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经过五天的长途跋涉,阿泰尔回到了马西亚夫。这段返程的日子给了他充裕的时间为自己的过失反省。他带着异常沉重的心情来到城门,在守卫允许后,走向马厩。
在这里,疲惫的身躯和紧绷的肌肉总算可以得到放松。他把马交给马倌,然后去井边喝了口水。先是小口啜饮,接着便大口喝起来,最后索性将全身都打湿,然后将脸上的泥土拭去。尽管如此,这趟跋涉的泥泞与艰辛依然无法从他心头挥去。沉重的长袍垂在身后,色泽也暗淡了不少。他多希望能在马西亚夫波光粼粼的河水中把自己清洗干净,然后在崖壁上找个角落躲进去。此时此刻,孤独是他唯一的渴求。
穿过村庄外围,阿泰尔向上凝望。越过马厩和熙熙攘攘的集市,穿过蜿蜒的小径,刺客驻地的壁垒便跃然于眼前。刺客组织就在那里生活、训练,那里的万物皆在阿尔莫林的掌控之中。阿尔莫林的住所位于驻地中心那片拜占庭风格的塔楼里。经常有人看见他在塔楼的窗旁向外凝望,仿佛沉思着什么。阿泰尔不禁觉得,或许此刻他正向下眺望着村庄。周围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阳光依旧灿烂,村庄依旧繁华。一切都和十天前,阿泰尔和马利克与卡达尔一起前往耶路撒冷时一样。他本想自己能如胜利的英雄般凯旋。
可现实却是梦想破灭——纵使在最糟的料想中也不曾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从未预料到自己会失败,但是……
集市里人群熙熙攘攘,走在路上的时候,一名刺客朝他打了声招呼。阿泰尔强打精神,抬头立起肩膀,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还像那个伟大的刚离开马西亚夫时的刺客,而不是一个空手而归的蠢蛋。
原来是劳夫。见到他,阿泰尔的心又沉了沉。当然,如果心真能下沉的话,毕竟他对这点表示深刻怀疑。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回来之后,会向他致意的人一定是劳夫,对方一直把自己当作神一样崇拜。这个年轻人一边在这等他,一边靠墙边的喷泉打发时间。看样子似乎等了很久。果然如他想的一般,劳夫激动得跳起来,睁大双眼,目光中带着殷切的期盼,丝毫没有察觉那片萦绕在阿泰尔周身的失败的阴霾。
“阿泰尔,您回来了。”他像个快乐的孩子般看着他,语调也是那样的轻松愉快。
阿泰尔慢慢点了点头。就在劳夫身后,一个正在水边盥洗的商人向旁边捧花瓶的少女挥了挥手。对方将饰有羚角的瓶子轻放在低墙下的泉眼旁,高兴地上前与其攀谈起来。聊到开心的地方,女人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阿泰尔嫉妒他们,两人都是。
“见到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劳夫继续说道,“我想您这次也必定凯旋?”
然而,刺客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依旧自顾自地望着泉水边。阿泰尔忽然发现自己不敢面对劳夫的眼睛。“导师在塔楼上吗?”他凝望着别处,许久才开口问道。
“在,在,”劳夫眯起眼睛,好像注意到今天的阿泰尔似乎有些异常,“他和往常一样,扎身在书本里。毫无疑问他在等你归来。”
“谢了,兄弟。”
离开劳夫和水边闲聊的村民,阿泰尔继续朝前走。经过马厩、干草车和长凳,走到头的时候,沾满尘土的小路已然出现在他眼前。干燥的道路微微向上倾斜,两旁的干草早被太阳晒焦。这条正是通往驻地的路。
阿泰尔的心情从未如此阴郁。穿过空地的时候,他不得不紧握双拳,可驻地入口的守卫却纷纷向他致意。他们手握宝剑,眼中充满了期待。
等走到外堡前的巨型拱门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令刺客的心又再次沉了下去:阿巴斯。
阿巴斯站在火炬下,火光微微驱散了拱门下的阴影。他依靠着又黑又硬的岩石,头露在外面,双臂交叠在胸前,腰间挂着剑。阿泰尔停下脚步,同一瞬间,两人在来来往往的村民中注视着彼此。过去难以忘却的仇恨再次在这两名刺客心间萌生。他们曾称彼此为兄弟,可惜那早已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阿巴斯浅浅一笑,讥讽道:“啊,他可算回来了。”他的视线径直穿过阿泰尔的肩膀,“其他人呢?你走前面是想第一个邀功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别人分享荣誉。”
阿泰尔没吭声。
“有时候,沉默就是默认。”为了进一步激怒对方,阿巴斯又开口道,脸上还带着青春期少年独有的狡诈。
“你是没别的事可做了吗?”阿泰尔冷冷问。
“我带了导师的命令,他正在图书馆等你,”说着,阿巴斯动身为阿泰尔领路,“你最好动作快点儿。不过毋庸置疑,你一定急着想去吻他的脚了。”
“再多说一句”,阿泰尔冷声道,“我就把刀插进你的喉咙。”
阿巴斯也不示弱,说:“以后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兄弟’。”
阿泰尔不再言语,径直从他身旁走过,火药味儿极重的两个人擦肩而过,没再找彼此的麻烦。等走进庭院,穿过训练场,刺客总算来到通道口,准备前往阿尔莫林所在的塔楼。见到他来,门口的守卫纷纷低下头,献上自己对一位刺客大师应有的尊敬。不过阿泰尔心里清楚,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要这件事一传出去——他们的尊敬将成为回忆。
但是在此之前,他将不得不把这个不幸的消息报告给阿尔莫林。踏上通往塔楼的台阶,阿泰尔来到导师的房间。屋内很温暖,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远处巨大的窗台前,尘土在灯柱下飞舞不停。他的导师正背着双手站在那里。他的导师,他这辈子比任何人都崇敬的人。
如今,却让他无颜面对。
墙角处,导师的信鸽在笼子里“咕咕”叫着。笼子周围堆满了阿尔莫林的书、手稿以及几千年来刺客们总结的学术文献。还有一些别的陈物也放在架子上,上面积满了灰尘。导师奢华的长袍垂到地上,长发披盖住肩膀,此时此刻,他正如往常一样,沉浸在思绪的海洋里。
“吾师。”阿泰尔低着头,打破了眼前沉重的宁静。
阿尔莫林默默转过身,走向下面堆满了卷轴的案台。他的眼睛凝视着阿泰尔,眼神锐利坚韧。他的嘴唇隐匿在灰白色胡须之下,看不出任何情感。最终,导师示意他的弟子道:“来,说说你的任务,我相信你一定找回了圣殿的宝藏……”
阿泰尔感到前额的汗水似乎流到了脸颊:“出了些状况,吾师。罗伯特·德·赛布尔并不是单独一人。”
阿尔莫林挥手否定了他的辩解:“任务什么时候会按我们预想的来?正是适应环境的能力造就了我们。”
“这次,光适应已经不行了。”
阿尔莫林将阿泰尔的话咀嚼片刻,接着从案台后走出来。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严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下,阿泰尔不得不将那句话说出口:“我失败了。”
“宝藏呢?”
“丢了。”
顷刻间,屋内风云骤变,空气紧张得仿佛随时都要崩裂一般。阿尔莫林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问:“罗伯特呢?”
“逃了。”
这句话如同压在黑暗中的巨石,让人难以喘息。
阿尔莫林又朝阿泰尔走近一步。看得出来,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愤怒,他正竭力克制着自己的音调,但那滔天的怒火依旧充斥了整个房间。“我派你——我最得力的部下,去完成这个比先前所有事情都重要的任务,你却空手而回,带来的只有抱歉和借口?”
“我——”
“不要再说了,”导师冷声道,“一个字都别再说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现在我必须再找人来——”
“我发誓我会再去找到他,我会……”说话的同时,阿泰尔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已经很难再找到赛布尔。因为这次的结果,不同于以往。
阿尔莫林四下扫了扫,仿佛这才记起阿泰尔离开马西亚夫的时候还带了两个伙伴。
“马利克和卡达尔呢?”他问。
汗水再次流下来,阿泰尔回道:“死了。”
“没有,”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没死。”
阿尔莫林和阿泰尔同时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