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于雪的故事
兰德走过被践踏成平地的庄园绿坪,旗帜在他面前飘飞,营帐环绕在他周围。马匹在远方西侧的拴马栏处发出阵阵嘶鸣。这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军营。煮食篝火上冒出的烟雾和香气,要远强过偶然一现的马粪和汗臭气息。
巴歇尔的部下正在这座小营地中为千百件维持军队正常功能的日常琐事忙碌着:磨利矛剑,为皮革上油,修理马鞍,从小溪中取水……一些人在他左手边的绿坪边缘,帐篷和溪边树林之间练习冲锋,平端着锋芒闪亮的骑枪,策马在泥泞的河滩上奔驰。这是同时对人和马匹的刻苦训练。
像往常一样,兰德身后跟着一队随从。保卫他的枪姬众们警戒地监视着周围的沙戴亚士兵。还有几名两仪师,现在她们几乎已经和他形影不离了。因缘早已不再许可他避开所有两仪师,它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编织,并让兰德知道,他需要这些两仪师。他自己的心愿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他很清楚这一点。
许多在他营地中的两仪师都已经发誓向他效忠,但这丝毫没能让他有任何快意的感觉。所有人都知道,两仪师一直都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着自己的目标,她们会自行判断该如何对他“效忠”。
爱萨·潘弗是今天陪同他的两仪师之一,同样对他宣誓过。她属于绿宗,如果能够忽略她那种没有一丝皱纹的两仪师特征的话,她可以说是相当漂亮。作为一名两仪师,她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尽管她也曾参与过对兰德的绑架,并把他锁在一只箱子里,偶尔还会把他拖出来,鞭打一顿。
在脑海深处,路斯·瑟林发出阵阵咆哮。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爱萨已经立下誓言,这足以让兰德放心使用她。反倒是今天随员中的另一名两仪师则远远让他无法放心。她是凯苏安的追随者之一,珂丽勒·霍凡,一名身材苗条、蓝眼乌发的黄宗两仪师,嘴角上永远带着一丝微笑。她没有立下过任何誓言。尽管如此,兰德还是觉得自己能够信任她,因为她曾经努力拯救过他的生命。正是因为她、萨弥苏和达莫·弗林三个人,兰德才活了下来。兰德肋侧那两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中的一个,时刻都在提醒着他那凶险的一天。那是帕登·范被诅咒的匕首留给他的礼物。这道永远溃烂着的邪恶的伤口下面,覆盖着一个同样痛苦不堪的旧伤。那是很久以前,兰德在与伊煞梅尔作战时留下的。
很快的,这两个伤口中的一个,或者可能是它们两个就会让兰德的鲜血泼洒在煞妖谷的岩石上。兰德不知道最终杀死自己的会不会是这两个伤口。可能夺取他生命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以此作为赌局,就算是麦特也肯定赌不中。
兰德一想到麦特,无数色彩立刻在他的视线中旋转。很快的,这些色彩组成了一个身材瘦削的褐眼男子,戴着一顶宽檐帽,正在一小群围观的士兵面前扔着骰子。麦特的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在给大家表演什么。这种事并不常见,看起来,这次的骰局并不涉及金钱。
每当兰德想起麦特和佩林时,都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兰德现在已经不再费力阻止它们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形成了这样的画面,也许是这三个来自同一村庄的时轴自然的相互作用。不过,兰德已经开始在利用它,把它当做另一件工具。看样子,麦特还在他的红手队之中,不过他们已经不在森林中扎营了。从现在的视角,兰德很难看出他们周围的环境,不过他们应该是在一座城市附近,至少他们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条大道。
兰德没有看到那个陪在麦特身边的黑皮肤小女人。她是谁?她去了哪里?
画面消失了。他希望麦特能够尽早回到他身边。在煞妖谷,他需要麦特和他的战争技巧。
一名巴歇尔的军需官看到兰德,便快步走了过来。他是个留着浓密胡须,有两条O型腿,身材壮硕的男人。兰德挥手示意那名沙戴亚人退开,现在他没心情听取物资供给报告。这名军需官立刻敬了个军礼,退了下去。片刻间,兰德为他竟然如此干脆地遵从命令而稍稍吃了一惊。不过,服从命令毕竟是军人的天职。兰德是一位君王,虽然他此时并没有戴上剑之王冠。
兰德走过布满帐篷和拴马栏的绿坪,一直穿过未完工的夯土工事,走出营地。从这里,松林一直绵延到平缓的山坡上。他转向右边,来到树林里施行神行术的地方。这片方形空地被绳子围绕起来,好为开启通道提供一个安全地点。
这时,正有一个通道悬浮在半空中,一支小队伍正穿过通道,进入这片满是松果的空地上。兰德能够看出形成这个通道的编织,这是用阳极力开启的通道。
这些人大部分穿着色彩鲜艳的海民服装,即使在依然清冷的春天,男人们也都袒露着胸膛,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外衫。所有人都穿着宽松的长裤,在鼻子和耳朵上挂着金环和金链。这些样式复杂的装饰品表明了他们在海民中的身份和位阶。
在兰德等待海民的时候,一名看守神行术场地的士兵走过来,呈交给兰德一封用火漆封牢的信函。这封信应该是来自东方,兰德所关注的地点之一。送信的人是殉道使。他撕开信封,发现这果然是来自达林的信。现在达林是提尔国王了。兰德命令他召集一支军队,准备向阿拉多曼进军,现在,军队的召集工作已经完成,达林想确认下一步命令是什么。难道就没有人能简单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事吗?
“派出信使,”兰德不耐烦地收起那封信,对那名士兵说,“告诉达林,继续征募士兵,我想让他征召每一个能够拿剑的提尔人,训练他们战斗技能,或者委派他们去制造武器。最后战争已经近了,非常近了。”
“是的,真龙大人。”那名士兵一边说,一边敬了个礼。
“告诉他,当我想让他有所行动的时候,我会派一名殉道使过去。”兰德说,“我打算在阿拉多曼利用他的力量,但我首先要看看艾伊尔人在那里有什么发现。”
那名士兵一鞠躬,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兰德向海民们转过身,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正向他走来。
“克拉莫。”她一边说出兰德在海民中的称号,一边点了一下头。她的名字叫哈琳妮,是个相貌俊俏的中年女人,发丝间已经能看到缕缕斑白。她的亚桑米亚尔外衫是亮蓝色的,鲜艳程度足以和匠民相比。在她每只耳朵上都有五个粗大的金环,鼻链上挂着许多黄金徽章。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见我们。”她继续说道。
“我有一些问题急于得到你们的回答。”
哈琳妮看起来有些惊愕。之前她就是来面见克拉莫的海民大使。克拉莫是海民对兰德的称呼。兰德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有在身边安排过一个海民了,这让他们深感愤怒。他曾经承诺过,会随时在身边保留一名海民。不过洛根也向他报告过,他们一直在犹豫是否派哈琳妮回来。这是为什么?是否哈琳妮已经晋升到了更高的职位,让她过于重要,不能来见他?不能随侍在克拉莫身边?但对兰德而言,其他海民都远远及不上她。
“如果可以,我会尽量回答。”哈琳妮的态度显然有所保留。在她身后,一些脚夫正将她携带的各种物品从通道中运送过来。弗林站在通道的另一边,维持着通道的开启。
“很好。”兰德说道,然后一边在哈琳妮面前来回踱步,一边继续说着话。有时候,他觉得疲惫感已经渗透自己的骨髓,他必须不断地移动,才能让自己不会倒下。永远也不能停下。如果他停在某个地方,冀图休息,他的敌人就会找到他。或者被敌人打倒,或者精力耗尽,精神和肉体上同时垮下来。
“告诉我。”他一边踱步一边问,“你们承诺过的那些船在哪里?阿拉多曼人在饿肚子,而谷物却在东方腐烂。洛根说,你已经同意我的要求,但我没看到你们的船。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
“我们的船速度很快。”哈琳妮谨慎地答道,“但要走的路很长。而且我们必须经过被霄辰人控制的海域,那些入侵者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进行巡逻,我们的船只有时必须调头逃走。难道你以为我们能在一瞬间把你的食物运过来吗?也许这些便利的信道让你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耐心,克拉莫。但我们必须处理运输上的种种现实问题和战争的阻挠,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
她的语气表明,他也必须正视这些现实问题。“我只希望得到结果。”兰德说着,摇摇头,“我没想到会耽搁成这样。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被强迫遵守一份协议,我也不希望因为你们的耽搁而这么做。但人们正因你们的迟缓而死亡。”
哈琳妮仿佛被狠狠地掴了一记耳光。“当然,克拉莫并不是在暗示他不会遵守我们的契约。”
这些海民是一群顽固且高傲的人,他们的波涛长又是其中最顽固和高傲的。这简直就是一个两仪师的种族。兰德犹豫着,我不该如此羞辱她,不该因为其他事情的挫折而迁怒于她。“不,”他最后说道,“不,我不是在做这种暗示。告诉我,哈琳妮,我们的协议是否让你受到沉重的责罚?”
“我被剥光衣服,拴住脚踝,倒吊起来,并被鞭打到无法再嚎叫出声。”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在惊骇中猛地睁大了双眼。在兰德的时轴影响中,人们经常会说出他们绝对不会承认的话。
“这么严厉?”兰德由衷地感到惊讶。
“并非那么糟糕。我仍是部族的波涛长。”
但很显然,她已经蒙受了巨大的羞辱,或者辜负了巨大的义,或者海民对此有他们自己的说法。就算兰德不在现场,他也会造成这么多痛苦!
“很高兴你回来了。”兰德强迫自己说道。他没有显露微笑,但至少让声音和缓下来。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哈琳妮,你有一颗冷静而清醒的头脑。”
她点点头,对兰德表示谢意。“我们会遵守契约,克拉莫,你不必担心。”
兰德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那是他本来要问哈琳妮的一个问题。“哈琳妮,我要问一个关于你的人众的更敏感的问题。”
“好的。”哈琳妮谨慎地说。
“海民如何对待能够导引的男人?”
她犹豫了一下。“这不是陆民应该知道的事情。”
兰德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你愿意回答,做为回报,我也会回答你的一个问题。”对付亚桑米亚尔最好的办法并不是逼迫和恐吓,而是协商一笔交易。
她停了一下,“如果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回答你。”
“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哈琳妮。”他说着,竖起一根手指,“但我答应你,会尽量做出回答,而且绝无虚言。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你明白。我现在并没有太多耐心。”
哈琳妮用手指碰了一下嘴唇。“那么,光明在上,我同意。”
“同意。”兰德说,“光明在上。我的答案是什么?”
“能够导引的男人可以有一个选择机会。”哈琳妮说,“他们可以捧着一块绑在他们腿上的石头,从他们的船头走出去;或者被扔在一座荒岛上,没有食物和淡水。这第二个选择被我们认为是更加羞耻的。但也的确会有人做出这种选择,因为他们至少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说实话,这与兰德的族人驯御男人的手段差不多。“现在阳极力已经被净化了。”他对哈琳妮说,“这种行为必须停止。”
哈琳妮咬住嘴唇,看着他。“你的……部下提到过这件事,克拉莫,有些人对此还无法接受。”
“这是事实。”兰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我并非怀疑你的信念。”
兰德咬紧了牙,压抑住又一阵怒火。他的手握成拳。他已经净化了污染!他,兰德·亚瑟,已经实现了传奇纪元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奇迹。而这些人怎么会如此对待这个事实,怎么会如此怀疑它?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只能代表他是个疯子,因为他所谓的“净化”根本就不存在。
能够导引的男人从来都不被信任,而他们是唯一能证明兰德所言非虚的人!他曾经想象过胜利的喜悦和庆贺,但他确实应该想到,结局只能如此。虽然男性两仪师曾经像女性两仪师一样深受尊敬,但那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乔仑·柯贝森的时代早已被世界彻底遗忘,人们记得的只有世界崩毁和男性的疯狂。
他们痛恨男性导引者。但只要追随兰德,他们就是在为男性导引者效忠。难道他们看不出这其中的矛盾吗?他该怎样说服他们,已经没必要再杀害能够碰触至上力的男人了?他需要那些男人!在那些被海民扔进大海的男人之中,很可能会有另一个乔仑·柯贝森!
他忽然僵在原地。乔仑·柯贝森是世界崩毁以前最具天赋的一名两仪师,曾经创造过一些最令兰德感到震惊的特法器。只是,兰德并没有见过那些特法器,这些全都是路斯·瑟林的记忆,不是他的。乔仑在沙罗姆的研究机构在暗帝的牢狱被钻穿时就已经被摧毁了,他本人也死在那时的至上力反震之中。
哦,光明啊,兰德绝望地想,我已经迷失自己,分不清他和我了。
这件事中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兰德已经不再愿意赶走路斯·瑟林。路斯·瑟林知道将暗帝牢狱的裂隙重新封印的办法,即使那并非完美的封印。而兰德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完成这个任务。世界的安全也许就要依靠一个死去久已的疯子的记忆了。
兰德周围的许多人都显露出惊骇的表情。哈琳妮的眼神显得很是不安,还有一点畏惧。兰德明白,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了。他用力闭上嘴。
“我接受你的答案。”他僵硬地回答,“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我以后会问的。”她说,“等我有机会思考的时候。”
“一切随你。”兰德转过身,他的两仪师、枪姬众和其他随员都跟了上来。“这里的卫兵会带你去你的房间,并把你的行李也搬过去。”现在她的行李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弗林,到我这里来!”
那名年长的殉道使跳过通道,挥手示意最后几名脚夫赶快返回通道另一侧的码头。随后,他让通道收缩成一道光线,将它消去,才快步跑到兰德身边,一边还向珂丽勒送去一个微笑。那名两仪师已经将他约缚成了护法。
“抱歉耽搁了这么久,真龙大人。”弗林有张饱经沧桑的面孔,头顶上只剩下几缕灰发。看起来,他很像是一名伊蒙村的农夫,不过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名士兵。弗林投奔兰德的原因是想要学习医疗,兰德则把他变成了一件武器。
“你已经完成了我们的命令。”兰德一边说,一边朝绿坪走去。他想要将整个世界对男性导引者的歧视归罪于哈琳妮,但这并不公平。他需要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清事实的办法。
“我在神行术上一直都不太行。”弗林继续说道,“和安德罗不同,我需要……”
“弗林。”兰德打断了他,“够了。”
那名殉道使脸红了。“我道歉,真龙大人。”
旁边的珂丽勒微微一笑,拍了拍弗林的肩膀。“不要在意,达莫。”她用欢快的莫兰迪口音说道,“他今天上午一直都像冬天的雷雨云一样沉闷。”
兰德瞪了她一眼,但她只是快活地微笑着。无论两仪师们对于能够导引的男人有怎样的看法,那些将殉道使约缚为护法的女人,都像母亲照顾儿子一样袒护着他们。她的确约缚了一个兰德的人,但这并不能改变弗林属于兰德的这个事实。首先是殉道使,然后才是护法。
“你怎么想,爱萨?”兰德转向另一名两仪师,“关于污染和哈琳妮所说的话?”
那名圆脸女子犹豫着,一边踱步,一边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她深绿色的长裙上只有很少的一点绣花。作为一名两仪师,她属于标准的实用主义者。“如果真龙大人说污染已经被净化,”她谨慎地说,“那么在众人面前对您表示怀疑肯定是不应该的。”
兰德脸色一沉。两仪师的回答永远都是这样模棱两可。不管是不是立下了誓言,爱萨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哦,我们全都去了煞达罗苟斯。”珂丽勒转着眼珠,“我们看到了你做的一切,兰德。而且我能透过亲爱的达莫感觉到至上力男性的一半。它已经改变了,污染消失了,它就像阳光一样。但导引男性的一半感觉仍然像是在与盛夏的龙卷风角力。”
“是的,”爱萨说,“但您必须明白,让其他人相信这点是多么困难,真龙大人。在疯狂之年代,许多人经过了数十年之久,才接受男性两仪师已经无一例外地陷入了疯狂。让世人恢复对他们的信任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毕竟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已经持续了这么久。”
兰德咬紧了牙。他走到营地侧旁的一座小山丘脚下,这里已经在营地工事的范围内了。他继续朝山顶走去,两名两仪师紧随其后。这座山丘上竖立了一座木制瞭望台,士兵们也可以在这座木台上向工事外面发射弩箭。
兰德站在山顶,枪姬众们环绕在他周围。他俯视着脚下那些排列整齐的沙戴亚营帐,却几乎没注意到向他敬礼的士兵们。
这就是他将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污染被净化,男人们却依旧被杀戮,或被驱逐,因为一个他们无能为力的误解?他已经将大部分国家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很清楚,包裹被捆得愈紧,当绳索断裂的时候,它崩散得也就愈严重。他死后世界会怎样?会爆发堪与世界崩毁相比的战争和灾祸吗?上一次,他没能坚持下来,他的疯狂和伊琳娜的死彻底吞噬了他。这次他能够阻止相同的悲剧发生吗?他有选择吗?
他是时轴,因缘在他的周围扭曲,被塑造。而现在,他又从作为君王的生活中明白了一件事:你的权威愈崇高,你对自己的人生就愈难以控制。责任重逾高山,它像真龙预言一样压迫着他的双手。或者这两者本为一体?责任和预言?他作为时轴的本质和他在历史中的位置?他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吗?他能不能留下一个更好的世界,而不是破碎、流血的诸国?
他望着这座营地,人们正在为各自的工作而忙碌着。马匹在地面上寻找上一个冬天留下的,没有被啃净的草根。虽然兰德已经下令轻装简从,营地中还是保留了一些随军人员——帮助洗衣煮饭的女人,照顾马匹和装备的铁匠和蹄铁匠,传递讯息和接受武器训练的年轻男孩。沙戴亚是边境国之一,战争对这些人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兰德低声说道。
“大人?”弗林上前一步问道。
“这座营地中的人们,”兰德说,“他们奉命行事,每天都做着自己的工作。有时候,他们接受的命令很严格。但不管是怎样的命令,这些人都要比我更加自由。”
“大人?”弗林一边说,一边用苍老的手指揉搓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您是世上最强大的男人!您是时轴,即使是因缘也会服从您的意志。我是这样认为的!”
兰德摇摇头。“实情并非如此,弗林。那里的那些人,他们随时都能骑马跑开、逃走。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把战斗丢给其他人。”
“我认识几个沙戴亚人,大人。”弗林说,“请原谅,但我怀疑他们有没有可能这么做。”
“但他们可以这样。”兰德说,“他们可以这样选择。无论是他们的法律还是誓言,都不能约束他们的自由。而我,看起来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但紧紧束缚我的绳索已经割开我的皮肉。我的能量和影响力在命运面前毫无意义。我的自由只是一种幻觉,弗林。所以,我羡慕他们,有时候。”
弗林将双手背在身后,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全都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沐瑞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他的记忆里。一切都要服从因缘的判决。一些人的自由永远要比另一些人更少,这与我们是主动选择还是被选择没有关系。必须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
她已经明白了,我却还在努力明白,沐瑞。他想道。我会做必须去做的事。
“真龙大人!”一个声音响起。兰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看见一名巴歇尔的哨兵正快步跑上山丘。枪姬众们警戒地放这名黑发的年轻男人来到他的面前。
“大人。”那名斥候说着,敬了个军礼,“营地周边出现了艾伊尔人。我们发现两名艾伊尔人正在大约半里外的山林中行动。”
枪姬众们立刻开始摆动她们的手指,用手语交谈起来。
“那些艾伊尔人向你们挥手了吗?”兰德不动声色地问。
“大人?”那名士兵问,“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他们是艾伊尔人,如果你看见他们,那就意味着他们想让你看见。所以他们是盟友,不是敌人。告诉巴歇尔,我们很快就要与鲁拉克和贝奥见面了。该是拿下阿拉多曼的时候了。”
或者也许是摧毁它的时候。有时候,这其中的区别很难界定。
梅瑞丝说:“古兰黛有什么计划,再告诉我一遍,你们对此都有些什么了解。”这名高大的两仪师像凯苏安一样,也属于绿宗。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一把白银发梳插在她头侧的黑发中。
这个塔拉朋女人是进行这次审讯的理想人选,至少她是凯苏安能找到的最好的人选。在那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身边,她从没表现出丝毫不适。在审问中,她永远都是冷酷无情的。在某些方面,她总是显得有些过于严苛,比如她过分勒紧的发髻,比如她对自己的殉道使护法的炫耀。这些也都是她性格的体现。
这个房间位于兰德·亚瑟的阿拉多曼庄园的第二层,外墙用粗大的松树原木垒成,内墙使用的是木板,墙壁全部是深褐色。这个房间曾经是一间卧室,但现在几乎全部的家具都被搬走了。经过打磨的木地板上甚至连一块地毯都没有。现在这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凯苏安坐着的那把厚重的椅子了。
凯苏安吮了一口茶,露出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情。这点很重要,尤其是当一个人的内心其实半点也不平静的时候。此时此刻,凯苏安很想把茶杯在掌心捏碎,然后再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把那些瓷片一点点踩碎。
她又吮了一口茶。
她怒火的源头,也是梅瑞丝所审问的对象,正被倒吊在半空中,双手被风之力捆在背后。这名俘虏有一头卷曲的短发和黝黑的皮肤,她的脸上并不比凯苏安多一点惊慌。现在她穿着一条简单的褐色长裙,裙摆被风之力固定在腿上,以免垂下来遮住她的脸。虽然被紧紧绑缚并遭到屏障,这名囚犯却仿佛是在这里控制局势的人。
梅瑞丝站在这名囚犯面前。那瑞玛靠在墙上,他是房间中四个人里的最后一个。
凯苏安并没有直接参与审判,现在还没有。由别人进行审判让她能够有余裕思考和谋划。在房门外,布莲安、萨伦妮和耐苏恩控制着这名囚犯的屏障。尽管一般由一个人来控制屏障就足够了。
对于弃光魔使,不能抱任何侥幸心理。
她们的囚犯是色墨海格,一个在许多人的意识中只是传说的怪物。凯苏安不知道关于这个人的故事中有多少是真实的,但她知道,色墨海格绝不是一个容易被吓倒、动摇、控制的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怎样?”梅瑞丝问,“你的回答!”
色墨海格看着梅瑞丝,语气中充满冰冷的轻蔑。“你知道,当一个人的血液被替换成别的东西,他会怎么样?”
“我不……”
“他当然会死。”色墨海格刀子般的声音打断了她,“死亡经常会立刻发生。快速的死亡并没有多少趣味,透过实验,我发现一些液体能够更有效地代替血液,让实验体在被置换后还能生存一段时间。”
她闭上了嘴。
“回答问题。”梅瑞丝说,“否则你就会被再次挂在窗外,并且……”
“当然,这种置换需要用到至上力。”色墨海格再次打断了她。“其他手段都无法做到快速置换。这是我自己发明的编织,它能够在瞬间将血液从躯体内取出,收纳在容器里,同时把其他溶液注入血管里。”
梅瑞丝咬紧牙关,瞥了那瑞玛一眼。像平常一样,这名殉道使穿着纯黑色的外衣和裤子,黑色长发编成辫子,在辫梢上系着铃铛。他靠在原木墙上,一张孩子般的面孔上显露出日益增长的危险意味。也许这来自梅瑞丝的其他护法对他的训练,也许是因为他的身边是一群会审问弃光魔使的人。
“我警告……”梅瑞丝又开口说道。
“我有一个实验体在进行置换后还存活了一个小时。”色墨海格用闲聊一样的语气说,“我认为这是我最伟大的胜利之一。当然,他一直都处在痛苦之中,那是真正的痛苦,他能够感觉到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都传来阵阵剧痛,甚至是他指尖上用眼睛无法看到的血管也一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同时对一个人身体的每个部分带来这样的痛苦。”
她看着梅瑞丝的眼睛。“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看看这种编织。”
梅瑞丝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凯苏安一挥手,编织出一道风之力屏障,包裹住色墨海格的头,让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又编织火之力和风之力,形成两颗小光球,直接放到那名弃光魔使的眼前。刺眼的光球完全有可能让她失明,或者损害她的视力。不过它们只是为了挡住色墨海格的视线。这是凯苏安特有的技巧。许多姐妹们都会想到堵住囚犯的耳朵,却让他们的眼睛依然能看到周遭的一切。任何人都有可能读懂唇语,而凯苏安绝对不会低估她的这名俘虏。
梅瑞丝朝凯苏安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为难的情绪。
“你正在失去对她的控制。”凯苏安坚定地说着,把茶杯放到椅子旁的地板上。
梅瑞丝犹豫着,点了点头,看起来真的是在生气。她生气的原因很可能是她自己。“这个女人,没有任何手段能对她有效。无论我们对她做什么,她的语气从没改变。我能想到的每一种惩罚只会让她对我进行更多的恐吓,每一种威胁都比之前更加可怕,光明啊!”她再次咬紧了牙,重新抱起手臂,重重地喷着鼻息。那瑞玛直起身子,仿佛要向她走过来。梅瑞丝摆摆手,阻止了他。梅瑞丝对于她的护法保持着适当的强硬态度。她对于其他人的态度则只会更加严苛。
“我们能够让她屈服。”凯苏安说。
“我们能吗,凯苏安?”
“呸!我们当然能。她是个人,就像其他人一样。”
“确实,”梅瑞丝说,“但她已经活了三千年。三千年啊,凯苏安。”
“这段时间她都待在监狱里。”凯苏安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而且她在那里大概只能睡觉。除去这些日子,她并不比我们年长。看起来,她比我们之中的某些人还要年轻。”
凯苏安的这段话里微妙地提及了她的年纪,两仪师很少会谈论涉及年龄的问题。梅瑞丝谈到这件事,只能说明这名弃光魔使让梅瑞丝感到多么不安。两仪师擅长保持心神的平静,但凯苏安让那些控制屏障的姐妹待在门外是有理由的。她们太容易受到影响。即使是平日里心志坚强的梅瑞丝,也经常会在这样的审讯中失去控制。
当然,梅瑞丝这些人就像这些日子里白塔中的所有女人一样,仍然缺乏两仪师应有的素质。这些年轻的两仪师已经变得软弱无力,喜欢为琐碎的细节争吵不休,甚至有些人竟然会愚蠢到向兰德·亚瑟宣誓效忠。有时候,凯苏安真希望让所有这些人都苦修上一二十年。
或者这也许只是因为凯苏安的年纪。她已经老了,这让她愈来愈难以容忍别人的愚蠢。在两个世纪以前,她曾经对自己发誓,她会一直活到最后战争,无论这需要多么长的时间。除了利用至上力延长寿命,她发现决心和勇气能够将这段时间进一步拖长。现在她是还活在世上的最老的人之一。
不幸的是,她度过的岁月也教会她,没有任何计划和决心能够让人生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只是明白这一点并不能阻止她因为失望而苦恼。也许有人会以为,漫长的生命能够让她学会耐心。但事实恰恰相反,她活得愈久,就愈不愿意等待,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几年时间了。
任何人如果说年龄让自己有了耐心,那么他或者是在说谎,或者是老糊涂了。
“她能够屈服,而且会屈服。”凯苏安强调着,“我不会允许一个掌握着传奇纪元编织的人就这样跳到断头台上去。我们要挖出这个人脑子里每一点知识,哪怕我们必须为此将一些她‘发明’的编织用在她身上。”
“罪铐。只要真龙大人允许我们使用它……”梅瑞丝说着,瞥了色墨海格一眼。
凯苏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受到诱惑,违背自己说过的话。将罪铐套在这个人的脖子上……不,强迫某人戴上罪铐就必须让她承受痛苦,这和用刑是一样的,而亚瑟禁止这么做。
因为凯苏安的光球,色墨海格已经闭上了眼睛,但她依旧镇定如常。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在等待救援吗?她是否想要逼迫她们杀死她,以免受到真正的苦刑?她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并对审问她的两仪师进行报复吗?
最后这种可能性最大,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人知道传说中也已不复存在的关于至上力的知识,三千年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色墨海格是否会用她们不知道的办法打破屏障?如果她做得到,为什么她现在还不动手?凯苏安只有在能够弄到叉根时才会感到安心。
“你的编织,你能放开它们了,凯苏安。”梅瑞丝说道,“我已经镇定下来了。恐怕我们必须继续把她吊在窗外,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也许我们能以痛苦来威胁她,她不可能知道亚瑟的愚蠢要求。”
凯苏安向前倾过身子,放开悬在弃光魔使眼前的光球,但并没有消去堵住她耳朵的风之力。色墨海格的眼睛猛然睁开,立刻盯住了凯苏安。是的,她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控者。这两个人的目光久久地相对在一起。
梅瑞丝继续审问,想要得到关于古兰黛的情报。亚瑟认为另外那名弃光魔使也许藏身在阿拉多曼的某处。凯苏安则对另一些问题更感兴趣,但古兰黛还是可以被视为一个起点。
这一次,色墨海格只是用沉默响应梅瑞丝的问题。凯苏安发现自己正在想亚瑟,那个男孩一直顽固地拒绝她的教导,就像色墨海格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哦,确实,他已经学到了一些小事——如何对她表示敬意,如何戴上起码的文明面具。但也只有这么一点而已。
凯苏安痛恨承认失败。这不是失败,现在还不算是,但已经很接近了。那个男孩命中注定要摧毁这个世界,也许还会拯救它。前者是必然,后者则是可能。她希望这两者的位置能够转换一下,但希望就像木雕的钱币一样,毫无用处。无论你怎样帮它们涂漆,它们依旧是木头的。
她咬紧了牙,将那个男孩赶出意识。她现在需要看清色墨海格,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个线索。色墨海格也只是盯着她,丝毫没有理会梅瑞丝。
该怎样打垮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女人?一个曾经在久远以前,甚至在暗帝被释放前就有过无数暴行的女人?看着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睛,凯苏安意识到了一些事。亚瑟其实完全没必要禁止她们伤害色墨海格,她们不可能利用痛苦来打垮这个人。色墨海格是弃光魔使中最强的行刑者,一个对于死亡和痛苦有着无穷兴趣的人。
不,她不会就这样屈服,无论她们使用怎样的手段。凯苏安看着这双眼睛,感到一阵寒意。她觉得自己在这名怪物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老迈、狡诈,绝不愿有任何让步。
这让凯苏安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她要让自己屈服,又该怎么做?
这个想法是如此让她感到不安,以至于当珂丽勒打断审问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一阵轻松。这个身材苗条、天性活泼的莫兰迪人对凯苏安忠心耿耿,她负责在这个下午监视亚瑟。珂丽勒带来亚瑟即将和他的艾伊尔酋长们会面的讯息。这也结束了这场审讯。三名控制屏障的姐妹走了进来,将色墨海格拖到屋外,用风之力捆好,再堵住她的嘴。
凯苏安看着那名弃光魔使被风之力拖走,摇了摇头。色墨海格只是今天的开场戏。现在该是去对付那个男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