于塔上。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只是并不太多。

圆顶下方有一圈挺宽的挡墙,特皮克取下绳子,轻而易举扔了上去。他试着拉了拉,只听一声柔和的咔嗒,抓钩勾住了。

他用全力把绳子拉紧,一只脚蹬上了高高的烟囱。

突然间,挡墙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向外滑开、向下坠落。

它砰一声砸中底下的房顶,顺着瓦片往下滑。接下来的寂静很快被远远的撞击声打断:它落到了静悄悄的街道上。一只狗开始吠叫。

屋顶上一片寂静。在特皮克之前的落脚处,微风吹动了炙热的空气。

几分钟之后,他从一根烟囱的阴影里冒出来,脸上挂着诡异而骇人的微笑。

考官的任何行为都是完全公正合理的。刺客的客户从来都是有钱人,他们能买到极其出色的防护,甚至可能会雇佣别的刺客做保镖。梅里塞并不是想杀他,老头儿不过是想让他自己杀了自己。

特皮克偷偷溜到塔底,发现那里有根排水管,最令人惊讶的是管子上并没有涂满润滑剂。他伸出手指轻轻摸索一番,这次倒的确发现管子内壁粘着涂成黑色的毒针。他用夹子取下一根嗅了嗅。

浓缩的胀毒。这东西贵得很,效果也十分惊人。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小玻璃瓶,把自己能找到的毒针全部收集起来。之后,他戴上防护手套,以堪比树懶的速度爬了上去。

“所以说,当你们在城里遵纪守法、辛勤工作的时候,很可能会发现自己与公会的弟兄针锋相对,对方其至可能是此刻跟你分享同一条板凳的人。这种情况是非常正常非常你在干什么奇德先生不别告诉我我敢肯定我不想知道下课后来见我合理的。每个人都有权利尽其所能保护自己,然而还有一些敌人也会尾随在你们身后,令你们所有人猝不及防我指的这些敌人是谁起司赖特先生?”

梅里塞从黑板前猛地转过身来,活像秃鹫听到了背后有濒死的喘息,他手中的粉笔直指起司赖特。男孩咽口唾沫,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盗贼公会吗,先生?”

“给我上这儿来,小子。”

在宿舍里,学生们常会偷偷传播与梅里塞有关的故事,说他如何如何对付懒散邋遢的学生。这类传闻向来都缺乏细节,但是绝对耸人听闻。现在全班人都放松下来。通常梅里塞一次只专注于一只猎物,所以他们现在只需摆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好好欣赏接下来的表演。起司赖特站起身来,缓步走下课桌之间的过道,连耳朵也羞成了深红色。

老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好吧,”他说,“咱们的起司赖特先生,鬼鬼祟祟地走在颤悠悠的屋顶上。瞧他竖起的耳朵多么坚定,瞧他膝盖的姿态好不果断。”

学生们报以尽职尽责的窃笑。起司赖特傻乎乎地朝大家咧开嘴翻个白眼。

“可是那些亦步亦趋的可怕阴影又是什么,嗯?既然你觉得这事儿这么可乐,特皮克先生,或许你愿意行行好告诉起司赖特先生答案?”

特皮克僵在了两声哈哈之间。

他觉得梅里塞的视线仿佛陷进了自己的肉里。这位老师跟高阶祭司迪奥斯真是一模一样。就连父亲也害怕迪奥斯呢。

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可他该死的绝不肯那样做——他该觉得害怕。

“准备不足,”他说,“粗心大意,注意力涣散,武器保养不当,噢,还有过分自信,先生。”

梅里塞与他对视,不过这一手特皮克早就拿宫殿里的猫练习过了。

几秒钟之后,老师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不过那笑容与愉悦毫无关系。他把粉笔抛向空中又抓进手里,“特皮克先生的回答完全正确,尤其是关于过分自信的那部分。”


有根屋脊通向一扇窗,窗户开着,做请君入瓮状。屋脊上涂过油,特皮克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往石头缝隙里插入迷你鞋钉,这才往前走去。

他轻松自如地挂在窗边,又从腰带里取出几根两头都连着细绳的小铁棍。他快手快脚地忙活起来,几秒钟之后就变出根约莫三尺长的棍子。他在其中一头绑上一面小镜子。

镜子深入窗户背后的幽暗,可惜一无所获。他将它拉回来从头来过,这次把手套塞进兜帽里系到棍子上,制造出某人在灯光下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效果。他确信这会招来一支弩箭或者一枚飞镖,然而想象中的攻击坚决不肯现身。

尽管这晚天气闷热,特皮克仍然感觉浑身发冷。黑色天鹅绒固然美观,但它的优点差不多也就仅止于此了。经过先前的紧张和剧烈运动,他的衣裳已经变成了好几品脱黏糊糊的液体。

他开始前进。

窗台上有根细细的黑线,上方的推拉窗上还连着锯齿状的刀刃。只片刻工夫,特皮克就用几根小铁棍卡住了推拉窗,切断黑线之后,窗户往下落了几分之一英寸。特皮克在黑暗中咧开嘴。

他用长棍在屋里扫过一遍,发现地板仍然存在,而且上面似乎并无障碍,不过齐胸高的地方倒是发现了一根金属丝。他把棍子缩回来,在末端装上一个小勾,再送回原处,勾住金属丝用力一拉。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一支弩箭插进了年深日久的灰泥里。

他用一团黏土换下勾子,推着它轻轻扫过地面,结果粘上了几枚三角钉。

特皮克把它们拉回来,饶有兴味地检查一番。钉子是铜做的,常规的磁铁探测法根本不可能找到它们。

他沉吟半晌。口袋里有双“神父”套鞋,虽然穿着它们走来走去实在难受得要命,但他还是摸索着把鞋套在了脚上。(“神父”是经过金属加固的套鞋,它们能拯救你的脚底板。这是刺客专属的笑话。)毕竟梅里塞这人可是惯用毒的,比如先前的胀毒!如果他在钉子上涂了胀毒,特皮克就会糊得满屋都是,人家甚至不必为他举行葬礼,只需在他身上重新粉刷就行。

规则。梅里塞也必须遵守规则。他不能一声不响地直接杀死特皮克了事,他必须让学生通过自己的粗心大意或者过度自信来送掉小命。

特皮克轻轻落在屋里的地板上,让眼睛适应黑暗。棍子试探着挥了几下,没有发现更多的金属丝。脚底轻微的咔嚓声说明神父刚刚碾碎了一枚三角钉。

“按你自己的步调来,特皮克先生。”

梅里塞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特皮克听到了他作记录时铅笔微弱的嚓嚓声。他试着把对方从脑子里赶出去,他试着思考。

有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全身上下被毯子盖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最后的考验了。一切都将在这个房间尘埃落定。成功的学生从来不会谈起它,失败的学生也没机会再跟人打听。

特皮克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可能性。这种时候正该用得上神明的指引,“你在哪儿呢,爸爸?”

他一直妒忌自己的同学,他们所信仰的神个个神秘莫测,而且都住在远方的什么山顶上,信仰这样的神其实挺容易。然而如果每天吃早饭时你都要跟自己的神碰面,再要对他顶礼膜拜可就大有难度了。

他解下十字弓,把上过油的部件拧到一起。严格说来这算不得武器,但他的匕首已经消耗殆尽,嘴唇又太干,没法使用吹矢筒。

角落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梅里塞无所事事,正拿铅笔敲打牙齿。

毯子底下没准儿只是个假人。这谁知道呢?不,肯定是真人。类似的故事他听过不少。或许他可以用棍子试试看——

他摇摇头,举起十字弓用心瞄准。

“慢慢来,特皮克先生。”

就是这个。

这就是他们测试你是不是能杀人的部分了。

这就是他一直回避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每个星期八下午都是提·玛里娅夫人的政治权谋课。公会领导层只有少数几个女人,提·玛里娅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在环海周围存在着一种共识:若想长命百岁,最好别同这位尊贵的夫人一道用餐。单她一只手上的珠宝就足以毒杀一个小镇。提·玛里娅美得惊人,但那是一种精雕细琢的美,需要一整队娴熟的艺术家、美甲师、化妆师、束身胸衣匠人和裁缝才能达成,每天早晨都要实打实地花掉三个钟头。她走路时,束身胸衣的鲸鱼骨总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男孩们学得很快,听她讲课时不看她的身材,而是留意她的手指。

“那么现在,”她说,“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公会组建之前的局面。在这座城市以及其他许多城市都存在着许多强有力的政治同盟,文明的成长与发展取决于它们之间的博弈与互动。

“在公会建立之前,这些团体之间的竞争总是无一例外地导致令人遗憾的分歧,而这些分歧又总以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得以终结。这对城市的公益破坏很大。请记住,每当不和谐统治天下,买卖就要衰退。

“但是、但是——”她的双手拍向自己的胸部,随之而来的嘎吱声犹如巨型帆船迎面撞上了大风。

“很显然,为了解决无法调和的矛盾,人们需要一种极端而又负责的手段。”她继续说道,“这就是公会存在的基石。那些生活在公会创建早期的人,他们多么幸福——”突然拔高的嗓音把好几打走神的学生从自己的幻想中惊醒过来——“那时候,拥有强烈道德决心的人们开始锻造除战争之外的终极政治工具。现在的你们多么幸运,得以在这样一个公会接受训练,它不仅对礼仪、风度、举止和各种神秘技能有相当高的要求,同时还能为你们提供只有诸神才能掌握的力量。千真万确,整个世界都在你们的股掌之间……”

晚饭时,奇德在马厩背后为大家翻译了这番讲话的大部分内容。

“我知道‘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是什么意思。”起司赖特傲慢地说,“意思就是用斧头埋葬。”

奇德道:“才不是,蠢货。”

“你怎么知道的?”

奇德道:“我家做买卖已经好多年了。”

“哼。”起司赖特道,“买卖。”

奇德从未提过他家商业活动的细节——大概跟物品周转和满足需求有关,但具体是什么物品、何种需求,却一直都不清楚。

揍过起司赖特一顿之后,奇德详细解说了何谓“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它不单单要求尽量彻底地埋葬目标,还要求同时埋葬与此人来往密切的生意伙伴和雇员,外加他的生意场所、所在的建筑和周围的一大块街区,如此才能让大家都知道此人多么愚蠢,他惹上的敌人完全可能火冒三丈、不加区分地一锅端。

“天哪。”阿瑟说。

“噢,这不算什么。”奇德道,“有一年的猪守夜,我祖父和他的会计部门去跟一群中轴地人搞高端会谈,结果死了不少人,还有十五具尸体一直没能找到。那种事的确很糟糕,会让商业界非常不安。”

特皮克问:“不安的是整个商业界还是挂掉的那部分?”

“关键就在这儿。现在这样更好些。”奇德晃晃脑袋,“你知道,更干净利索。所以我父亲才说我该加入公会。我是说,买卖总得做下去不是,哪能把时间全花在公关上。”


十字弓的尖端在颤抖。

学校里的一切他都喜欢,飞檐走壁、研习音乐、无所不包的教育,唯一令他不安的就是最后必须杀人这一样。

可这才是重点,他告诉自己。所有人都会明白你是不是下得了手,包括你自己。

如果现在出岔子,我就死定了。

梅里塞站在角落里,哼起一支丧气的小调。

这是公会为自己的执照所付出的代价。它要确保刺客的质量,粗心大意、首鼠两端和要命的低能都必须彻底杜绝。你从来不会遇到任何测试失败的人。

每次都有人不过关,只不过你永远遇不上他们。或许那毯子底下就有一个,没准儿那甚至就是奇德,或者斯诺科萨尔,或者另外某个同学。今晚他们都在接受测试。如果他失败,或许他也会变成毯子底下的那捆东西……

特皮克试着分辨那个横躺的人影。

考官咳嗽两声,“咳咳。”

特皮克喉咙发干,惊惧仿佛醉鬼肚里的晚餐,直往上涌。

他的牙齿想要打战,他的脊柱僵立,衣服变成了一堆潮湿的破布。世界放慢了脚步。不,他不会那么干。这个决定从天而降击中了特皮克,同阴森小巷里飞来的砖块一样出人意料。这并非因为憎恨公会或者特别讨厌梅里塞什么的,只不过他们不该用这样的方法测试别人。他们做错了,就这么简单。

他决定故意不通过。老头儿又能拿他怎么办?

而且他要败得光彩夺目。

他转身面对梅里塞,平静地注视着考官的眼睛,拿十字弓的手随意往右边一偏,然后扣动了扳机。

机关砰的一声响。

咔嗒。弩箭射中窗台上的一颗钉子,回弹时正好从梅里塞头上飞过,老头儿赶紧低头躲避。它砸中墙上的火把托架,然后像只发疯的大猫一样呼噜呼噜叫着,擦着特皮克苍白的面孔飞了过去。

它砰一声射进毯子里,之后屋里一片寂静。

“谢谢你,特皮克先生。请稍等片刻。”

老刺客全神贯注地研究起记录板,嘴唇上下开阖。

他拿起用烂绳子拴在记录板上的铅笔,在一张粉红色的纸片上写下几句评语。

“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他说,“我不会要求你直接从我手里把它接过去。我把它留在门边的桌上。”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愉快的笑容:稀薄、干瘪,所有的暖意很久之前就已经蒸发殆尽,通常只有那些死在沙漠烈日下两年以上的人才会这样笑。但至少你知道梅里塞尽力了。

特皮克没动弹,“我过关了?”

“看来似乎如此。”

“可是……”

“你肯定知道我们不允许跟学生讨论测试情况。不过有件事我倒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并不鼓励使用刚刚这种花里胡哨的把戏。日安。”说完,梅里塞昂首阔步走掉了。

特皮克踉踉跄跄地走向门边那张灰蒙蒙的桌子,惊恐万状地低下头去。纯粹习惯使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钳子,把纸片夹了起来。

看起来倒像是真货。上头有公会的印章,还有几个潦草难辨的字母,显然是梅里塞的签名。老头儿的签名特皮克见过不少回,通常都是在试卷最底下,旁边还会搭配点诸如“3/10,来见我”一类的留言。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掀开毯子。


此时已接近凌晨一点。安科-莫波克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屋顶上,属于盗贼和刺客的空中世界漆黑一片;但在下方,城市的生活就像潮汐般淌过大街小巷。

特皮克恍恍惚惚地走在人群中。敢在城里这样走路无异于申请到河底一游的通行证,但他穿着刺客的黑衣,所以人们会自动在他身前让出路来,又在他身后合拢。就连扒手也不来烦他——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掏到些什么东西。特皮克心不在焉地晃进公会大门,他在黑色大理石长椅上坐下,用拳头撑着下巴。

事实就是,他的生活已经结束了。过去他从未考虑过接下来会如何,他从来没敢设想自己真会有一个“接下来”。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奇德坐到他身旁,一言不发地掏出一张粉红色纸片。

“成了。”他说。

特皮克问:“你也通过了?”

奇德咧嘴一笑,“易如反掌。”他说,“我抽中了尼瓦尔。易如反掌。虽然在紧急下落那一关他给我制造了些麻烦。你呢?”

“嗯?哦,没什么。”特皮克努力振作起来,“没遇到什么麻烦。”

“有其他人的消息吗?”

“没有。”

奇德往后一靠,“起司赖特能通过。”他傲慢地说,“还有小阿瑟。剩下的有些人希望不大。我们可以等他们二十分钟,你觉得呢?”

特皮克转身面对他,满面愁容。

“奇德,我……”

“什么?”

“到最后的时候,我……”

“怎么了?”

特皮克盯着脚下的鹅卵石,“没什么。”他说。

“你运气不错——只不过是在房顶上痛痛快快跑一通。我可是先钻了下水道,然后还得爬上缝纫塔的厕所,回来的时候只好先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你那是个假人,对吧?”

“老天爷,你的不是吗?”

特皮克哀号道:“可他们让咱们以为会用真人!”

“感觉就像真人,不是吗?”

“是的!”

“就是说嘛,而且你通过了,所以没问题。”

“可难道你就没想过毯子底下会是谁,他们找了谁放在那儿,又是为什么……”

“我倒是在想自己会不会搞砸了。”奇德承认,“可然后我又想,管他呢,反正不由我说了算。”

“可我……”特皮克闭上嘴巴。他能怎么样呢?去找老师解释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的朋友狠狠拍拍他的后背。

“还发什么愁?”他说,“响们成功了!”

这时,奇德伸出拇指压住右手的头两根手指,以刺客特有的古老方式敬了个礼。


教师长库希斯博士以拇指压住两根手指,瘦削的身体高高压迫着惊恐的学生。

“我们不搞谋杀。”他说。博士的声音十分轻柔。他从不抬高嗓门,但却很清楚该如何抑扬顿挫,哪怕在风暴中也能让人听见自己说话。

“我们不搞处决。我们不搞屠杀。我们从不,记好了,从不拷打。我们与激情、仇恨或者无价值的利益都毫无关系。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以埋葬为乐,不是为满足内心某种隐秘的欲望,也不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好处或者某种事业、某种信仰。让我告诉你们,先生们,所有这些理由都非常值得怀疑。如果有人要为信仰而杀死你,看着他的脸,你的鼻孔会嗅到卑劣的气息;如果有人宣布发动圣战,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耳朵必然会捕捉到恶魔鳞片的叮当声,听到它丑陋的尾巴拖曳过语言的纯洁。

“不,我们干这行为的是钱。

“而且,因为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人命的宝贵,所以我们必然要收很多很多钱。

“世上很少有比这更纯洁的动机,它完全剥去了所有的伪装。

“记住,没有收入,绝不杀人。”

他沉默半晌,然后又补充一句:

“并且千万别忘了提供收据。”


“看吧,一切都好。”奇德说。特皮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不怪奇德如此讨人喜欢,他有种令人艳羡的能力,从不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严肃的反思。

一个人影走进敞开的大门,小心翼翼地向他俩靠近,金色的卷发反射着门房小屋火把的光芒。

“这么说你们俩也成功了。”阿瑟若无其事地挥挥纸片,动作十分花哨。

七年之间阿瑟变了不少。尽管他不够虔诚,伟大的奥姆却一直没能来实施各种与脏器有关的报复,于是他那日夜心惊胆战、担心天罚的毛病不治而愈。他块头很小,在涉及狭窄空间的领域自然很占优势。他还有一种天生的才能,能把内心深处的暴力因子集中释放。有一天,弗赖磨和几个跟班决定把新学生抛着玩儿,第一个就挑中了阿瑟。十秒钟之后,全宿舍的男孩齐心协力才把阿瑟拉住,并从他指间夺下了椅子的残骸。后来大家发现,阿瑟的父亲是已故的乔汉·路多罗姆,公会历史上最伟大的刺客之一。去世刺客的孩子总能得到奖学金。没错,有时这行当也挺人性化的。

大家早知道阿瑟准能通过,这点毫无疑问。老师们常给他做课外辅导,还允许他使用非常复杂的毒药。他多半会留在学校继续研究生的课程。

他们一直等到城里的各个钟楼都敲过了两点。在安科-莫波克,齿轮装置从来都不是一门精确的科技,此外,各个团体对一小时究竟多长也有不同看法,因此整整五分钟时间里,不断有钟声在屋顶上乱窜。

又过了一会儿,城里的钟楼终于达成一致,确认两点的确早已经过去了。三个默默盯着自己鞋子的学生这才抬起头来。

奇德道:“好吧,就这样了。”

“可怜的老起司赖特。”阿瑟道,“想想看,真是挺可悲的。”

“没错,他还欠我四便士呢。”奇德随声附和,“走吧,我为咱们准备了点儿东西。”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从床上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妄图隔绝大海的咆哮。今晚它真的很吵。

每当他心情忧郁时,海浪声都特别大。他需要找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可以把普特蕾西叫来,那是他最喜欢的侍女,真的非常特别。她的歌声总能让他高兴起来。每回她唱完闭上嘴,世界都会显得美好不少。

或者日出。日出总能带给人安慰。裹在毯子里,坐在宫殿最高的屋顶上,眼看着金色的光芒涌向大地,河面的雾气渐渐消散,这时你会觉得温暖又满足,因为你再一次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尽管就连你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站起身,趿着拖鞋走出卧室,穿过通向巨型螺旋楼梯的宽阔通道,一路上了房顶。几根灯芯草照亮了其他几位本地神明的雕像,在墙上留下跃动的光影:有的长着狗头,有的长着鱼身,还有些长着蜘蛛的胳膊。这些雕像他从小就认识。如果没有它们,国王少年时代的噩梦准会抽象许多。

大海。他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海。相关的记忆早已模糊,只除了它的大,它的声音,还有海鸥。

海鸥。它们总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它们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海鸥回到这个世界上,但身为法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绝不可能再回来,事实上你根本不会真的离开。


特皮克问:“那个,这是什么东西?”

“试试看。”奇德道,“只管试试。这样的机会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破坏了似乎有点可惜。”阿瑟低下头,勇敢地望着自己盘子里的精美图案,“那些红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不过是红萝卜。”奇德不屑一顾,“它们无关紧要。试试,快。”

特皮克拿起木制的小餐叉,挑起一片纸一样薄的白色鱼肉。海鲜大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蹒跚学步的一岁小孩,而鱼肉则是他的生日派对。他突然发现,餐馆里的其他人也带着类似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嚼起来。咸咸的,带点橡胶般的弹性,还有一丝下水道出口的味道。

奇德焦急地问:“好吃吧?”邻桌的几个顾客已经开始鼓掌了。

“的确与众不同。”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他继续咀嚼,“这是什么东西?”

奇德道:“深海豚鱼。”

“没关系的。”眼见特皮克若有所思似的放下餐叉,奇德赶忙解释,“只要把胃、肝脏和消化道全部清理干净,这东西就完全没有危险,所以它才这么贵。世上没有次等豚鱼大厨这种东西。这是天底下最贵的食物,人家还写诗赞美它来着……”

“没准儿还真能称得上是味觉大爆炸。”特皮克喃喃地道。他努力平复心绪,这条鱼肯定经过了恰当的处理,否则他早变成这里的壁纸了。他十分谨慎地戳了戳盘子里剩下的切片树根。

他问:“这些东西又能把人怎么样?”

“这个嘛,它们必须严格按照程序炮制六个星期,否则就会同你的胃酸发生灾难性的反应。”奇德道,“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倾其所有,用最昂贵的食物来庆祝。”

“我明白了。男子汉吃的鱼和薯片。”

“他们这儿有醋没有?”阿瑟包着满口的食物问,“再来点儿豌豆糊就更好了。”

不过葡萄酒倒还不错。当然也说不上特别好,那并非什么著名酒庄的名品,但它的确能解释为什么特皮克的脑袋已经痛了一整天。

那是“提前醉”。他的朋友买了四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白葡萄酒,而它们之所以贵得离谱,原因在于酿酒的葡萄这时还没播种。

碟形世界的光线动作缓慢、极其懒散。它并不急着赶路。干吗要这么麻烦呢?一旦达到光速,到处都是同一个地方。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望着那金色的圆盘飘过世界的边缘。一群白鹤从雾蒙蒙的河面上腾空而起。

他告诉自己说,你一直都很勤恳。谁也没跟他解释过如何使太阳升起、河水泛滥、谷物生长。你又怎么可能指望别人的指导呢?毕竟他才是神,这一切他理当明白。可他并不明白,所以他这辈子时时提心吊胆,不断祈祷一切都能按部就班,而这似乎也很管用。可问题在于,假如这招不管用了,他也不会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常做同一个噩梦:某天早上,高阶祭司迪奥斯把他摇醒,只不过那当然并不是早上,王宫里点亮了所有的灯,宫殿外愤怒的人群在星空下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望着他,眼中充满期待……

而他只能说声:“抱歉。”

这叫他害怕。想象一下,河水结冰,永恒的白霜挂上了棕榈树,折断了树叶(等它们落到冰冻的大地上还会摔得粉碎),小鸟从空中坠落,毫无生气……

一片阴影将他笼罩。他抬起水雾弥漫的双眼,结果只看见空荡荡的灰色地平线。他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巴。

他站起身来,把毯子抛到一边,高举双臂祈求上苍。然而太阳已经不见了。他是神,这是他的职责,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然而他还是辜负了自己的人民。

他的脑海里仿佛听到人群愤怒的呐喊,震耳欲聋的咆哮渐渐充斥他的耳朵,那节奏固执而熟悉。最后它不再压迫他,反而拉着他往外走,进入带着咸味的蓝色沙漠。那里的太阳永远炙热,还总有光洁的身影在空中盘旋。

法老踮起脚尖,脖子朝后仰,张开翅膀纵身一跃。

他冲入空中,却听身后砰的一声。另外,太阳也从云层背后露出脸来。

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事儿,法老总会觉得十分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