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自身的命运 Chapter 7
门一下打开了。
没有任何询问,也没有从猫眼往外看,也没有挂上门钩。这可是莫斯科!并且是夜里一个人在家!是气旋使她丧失了最后一点警惕性,而正是这种警惕性使姑娘支撑了好几天。你看,他们这些被诅咒的人们就是这样死的。
而斯维特兰娜外表目前还是正常的。眼睛下有黑眼圈还能算不正常吗,她夜里还不知怎么过的呢。她已经打扮好……身上穿着裙子,漂亮的衬衫,脚上穿着便鞋,好像在等什么人,或者准备出门。
“晚上好,斯维特兰娜。”我说,同时从她眼里看出她已经认出我了。当然,她昨天就对我有了模糊的印象。这时,她知道我们见过,但还记不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正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黄昏界。一方面因为气旋似乎紧贴在姑娘头上盘旋,它的反应每秒钟都可能产生;另一方面,我不想欺骗她。
甚至只想她好。
做这种事只有第一次时会觉得有趣和可笑。因为如果以后还觉得有趣,那么守夜人巡查队就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改变道德的无上命令会促使人永远向善的一面转变,但干扰记忆,这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必须要做到的,这是和约的一部分。我们进出黄昏界的过程会引起周围人短时间记忆缺失。
但是如果哪次你在干涉别人记忆的游戏中得到满足——你就该离开了。
“晚上好,安东。”当我让她想起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时,她的声音有点温柔了。“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无精打采地微微一笑,拍拍自己的肚子。斯维特兰娜的脑海里此刻大刮飓风。我并不是那种能给她装上人为设计出来的假记忆的大师。好在这时可以只给她两三个暗示,接下来她就会自己欺骗自己了。她用某个外貌与我相像的老相识,另一个相处时间虽不长却喜欢她的脾气的更老的相识,用与我同龄的二十个病人,用一些邻居来组装我的形象。我只是稍微促进了这个过程,好让斯维特兰娜快点得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一个好人……神经衰弱患者……他真的经常生病……他会稍微调调情……但只是稍微——很不自信……他住在隔壁的大门里。
“痛吗?”她稍稍皱皱眉头。好医生,这个医生名副其实。
“有点。昨天喝了酒。”我做出一副后悔的样子。
“安东,我已经警告过你……进来吧……”
我进去,关上门——姑娘甚至没有在意这点。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迅速地环顾四周,看了下人类世界,又看看黄昏界。
廉价的糊墙纸、脚下破损的地毯、旧靴子、天花板下罩着普通玻璃灯罩的灯、墙上的无线电话——劣质的中国产听筒。不富,干净,普通。这里的问题甚至并不在于地段医院的职业收入不丰,多半是因为她心里并没有对舒适的需求。不好……很不好。
在黄昏界,这屋子给人的印象好一些。既无佛罗拉女神,也无黑暗的任何痕迹,当然,除了黑气旋。它占了优势……我看见了黑色气旋的全貌,从姑娘头上旋舞的风柄连同它在三十米的高度所展开的花序。
我跟着斯维特兰娜走进惟一的一个房间。这里更舒适些。转角沙发那种柔和的橙色圆点图案很鲜艳,但并不是整个沙发都带有这种图案,转角旁边是老式的落地灯。两面的墙上都被一个摞一个的、有七层搁板高的书架挡住了……就这些。
我开始去理解她,已经不把她看做工作对象,不把她看做无人知晓的极坏的黑暗魔法师的可能的牺牲品,不把她看做一场灾难的一个偶然原因,而是把她看做一个人了;一个封闭和执著的不切实际的儿童,有着许多可笑的理想,还像孩子似的相信有一位可爱的王子正在寻找她,并一定会找到她。这个人有一个医生职业,有几个女朋友,有几个男朋友,并且还有非常非常孤独的生活。她勤勤恳恳地劳动着——令人想起共产主义建设者所奉行的准则。她难得去趟咖啡馆,也难得坠入情网。她度过一个又一个相似的夜晚,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身旁放着一部电话机,还有一台正在喃喃地播放着某部安慰人的肥皂剧的电视机。
有多少像你们一样被六十年代出生的父母教育出来的各种年龄的男孩、女孩;有多少像你们一样的不幸的和不会有幸福的人。多么想怜悯你们,多么想帮助你们。只要穿过黄昏界,稍稍地触动一下,完全不用太使劲儿,让你们增加一点自信、一点乐观、一点意志、一点嘲讽,帮助你们——为的是你们可以帮助别人。
不行。
每个善行都有可能促使恶行的产生。和约!巡查队!世界的平衡!
忍受——或者发疯,违反法律、穿过人群、分给人们意外的礼物、改变他们的命运并期待着——以前的朋友和永久的敌人将会在哪个转弯处迎面走出来把你送进黄昏界,永远囚禁在那里?
“安东,您的妈妈怎么样?”
噢,是啊,我,患者安东·戈罗杰茨基有一个老妈妈,妈妈骨质疏松,还患有一系列的中老年疾病。她也是斯维特兰娜的患者。
“没什么,一切正常。是我有点……”
“躺下吧。”
我撩起衬衫和毛衣,躺在沙发上。斯维特兰娜坐在旁边。她温暖的手指滑过我的肚子,不知为什么摸了摸我的肝区。
“痛吗?”
“不……现在不痛。”
“您喝了多少酒?”
我一边在姑娘的脑海里找出答案,一边回答问题。完全不必表现出要死的样子。对……隐隐约约的痛,不厉害……饭店……现在稍稍有点酸痛。
“目前是胃炎,安东……”斯维特兰娜拿开手,“没什么可高兴的,您自己知道。我马上开处方……”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从衣帽架上取下包。
这期间我在观察着气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的到来没有增强该死的旋风,但要减弱它也是不可能的……
“安东……”声音透过黄昏界传出来,我听出是奥莉加的声音。“安东,气旋降低了三厘米,不知你哪步棋走对了。想想,安东。”
哪步走对了?什么时候?要知道,我什么事也没做,只是找到了拜访的理由!
“安东,您还有‘奥梅兹’吗?”斯维特兰娜坐在桌前看了看我。我一边整理好衬衫,一边点头。
“是的,还有几粒。”
“马上回去吃一粒。明天再买。要吃两个星期,睡前吃。”
斯维特兰娜显然是那种相信药片的医生。这没有使我为难,我也相信这种药片。我们,他者们在科学面前会感到一种非理性的忐忑不安,甚至在稍用点魔力就能解决问题的情况下,也会伸手去拿安乃近和抗生素。
“斯维特兰娜……对不起,我想问一下,”我抱歉地移开视线,“您有不高兴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安东?”她没有停下笔,甚至也不看我。但她显得不自然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有人欺负您了?”
姑娘放下笔,好奇地、挺可爱地看了看我。
“没有,安东。您怎么啦?这可能是冬天的缘故吧。冬天太长了。”
她勉强笑笑。该死的气旋在她头上晃动着,凶恶地转动着风柄……
“天是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什么事也不想做……所有的事都失去了意义。我累了,安东。春天马上来临——一切都会过去。”
“您患有抑郁症,斯维特兰娜。”我在想这句在她诊断前脱口说出的话。但姑娘没有注意到这点。
“也许吧。没什么,太阳快露出来了……谢谢您的关心,安东。”
这一次她的微笑是真诚的,尽管还是勉强的。
从黄昏界传来奥莉加的低语声:
“安东,降低了十厘米!旋风在下落!安东,分析员在工作,继续交谈!”
我做对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它比“我什么做得不对”更令人不愉快。如果你犯错误,那只要紧急改变行动路线就够了。可要是你一矢中的,自己还不明白这一点,那就喊救命吧。令蹩脚射手难以承受的是,偶然射中了苹果,而后试图回忆起手是怎么动的,眼是怎么眯的,手指扣扳机时怎么使的劲儿……还不能承认子弹射中了目标是被乱刮来的风刮的。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那儿看着斯维特兰娜,而她也看着我——一声不吭,很严肃。
“请原谅,”我说,“斯维特兰娜,请原谅,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傍晚闯进来,管闲事……”
“没关系,我甚至感到愉快,安东。要不要我倒杯茶给您?”
“降低了二十厘米,安东!快同意!”
即便是这几厘米,疯狂戾气所降下来的这几厘米,也是命运的馈赠。这是人的生命,是从必然的灾难中夺回来的几十条,也许是几百条生命。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我提高了斯维特兰娜对这戾气的抵抗力。气旋也因此开始消减。
“谢谢,斯维特兰娜。我很乐意。”
姑娘站起来,朝厨房走去。我——跟在后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东,准备作初步分析……”
我感觉到,在拉开窗帘的窗户上闪现出白鸟的影子——它顺着墙飞过,跟在斯维特兰娜后面。
“伊格纳特按照整体方案工作——恭维话、兴趣、追求、迷恋。她喜欢这一切,但是它们却引起了气旋的发展。安东,你走了另一条路——同情。并且只是口头上的同情。”
没有任何提议,就是说还没有作任何分析。但至少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忧郁地看,同情地笑,喝茶,而且要说:“你的眼神很疲倦,斯维塔……”
要是我们改称为“你”,就好了,是吗?一定会改的。我不怀疑。
“安东?”
我看着她的时间太长了。斯维特兰娜端着沉重的装有果汁的毛玻璃杯,一动不动地站在炉灶边上。那并不是她感到害怕,这种感觉她已经享受不到了,恐惧已被黑气旋吸光了;令姑娘更不适的是感到局促。
“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是的,我不好意思,斯维特兰娜。我半夜到这儿来,倾诉自己的怨言,还留下喝茶……”
“安东,我求您留下的,您知道,遇到这种奇怪的日子,我一个人……坐下吧,就算我一次诊疗费好吗?您坐一会儿和我谈谈。”斯维特兰娜匆匆忙忙地表白。
我点点头,任何一个字都可能出错。
“气旋风又低了十五厘米。安东,你选择了正确的战术!”
可我什么也没有选择,他们怎么不明白,分析员真是无用!我利用了他者的能力,走进了别人的房子,钻进别人的脑海里好延长自己待在那里的时间……而现在只有随波逐流了。
我希望,河水把我送到该去的地方。
“要果酱吗,安东?”
“是……”
疯狂地喝茶消遣。卡罗尔算老几!最疯狂的喝茶消遣不是在兔洞里同疯狂的制帽工人、核桃树上的睡鼠和三月叫春的兔子一起围桌而坐时发生的。住宅的小厨房、早茶、三公升罐子的马林果酱——这就是一个场景,在这个场景里,那些无名演员正在演一场真实的狂饮茶的戏。在这里,只有在这里能说那些在别处永远不会说的话。在这里魔术师用手势把那些细小可憎的秘密从暗处引诱出来,从食品橱里取出骨头架子,从糖罐里找到一捧一捧的氰化钾。在这里找不到起身离开的理由,因为有人及时地为你续茶,请你吃果酱,把打开盖子的糖罐推到你跟前……
“安东,我认识您已经有一年了……”
阴影,姑娘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一种张皇失措的阴影。我记忆清晰,记忆悄悄地在解释,为什么那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好人只是她的一个患者。
“即使只是因为工作关系,但是现在……我为什么与您交谈……像与邻居似的,像与朋友似的,没关系吧?”
“当然,斯维塔。”
感激的微笑。我的名字很难简称小名——安东什卡——这有些过分,步伐太大。
“谢谢,安东。知道吗……我真是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大约已经三天了。”
肯定的。当涅墨西斯的剑举到你头上时,你肯定难以保持本色。瞎了眼的、暴怒起来的、从死神的控制下逃出来的涅墨西斯……
“就说今天吧……唉,算了……”
她想告诉我有关伊格纳特的事。她不明白她发生的事,为什么与偶然相识的人险些上了床。她似乎觉得自己要发疯了。所有陷入他者们的活动范围的人都会产生类似的想法。
“斯维特兰娜,也许,您……也许,你和谁吵架了?”
这是不礼貌的方法。但是我着急,着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旋风暂时平静下来,甚至有降低的趋势。但是我着急。
“你怎么这么想?”
斯维特兰娜并不奇怪,并不认为这个问题完全是个人的事。我耸耸肩,想解释说:
“我经常会这样的。”
“没有,安东。我没有和任何人吵架,没有和任何人。就是不知为什么,我本身有点……”
你错了,姑娘。你甚至想象不到你有多么不对。你头上悬挂着一百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大黑气旋。这说明有个人对你恨之入骨,这种仇恨很少会发泄给人类……或者他者。
“大概,应该休息了,”我建议说。“到什么地方去……走远点……”
我说这些话,突然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是不能完全解决,即使是对斯维特兰娜来说仍旧有性命之忧。走远点。去原始森林,去冻土带,去北极。在那里发生火山爆发,小行星或者巡航导弹坠落。
戾气会爆发,但受难的只有斯维特兰娜自己。
好在,类似的决定对我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如同接受黑暗魔法师所提出的杀人建议一样。
“你在想什么,安东?”
“斯维塔,你出了什么事吗?”
“安东,太尖锐了!避开这个话题,安东!”
“真能看出来吗?”
“是。”
斯维特兰娜垂下眼睛。我一直等待着奥莉加大喊,黑气旋开始了最后一次灾难性的发展,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从今往后我的良心上将背负着成千上万条人命……但奥莉加没有做声。
“我背叛了……”
“什么?”
“背叛了自己的母亲。”
她表情严肃,没有流露出那种干了肮脏的勾当,并引以为傲的人的那种卑贱的神色。
“我不明白,斯维塔……”
“我的母亲病了,安东。她得了肾炎。要定期做血液透析……但是这治标不治本。总之……大家建议我……做肾移植。”
“为什么建议你呢?”我还是不明白。
“建议我捐出一只肾给母亲。她基本上就可以活下来,我也做了检查……后来我拒绝了。我……我怕。”
我沉默了。事情已经初露端倪。某些东西真的起作用了。我找到了某种完全打开斯维特兰娜心扉的东西。母亲。
母亲!
“安东,你是好样的。伙伴们都走了,”奥莉加兴高采烈地说。那还用说——我们找到了黑暗魔法师了!“真行啊……刚接触时,谁也没有感觉到什么,还以为又会无功而返呢……好样的……安慰安慰她,安东。说说话,安慰安慰……”
在黄昏界中,耳朵堵不上。听吧,听人们说什么。
“斯维特兰娜,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你这么做……”
“是的,当然。我告诉了妈妈……而她吩咐我忘记这件事。她说,如果我作出那种决定,她就自杀。她……反正是要死的。而我不值得为此成为残废。什么也不该说。我应该捐出一只肾,即使妈妈知道了,也要在手术后了。就是只有一个肾也可以生育……有先例的。”
肾。多么愚蠢的事。多么小的事。对真正的光明魔法师来说只要工作一小时就能解决。但是不允许我们治疗,每一次真正的治愈都是一道给黑暗魔法师去诅咒和招灾所发的免罪符。而这个母亲,亲生母亲,大概她也不明白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只是情绪失控,反复说着同样的话,不许女儿谈论、甚至想手术的事,责备她。
就这样黑气旋可怕地膨胀起来。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安东。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今天差点就与陌生人上床。”斯维特兰娜还是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虽然说这话需要的勇气可能不比谈论母亲的事来得小。
“斯维特兰娜,可以考虑一下,”我开始说,“你要明白,关键是不要气馁,不要无缘无故地自责……”
“我已经故意告诉她了,安东!我知道她会怎么回答!我想有人来阻止我!她应该诅咒我这个见鬼的傻瓜!”
斯维特兰娜,你不知道,你说到点子上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黄昏界里,陌生人之间的诅咒、爱人之间的诅咒、儿子之间的诅咒以及母亲之间的诅咒有多大的区别。其中母亲的诅咒比其他一切诅咒都更可怕。
“安东,冷静。”
奥莉加的声音一下子使我清醒了。
“太简单了,安东。你处理过母亲的诅咒吗?”
“不,没有。”我说。我大声说,既回答了斯维塔,也回答了奥莉加。
“我错了。”斯维特兰娜摇摇头,“谢谢,安东,但是我真的错了。”
“我做过这样的工作,”黄昏界中传出声音。“安东,亲爱的,这种诅咒看上去不像现在这样!母亲的愤怒是明亮的黑色闪光和大气旋。但是刹那间就会消散,几乎永远地消散。”
也许吧。我没有争辩。奥莉加在诅咒方面是行家,而且它经历过任何情况。是的,大家不希望心爱的孩子不幸……已经很久了——不希望。但是常常有例外。
“例外是不可能的,”奥莉加同意道。“现在会对她母亲进行彻底调查。不过……我不指望很快就有成果。”
“斯维特兰娜,”我问,“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能以另一种方式帮助你母亲吗?除了肾移植。”
“没有,我是医生,我知道。医学不是万能的。”
“要是不用医学方法呢?”
她拉长声音回答说:
“你想说什么,安东?”
“非正式医学,”我说。“民间医学。”
“安东……”
“我明白,斯维特兰娜,难以相信,”我急忙说,“到处是冒充内行的人、骗子、心理有病的人。但是难道一切——都是假的吗?”
“安东,向我介绍一个确实能治重病的人,”斯维特兰娜讽刺地看看我,“不过别光谈他,而是让我看看他,看他本人及其患者,最好也能看到病人治好后的情况。那么请放心,我会相信一切的。相信有特异功能的人,相信巫医,相信仙术和妖法……”
我本能地蜷缩起来。姑娘头上悬挂着“妖”法存在的最好的证据,哪怕把它载入教科书都行。
“我可以介绍,”我说。我回想起,有一次丹尼拉被拉到办公室来。这是一般的小冲突……不是最普通的,但也不是太严重的。他只是不走运。抓了一家变形人,理由是有点违反了和约。变形人要是能屈服——一切以巡查队之间的简短的审理而结束就好了。
变形人决意要进行抵抗。可能他们还犯下了其他罪行……犯下了巡查队过去不知道,现在也永远不会知道的罪行。丹尼拉冲在最前面,结果他几乎整个人被完全撕开了。左肺、心脏、肝脏深度受伤,一只肾被彻底摘除。
头儿亲自修补了丹尼拉,巡查队里所有的人,那些有力量的人,都帮了忙。我站在第三个圈里,我们的任务是不仅要给头儿补充能量,还要反映外部的影响。不过我还是偶尔看了看丹尼拉。他进入黄昏界时而是一个人,时而和头儿一起。每进一次黄昏界在现实世界中的伤口就会减少些。这有多复杂,就能多容易令人产生印象,要知道伤口是新的,不是命运预先注定的。但是我毫不怀疑,头儿能治愈斯维特兰娜的母亲。即使她的生命在最近的将来猝然停止,即使她必然死亡,治愈也是可能的,死亡会以另外的缘由到来……
“安东,说这些事你不感到可怕吗?”
我耸耸肩膀。斯维特兰娜叹了口气说:
“赐予我希望——要知道这是责任。安东,我不相信奇迹,但现在准备相信了。这点你不害怕吗?”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
“不,斯维特兰娜。我是怕许多事,不过是怕别的事。”
“安东,旋风降低了二十厘米。安东,头儿要我转达——你是好样的。”
她的语气里有些我不太喜欢的东西。透过黄昏界的交谈不像平常的交谈,但还是感觉得到一些情绪。
“发生什么事了?”我透过死寂的灰幕问道。
“工作吧,安东。”
“发生什么事了?”
“要是给我那种信心就好了,”斯维特兰娜说。她看了看窗户,“你没有听到吗?有一种簌簌声……”
“风声,”我推测说。“或许有人走过去。”
“奥莉加,说吧!”
“安东,气旋一切正常。慢慢地降低。你不知用什么方法在提高她内部的抵抗力。据推测凌晨气旋会降低到相对安全的高度,我就能开始工作。”
“那么问题在哪里?奥莉加,问题是存在的,我感觉得到!”
它不做声。
“奥莉加,我们是搭档吗?”
这话起作用了。此刻我没有看到白猫头鹰,但我知道它的眼睛炯炯发光,它看了看地面作战指挥部的窗子。它看看头儿和黑暗力量监视人的脸。
“安东,那孩子有麻烦。”
“叶戈尔吗?”
“安东,你在想什么?”斯维特兰娜问。同时在人类世界和在黄昏界交流是很难的……
“我在想,要是能分成两半就好了。”
“安东,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奥莉加,说吧。”
“我不明白,安东。”斯维特兰娜又说道。
“知道吗,我意识到我认识的一个人有麻烦,麻烦很大。”我望着她的眼睛。
“女吸血鬼。它抓住了小男孩。”
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无论是同情、愤怒还是忧郁都没有感觉到,只是内心感到寒冷和空荡荡的。
也许,我正等着这个呢。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等着。
“大熊和小虎就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不把他变成吸血鬼就好!死,死了也好。永久的死亡——更可怕些。
“小男孩还活着。她抓住他做人质。”
“什么?”
这种事过去没有过。简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人质——人类的游戏。
“女吸血鬼要求谈判。她想受审判……希望摆脱困境。”
我心里给女吸血鬼打了个5+——是因为她有理解力。逃跑的机会她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于是就把全部罪过都推到已经被消灭的那个激发了她的伙伴身上……我什么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被咬伤了。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不知道规矩。没有读过和约。将成为正常的奉公守法的女吸血鬼……
而她这个想法也许会成功的!尤其是,守夜人会作出些让步。而我们会去……我们没有办法,任何人的生命都应该受到保护。
我甚至因为轻松而态度软了下来。而这个小男孩实际上对我来说算什么呢?他很不幸——他变成了吸血鬼和变形人的合法猎物。生命就是这样。而我从旁掠过,甚至没有赶上点儿——多少次守夜人巡查队没有赶上,多少人死于黑暗力量……但是不寻常的是,我已经参与了追踪他的任务,我进了黄昏界,还流了血。所以现在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是无所谓,完全不是无所谓……
在黄昏界里交流的速度要比在人类世界快得多,可我还是不得不周旋于奥莉加和斯维特兰娜之间,忙得要命。
“安东,别让自己满脑子装的都是我的问题。”
尽管没什么,我还是想笑。她的问题现在已装进上百个脑子里了,而这个斯维特兰娜想都没有想到过,看也没看过。姑娘立刻就会把别人的问题搅到自己身上来,别人的问题不值一提——和戾气的黑气旋相比,这些难题是如此小。
“你知道,有种定律,”我开始说道,“事件对等的定律。你有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刚才说的不是它们。别人也有些严重的问题。是他的个人问题,但这也不让人轻松。”
她明白了。于是我很高兴,她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她更明确地说:
“我的问题也是个人问题。”
“不完全,”我说,“我是这样认为的。”
“可那个人——你能帮助他吗?”
“没有我,他也会得到帮助的。”我说。
“你确定吗?谢谢你听完了我的话,不过你真的不可能帮我什么。这命运是多么愚蠢。”
“她在赶我走吗?”我透过黄昏界问。我不想现在触及她的意识。
“不,”奥莉加回答。“不……安东,她感觉到了。”
难道她也有他者的能力吗?或者这只是延宕着的戾气引起的偶然灵感?
“感觉到什么?”
“感觉你必须在那里。”
“为什么是我?”
“这个疯狂的吸血鬼……她就要求和你谈判,和打死她搭档的那个人。”
这时,我的情况确实很糟。我们有反恐怖行为的选修课程,多半是为了人类的大清洗后避免人类使用他者的本领,而不是为了真正的工作需要。我们学过了恐怖分子的心理,从这个层面看,女吸血鬼做得十分合乎逻辑。我是她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巡查队的队员。我打死了她的指导者,并使她受了伤。对她来说。在我身上集中了反对者的形象。
“她早就提出要求了吧?”
“约十分钟了。”
我看了看斯维特兰娜的眼睛,冷漠、平静、没有流泪的眼睛。在平静的表情下要隐藏痛苦是比较困难的。
“斯维塔,如果我现在走呢?”
她耸耸肩膀。
“一切是那么愚蠢……”我说,“我觉得你正需要帮助,哪怕只是一个会听你说话的人。或许他会同意坐在旁边喝已经凉了的茶。”
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勉强点了一下头。
“不过你是对的……还有一个人需要帮助。”
“安东,你挺奇怪。”
我摇摇头说:
“不是挺怪,而是很怪。”
“我有这样的感觉——要知道我早就认识你,可却好像第一次见面。还有,你与我谈话的同时好像还和另外的一个什么人在谈。”
“是的,”我说,“是这样的。”
“可能,我精神不正常吧?”
“没有。”
“安东……你不是偶然到我这儿来的。”
我没有回答。奥莉加悄悄地说了什么,然后不做声了。巨大的气旋在我头上慢慢地旋转。
“不是偶然的,”我说,“是为了帮助你。”
要是那个下了诅咒的黑暗魔法师跟在我们身后……如果这不是偶然的“母亲的诅咒”,那就是职业选手有目的的打击……
往头上的这片黑暗的云里再浇入一滴仇恨就够了,足以把斯维特兰娜的求生愿望削弱到最小的程度。于是跟着就是爆炸。火山会在莫斯科的中心苏醒过来,战斗卫星上的电子仪器会发疯,流感病毒会肆虐横行……
我们默默地对望着。
我觉得我几乎明白了事情的究竟。其实她就是谜底,就在眼前,而且我们的一切说法都是蠢话和胡说八道,是墨守成规和教条主义——头儿让我抛弃这一点。然而对此应该考虑一下,应该暂时丢开目前的事,即使守着光秃秃的墙壁或空洞的电视屏幕,也不要在帮助一个渺小的人和帮助几十、成百上千的人之间挣扎。我不想摇摆在这致命的卑鄙抉择的泥沼中,先帮哪一边我都是龌龊的,而全部差别就在于——我是迅速地死,在戾气的打击下转入冥界的灰色空间;还是慢慢地折磨死自己,让蔑视自己的火焰在内心里暗暗燃烧……
“斯维塔,我该走了。”我说。
“安东!”这不是奥莉加,这是头儿。“安东……”
他突然中止话语,他不能给我任何指示,情况陷入了伦理的绝境。看来,女吸血鬼坚持着自己的条件,她不想和其他任何人进行谈判。头儿要是吩咐我留下,那就等于杀死那个做人质的孩子……所以他没法下命令,连请求的话都没法说。
“我们安排你离开……”
“最好告诉那个吸血鬼,我现在就去。”
斯维特兰娜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我的手掌:
“你走了再不来了?”
“天亮前来不了。”我说。
“我不想你走。”姑娘坦率地说。
“我知道。”
“你是谁?”
创世秘密的快递员吗?二号替补队员?
“早上我再跟你说。好吗?”
“你发疯了。”头儿的声音传过来。
“你确实需要去吗?”
“就这事儿不要说!”奥莉加喊道,她感觉到了我的想法。
但我说了:
“斯维塔,当有人建议你自残来延长母亲的生命时,你拒绝了……你这么做是合适和合理的。不是吗?但现在你不好。太不好了,即使不理智也比这样强。”
“如果你现在不走,你的情况也不好吗?”
“是的。”
“那么走吧,不过要回来,安东。”
我放下冷却的茶,从桌旁站起来,该死的旋风在我们头上盘旋。
“一定会来的,”我说,“不过……你要相信,还没有失去一切。”
我们互相再没有说一句话。我走了出去,开始下楼梯。斯维特兰娜关上了我身后的门。多么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今夜连狗都叫累了。
缺乏理智,我缺乏理智地行动。要是没有合乎道德的正确方法,那就非理性地去做。这是什么人对我说过的呢?或许是想起的老提纲里的一些句子,讲义中的空话吧?或许我找到了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了吧?
“旋风……”奥莉加小声说。它的声音变得嘶哑了,几乎很陌生。它紧缩着脖子。
我推开大门,跑到结了冰的人行道上。白猫头鹰缩成毛茸茸的一团在我头上转动。
戾气的气旋减弱了,待在一旁。与总的高度相比,已经看得见降低了一点,约降低了半米到两米。
“你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头儿问。
我摇摇头,看着气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戾气会对能使人们心情愉悦的行家——伊格纳特的出现作出如此强烈的反应,为什么我语无伦次的谈话和突然的离去会使气旋降低呢?
“分析组该解散了,”头儿说。我明白,这话已经不是对我一个人,而是对全体人员说的。“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得到对已发生的事情的工作报告?”
从绿色大街的什么地方冒出来一辆车,车大灯的光照在我身上,轮胎发出嘎吱嘎吱声,笨重地越过破柏油路上的一个大包,停在大门口。矮小精悍的暖橙色跑车置身于单调的预制板制成的多层楼房中间,置身于一座最好的交通工具仍然是吉普车的城里显得很怪诞。
谢苗从驾驶员的座位上探出头喊道:
“上车吧。我奉命飞速把你送到。”
我回头看了一下奥莉加,它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
“我的工作就在这里,你走吧。”
我绕过汽车,坐在前座。伊利亚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坐在后座,显然头儿认为小虎和大熊这两人的组合需要加强。
“安东,”奥莉加的声音透过黄昏传到我耳朵里。“记住……你今天欠债了。要记住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记住……”
我一下子没有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是指守日人巡查队里女魔法师吗?这和她有什么相干?
汽车猛地向前一冲,底部碰到了冰块。谢苗痛快地骂了一下,同时转动着方向盘,汽车随着发动机发出的愤怒的轰鸣声开始朝大马路驶去。
“你从哪个二傻子那里雇来这辆车的?”我问,“这种天气坐在里面……”
伊利亚嘿嘿一笑:
“嘘!是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把自己的小汽车借给你。”
“难道是真的?”我转过头来问道。平时头儿开单位的“宝马”车上班。我还没有发现他追求华而不实的奢侈……
“说真的,安东什卡,你怎么它了?”伊利亚朝盘旋在房顶上的旋风那个方向点了一下头。“我没有发现你有这类能力!”
“我没有动它。只是和姑娘说话了。”
“说话了?干了——干了吗?”
这是伊利亚一紧张就常用的说话方式。而现在不安的理由我们可有的是。但我还是皱了皱眉。或许是发现了话里有一点嘲弄的意思……或许只不过是因为我被刺痛了一下。
“没有,伊利亚,不要这样。”
“对不起,”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那你怎么弄的?”
“我只是谈了会儿话。”
汽车终于冲上了大马路。
“坐稳,”谢苗简短地吩咐。我缩在座位里。伊利亚在后座忙活,取出烟点着了。
过了二十来秒钟,我明白了,刚才来时的车速和此刻相比不过是悠闲的散步。
“谢苗,事故概率被清除了吧?”我大声说。汽车在夜里行驶,仿佛想超过自己前灯的灯光。
“我握了十七年的方向盘,”谢苗满不在乎地说,“二战时我沿着生命之路开着卡车去列宁格勒!”
他的话没有必要怀疑,可我还是想,那时他开的车还是比这时的危险些。现在的车速不是那时的样子,而且预测到炸弹的降落对他者来说不是问题。车现在尽管不是经常出事故,但还是有的,道路嘛,说得好听点,是极恶劣的,我们的跑车不管怎么样也不是供这类路况使用的。
“伊利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问,试图把目光从那辆避开我们路线的卡车身上移开。“你知情吗?”
“与女吸血鬼和那个半大小子有关,对吧?”
“对。”
“因为我们愚蠢,所以出事了。”伊利亚骂了一句。“尽管愚蠢是相对的……原本一切正常。小虎和大熊向小男孩父母自我介绍说是他们喜欢的远方亲戚。”
“‘我们来自乌拉尔吗?’”我问道,回想起与人们的交往方针和结识办法。
“是的。一切都挺顺利。节日的酒食、狂饮一场、食用乌拉尔的美食……从附近超市购买的……”
我回想起大熊那个沉重的包。
“总之,他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伊利亚的声音里没有嫉妒,而是对伙伴充满了赞许。“明亮、温暖,苍蝇也不叮。小男孩要么和他们待在一起,要么在自己的房间里……哪能知道他已经会进入黄昏界了呢?”
我感到浑身发冷。
真的——哪能知道?
我没有说过。没有告诉他们,没有告诉头儿。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陶醉于我牺牲了自己的一点血,把小男孩从黄昏界中拖出来的事迹,好样的,孤军作战。
伊利亚继续说着。
“女吸血鬼用呼唤勾引了他,勾得很紧,同事们没有感觉到。就这么强烈地诱引着……小男孩声都没出,就进了黄昏界,上了房顶。”
“怎么上的?”
“沿着凉台到房顶总共才三层。女吸血鬼早等在那里。因为她知道孩子有人保护,勉强去抓他——她就会立刻暴露自己。现在父母睡得很沉,做着好梦,女吸血鬼搂住孩子站在那里。小虎和大熊在旁边急得发疯。”
我默不做声。这时没什么可说的。
“我们的愚蠢,”伊利亚还在总结,“是不幸的情况的结合。要知道,谁也没有激发这孩子……谁知道他能进入黄昏界呢?”
“我知道。”
也许,这是回忆;也许,是面对汽车在道路上疯狂疾驶而产生的恐惧。但我往黄昏界里看了看。
做人多好,人们的感觉多好,他们看不到这一切——永远看不到!他们又多不好——不让他们看到这一切!
那里的天空是深灰色的,没有一颗星星,像果子冻似的黏稠的天空发出暗淡的苍白的光亮。一切东西——墙上爬满像地毯似的青苔的房子、树在黄昏界一点也不按风的意愿而摆动着的枝条、灰暗的鸟儿勉强扇动着短短的翅膀在路灯上盘旋——它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消融了。迎面驶来一辆辆汽车——车速很慢,很慢,人们行走着——勉强挪动着双脚。一切都透过灰色的滤色镜,一切都透过耳朵里的棉塞子。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一种感到厌烦的导演的标新立异。我们吸取自己的力量的世界。感受到我们生命的世界。黄昏界。你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这个灰色的空间会破开一生都长在你身上的那层壳,拖出被人们叫做灵魂的那颗核,并试着把它放在齿间品尝。而当你感觉到你在黄昏界的颌骨间发出嘎吱的响声,感觉到刺骨的寒风就像蛇的唾液那么厉害时……那时你就将成为一个他者。
然后在黑暗和光明之间选择你站在哪一方。
“男孩还在黄昏界吗?”我问。
“他们都在……”伊利亚在我后面说:“安东,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注意。我不太专业,伊利亚。”
他摇摇头。
我们不会,几乎不会互相指责。特别是在有人真的错了时。这点没有关系,我们的惩罚永远在我们的周围。黄昏界会给我们以人们所得不到的力量,给我们以生命,——这生命按人类的概念看来,它几乎是永恒的。时辰一到,黄昏界也会收回一切。
从某个方面来说,我们的生命都是互相依存的。不仅是那些为了延长自己不正常的存在而必须杀害别人的吸血鬼和变形人。黑暗力量不可能行善。我们——则相反。
“如果我干不了……”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切就摆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