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充满变数的世界
精灵女王端坐在宫殿里的钻石王座上,身边围绕着侍臣和宫里养大的被父母抛弃或被精灵偷回来的孩子,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样貌怪异、叫不出名字的生物——都是精灵世界里各种为人所不齿的渣滓。
她早就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光彩照人。永不熄灭的阳光从雕饰精美的石窗照进来,准确地投射在镶嵌于她翅膀上的宝石上面。她微微一动,彩虹般夺目的光芒便在大殿里跳起舞来。侍臣们懒散地在宫殿里走来走去,天鹅绒和羽毛制成的衣服上装饰着蕾丝花边,他们的服饰虽然不及女王的那样精美,但也十分美丽。
女王斜着眼睛看着旁边,留心贵族和贵族女士们的举动。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是蓝金勋爵和芥末籽勋爵吗?那豌豆花勋爵又到哪儿去了?早晚有一天,她心想,她要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挂在竿子上示众!她一点也不信任他,而他最近风头正劲,几乎可以和她这个女王媲美。或者说,她愤恨地想,是和她过去的风头媲美。
当时那个年轻的女巫——蒂凡尼·阿奇——还没有到精灵国来羞辱她。
近来她时常感觉到两个世界之间的震颤,她知道一切都在悄然改变。世界之间的边界变得更模糊、更脆弱,几个本领强大的精灵甚至可以偶尔溜过边界去搞点恶作剧。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率领精灵们搞一场真正的狂欢掠夺……再抢一个人类小孩过来玩弄,这样她就可以报复那个姓阿奇的女巫。想到这里,女王不禁露出微笑,她舔舔嘴唇,对即将到来的乐趣充满了期待。
不过,此时此刻,她还有更要紧的麻烦事要处理。哥布林!这些寄生虫,精灵贵族和女士们只要朝他们看上一眼,他们就该感恩戴德,可现在这些愚蠢的家伙竟敢违抗她的命令。必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她心想,蓝金、芥末籽、豌豆花勋爵——她要让他们看看,她已经恢复了强大的法力。他们将要见证她怎样击倒这个肮脏的哥布林……
可是豌豆花在哪儿呢?
囚犯哥布林被侍卫带进了大殿。真是美得惊人,哥布林愤愤地想,跟人类小孩读的故事书里面画的精灵宫殿一模一样。不过,只要你仔细看精灵们的面孔,就会发现,那些美丽的精灵,眼神和表情都不太对劲。
女王打量着面前的哥布林,手指撑起尖尖的下巴,她的手掌纤瘦、细腻,雪白光洁的额头上,眉毛微微皱起。
“你,哥布林,我记得你说你叫露上阳光。你和你的同类长期受到精灵王室的庇护,可我听说你们打算叛乱,不再遵守我的命令。你最好如实禀报这是怎么回事,否则我就把你交给侍卫,让他们好好……玩玩你。”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充满魔力,但哥布林似乎不为所动。他本该被女王的法力催眠,跪在地上乞求她的原谅,可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屑地对她笑着。他竟然对女王不屑地笑!
“好吧,小女王,是这么回事。在人类世界里,哥布林现在是受人认可的正式居民。人类认为哥布林很有用。我们也愿意为人类所用。我们为他们工作,找东西或制造东西,他们则付钱给我们。”
女王美艳的面孔变了颜色,她瞪视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那不可能。”她喊道,“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这些哥布林根本就是渣滓!”
“啊哈!”哥布林大笑一声,“小女王可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聪明。我们哥布林现在翻身了。因为我们会驾驶铁马。”
哥布林说出“铁”这个字的一刹那,宫殿内外的精灵不由得都打了个寒战,魔法的光芒也变得暗淡了些。女王的裙子从银色的轻纱变成了血红色的天鹅绒,垂下的金色卷发变成了渡鸦羽毛一般漆黑的直发。侍臣们也纷纷变了模样,色彩淡雅的丝绸和蕾丝变成了粗糙的皮短裤、猩红的腰带和兽皮碎片,披盖在涂满靛蓝颜料的身体上。精灵们纷纷拔出石头制成的匕首,露出尖利的牙齿。
小哥布林毫不畏惧。
“我不相信。”女王说,“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个哥布林而已。”
“只是个哥布林而已,没错,小女王陛下。”他平静地说,“但我是一个了解钢铁的哥布林。铁马四处走动、喷气,它能把人类带到很远的地方。我是一个住在安卡·摩波的哥布林,而您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女士。如果那里的子民被人杀死,黑暗之王可是要生气的。”
“你撒谎。”女王说,“维第纳利大人才不关心你的死活。你们哥布林总是撒谎,露上阳光。”
“我不再叫这个名字了。我现在叫车床铁屑。”哥布林自豪地说。
“铁屑。”女王问,“那是什么?”
“就是小块的碎铁,小女王。”哥布林说着,眼神变得冷酷无情,“车床铁屑从不撒谎。你再敢这样对我说话,陛下,我就把我的口袋打开,让你好好看看什么是铁屑!”
女王连忙后退,眼睛紧盯着哥布林的手,他的双手悬在深蓝色外套的口袋两旁,瘦弱的胸口上有几颗用小木棒做成的纽扣,用来系住外套。
“你竟敢威胁我?”她说,“而且还是在我的地盘上,你这寄生虫?我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捏扁你的心脏!或者一箭射死你!”她朝站在四周的侍卫们摆摆手,他们的弓弩全部都对准了哥布林。
“我可不是害虫,小女王。我拥有铁屑,这些铁粉非常细,可以飘在空中。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向你传递消息,给你一个警告。车床铁屑仍然喜欢过去的生活。我喜欢看到人类痛苦不安,喜欢看到你们精灵出来捣乱,这是实话。有些哥布林和我的想法一致,如今有我这种想法的哥布林已经不多了,有些哥布林已经变得不像哥布林,几乎成了人类。我不希望这样,可大家都说时代变了。钱才是好东西,明白吗,小女王。”
“钱?”女王不屑地说,“我可以给你哥布林用的黄金,你这个害……”她看见哥布林的手伸进了口袋,连忙住口。难不成这个可恶的小畜生真的把铁带到了她的世界?铁——让所有精灵闻风丧胆的物质。痛苦且杀伤力巨大,它让精灵的眼睛失明、耳朵失聪,让精灵感到无比孤独,任何一个人类都没感受过这样强烈的孤独感。她咬紧牙关把话说完:“你这个了不起的家伙。”
“太阳一出,黄金就融化了。”哥布林说,“他们——我们——现在赚的是真正的钱。我只希望哥布林可以保持原样,拥有地位,受人尊敬,不再被人呼来喝去,也包括你在内。”他瞪视着豌豆花——他刚才突然走到了女王身边。
“我不相信。”女王说。
“你离死不远了,小女王。”哥布林说,“你不相信我,可以到世界的边界去。现在老女巫走了,想通过那扇门并不难。你会亲眼看见,世界已经变了,小女王。”
于是女王想,变了,没错。她已经觉察出异样的颤动,知道重大的变革近在咫尺,但她还不确定究竟会发生什么。老女巫不在了,没有巫婆可以阻止他们了。这么说来,她心想,我们可以重整旗鼓,穿越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界……
可是还有……铁屑,这种铁质的东西。这时她不得不沉下了脸。
“把这条寄生虫的胳膊捆到背后去。”她指着哥布林,向侍卫发号施令,“我要看看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他可以与我们一同出击……”她微微一笑,“要是他撒谎,我就把他的舌头扯下来。”
第二天早上,蒂凡尼很早就醒了过来,她独自住在威得韦克斯奶奶的小屋里——现在已经是她的小屋了。她知道,她生活的世界已经变了。白猫那谁像鹰一样凝视着她。
她叹了口气。今天一定会很忙。她最近去过许多死神到访过的家庭,只要家里有位女主人,那她一定在忙着把所有可以擦亮的东西都擦亮,把所有可以打扫的地方都打扫干净。于是,蒂凡尼·阿奇拿出湿抹布和抛光布,开始擦洗那些原本就一尘不染的东西。这就像一句不必说出口的咒语——世界变得越来越糟,但至少炉膛擦得闪闪发亮,可以随时生火。
那谁一直注视着她,仿佛一尊雕塑。难道猫也明白死亡的含义?她心想。还是只有女巫的猫才明白?或者说……只有威得韦克斯奶奶的猫才明白?
蒂凡尼收回思绪,开始打扫厨房,使劲擦亮所有能够擦亮的地方——厨房果然被擦得闪闪发亮。她擦洗的东西原本就干干净净,但是服丧的原理就在于通过努力劳作将死亡的阴霾从房子里驱逐出去。而且无论什么东西,你都要清理,不许偷懒。
她打扫完厨房和储藏室,一切都亮得刺眼,晃得她几乎要流眼泪。现在应该打扫楼上了。她跪在地上,拿着水桶、刷子和抹布,埋头苦干。蒂凡尼擦啊,擦啊,直到手指关节都擦得通红她才感到满意。
但这还没有结束:威得韦克斯奶奶的小衣柜还没有整理,里面挂着几件虽然穿旧了却很实用的裙子,还有一件斗篷。当然,这些衣服都是黑色的。在架子上放着蒂凡尼亲自送给奶奶的清风斗篷——从外表判断,奶奶从没穿过它,而是把它当作一件特别的收藏品小心地保管。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被泪水刺痛……
床边放着威得韦克斯奶奶的靴子。这是一双结实耐用的靴子,蒂凡尼想,而且奶奶最讨厌浪费。可是……她真的要穿上它们吗?她知道,要接替奶奶的地位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她咽了一下口水。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为靴子找到一个合适的新家。现在呢,她用脚尖将它们推到了床底下,她看不见的地方。
接着是厨房外面的花园,还有最重要的——草药。蒂凡尼从储藏室找出一副厚手套——要是奶奶的草药还不认识你,你可不能不戴手套就走近它们。
奶奶为了收集草药曾经遍寻各地,有时还以物换物,也有许多人会向她赠送草药。她的园子里有螺旋菠菜、怀疑果、冥界草、旋转藤、逗笑根、跳跳罗勒、昏睡草、黛西小雏菊和老头根。在“月下情郎”和一簇格外娇艳的“美娇娘”花丛旁边,“柔情蜜意”花开正盛。蒂凡尼并不清楚它们的功效,她得问问奥格奶奶,或者玛格丽特·加里克——她和她的丈夫——兰克里国王维伦斯,他们对草药都有浓厚的兴趣。与她丈夫不同的是,玛格丽特真的可以将捣乱根和多味根区分开。
当女巫从来不是一件易事。哦,骑扫帚的确很神气,不过要当女巫,必须要时刻保持理智才行,甚至要理智到痛苦的程度。你必须直面现实,不能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妄想当中。当下要面对的现实就是,那谁正在喵喵叫,用脑袋拱蒂凡尼的腿,想要吃的。
可是等蒂凡尼走回厨房为它盛了一盘吃的放在地上时,它却完全不理会。
蒂凡尼来到室外,她喂了鸡,把山羊放出来吃了草,又与蜜蜂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心想:我该做的活都做完了。这里一尘不染,蜜蜂也很快乐,就连房角放杂物的小木棚也已经打扫干净。如果奥格奶奶能来给动物喂食,顺便照看那谁,我就可以回家住几天……
去白垩地要飞很久,更倒霉的是,由于大雨下个不停,她浑身都湿透了。抵达白垩地以后,她首先朝年轻的米莉·罗宾森家飞去,菲戈人则像往常一样,或抓住扫帚末端,或悬挂在扫帚下面,或直接趴在她身上,与她一同前去。
米莉的两个男婴看上去都吃得饱饱的,但是小女婴蒂凡尼却不是。不幸的是,作为一名女巫,蒂凡尼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尤为常见的情况是,年轻的母亲本人不怎么聪明,而她们的母亲又喜欢发号施令,认为只有把儿子喂养好才是头等大事。正因如此,在女婴出生后不久,她便在女婴耳边低声说出了一个魔咒。这种追踪魔法并不复杂,一旦小女婴受到伤害,她就能及时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心想。
对于这种事,发脾气也没有用,所以她把那个年轻女人带到一边,说:“米莉,听我说。你的儿子必须长得又高又壮,这没错,但我母亲常对我说,‘儿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而女儿永远都是你的贴心小棉袄。我认为她说得很对。你现在仍然经常帮母亲分忧,是不是?你的女儿将来也会帮助你。所以你要公平对待这个小姑娘才对。拜托了。”接着,考虑到打一棒后应该给一根胡萝卜——可能在这儿用母乳来类比更合适些——她又严肃地补充道,“我会留意她的。”尖顶女巫帽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上更加年长,也更加睿智。适当施加一点威胁总有奇效,她早就学会了这一点。而且,她真的会留意这个女婴。
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要见了,她想跟这个人说说话。她的扫帚顶着越来越大的雨,越飞越低,摇摇晃晃地飞向山坡上那座菲戈之丘,等她飞到近处,罗伯和其他几个菲戈人纷纷跳下扫帚。傻伍莱降落得特别糟糕,一个倒栽葱跌进了荆棘丛,一群小菲戈族人欢呼雀跃地冲上去,把他拽了出来。
罗伯的几个较为年长的儿子在门口闲逛。即使按照噼啪菲戈人的标准,他们也太瘦了,脸上留着一小撮似有似无的胡须,苏格兰裙低低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胯骨上,裙子的口袋挂得非常低,不时撞在他们的膝盖上。这种穿衣风格并不实用。更令蒂凡尼吃惊的是,她看见苏格兰裙的顶端露着一截彩色内裤的边沿。菲戈人?穿内裤?时代还真是变了。
“把裙子提好,小伙子们!”罗伯经过互相推搡着的孩子们时低声说道。
凯尔达在她的房间里,身边围满了菲戈宝宝,他们在地上爬来滚去。地上铺着从死去的绵羊身上收集的羊毛。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我非常悲痛,但是到头来谁也逃不出命运的巨轮。”她皱起的面孔,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能成为女巫首领我非常开心,蒂凡尼。”
“好的,谢谢你。”蒂凡尼说。珍妮是怎么知道的?她纳闷了一阵。不过每个凯尔达都拥有独特的神秘法术,她们可以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情……这种神秘力量只有凯尔达才能拥有,一代代口耳相传。
蒂凡尼明白,尽管珍妮的个子很小,但是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向她倾诉,而她绝不会将秘密泄露给任何人。这时,她犹豫地开口说:“珍妮,我觉得我永远也无法取代她。”
“是吗?”凯尔达严厉地说,“你觉得当年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接任这个位置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同样的问题吗?你觉得那个巫婆当时会说‘我不行,我不够优秀’吗?”这个富有智慧的菲戈人盯着蒂凡尼,仿佛她是个奇特的标本,或许是一株新奇的植物。接着,凯尔达压低声音说:“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会是一个优秀的首领。”
“但我只是一群平等的人当中的一个,并不是首领。”蒂凡尼补充道,“至少,我知道其他女巫都是这么想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疑虑仍然悬而未决。
“真的是这样吗?”凯尔达说。她停顿了一阵,又轻柔地说:“你曾经亲吻‘冬神’,又将他驱走,没错。但我知道,你现在要面对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蒂凡尼。变动即将从天而降,而你必须要应对它。”她的声音变得越发严肃,眼睛紧紧盯住蒂凡尼,“你要知道,蒂凡尼,如今正是变故不断的时期。”她说,“威得韦克斯女士已经不在我们身边,她的离去留下了一个……空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们一定要守住通道,而你更要格外小心,因为你永远都不想与有些生物打交道,而他们却有可能来找你的麻烦。”
回家真好,蒂凡尼到家时想。回到父母的“家庭农场”,在这里,每晚有母亲做的热腾腾的饭菜。她坐在厨房那张木制的大餐桌旁边,桌子被阿奇家族的人一代又一代留下斑驳的印记,她仿佛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
但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她是一名女巫,有两座农场要照看。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她从白垩地飞到兰克里,又从兰克里飞回白垩地,往复不断。两地的天气也像比赛似的,看谁能在这个季度降下最多的雨。无论去哪里,她总是到得太晚,浑身湿透而且疲惫不堪。人们对她还算客气——至少,当着她的面时还算客气,这一定是尖顶女巫帽的面子——但她明白人们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谁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做得不够好。
她必须成为一名优秀的女巫、一名强大的女巫。在飞行和治疗的间隙,在帮助和倾听的空当,她总感觉一阵阵的刺痛传遍全身,像是一种警报。珍妮曾警告过她,可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真的能够胜任吗?她觉得自己甚至连日常的工作都做得不是很好。
在兰克里地区,她不能取代人们心目中的威得韦克斯奶奶。
而在白垩地,做蒂凡尼·阿奇也变得越来越难了。
就连在家里也一样。这天晚上,她疲惫不堪地拖着脚步回到家,期盼着能吃些东西,然后上床静静地躺下。母亲从黑色的大炉灶上端下一口巨大的锅,放在桌子中间,这时家里的一场争吵刚刚开始。
“我今天在男爵徽章酒吧门口遇见了席德·皮吉恩。”弟弟温特沃斯说道。他是个健壮的小伙子,虽然还没达到可以进酒吧喝酒的年纪,但是很显然已经到了在酒吧门口游荡的年纪。
“席德·皮吉恩?”阿奇太太问道。
“皮吉恩家两兄弟中的弟弟。”她父亲说。
弟弟,蒂凡尼想,这在农村很能说明问题,因为哥哥才可以继承农场。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皮吉恩家的农场土地十分贫瘠,经营得也不好。皮吉恩先生好像是男爵徽章酒吧的常客?她努力回想皮吉恩太太的样子,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不过没错,她记得席德。她几个星期前还曾见过他,就在双衫镇附近——他是个瘦小的男孩,头戴一顶鸭舌帽,脖子上挂着一支口哨,真是人如其名。
“他给我讲了修建铁路的工作。”温特沃斯激动地说,“他赚了不少钱,我是说席德。他说他们还需要人手。做这一行很有前途,爸爸。修铁路,而不是养羊!”
“别犯傻,小子。”父亲警告他说,“只有那些没有土地可耕作的人才会去修铁路。他们跟我们阿奇家族不是一路人,跟你也不是一路人。你知道你的前途是什么。你的前途就在这儿,阿奇家的儿子从来都是这个前途。”
“可是……”温特沃斯有些不悦。蒂凡尼向他使了个眼色。她明白他的感受。毕竟,她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跟人们对她原本的期望不同,是不是?要是她按照旁人的预期生活,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就像她的姐姐们一样,准备为母亲再生几个外孙,好供她忙活。
她的母亲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事情。“你最近总是在外地。”她将话题从温特沃斯转移到蒂凡尼身上,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抱怨,“我真希望你能多陪陪我们,蒂凡尼。”她略带伤感地说。
“别去烦我们的女儿。她现在是女巫的首领,你知道的。她不可能照顾到每一处。”她父亲说。
蒂凡尼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女孩,她说:“我会尽量多留在家里的,只是现在女巫们人手不够,要做的活儿总是做不完。”
母亲不安地笑笑,说:“我知道你工作非常努力,亲爱的。我走在路上,常常被人拦住,说我的女儿救了他们的孩子或是父亲。你进步飞快,谁也比不过你,这些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知道大家怎么说吗?他们对我说,你越来越像你的奶奶了。毕竟,她曾经为男爵出谋划策过,而你也在做同样的事。”
“呃,阿奇奶奶并不是女巫。”蒂凡尼说。
“这要看你怎么说了。”父亲从温特沃斯的方向扭过头,说道。温特沃斯已经气冲冲地走出厨房,在身后摔上了门。乔·阿奇朝他的方向看看,叹了口气,又对蒂凡尼眨眨眼。“女巫其实有很多种。你记不记得,你奶奶希望在她死后让人马上把她的牧羊小屋烧掉?‘全部烧掉’。”他笑笑,继续说,“我几乎是完全按照她的指示做的。不过她的东西里有一样是万万不能烧的,所以我把它留了下来,现在,看到你,我的女儿,我要给你一件来自阿奇奶奶的信物。”
让蒂凡尼惊讶的是,尽管脸上带着微笑,父亲却哭了起来。他递给蒂凡尼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包,上面系着一截旧羊毛线。她打开纸包,把里面那个带有脊状隆起的小东西翻转过来。
“这是牧羊人的王冠。”她说,“我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它们很常见。”
乔·阿奇大笑着说:“这个可不一样。你奶奶说它很特别——是王冠中的王冠。如果牧羊人中的牧羊人拿起它,它就会变成金色。瞧,透过灰色可以看见一丝金色。”
蒂凡尼一边观察这个小玩意儿,一边吃炖菜,这味道只有她的母亲才能做出来。她不由得回忆起阿奇奶奶到农场来吃饭的那些日子。
很多人都觉得这个老妇人全靠快乐水手牌烟草生活。还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说到养羊,阿奇奶奶无所不知。
思绪越飘越远,蒂凡尼想起奶奶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回忆来势汹涌,如同大雪一般将她覆盖,无论她情愿与否。
蒂凡尼想起她和奶奶一同散步的情景。大多数情况下她们沉默不语,有时雷鸣和闪电——阿奇奶奶的两只牧羊犬——跟在她们身边。她从那位老妇人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她教会我许多事情,她心想,她在牧羊时潜移默化地教育我,告诉我一切我应该了解的事情,头一件就是照顾他人。当然了,另一件则是照顾绵羊。
而她索取的唯一回报就是一间牧羊小屋和一点儿劣质的烟草。
蒂凡尼放下勺子。在这间熟悉的厨房里,她忘情地抽泣起来,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父亲马上来到她身边:“你很有能力,孩子。但是谁都不能包揽所有的工作。”
“没错。”母亲说,“我们每天都铺好床等你。我们知道你在外面做的都是好事,我看见你飞来飞去也很自豪,但是你不可能替每个人把每一件事都做好。今晚就别再出去了,拜托了。”
“我们想看看我们的女儿,好好看看,而不只是瞥见她一闪而过。”父亲说着,伸出手臂搂住了她。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晚饭——沉默中洋溢着融融的暖意。就在蒂凡尼打算上楼、回到她从小住到大的那间卧室时,阿奇太太站起身,从立柜上装饰用的蓝白相间的罐子中间抽出了一封信。“这里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我猜是普莱斯顿写的。”她的语气是母亲所特有的语气,只消说出“普莱斯顿”,她的疑问便已经隐藏其中。
蒂凡尼缓缓走上楼梯,感觉父母的关爱就萦绕在她四周。她走进房间,听见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她把牧羊人的王冠放在架子上,挨着她仅有的几本书——这是她新得的宝藏——然后疲惫地换上睡裙。今晚,她决定,她要试着放下自己的恐惧,让自己做回蒂凡尼·阿奇,而不是白垩地的女巫。
接着,趁着亮光,她读了普莱斯顿的信,疲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喜悦的浪潮。普莱斯顿的信真了不起啊!里面充满了新鲜的语言、新鲜的字眼。今天他写到了使用解剖刀的事——“多么锋利、有力的字眼”,还写到他学习了一种新的缝合方法,“缝合……”蒂凡尼低声呢喃。一个柔和的字眼,比“解剖刀”圆润得多,几乎带有治愈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需要被治愈,缓解失去威得韦克斯奶奶的悲痛,减轻繁重工作带来的压力,不再竭尽全力以求达到其他女巫的期望。
她认真地阅读每一个字,读了两遍,然后把信折起来,放在一个小木盒里。她把普莱斯顿所有的信,连同他送给她的那枚野兔形状的精美金挂坠,都放在那个盒子里。没必要把信重新封起来:她的秘密一个都别想瞒过菲戈人。何况她也不希望盒子里满是黏糊糊的蜗牛黏液——菲戈人把信拆开之后会用蜗牛黏液重新黏合。
接着,她在童年时居住的卧室睡着了。身边是那只猫——那谁。
蒂凡尼又变回了一个孩子,一个深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但她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有小伙子给她写信的姑娘。
她还是一名女巫,一名拥有一只……非同寻常的猫的女巫。
与此同时,她的父母躺在床上,正在谈论他们的女儿……
“我真为我们的女儿骄傲。”乔·阿奇说道。
“她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接生婆。”阿奇太太说,她略带忧伤地补充道,“但是我担心她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从不跟我谈论普莱斯顿,你知道的,而我也不好意思问得太多,不能像对她的姐姐们那样。”她叹了口气,“不过一切都在变。就连温特沃斯,今晚……”
“哦,不用为他操心。”阿奇先生说,“小伙子想独立再正常不过了,他很可能还要发一阵脾气,吵嚷一阵,但是等我们不在了,他会留在这里,继续耕种阿奇家族的土地。你记住我说的话,什么也比不过土地。”他哼了一声,“那些铁路就更不用提了。”
“可是蒂凡尼不一样。”他的妻子继续说,“我实在想不出她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我真心希望,终有一天,她和普莱斯顿能够在这里安家。如果他成为医生,而她是一名女巫,这并不影响他们在一起,对不对?这样蒂凡尼也可以生孩子,就像汉娜和法丝塔蒂亚一样……”他们想到了另外两个女儿,还有他们的外孙。
乔叹了口气:“她和另外两个女儿不一样,亲爱的。我相信蒂凡尼甚至可以超越她的奶奶。”
接着,他们吹熄蜡烛,睡觉了。心里还想着蒂凡尼,麻雀群里的一只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