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巨大的变故
莱蒂斯·伊尔维吉这个人面对困难绝不会乖乖认输。即便事已至此,她仍要放手一搏。实际上,她这个人一旦拿定主意,必定竭尽全力,她最痛恨的就是放弃。
没过多久,她就听说奥格奶奶的家门口排起了队。伊尔维吉太太心想:蒂凡尼·阿奇只怕是忙不过来。这时候就应该由一位有资历的女巫出面,改变现状。按照莱蒂斯·伊尔维吉的意见——她的意见通常都不容小觑——她是唯一一位有资格出面的女巫,反正奥格奶奶那个老太婆也不肯行动。
伊尔维吉太太多年前嫁给了一位退休的老巫师。“巫师是不允许结婚的。”奥格奶奶轻蔑地对蒂凡尼说,“不过这个傻男人活该。如果说别的男人是妻管严,那他就是耳夹子虫管严。大家都说,他的钱财全都被她霸占了!”
蒂凡尼很有分寸,没应声。所谓的“大家”,其实很可能只是奥格奶奶自己,她对伊尔维吉太太的厌恶之情可是写在脸上。
一个星期后的某天早晨,当伊尔维吉太太到奶奶的小屋来找蒂凡尼“随便聊聊”时,奥格奶奶碰巧不在,这让蒂凡尼松了口气。事后她想,假如伊尔维吉太太来的时候没有撞见自己在花园里为普莱斯老先生洗衣服,满手都是肥皂泡的样子,可能会更好些。
蒂凡尼见她走过来,心里一沉,但她还是用毛巾擦擦手,尽量保持礼貌,将来访者迎进了小屋。伊尔维吉太太总是把蒂凡尼当作小毛孩对待,而且她的行为一向很无礼,比如,还没等主人开口她就一屁股坐下了,而且竟然坐在了威得韦克斯奶奶留下的旧摇椅上。她朝蒂凡尼虚情假意地笑笑,说道:“我亲爱的小姑娘!”
“是女士。”蒂凡尼静静地说。伊尔维吉女士上下打量着她,把她围裙上沾着的肥皂水和乱糟糟的头发都收进眼里。
“好吧,随你的便。”伊尔维吉太太若无其事地说,“言归正传,作为你的朋友,也作为这个地区资历最深的女巫之一,我认为我有必要来走一趟,查看事情的进展,再给你提一些有用的建议。”她神情傲慢地环视了一下厨房,敏锐的目光盯住了在地砖上翩翩起舞的灰尘。蒂凡尼突然想起那些仍然住在储藏室里的蜘蛛,它们的家庭恐怕又添了不少小蜘蛛——她实在不忍心把它们赶走。
“你难道不觉得独自照看两座农场有些力不从心吗,亲爱的?”伊尔维吉太太附上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
“是的,亲爱的伊尔维吉太太。”蒂凡尼毫不客气地回道,“我觉得力不从心是因为两边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时间不够用。”而你还来浪费我的时间,她心想。不过既然你想打哑谜,那我就奉陪到底:“要是您有建议的话。”她露出一个可以与伊尔维吉太太媲美的笑容,“我很乐意听一听。”
受到邀请,伊尔维吉太太绝不会坐视不理。话说回来,她一向是不请自来的,于是她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我不是说你这个人心眼不好,亲爱的。只是你实在忙不过来,人们可是议论纷纷啊。”
“这有可能。”蒂凡尼说,“不过人们也常常向我表示感激。我毕竟只是一个人——注意是成年人,而不是小女孩——所以我没法做完所有的事情。可惜附近没有其他年长的女巫……”她声音越来越轻,威得韦克斯奶奶躺在柳条筐里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我明白。”伊尔维吉太太说,“这不是你的错。”她语气变得像丝绸一样温柔,但又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意味,而且越说越显出鲁莽无礼,“毕竟你突然就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境地,你还太年轻,亲爱的蒂凡尼。要想在魔法修行这条道路走上正途,你必须听从更加年长的女巫的忠告才行。”她哼了一声,“一位拥有关键的……人脉,不……家族纽带的年长女巫。”很显然,在她看来奥格奶奶是不能担此重任的。
蒂凡尼的火气压不住了。如果说只有一句话比“我亲爱的小姑娘”更让她恼火,那就是“亲爱的蒂凡尼”。伊尔维吉太太给学徒安娜格兰姆·霍金的那些“忠告”她再清楚不过了。她满脑子都是尼文符号和亮闪闪的魔咒,她继承了一位女巫的小屋,却一点实用的真本事也没有,反而时常需要蒂凡尼的帮助。至于奥格奶奶是不是个好导师这件事嘛……
“好吧,亲爱的。”伊尔维吉太太继续说,“作为这一带资历最深的女巫之一,我认为应该由我接替威得韦克斯奶奶的位置,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这样做自有它的道理——大家需要的是一位值得信赖、值得尊敬的资深女巫。毕竟,我亲爱的小姑娘,有地位的女巫是不会被人看见自己洗衣服的窘态的。”
“是吗?”蒂凡尼咬牙切齿地说。又来了一句“我亲爱的小姑娘”?她再敢说一句,那就不是我把她的脑袋按进脏水桶那么简单了,必须让她在里面好好泡上一阵,“威得韦克斯奶奶常说,‘面前有活你就去做。’谁看见我帮老年人洗衣服我也不在乎。我手头的活很多,而且大都是些脏活儿,耳夹子虫太太。”
伊尔维吉太太火了,说:“是伊尔——维——吉,我亲爱的小姑娘。”
“我可不是你亲爱的小姑娘。”蒂凡尼厉声说,“耳夹子虫太太。”她毫不理会什么伊尔维吉,“您最近写的书叫《骑上金扫帚》。那么请您告诉我,耳夹子虫太太,这把扫帚怎么飞?黄金很重,确切地说,黄金这种东西重得出奇。”
伊尔维吉太太低声怒吼起来。蒂凡尼以前从没听见她朝别人吼过,但她此刻确确实实在吼叫。“那叫隐喻。”她尖刻地说。
“是吗?”蒂凡尼这下真的火了,她说,“这个隐喻有什么用,伊尔维吉女士?我可是冲在魔法应用的最前线,也就是说,尽我所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帮助他人,伊尔维吉太太,而不是为了写书。伊尔维吉太太,您有没有巡视过任何一间民宅?您有没有帮裤子掉了的小孩提过一次裤子?有没有看见那些没有鞋穿的孩子?那些空空如也,没有食物的橱柜?那些不停生孩子,丈夫却在酒吧酗酒的妻子?既然您好意来为我提建议,那我也给您一个建议,要是您也到人们家里去搭把手——而不是在门口转转,那我就佩服您。我是威得韦克斯奶奶亲自任命的继承者,她是格莱普奶奶培养出来的女巫,而格莱普奶奶的巫术是跟布莱克·阿丽斯学的,无论你怎么想,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她站起身打开门,“谢谢您抽空来见我。您也说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完成。很明显您倒是闲着没什么事。”
伊尔维吉太太有个特点,蒂凡尼心想,那就是她怒气冲冲的样子看上去派头十足。她故作夸张地愤愤然走出门去,身上的饰品欢快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伊尔维吉太太在门槛处转身时,一个护身符好像不想走,使劲钩住了门把手。
她把小挂坠从门把手上解下来,最后对蒂凡尼说道:“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我想把毕生所学的魔法都提供给你,但你不肯接受。我一片好意,你却弃之不顾。你知道吗,要不是你这么倔强,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的。后会有期,我亲爱的小姑娘。”作完最后的诀别,伊尔维吉太太甩门而去。
蒂凡尼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我做的是有用的事,而不仅仅是自己感兴趣的事。
然而关门的声音让蒂凡尼猛然想到,我应该按照自己的方式完成工作,而不是按其他女巫想要的方式。我无法取代她们心目中的威得韦克斯奶奶,我只能是我自己,蒂凡尼·阿奇。但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伊尔维吉太太至少说对了一件事情。”她大声地说,“我什么事情都想自己做。如果珍妮说的是真的,那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她打了个冷战,“而我必须想办法应对,好吧,真希望蒂克小姐能为我找到能干的学徒。我现在急需一个帮手。”
“对,看起来是这样。”一旁传来罗伯·无名氏的声音。
蒂凡尼吓了一跳:“你总是在观察我吗,罗伯·无名氏?”
“天啊。要记住,我们发过誓,必须不分昼夜地守护你,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誓言。”
这个誓言同时受到历史传统和魔法的束缚,蒂凡尼知道,任何一个菲戈人都不会违背他们的誓言。当然,傻伍莱除外,他常常把“誓言”和一群大鸟混为一谈。
这些她都懂,但她对此还是耿耿于怀。“你们一直在观察我?就连我洗澡的时候也在观察?”她有气无力地问。这样的争论时常发生。蒂凡尼——罗伯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对于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菲戈人似乎无法接受。不过关于上厕所这件事,他们已经说好了。
“天啊,我们的确这么做。但是我们从不偷看,你知道。”
“好吧。”蒂凡尼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天啊。”罗伯说,“你是想把那个叫伊尔维吉的婆娘丢进水塘吗?”
蒂凡尼叹了口气:“唉,不是。我不是那种人。”
“啊,可我们是啊。”罗伯·无名氏兴高采烈地说,“再说,这是传统民间做法,你知道。我们对保持传统十分在行,我们本身就是民间故事的一部分嘛……”他满怀期待地笑笑。
“这是个好主意。”蒂凡尼说,“但是不许这么做,我再说一遍,不行。伊尔维吉太太不是个坏人。”这一点倒是真的,蒂凡尼心想,她很愚蠢,有时让人难以忍受,她不近人情,而且说实话,她也不是个好女巫。可是她的心眼儿不坏。
蒂凡尼知道奥格奶奶几乎从不洗衣服——不然要儿媳妇是干什么用的?可她突然意识到,她也从没见过威得韦克斯奶奶为任何一位老人洗衣服,这个念头让她不禁呆住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她心想。噼啪菲戈人的首领站在她面前,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这对他们来说是个艰巨的任务,她知道。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她说。
“天啊,是吗?”
“罗伯,你听说过洗衣服吗?”
“天啊,我们知道这件事偶尔会发生。”罗伯·无名氏说。他挠挠自己的口袋,死掉的昆虫跟啃了一半的鸡爪子之类的东西混在一起,一股脑儿掉了出来。
“那好吧。”蒂凡尼说,“我出去做事的时候,要是你们能帮我洗洗衣服,那就太好了。你们帮了一位老先生的大忙,真的。他最爱干净,喜欢穿干净的衣服。”她看看低处的他,“就是这件事情,罗伯,你可要考虑清楚。”
她巡访结束回到小屋,忐忑不安地走到洗涤室门口。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树上拴着绳子,普莱斯老先生的内裤晾在绳子上,白得耀眼。看到这个景象,蒂凡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她对罗伯·无名氏说。
他笑笑,说:“唉,我们早就知道这个任务没那么容易完成。”
“还好有我帮你的忙。”一个声音说道。原来是小疯子亚瑟,这个菲戈人对洗衣服并不反感,因为他是由几名鞋匠抚养长大的,后来又在城里当上了警察。蒂凡尼常常觉得,在小疯子亚瑟的心里,属于菲戈人的那一半与属于城里人的那一半在不断进行激烈的斗争,不过菲戈人最喜欢没事来上几拳,所以内心的斗争其实是一种额外奖励。
铁头大扬把小疯子亚瑟推搡到一边,说:“我们不介意帮那个老伙计洗衣服,但是我们菲戈人对自己身上的污垢非常重视。洗澡会让菲戈人越来越弱。我们实在无法忍受肥皂,你知道的。”
“我可以,罗伯。我可以。”傻伍莱欢快地说着,从羊圈的墙上一头栽下来。他从草地另一端滚过来,不时有肥皂泡飘到空中。
“我跟你说过了,伍莱。”罗伯严厉地说,“这样会让你耳朵里冒出肥皂泡的。”
蒂凡尼大笑起来:“好吧,其实你可以自己制作肥皂,伍莱。给珍妮也做一些,给你的凯尔达带点小礼物回去。肥皂很好做——只需要一点油脂和碱液。”
“天啊,我们就是撒谎高手,真的。”罗伯自豪地插嘴道,“我们正是因为这个出名的,你知道的。”
好吧,我尽力了,蒂凡尼心想,说到底,他们虽然不算诚实,但是至少是单纯的。
在白垩地,精灵女王伫立在山顶,从阴暗的森林边沿俯瞰双衫镇。这个小镇的野心越来越大,已经不再满足于仅有的一间商店、一间旅馆和一个铁匠铺。精灵女王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这是个和煦的夜晚,夜风一如往常,夜空也一如往常。月光下一道闪闪发亮的印迹清晰可见,直通小镇,不知是新修的马路还是一条小溪。除此以外,一切都和她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她扭头看看那名哥布林囚犯,他双手被捆住,坐在侍卫身后的马背上。她笑了,而这个笑容并不能让人心生愉悦。她打算把他交给蓝金勋爵处理,她心想。那个精灵一定很乐意把这个卑鄙的哥布林大卸八块——在那之前,他必然先好好玩弄一番他的猎物,这是自然。
不过首先,这个肮脏的哥布林把他们带到了这里——一片山坡上。女王和她的突袭队俯瞰着面前熟睡的山谷,战士们身穿野兽皮毛碎片,羽毛饰品或别在发带上,或坠在胸前,手里的弓箭早已上弦。
到头来,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界并没构成什么阻碍。那些身强力壮的精灵没怎么费劲就挤了过来——此时此刻,屏障的确非常弱。从前,那个老女巫总是保持屏障牢不可破,让精灵们无法入侵,因为她对精灵国始终保持着戒备。
动物察觉了他们的到来。就在女王踏上白垩地的那一刻,草地上的野兔突然转过头,僵立不动,捕猎的猫头鹰觉察到另一伙令人生畏的捕猎者,连忙飞向更高的天空。
人类总是最后一个察觉的。正是这个特点让他们格外好玩……
山坡上,一个土丘后面隐隐发出亮光,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女王听出那是噼啪菲戈人日常吵闹的声音。除此以外,精灵多年以后再次入侵碟形世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精灵们不禁得意起来。他们已经将几个村庄搞得鸡犬不宁,把奶牛赶出牛棚,把拖车掀翻,把刚挤的牛奶变酸,毁掉酒桶里的啤酒……诸如此类的恶作剧让他们玩得不亦乐乎。不过,对这些已经太久没有突袭过人类世界的精灵来说,山下那座正在蓬勃发展的小镇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突袭队骑的黑色骏马的挽具上拴着数不清的小铃铛。除了它们发出的轻柔的叮当声以外,周围一片寂静,每个精灵都在等待女王的信号。
她举起了手臂。
可是还没等她做出任何举动,刹那间,一阵尖叫划破了夜空,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宰杀一头巨大的猪。
那声音笼罩了整个白垩地。尖叫般的汽笛声传遍整座小山,让人牙齿打战。低处的山谷里,空气中似乎飘荡着火苗,一个巨大的钢铁怪兽沿着银色的轨道向小镇疾驰而去,沿路喷吐出一团团的蒸汽。
精灵们吓呆了。他们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想要躲避这种噪音,躲避空气中铁的味道。
车床铁屑满不在乎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侍卫正用双手捂住尖耳朵,试图挡住噪音。他用牙齿从侍卫身上叼出一把石头匕首,熟练地割开了绳索。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就是铁马。”他得意地说,“这是最后一列开往双衫镇的火车。哥布林就在这里工作,跟钢和铁打交道。”
女王没有畏缩。她心里很清楚。有些精灵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她晚点儿再收拾他们——在女王面前,精灵是决不允许流露出恐惧的。不过她脑袋里想的是:火车?这东西很大,是铁做的,而我们对它一无所知。越是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就越有可能将我们置于死地。“我们怎样才能驯服它?”她问,“更要紧的是,我们怎么才能把它夺过来?有了这样的宝贝,我们可以制造多少痛苦啊!”
豌豆花——他镇定自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精灵们的恐惧——站在她身边微微一笑。女王并不喜欢这个笑容,这笑容与他今天这张面孔的整体效果一点儿也不般配。他的双眼冰冷无情,他说:“我们可以拷问哥布林,直到他们把操控铁马的方法告诉我们为止。然后再让他们替我们操控。”
“哥布林是不会同意的。”车床铁屑瞪了豌豆花一眼,“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豌豆花伸手去抓哥布林,但车床铁屑反应极快,他把小手猛地伸进口袋,将一大把银亮的碎屑撒在精灵的脸上,豌豆花疼得尖叫一声,跌下了马背。
其他精灵连忙后退,哥布林大笑起来:“忘了我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了,是不是,豌豆花先生?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有铁屑。很疼,是不是?如今你再敢动聪明的哥布林一根手指头,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特别是对精灵来说。”他指着地上的豌豆花,经过铁屑的洗礼,豌豆花的法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精灵在草地上痛苦地挣扎,疼得呼天抢地,那样子卑微、软弱、令人不齿。
“是不是很有意思?”哥布林说,“如今这个世道,铁屑和哥布林这样的小不点儿可是举足轻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