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就在这时,埃勒回到了屋顶上方。它降低高度,从人群头顶掠过,身后爆出一串小烟圈。站在最前方的一堆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

它也和巨龙一样,发出号角般的尖叫声。

魏姆斯一把抓过卡萝卜,连滚带爬地下了瓦砾堆。国王拼命晃动爪子,想要起身。

“它回来致命一击了!”他吼道,“多半是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终于把速度放慢下来!”

现在埃勒盘旋在倒地的巨龙上方,叫声极其刺耳,足以震碎玻璃瓶。

巨龙抬起脑袋,引得石膏的粉末倾泻而下,它张开了嘴。魏姆斯绷紧肌肉,等待白热的火焰,却只听到了小猫一样的叫声。在深深的山洞里闹出很大回音的小猫,没错,但仍然是只小猫。

国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破碎的木料哗啦啦掉落地上。它张开巨大的翅膀,附近街区里灰尘和稻草雨点般落下,其中有些落到了科垄军士的头盔上——军士正匆忙往这边跑来,胳膊上似乎缠着一小截晾衣绳。

“你怎么让它站起来了?!”魏姆斯一面吼一面把军士推到安全地带,“你不该让它站起来,埃勒!别让它站起来!”

兰金小姐皱起眉头,“不对劲。”她说,“通常它们不会这样打。胜利的一方通常都会杀死失败的一方。”

“对极了!”喏比喊道。

“然后它自己也多半会因为激动而爆掉。”

“瞧,是我!”见埃勒无所谓似的飘着,魏姆斯大声喊起来,“我给你买过一个毛球!里头有铃铛的那个!你不能这么对我们!”

“不,等等。”兰金小姐伸出一只手放到他胳膊上,“我觉得我们好像有点会错了意——”

巨龙跃入空中,翅膀砰地往下一拍,又压扁了好些房子。它的大脑袋转过来,略显迷茫的眼睛发现了魏姆斯。

那双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某些想法。

埃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挡在魏姆斯身前,毫不退缩地与巨龙对峙。有几秒钟,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变成一块飞天焦炭小饼干,然而巨龙有些难为情似的垂下了眼睛,开始往上飞。

它绕着好大的圈子螺旋上升,逐渐加快速度。埃勒跟了上去,像远洋邮轮旁的拖船般绕着它巨大的身体转来转去。

“看起来——看起来就好像埃勒在为它操心似的。”魏姆斯道。

“后果那混蛋!”喏比热情洋溢地吼道。

“是结果,喏比。”科垄道,“你想说的是‘结果’。”

魏姆斯感到兰金小姐的目光落在自己脖子后头。他看看她的表情。

他慢慢明白过来,“哦。”他说。

兰金小姐点点头。

“真的?”魏姆斯问。

“对。”她说,“我早该想到的。那样烫的火,理所当然。再说对于地盘它们原本就比雄性在乎得多。”

“你干吗不踢爆它的蛋蛋?!”喏比朝着越来越小的两条龙吼道。

“不可能,喏比。”魏姆斯静静地说,“它没有。”

“你干吗不揍——啥?”

“它是女性社会的一员。”兰金小姐解释道。

“啥?”

“我们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对它施展你最拿手的那一脚,喏比,你什么也不会踢到。”

“它是个姑娘。”兰金小姐翻译道。

“可该死的它块头那么大!”喏比说。

魏姆斯紧张地咳起来。喏比的老鼠眼睛往西碧尔·兰金所在的方向一溜,发现对方的脸红得好似落日一般。

“体型十分健美,我的意思是说。”他赶紧解释。

“呃。宽阔的、适合下蛋的臀部。”科垄军士同样紧张兮兮。

“修长的轮廓。”喏比热烈地补充道。

“闭嘴。”魏姆斯说。他拍拍制服碎片上的灰尘,调整一下胸甲的带子;他扶正头盔,再用力把它拍紧。这不是结束,他知道。这是一切的开始。

“你们跟我来。跟上,快点!趁所有人都还望着天上。”他补充道。

“可国王怎么办?”卡萝卜问,“或者说女王?或者不管它现在是什么,它怎么办?”

魏姆斯看看远处迅速缩小的影子,“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这要看埃勒了,我猜。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科垄敬了个礼,他还没完全喘过气来,“我们去哪儿,长官?”

“去王宫。你们谁的剑还在身边吗?”

“你可以用我的,队长。”卡萝卜把自己的剑递给他。

“好。”魏姆斯静静地说。他瞪他们一眼,“咱们走。”

小兵们跟在魏姆斯身后穿过破败的街道。

他走得更快些。小兵们开始疾走,免得被落下。

魏姆斯开始疾走,免得被超过。

小兵们开始小跑。

然后,好像听到了无声的命令似的,他们一齐快跑起来。

接着又变成飞奔。

见他们一伙噼里啪啦地跑过来,路上的人赶紧闪开。卡萝卜偌大的凉鞋砸在鹅卵石上。喏比靴子的后跟激起无数火星。科垄虽胖却很安静,不过他像大多数胖子一样,跑步时全神贯注地皱着一张脸。

他们砰砰砰地跑过狡猾的手艺人大街,转进猪背巷,钻进小仙街,最后一路冲向王宫。魏姆斯始终只领先一丁点,他心无杂念,只想着要不停地跑跑跑。

好吧,几乎心无杂念。他的脑袋嗡嗡直响,与所有的城市警卫队疯狂地共鸣,所有的卫兵,多元宇宙中所有压马路的傻瓜,因为他们都有那么一两次,会努力想要做正确的事。

远远的有两个禁卫兵拔出了佩剑,他们再打量这伙人一眼,很快放弃先前的打算,回身闪到墙背后开始关门。魏姆斯跑到时,两扇大门正好铛一声合上。

他犹豫起来,一面喘气,一面看着那两扇庞然大物。大门刚被龙烧了一次,新换上的材料比过去更加坚不可摧。门后传来门闩滑动的声音。

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他是队长,该死的。一名军官。这种事对军官不该产生任何困难。对于这种问题军官有久经考验的解决之道。它的名字就叫做军士。

“科垄军士!”他喝道,因为与全宇宙警务人员之间的共振,此刻魏姆斯的脑袋仍然嗡嗡作响,“射掉那把锁!”

军士迟疑片刻,“什么,长官?用弓箭吗,长官?”

“我是说——”魏姆斯犹豫了一秒钟,“我是说,把门打开!”

“长官!”科垄敬个礼。他盯着大门看了一会儿,“好!”他吼道,“准警员卡萝卜,上前一步——走,立定!准警员卡萝卜,自己看着——办!把门打——开!”

“是,长官!”

卡萝卜上前一步,敬完礼,把偌大的巴掌捏成拳头,然后轻轻敲了敲木门。

“开门。”他说,“以法律的名义!”

门后有人窃窃私语。很快,位于门中央的一块活板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声音问:“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们不开门,那就是妨碍警卫队军官执行公务,其惩罚可以是三十块钱以上的罚金,一个月的监禁或者在调查报告完成前关押候审,并且同一根烧红的拨火棒待上半个钟头。”卡萝卜说。

对方压低嗓门讨论一会儿,接着门闩滑开,门开了大约一半。

对面一个人影也不见。

魏姆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推。”他轻声道。他们推了,力气很大。门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骂骂咧咧。

“跑!”科垄喊。

“不!”魏姆斯喊。他走进门里。四个压得半扁的禁卫兵朝他怒目而视。

“不。”他说,“再也不跑了。把这些人通通逮捕起来。”

“你不敢。”其中一个说。魏姆斯瞅瞅他。

“克拉伦斯,对吧?”魏姆斯道,“K打头的。好吧,K打头的克拉伦斯,读读我嘴唇是怎么动的。要么是胁从和教唆,要么——”他凑近些,并且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卡萝卜——“要么是斧头。”

“看你再横啊,狗东西!”喏比一面摇旗呐喊,一面激动地蹦来蹦去。

克拉伦斯瞪大了自己的小猪眼,他瞧瞧卡萝卜满身的肌肉,又瞅一眼魏姆斯的脸,那里看不见一丝慈悲。他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很好。”魏姆斯道,“把他们全锁在警卫室里,军士。”

科垄拉开弓弦,挺起肩膀,“你们听见老大的话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乱动一下就让你们变成……变成——”他被逼无奈,只能胡诌——“就让你们变成家政学!”

“耶!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喏比吼道,蹦跳的速度足可以发电,“一群蠢蛋!”他朝他们的背影讥讽道。

“胁从和教唆什么,队长?”卡萝卜一面目送被没收了武器的禁卫兵列队前进,一面问道,“你总要胁从和教唆个什么内容才行。”

“我想这一次只是笼统性的教唆,”魏姆斯道,“持续而不顾后果地教唆。”

“耶。”喏比道,“最受不了的就是教唆犯。猪脑袋!”

科垄把警卫室的钥匙交给魏姆斯队长,“那地方不太保险,队长。”他说,“他们肯定能逃出来。”

“希望如此。”魏姆斯道,“因为等我们遇到第一个阴沟你就要把钥匙丢进去。所有人都在吗?好。跟我来。”

宫殿里,狼平·文斯沿着破败的走廊向前跑,《关于龙的召唤》夹在胳膊底下,另一只手握着闪闪发光的皇家宝剑,握法不甚高明。

他在一个门口停下来喘气。

此刻他的脑袋大部分都已经有些疯疯癫癫,没法进行理性的思考,不过仍然在转动的那一小部分却坚持说,它不可能看见了它刚刚看见的东西,也不可能听见了它刚刚听见的声音。

有人在跟踪他。

而且他看见维帝纳尼走在宫殿里。他知道那家伙被关得好好的。那把锁完全没法撬。他记得很清楚,当初装锁的时候王公非常坚持,一定要装一把撬不开的锁。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有些动静。文斯吓得叽里咕噜几句,摸索着拧开身旁一个门把手,开门冲了进去。他砰一声摔上门,靠在门上拼命喘气。

他睁开眼睛。

这里是过去的私人接见室。王公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跷着二郎腿,略带兴趣地望着他。

“啊,文斯。”他说。

文斯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拧动门把,跳进走廊里就跑。他一直跑到主楼梯跟前,此刻它从宫殿的废墟中升起,活像把遗世独立的螺丝刀。楼梯=高=高地=防御。他一步三级冲了上去。

只需要几分钟。然后他会让他们好看。

上头几层有更多的阴影,缺少的则是稳固的结构。不少柱子和墙壁都被龙拆掉,好给它的洞穴腾出位置。许多房间可怜巴巴地在深渊旁张大了嘴巴。风从打碎的窗户吹进来,墙上破破烂烂的壁毯和壁挂迎风飘舞。文斯脚下的地板蹦床一般凸起又凹下。他踉踉跄跄地跑到最近的门前。

“速度挺快,值得嘉奖。”王公道。

文斯把门朝对方脸上一摔,尖叫着往一条走廊跑去。

他的神智暂时归位,于是在一尊雕塑旁停下来。没有声音,没有急促的脚步,没有隐藏的小门呼呼地打开。他疑心重重地看了眼雕塑,又拿剑捅了捅。

它没动,于是他打开旁边的门走进去,砰一声把门关上,找了张椅子抵住门把。这是上层的一个房间,眼下家具几乎全没了,第四面墙也无影无踪。墙壁原先所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巨大的空洞。

王公从阴影中走出来。

“现在你的情绪也该释放够了——”他说。

文斯猛地转过身,举起手里的剑。

“你其实根本不存在。”他说,“你是个——是个鬼魂,或者别的什么。”

“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王公道。

“你阻止不了我!我还有些有魔力的东西,我还有这本书!”文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皮革小袋子,“我会再找一个来!你等着瞧!”

“我强烈建议你不要这样做。”王公不温不火地说。

“哦,你以为自己有多机灵、多酷,一切尽在掌握,只因为我手里拿着剑而你没有!好吧,我可不止有把剑,让我告诉你。”文斯得意洋洋地说,“没错!禁卫军站在我这边!他们效忠于我,而不是你!没人喜欢你,你知道。从来没人喜欢你。”

他把剑一挥,剑尖离王公单薄的胸膛只有一尺之遥。

“所以你只好回地牢里去。”他说,“而且这次我会确保你一直待在那儿。卫兵!卫兵!”

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门嘎吱响,椅子在晃动。然后是片刻的沉寂,再然后门和椅子都裂成了碎片。

“把他带走!”文斯尖叫道,“再多找些蝎子!把他送到……你们不是——”

“把剑放下。”魏姆斯说。在他身后,卡萝卜正从拳头里往外挑门渣。

“耶。”喏比从队长背后探出头来,“走投无路了吧,喷你个王八蛋!”

“呃?喷什么?”科垄军士压低嗓门,焦急地问。

喏比耸耸肩,“不知道。”他说,“什么都喷,要我说。最保险。”

文斯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们。

“啊,魏姆斯。”王公道,“现在我要你——”

“闭嘴。”魏姆斯平静地说,“准警员卡萝卜?”

“长官!”

“向犯人宣读他的权利。”

“是,长官。”卡萝卜摸出自己的笔记本,舔舔食指,开始翻本子。

“狼平·文斯。”他说,“又名狼坪·潦草,秘,代——”

“啥?”文斯道。

“——现居住于被称为安科-莫波克王宫之处,我有责任通知你,你已被逮捕,并被控——”卡萝卜给魏姆斯一个凄苦的眼神——“数项以钝物谋杀罪,兹即,一条龙,以及各项笼统的教唆罪,具体事项待后告。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有权不被当场丢进锯脂鱼缸。你有权接受神裁。你有权——”

“这真是发疯。”王公平静地说。

“我以为我已经叫你闭嘴了!”魏姆斯厉声道。他转过身,伸出根手指在王公鼻子底下晃起来。

“告诉我,军士。”喏比悄声问,“你觉得我们会喜欢蝎子坑吗?”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呃,不过不管你说什么都会被记录在,呃,这里,我的笔记本上,并且,呃,可能被用作呈堂证供——”

卡萝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沉默了。

“好吧,如果这场闹剧能叫你高兴的话,魏姆斯。”最后王公道,“把他带到下边的牢房去。我明早再来处置。”

文斯并没有给出任何信号。他没有尖叫也没有怒吼,他只是冲向了王公,手里还举着剑。

魏姆斯脑子里闪过许多种选择。首当其冲就是站在一旁当个观众像是个不错的主意,让文斯动手,之后再卸了他的武器,让城市自己清理自己。没错。好计划。

因此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冲上前去,举起卡萝卜的剑,傻头傻脑地挡下了那一击……

也许这跟照章办事有什么关系。

他听见当的一声。并不特别响亮;他感到有片亮闪闪的银色呼呼地从自己耳边飞过,插进了墙里。

文斯大张着嘴,剩下的半截剑落到地上。他一步步后退,手里还紧紧攥着《关于龙的召唤》。

“你们会后悔的。”他嘶嘶地说,“你们会非常后悔!”

他开始低声叽里咕噜。

魏姆斯感到自己在发抖。他确信自己知道刚才擦着脑袋飞过去的是什么,单这样一想他的手心就开始出汗。他来王宫时心里满满都是杀意,然后有一分钟,只那一分钟,世界似乎头一次循规蹈矩,而他掌控着全局。但现在,现在他只想喝上一杯,再好好睡上一个星期。

“哦,得了!”他说,“你到底要不要乖乖跟我们走?”

文斯继续叽里咕噜。空气开始变得又热又干。

魏姆斯耸耸肩,“那好吧。”他说着转过身,“让他尝尝法律的味道,卡萝卜。”

“好的,长官。”

魏姆斯想起来时已经迟了。

矮人一向听不懂隐喻。

而且他们的准头非常之好。 《安科-莫波克城的法律与条令》砸中了秘书的脑门。他眨眨眼,身子晃了晃,脚下往后退。

那是他这辈子最长的一步。它持续了他剩下的半辈子。

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他落地的声音,五层楼的距离。

又过了几秒钟,他们的脸出现在破破烂烂的地板边缘。

“这死法真是。”科垄军士道。

“一点不错。”喏比伸手到自己耳朵后头去拿烟屁股。

“死在那啥——隐喻——手里。”

“这倒不好说。”喏比道,“我看着倒像是地面。有火吗,军士?”

“我没做错吧,长官?”卡萝卜焦急地问,“你说让我——”

“是的,是的。”魏姆斯道,“别担心。”他捡起文斯一直拿在手里的小袋子,他的手有些发颤。袋子里是一堆石头,每一粒石头上都有个洞。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某种金属的声音让他转过身去,只见王公拿起了半截皇家宝剑。他又把另外一半从墙上拔出来。剑断得很干净。

“魏姆斯队长。”他说。

“大人?”

“那把剑,请借我一看?”

魏姆斯把剑递给他。除了听话,此刻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怎样。反正他多半会有一个单人蝎子坑的。

维帝纳尼大人仔仔细细地察看那生锈的剑身。

“这把剑在你手里多长时间了,队长?”他温和地问。

“不是我的,大人。它的主人是准警员卡萝卜,大人。”

“准警员——?”

“是我,大人,阁下。”卡萝卜朝他敬个礼。

“啊。”

王公缓缓转动剑身,着了迷似的盯着它。魏姆斯感到空气变得厚重,仿佛历史全都往这里挤过来,可他拼了老命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我们提到过的那种时刻了,时间的裤子被撕裂,如果你不当心,没准儿会掉进错误的裤腿里——

文斯站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影的世界中。冰冷的迷惑涌进他心里,但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前的人影上。它很高,还戴着兜帽。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他喃喃道。这里安静得出奇,周围的一切都带着种褪色和苍白的感觉。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劲儿。“是你吗,看门人兄弟?”他试探着问道。

那人影伸出手。

从象征的意义上说,是的,它回答道。

——然后王公把剑递给卡萝卜。

“干得很好,年轻人。”他说,“魏姆斯队长,我建议今天余下的时间,你给手下人放假。”

“谢谢,大人。”魏姆斯道,“好了,伙计们,阁下的话你们已经听到了。”

“但你不行,队长。我们必须稍微聊一聊。”

“是吗,大人?”魏姆斯一脸无辜。

小兵们赶紧往外跑,同时对魏姆斯投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

王公走到地板边缘往下看。

“可怜的文斯。”他说。

“是的,大人。”魏姆斯盯着墙壁。

“我其实希望他活着,你知道。”

“大人?”

“误入歧途,不错,但仍然有用。他的头脑本来还可以派上用场。”

“是,大人。”

“其余的部分,当然,我们大可以扔掉。”

“是,大人。”

“这是个玩笑,魏姆斯。”

“是,大人。”

“那孩子从来没能领悟秘密通道的真谛,你知道。”

“是,大人。”

“那个年轻人,卡萝卜,你好像叫他?”

“是,大人。”

“很热心。喜欢警卫队吗?”

“是,大人。把这儿当家一样,大人。”

“你救了我的命。”

“大人?”

“跟我来。”

他大步穿过破败不堪的宫殿,一直走到自己的矩形办公室,魏姆斯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办公室相当干净,它逃过了大部分劫难,唯一的损伤只不过是蒙了一层灰。王公坐下来,立刻就仿佛从未离开过一般。魏姆斯怀疑事情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他拿起一札文件,拍拍上边的泥灰。

“真可悲。”他说,“狼平的脑子一直相当清楚。”

“是,大人。”

王公把手指交叉在胸前,眼睛从它们上方注视着魏姆斯。

“让我给你一些建议,队长。”他说。

“是,大人?”

“它或许能帮你稍微理解一下这个世界。”

“大人。”

“我相信你之所以觉得生活如此难懂,是因为你以为世上有好人和坏人。”维帝纳尼大人道,“当然,你想错了。自始至终,世界上就只有坏人,但其中一些相互对立。”

他把干瘦的手朝城市的方向挥一挥,然后走到窗前。

“一大片汹涌的邪恶。”他说,听上去几乎像主人的口气,“有些地方比较浅,当然,可其他地方却更深,哦,深得多。但你这样的人却拿出各种各样的规矩和一点若有若无的好心肠,你们拿它们造些小筏子,然后说,这就是它们的反面,它最终会取得胜利。真是不可思议!”他挺和气地拍拍魏姆斯的后背。

“那底下的人,”他说,“他们会追随任何龙,崇拜任何神,无视任何罪行。这都只是出于一种乏味的、寻常的恶。不是大恶人那种高超的、富于创造性的恶行,只是批量生产的灵魂的黑暗。小打小闹,你可以称它是,毫无一丝原创精神。他们接受恶,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恶说了是,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说不。如果这话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他拍着队长的肩膀补充道,“但你们这些家伙真的需要我们。”

“是吗,大人?”魏姆斯静静地说。

“哦,是的。只有我们才知道如何让世界运转。你瞧,好人唯一拿手的就是推翻坏人。你对这个就很拿手,我承认。但问题在于你们拿手的就只有这个而已。前一天还在敲锣打鼓、推翻邪恶的暴君,第二天大家就坐在一起相互抱怨:自从暴君被推翻以后,再没有人倒垃圾了。坏人知道如何计划。你可以把它说成是成为坏人的必要条件。每个邪恶的暴君都有一个计划,帮他统治世界。好人似乎从来没学会这其中的诀窍。”

“也许。但其他的一切你都错了!”魏姆斯道,“这只是因为大家太害怕,而且孤独——”他停下来。哪怕听在他自己耳朵里,这话也显得相当牵强。

他耸耸肩,“他们只不过是人,”他说,“只是干着人干的事儿。大人。”

维帝纳尼大人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当然,当然。”他说,“你必须相信这点,这我理解。否则你非得发疯不可;否则你会觉得自己站在厚度相当于羽毛的桥上,脚下就是地狱的万丈深渊;否则存在势必变成一种黑暗的痛苦,唯一的希望只是死亡之后再没有生命。我很理解。”

他瞅眼自己的书桌,然后叹了口气,“现在,”他说,“还有这么许多事情要办。可怜的文斯,虽然是个好仆人,但恐怕他作为主人却效率不高。所以你可以走了。好好睡一觉。哦对了,明天带你的手下过来。城市必须表达自己的谢意。”

“它必须什么?”魏姆斯问。

王公打开一个卷轴。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遥远的气息,表明他已经变回了那个永远在组织、在计划、在控制的人。

“它的谢意。”他说,“每一次伟大的胜利之后都必须有英雄。这至关重要,好让大家知道一切都按部就班、秩序井然。”

他从卷轴上方瞥了魏姆斯一眼。

“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拿铅笔在纸上做了些注解,然后抬起头。

“我说,”他说,“你可以走了。”

魏姆斯在门边停住。

“你真的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吗,大人?”他问,“关于无止境的邪恶和纯粹的黑暗?”

“当然,当然。”王公翻过一页纸,“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论。”

“但你每天早上还能起床,大人?”

“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大人。”

“哦,快走吧,魏姆斯。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