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卖货郎
这时,卖货郎的马车“隆隆”地驶过马车桥厚重的桥板,挂在帆布篷上的锅碗壶罐也发出一连串碰撞的声音。在村民们和来庆祝立春节的农夫们的围绕欢呼中,卖货郎拽紧了缰绳,让马车停在旅店门前。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使得聚集在马车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多。马车的车轮比所有人的头顶都要高,人们都仰着头望着坐在车上的卖货郎。
这名卖货郎的名字是帕登·范。他是个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双细长的手臂和一只大鼻子。他总是挂着笑意,仿佛心里有一个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笑话。从兰德有记忆时开始,他每年春天都会赶着马车来伊蒙村。
拉车的八匹马还没有停稳,旅店的门已经打开,村议会成员从里面走了出来,领头的是艾威尔师傅和谭姆。他们有意结成了整齐的队伍,就连森布也不例外,虽然他的注意力早已转到了那辆马车上。大概他也和那些围绕着马车的人们一样,开始满心期待马车里的那些针线、缎带、书籍和其他货物了。拥挤的人群不情愿地为村议会成员让开一条道路,然后又毫不耽搁地挤回到马车前面,叫嚷着各种货品的名称。不过更多的村民是在向卖货郎询问外界的消息。
对村民们而言,针和茶叶之类的,只是卖货郎重要性的一部分,另一个重要部分是带来外面世界的消息。有些卖货郎只会不经筛选地说些他们自己亲眼见过的事情,从他们的嘴里只会抛出一堆无用的垃圾。另外一些卖货郎则得经过百般诘问之后,才会勉强说出一些东西,而且他们的态度往往很差。帕登不同,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趣事,几乎能和走唱人媲美了。他喜欢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就像鸡群里的雄鸡,让每一道视线都固定在他身上。兰德忽然想到,如果帕登知道有一位真正的走唱人来到伊蒙村,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卖货郎一边忙着系紧缰绳,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村民们和村议会成员。他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仍然带着那种古怪的微笑。偶尔他会随意地冲某个人点点头,向和他关系友好的人挥挥手。但实际上,他在这里没有任何真正的朋友,他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人们的呼喊声越来越高,但帕登仍然只是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等待着。也许他还在等着更多人聚拢过来,等待人们的热情继续膨胀。只有村议会成员保持着沉默。他们维持着村议会的尊严,但越来越浓厚的白烟从他们的烟斗中升腾起来,盘绕在他们的头顶,说明他们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平静。
兰德和麦特挤进人群,尽量挤到靠近马车的位置。兰德本想在半路上就停下,但麦特一直在背后推他,直到他们站到村议会成员的背后。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农场呢!”佩林·艾巴亚在喧嚷的人群中冲兰德喊道。这名鬈发的铁匠学徒比兰德矮半头,宽阔的胸膛是普通男人的一倍半,粗大的手臂和肩膀丝毫不比卢汉师傅逊色。佩林可以轻松地推开众人走过来,但这不是他的风格。他小心地寻找着人群之中的空隙,一边不停地向被自己碰到的人道歉,虽然那些人全都专注地望着马车和卖货郎。在费了很大力气之后,他终于蹭到了兰德和麦特身边。“真是难以想象,立春节和卖货郎一齐到了。我打赌,今年我们真的会看到焰火呢。”
“远不止这些呢。”麦特笑着说。
佩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兰德。
“的确,”兰德一边在喧闹的人群中喊着,一边打着手势,“等一会儿,等一会我再告诉你!”
这时候,帕登·范从车夫的位置上站起了身,人群立刻平静了下来。卖货郎抬起手,准备向人群讲话。但就在此时,兰德还在喊着他要说的最后几个字,结果人们的目光立刻都转移到他身上。瘦削矮小的卖货郎站在马车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兰德的脸立刻红了。他希望自己能像伊文那么矮,那样他在人群中就不会显得如此突出了。他的朋友们也显得窘迫不堪。一年前,帕登才开始真正注意到他们,把他们当作男人看待。帕登从来不去理睬那些不怎么跟他买东西的小孩子。兰德只希望自己不会在这名卖货郎的眼里重新变成小孩。
帕登响亮地哼了一声,拽了拽身上的厚斗篷。“我来得不算晚,”卖货郎又一次煞有其事地举起双手,“我要告诉你们,”他挥舞着双手,似乎是要将自己的话抛进人群,“你们以为只有两河人遇到了麻烦,对吗?实际上,全世界都陷入了麻烦。从北方的大妖境到南方的风暴海,从西方的爱瑞斯洋到东方的艾伊尔荒漠,甚至是更遥远的地方。你们以为只有你们的冬天是如此罕见的严酷,会凝结你们的血液,冻裂你们的骨骼?哈!所有地方的冬天都是这样残酷凛冽的。在边境国,他们会管你们的冬天叫做春天。但春天的确没有到来,不是吗?狼群是不是吃光了你们的绵羊?也许狼群已经在攻击人类了?是不是这样?春天还没有到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到处都有狼群肆虐。它们全都在疯狂地找寻能吞下肚的东西,不管是羊、牛,还是人。但无论是狼群还是严冬,都不是最可怕的。有许多人正在羡慕你们,只遇到这样一点小麻烦。”帕登有意地停顿了一下。
“有什么能比狼杀羊和狼杀人更坏的?”森布问。其他人也都低声附和。
“人杀人。”卖货郎用威吓一般的声音回答。人群中立刻传出一阵惊骇的窃窃私语声。“我说的是战争。在海丹已经发生了战争,疯狂的战争。玳凌森林的雪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空中充满了乌鸦和它们的厉嚎。许多军队都在向海丹进发。各个国家、贵族王室、豪强军阀都在向那里派遣士兵,相互厮杀。”
“战争?”艾威尔师傅有些笨拙地说出这个词。两河没有过任何与战争相关的事情。“为什么他们要发动战争?”
帕登咧开嘴。兰德觉得他是在嘲笑这个村子的与世隔绝和愚昧无知。卖货郎向前倾过身子,仿佛是要和村长分享一个秘密。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刻意要让所有人听见,“真龙的旗帜已经被举起,人们或者追随它,或者在拼命反抗它。”
所有人都重重地吸了口气。兰德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真龙!”有人发出呻吟。“暗帝已经降临在海丹了吗?”
“不是暗帝,”哈兰·卢汉吼了一声,“真龙不是暗帝。而且海丹的肯定只是伪龙。”
“让我们继续听帕登先生说话。”村长说道。但人群并没有立刻平静下来,人们的喊嚷声越来越大。
“就像暗帝一样坏!”
“是龙毁灭了世界,不是吗?”
“灾难都是因他而起的!是他造成了疯狂之年代!”
“你知道预言!当真龙转生时,过去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和现实相比也会如同美梦一样甘甜!”
“那只不过是另一个伪龙而已。一定是!”
“这又有什么分别?你难道忘记上一个伪龙了?他也发动了战争,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对不对,帕登?他甚至攻打过伊利安城。”
“这是个邪恶的时代!以前二十几年里都没有人宣称自己是转生真龙,最近五年里却出来了三个。邪恶的时代!看看天气就知道了!”
兰德、麦特和佩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麦特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佩林却担忧地皱起了眉。兰德清楚地记得所有那些伪龙的故事,虽然他们最终都以死亡或失踪结束,没有实现任何预言中的功业,但他们造成的灾难非常可怕。整个国家都被战争撕裂,城市村镇陷入战火,人命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纷纷陨落,难民如同羊群一般拥塞道路。卖货郎和商人们都是这样说的,两河人对此并不怀疑。许多人都说,当真龙转生时,世界就会终结。
“停下来!”村长喊道,“安静!不要被自己的胡乱猜疑吓倒。让帕登师傅告诉我们关于那个伪龙的事。”人群开始安静下来,但森布仍然拒绝闭嘴。
“那真的是伪龙吗?”茅屋匠不带好气地问。
布朗眨眨眼,仿佛有些吃惊。然后他大喝一声,“别傻了,森布!”但森布还在煽动群众。
“他不可能是转生真龙!光明救我,他不可能是!”
“森布你这个老傻瓜!你想要倒霉,对不对?”
“你这样和呼喊暗帝的名字有什么不同!你被龙附身了吗,森布!你想要伤害我们所有人吗?”
森布带着挑衅的神情看着周围,似乎是想要用目光封住众人的口。他提高了声音:“我没有听到帕登说这一个是伪龙,你们听见了吗?用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应该已经齐膝高的庄稼在哪?往年春天在一个月前就来了,为什么今年却迟迟不来?”几个人怒气冲冲地大喝着让森布住口。“我不会沉默的!我也不喜欢谈论这种话题,但我不会把头埋在毯子下面,等待塔伦渡口的人过来割开我的喉咙。当然,我不会听任帕登的摆布,这次不会。说话啊,卖货郎。你都听到了什么样的消息?嗯?这次是伪龙吗?”
对于这些可怕的消息和人们的恐慌,帕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的神情。他只是耸耸肩,将一根皮包骨的手指按在鼻侧。“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前,又有谁能知道?”他停了一下,脸上又露出那种诡异的微笑。他的视线扫过人群,仿佛正在估量人们会怎样反应,而且觉得这样很有趣。“不过,我知道,他能使用至上力。有些伪龙不能,但他可以。在战场上,地面会在他敌人的脚下爆裂;只要他喊一声,厚重的墙壁就会倒塌。闪电会落在他手指点中的地方。告诉我消息的那些人都是很可信的。”
人群一片死寂。兰德望向自己的朋友。佩林似乎正在看着某种他所厌恶的东西。只有麦特仍然显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谭姆脸上的表情并不比平时多多少,他将村长拉到身边,但还没有等他说话,伊文·芬加已经抢着说道:“他会发狂,然后死掉!在传说里,能够导引至上力的男人最终一定会发狂,然后渐渐虚弱,自己也死掉。只有女人能碰触至上力。他不知道这个吗?”森布挥手抽他的嘴巴,被他一弯腰躲了过去。
“够了,男孩,”森布冲着伊文的面孔摇晃他满是筋瘤的拳头,“你应该知道尊重长辈。这些事情是应该由长辈们谈论的。立刻滚开!”
“镇定,森布,”谭姆说道,“这孩子只是好奇。你不需要有这种愚蠢的表现。”
“不要忘了你的年纪,”布朗也说道,“也不要忘了你是村议会的一员。”
森布满是皱纹的脸变得越来越黑,最后几乎变成了紫色。“你们知道那小子说的是哪种女人。不要冲我皱眉,卢汉,还有你,克劳。这是个讲品行的村庄,住在这里的是有品行的人。让帕登在这里谈论操纵至上力的伪龙已经够糟糕了,不要再让一个对龙着魔的蠢小子胡说什么两仪师的事了。有些事情是不应该拿出来讨论的。无论你们让那个蠢走唱人表演什么故事都可以,我不在乎。但讨论这种事情不是正经人应该做的。”
“我没有看到、听到或嗅闻到任何不能谈论的事,”谭姆说。而帕登还一副话没说完的样子。
“两仪师已经介入了这场战争,”卖货郎说,“一队两仪师已经从塔瓦隆出发,赶往南方。因为那个龙能使用至上力,所以只有两仪师能击败他,并将他处理掉——如果他真的能被击败的话。”
人群中有人发出大声的呻吟,就连谭姆和布朗也皱起眉头,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村民们彼此挤得更紧,有些人用斗篷裹紧了身子,虽然风力减弱了。
“当然,他会被击败的。”有人喊道。
“伪龙到最后总会被击败的。”
“他一定会被击败,不是吗?”
“如果他没有被……?”
谭姆终于能低声向村长耳语了一些什么,布朗不时点点头,同时竭力躲避着周围的喧哗。等到谭姆说完,布朗向村民们大声说道:“所有人都听着。安静下来,听我说!”人们的喊声变成微弱的嘟囔。“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外界资讯了。村议会一定要对此事进行讨论。帕登先生,希望你能和我们一同到旅店去。我们有问题要问你。”
“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也许正是我现在想要的。”卖货郎一边回答,一边发出呵呵的笑声。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在外衣上蹭蹭手掌,带着愉悦的神情拉直了斗篷。“能否照看一下我的马匹?”
“我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不止一个声音在表示反对。
“你们不能带走他!我的妻子让我来向他买针线呢!”说话的是维特·康加。立刻有几道目光转到他身上,他急忙缩起了肩膀。
“我们也有权力问他问题。”人群中还有人在喊,“我……”
“安静!”村长大吼一声,“等村议会问过之后,帕登先生就会回来告诉你们他的全部消息,也把他的锅和针线卖给你们。胡!泰德!把帕登先生的马牵到马厩去。”
谭姆和布朗走到卖货郎两旁,村议会的其余成员聚在他们身后。这一队人很快就走进了酒泉旅店。旅店的大门在那些试图跟着挤进去的村民面前被重重地关上。人们在门上敲打,换来的是村长最后一声大喝:
“回家去!”
人们仍然聚集在旅店前面,议论着刚才卖货郎说的那些话,探究着那些话的含意,以及村议会要问卖货郎什么样的问题,为自己无法旁听并亲自提问而感到忿忿。有些人从旅店的前窗向里面窥望。有几个人想要从胡和泰德那里打听出一些消息,最终却仍是一头雾水。这两名头脑迟钝的马夫只是含混不清地应了两声,就跑去给帕登的马卸马具了。等到最后一匹马被牵走之后,他们就再也没露过面。
兰德没有加入到熙攘的人群中。他坐到古老地基的边上,收紧斗篷,双眼盯着旅店的大门。海丹、塔瓦隆,这些名字陌生而又令人兴奋。这些地方只有在卖货郎带来的消息和商人保镖的故事中才会出现。两仪师、战争、伪龙——这些都应该是晚上壁炉前故事里的素材。兰德相信自己更能接受的还是暴风雪和狼。但在两河以外的那个世界一定会有些不同,就像走唱人故事里的那个样子。一场探险。一场长久的探险。一生的探险。
渐渐地,村民终于散开了。每个人都在低声嘟囔着,一边不停地摇着头。维特·康加又盯着那辆马车发了一阵愣,仿佛是想要从里面再找出一个卖货郎来。最后,旅店门前只剩下了几个年轻人。麦特和佩林都坐到了兰德身边。
“真不知道走唱人会怎样传诵这段历史,”麦特兴奋地说,“也许我们真的应该去看一眼那个伪龙?”
佩林摇摇满是鬈发的头,“我不想看到他。也许去别的地方看看还可以,但他绝不要出现在两河,那将意味着战争。”
“而且两仪师也会尾随而至,”兰德说,“难道你们真的忘了是谁毁灭了世界?也许那场劫难是龙引发的,但真正毁灭世界的是两仪师。”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麦特缓缓地说,“是一名羊毛商的保镖说的。他说,龙会在人类最需要的时候转生,并且拯救我们所有的人。”
“嗯,如果那个保镖相信这种故事,他就是个傻瓜,”佩林坚定地说,“你会相信这种故事,那你也是个傻瓜。”佩林的声音里没有怒意,他不是那种容易发火的人。只是麦特的奇思怪想有时的确会让他生气,所以他的声音也难免变得严厉了一点。“我想,那个保镖大概也认为在这一切之后,我们会生活在一个新纪元里吧?”
“我没有说我相信他的话,”麦特表示反对,“我只是听他这样说过。奈妮薇当时也在场。那时我还以为她会剥掉我和那个保镖的皮。那个保镖说有好多人都信这个故事,只是他们不敢说出来。他们害怕两仪师和圣光之子。奈妮薇发火之后,他就没有再说任何话了。后来奈妮薇警告了那名羊毛商,羊毛商说以后再也不会带那个保镖来了。”
“这样做是应该的,”佩林说,“龙会拯救我们?听起来像是科普林式的胡说。”
“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危难,竟然要龙来拯救?”兰德喃喃地说道,“这和向暗帝求助有什么区别。”
“保镖没有说,”麦特闷闷不乐地回答,“他也没有说什么新纪元之类的话。他只是说,世界会因为真龙的到来而破裂。”
“我们肯定需要拯救,”佩林干巴巴地说,“再一次世界崩毁。”
“烧了我吧!”麦特吼道,“我只是告诉你们那个保镖说的话。”
佩林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两仪师和那个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龙会留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也许那样两河能躲开一场灾难。”
“你认为她们真的是暗黑之友吗?”麦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谁?”兰德问。
“两仪师。”
兰德瞥了佩林一眼,后者耸耸肩。“那些故事——”兰德刚一开口,就被麦特打断了。
“并非所有故事都说她们是暗帝的奴仆,兰德。”
“光明啊,麦特,”兰德说,“两仪师毁灭了世界。你还想确认什么?”
“大概是吧。”麦特叹了口气。但笑容很快又浮现在他的嘴角。“老比力·康加说两仪师和暗黑之友根本就不存在。他说他们只是人们的传说。他还说他也不相信有暗帝。”
佩林哼了一声,“不是科普林就是康加,你认为他还说得出什么好话?”
“老比力说了暗帝的名字。我打赌你们不知道这个。”
“光明啊!”兰德大喘了一口气。
麦特的嘴咧得更开了。“那是去年春天的事。那以后不久,他的田里就生了土蚕,但别人家的却没有。他们家的人也都得了黄眼热。不过我只是听说他说了那个名字。他现在仍然说他不相信暗帝存在,但我要他说出暗帝名讳的时候,他就拿东西扔我。”
“你竟然愚蠢得会做这种事?麦特·考索恩。”奈妮薇·爱米拉走到他们面前。她的黑辫子从肩头垂挂下来,辫梢仿佛已经因为生气而炸了开来。兰德急忙站起身。伊蒙村的乡贤年轻貌美,身材苗条,头顶几乎不超过麦特的肩膀。但她此时却仿佛比这三个男孩更高,让他们有着十足的压迫感。
“我不怀疑比力·康加会干出这种蠢事,但我本以为至少你还有一点理智,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了,麦特·考索恩,但看起来你还离不开妈妈的围裙。下一次,你大概要亲口说出暗帝的名字了。”
“不,乡贤,”麦特想要反驳,但他的样子仿佛是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是老比力,我是说,是康加师傅说的,不是我!该死的,我……”
“管住你的舌头,麦特!”
兰德站得更直了一些,虽然奈妮薇的眼睛并没有瞪着他。佩林同样显得非常困窘。以后他们肯定会抱怨自己竟然会俯首帖耳地听从一名如此年轻的女子的教训。但站在奈妮薇面前的时候,他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奈妮薇当长辈对待,特别是当她生气的时候。实际上,几乎所有伊蒙村人都会有这样的抱怨,只是没有人敢让这种抱怨传进奈妮薇的耳朵。奈妮薇手中的棍子一端是大棒,一端是藤条,她有义务抽打任何傻瓜的脑袋、手臂和腿,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年纪和地位。
乡贤的震慑力让兰德一开始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身边那个人。当兰德发现自己的疏忽时,他开始考虑尽快溜走,无论奈妮薇会对他的失礼有什么样的反应。
艾雯站在乡贤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专注地看着兰德。她和奈妮薇的身高相仿。现在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嘴唇紧紧地抿着,和奈妮薇的表情一样充满了不赞同。在灰色软斗篷兜帽的阴影里,她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中没有丝毫笑意。
兰德比艾雯年长两岁,这应该能让他在两个人的关系上取得一些优势,只是事实并非如此。兰德不像佩林那样,能够流畅自若地和女孩们交谈。而当艾雯用这种专注的神情看着他,仿佛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时,他甚至连一句合适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也许他应该等奈妮薇一说完话就立刻逃开。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虽然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时奈妮薇说道:“兰德·亚瑟,如果你能不像木头脑子的羊羔一样只盯着我的背后,也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这三头大牛会糊涂到谈论这种事情?”
兰德哆嗦了一下,急忙将目光从艾雯身上移开。乡贤说话的时候,艾雯的脸上露出令人不安的微笑。奈妮薇的语气仍然很严厉,但脸上却同样露出某种仿佛洞悉隐情的微笑。最后就连麦特也笑出了声。一听到麦特的笑声,乡贤立刻绷起了脸,随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麦特,让麦特把后面的笑声都噎回到了喉咙里。
“嗯,兰德?”奈妮薇说。
兰德从眼角里看见艾雯仍然在笑。她到底觉得什么事那么好笑?“我们谈及这样的事情也是自然的,乡贤,”兰德急忙说道,“那名卖货郎……帕登·范……啊……帕登先生带来了海丹出现伪龙的消息,还有战争和两仪师的消息。村议会甚至认为需要和他单独谈一谈。所以,我们怎么可能还会谈论其他事情呢?”
奈妮薇摇摇头:“所以卖货郎的马车就被扔在这里了。因为艾玲太太一直没有退烧,所以我到现在才能过来。村议会在询问卖货郎海丹发生的事情?当然,他们只会乱问一通,根本提不出关键的问题。只有妇议团才知道什么是有用的。”她用力抻了抻肩头的斗篷,走进酒泉旅店。
艾雯没有跟随乡贤进去。当旅店大门在奈妮薇身后关闭时,她已经站到了兰德面前。她的表情不再阴沉了,但她一眨不眨的双眼仍然让兰德感到不安。兰德向自己的朋友们看过去,但他们却远远地躲开了,嬉笑着抛弃了他。
“你不应该让蠢麦特把你也搞糊涂,兰德,”艾雯的神情就像他们的乡贤一样严肃。但她又突然笑了起来,“自从你十岁那时,森布在他的苹果园里抓住你和麦特那次以后,我就没见到过你这副模样了。”
兰德不安地挪动着双脚,又瞥了一眼他的朋友。他们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麦特一边说着话,一边还在兴奋地打着手势。
“明天你会和我跳舞吗?”这不是兰德要说的话,但他现在满心只有尴尬和局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艾雯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下午吧,上午我会很忙。”
远处忽然传来佩林的惊呼声,“走唱人!”
艾雯朝那两个人转过身,但兰德伸手捉住了她的胳膊,“要忙什么?”
尽管天气很冷,艾雯还是放下斗篷的兜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头发捋到肩膀前面。上次兰德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还如同黑色的波浪一样垂在背后,只用一根红色的头带系住,现在这一头秀发已经被结成了一根长长的辫子。
兰德盯着那根辫子,仿佛盯着一条毒蛇,然后他偷偷瞥了一眼春日柱。现在那根柱子孤零零地立在绿坪上,正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上午,已经进入婚龄的未婚女子会围绕春日柱跳舞。兰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以前还从没有想过他和她会同时进入适婚年纪。
“只是到了结婚的年纪,”兰德低声嘟囔着,“又不代表就要结婚,不是说立刻就要结婚。”
“当然不是。或者永远都不。”
兰德眨眨眼,“永远?”
“乡贤几乎是不会结婚的。你知道,奈妮薇正在教导我。她说我有这样的潜质,我能学会听风。奈妮薇说并非所有乡贤都能听风,即使她们自称有这样的能力。”
“乡贤!”兰德叫了一声。他疏忽了艾雯眼睛里闪烁着警告的光芒。“至少再过五十年,奈妮薇还会是这里的乡贤。你要一辈子都当她的学徒吗?”
“还有别的村子,”艾雯激动地回答,“奈妮薇说,塔伦渡口北边的村子总是从外面选择乡贤。他们认为外地人会公平地对待他们村中的每一个人。”
兰德搞笑的心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离开两河?那样我就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反正你也根本不关心我要做什么。”
“没有人会离开两河,”兰德继续说道,“也许塔伦渡口会有人离开,但那里的人本来就很奇怪。他们根本就不像两河人。”
艾雯气恼地叹了口气,“好吧,也许我也很奇怪。也许我想去看看那些故事中描述的地方。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当然有。我也会做白日梦,但我知道白日梦和事实之间的区别。”
“难道我就分不清吗?”艾雯怒不可遏地说着,转过身,将后背朝向兰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我。艾雯?”
艾雯用斗篷裹紧身体,仿佛那是一道将兰德挡在外面的墙壁。然后她僵硬地向远处走了几步。兰德用力抓了抓头发。该怎样向她解释?这不是艾雯第一次误解他的话了。看艾雯现在的样子,兰德知道自己只要说错一句话就会很糟糕,但他又觉得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这时麦特和佩林又走到了兰德身边,艾雯完全没有理会他们。他们犹豫地看着艾雯,然后挤到了兰德身边。
“沐瑞也给了佩林一枚硬币,”麦特说,“和我们的一样。”他停了一下,才又说道,“佩林也看见了那个黑衣人。”
“在哪里?”兰德问,“什么时候?有没有其他人也看到他了?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佩林缓缓地抬起一双大手,示意他们说慢一些,“一次问一个问题就好。我是在村子边上看见他的。就在昨天黄昏的时候,那时他正打量着铁匠铺。他让我直打哆嗦。我告诉了卢汉师傅,但是当卢汉师傅去看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人了。卢汉师傅说我看到的是影子。但等我们封起炉火,收拾好工具回家的时候,他却带上了他最好的铁锤。以前他从没有这样做过。”
“那就表明,卢汉师傅相信你,”兰德说,但佩林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我问了他为什么要带上铁锤,他只是说也许会有狼闯进村子。也许他认为我看见的就是狼,但他应该知道,不管光线怎么昏暗,我也能辨别出是狼还是骑在马背上的人。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没有人能让我改变我的想法。”
“我相信你,”兰德说,“记住,我也看见了。”佩林满意地应了一声,似乎他原本对此并不是很有信心。
“你们在说什么?”艾雯突然问。
兰德很后悔自己没有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他应该意识到艾雯既有耳朵,又有好奇心。麦特和佩林只是像两个傻瓜一样地笑着,忙不迭地把遭遇黑衣骑士的事情向艾雯描述,只有兰德保持着沉默。他知道麦特和佩林讲述完之后,艾雯会说些什么。
“奈妮薇是对的,”等到两个男孩安静下来之后,艾雯翻着眼睛说道,“你们根本还没有到能离开妈妈的年纪。你们知道,总有人会骑马,但骑马的人不是怪物。那种怪物只会出现在走唱人的故事里。”兰德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一切都和他预料中的一样。艾雯又转向了兰德,“而你也在散播这种故事。有时候你真是没脑子,兰德·亚瑟。这个冬天已经很可怕了,不需要你再来吓唬小孩子们了。”
兰德酸涩地咧咧嘴。“我什么都没有散播,艾雯。但我确实看见了,那绝对不是出来找牛的农夫。”
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张开口,但没有等她说出一个字,旅店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