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暴将临

第二天早晨,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奈妮薇清醒过来,仍然能感觉到心中的怒意,同时还有一种恶劣天气即将来临的感觉。但窗外仍然灰色的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又是烤箱般的一天。她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因为翻来覆去而粘在身上。她曾经十分信任自己听风解语的能力,虽然这种能力在她离开两河之后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并没有完全抛弃她。

等待着使用洗脸盆,以及听伊兰讲述在她离开爱莉达的书房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无法让她心情变好。她自己的夜晚全都浪费在塔瓦隆的大街小巷里,那里除了她之外,有的只是鸽子、老鼠和一堆堆垃圾。这让她吃了一惊,塔瓦隆一直都是一尘不染的,爱莉达一定已经把这座城市完全抛于脑后了。有一次,她透过南港附近一座酒馆的窗子瞥见了莉安,但当她跑进去的时候,大厅里只剩下刚油漆过的蓝色桌子和长凳。她早就该放弃了,但麦瑞勒最近一直在为难她,她想不在良心上有任何亏欠地告诉那个女人,她确实是努力过了。奈妮薇从没见过或听说过有谁像麦瑞勒这样,对虚假的借口敏感而又严厉。当她昨晚走出特·雅兰·瑞奥德的时候,发现伊兰的戒指已经放回桌上,而伊兰正在熟睡。她白费的力气实在是够多的,而现在,听到那六名两仪师差点送掉了性命……就连正在柳条笼子里叽叽喳喳唱歌的小鸟,都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她们以为她们无所不知,”奈妮薇轻蔑地嘟囔着,“我跟她们提过噩梦的事,我警告过她们,而且昨晚还不是我第一次警告她们。”但六位两仪师并没有因为她的警告而免于接受治疗。这件事很可能会有一个更加可怕的结局——这全都是因为她们的刚愎自用。她用力揪了几下辫子,她已经因为这种动作过于频繁而延迟了编辫子的速度。罪铐的手镯有时候会勾住头发,不过她并没有将它摘下来的意思。今天应该是伊兰戴这只手镯了,只是她不想把它交给伊兰,正如同她不想把它挂在墙上。通过这只手镯,她能感觉到一阵阵担心和恐惧的情绪,但最为强烈的还是深深的挫败感。毫无疑问,“玛丽甘”正在准备早餐,被迫操持杂务显然比成为阶下囚更让她痛苦。“想一想,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有好处的,伊兰。为什么大费唇舌警告别人后,你自己反倒陷入那种窘境了?你没解释这一点。”

仍然在用毛巾擦脸的伊兰打个哆嗦:“想置身其外并不容易,毕竟那种规模的噩梦需要我们共同的力量才能压制下去。也许这次她们能学会要谦逊些,也许今晚和智者们的会面,不会那么糟了。”

奈妮薇暗自点点头,事情的确如她所料。不是指雪瑞安她们的事,她并不认为她们真的会变得谦逊,两仪师变谦逊时,连山羊也能拍打着翅膀飞舞了,而智者比她们更加骄傲自大。她指的是伊兰。这女孩八成是自愿踏入噩梦的,不过她绝不会承认这点。奈妮薇甚至怀疑,伊兰会以为承认自己的勇气是一种狂妄自大的行为,或者是伊兰从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勇敢。奈妮薇真羡慕伊兰的勇气,也真希望伊兰能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想我看见兰德了。”这句话让伊兰的毛巾掉进了脸盆里。

“他是以肉体进去的吗?”智者们认为这种行动是非常危险的,它会让一个人失去某些他身为人的基本要素。“你要警告他别这样做。”

“他什么时候能听进一句好话?我只是瞥见他一眼。也许他是在梦中偶然擦过了特·雅兰·瑞奥德。”这不太可能。兰德为自己的梦设下了很强的防护结界,不可能会接触到梦的世界。他又不是梦行者,也没有特法器,所以他只可能是带着肉身进入那里。“也许另一个看上去有些像他的人。我说过,我只是瞥见他一眼,在白塔前的广场上。”

“我应该去那里找他的。”伊兰嘟囔着,将脸盆里的水倒进夜壶里,然后让出了盥洗架前的位置。“他需要我。”

“他需要很多东西。”奈妮薇恼怒地重新在脸盆里倒上水。她讨厌用放了一夜的水洗漱,这些水都不凉了,这里再也没有凉水这种东西。“应该有人每周抽他一记耳光,让他不要忘记最基本的道理,让他记得要走正道。”

“这不公平,”伊兰将一件干净的衬衣套过头顶,让自己的话音变得有些模糊,“我一直都在担心他。”她的脸从领口冒了出来,写在脸上的担忧远远超过了气恼。然后她从墙上拿下一件镶边白裙装:“我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在担心他!你觉得他会无时无刻地想念我吗?他肯定不会。”

奈妮薇又点点头,虽然她心里不是特别赞同伊兰。兰德知道伊兰安全地留在两仪师身边,虽然他不知道伊兰真正身处何方,而兰德自己何曾有过安全可言?她朝脸盆弯下腰,岚的戒指从衬衣里滑脱出来,悬挂在皮绳上。不,伊兰是对的,无论岚在做什么,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不会像自己想念他那样想念自己,程度连一半都不到。光明啊,让他活下来吧,即使他已将我完全忘记。但一想到真的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奈妮薇又恨不得把辫子连根拔下来。幸好她的手已经被毛巾和肥皂塞满了。“你不能整天想着男人,”她有些生气地说,“即使你真的想成为绿宗两仪师。昨晚她们都找到了什么信息?”

说来话长,但大部分是废话。没多久,奈妮薇就坐到伊兰的床上,倾听伊兰的描述,向伊兰提问。但伊兰的回答也没能告诉她更多的信息,毕竟没有亲眼看见文件,只是听到两仪师们透露的一麟半爪。爱莉达终于知道了兰德发出的特赦令,她又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关于白塔在和各国的统治者们取得联系的证据,也许实际上会是一个好消息,这样会在评议会的屁股下点上一把火,一定要让她们行动加快。爱莉达派遣使者去见兰德,这个讯息确实让人担心,但兰德不可能会愚蠢到听信爱莉达的话。他会吗?伊兰听到的毕竟是太有限了。而兰德将狮子王座放到高台上又是为什么?他是如何看待王座的?他也许是转生真龙,还有艾伊尔人嘴里的那个卡什么,但他逃不掉一件事——是奈妮薇把他从一个孩子拉扯大,揍他的屁股对奈妮薇来说,就像家常便饭。

伊兰把衣服全部穿好之后,丢下一句“剩下的我以后再告诉你”,就匆匆地跑出了门。

奈妮薇嘟囔了几句,开始不慌不忙地穿起了衣服。伊兰今天要第一次给初阶生上课了,奈妮薇还没被允许这样做。即使她还没接到这样的任务,她也还有魔格丁要对付。魔格丁很快就会做完早餐了。

但让奈妮薇感到麻烦的是,当她找到魔格丁的时候,这个女人双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正浸在肥皂水里。罪铐的银项圈看上去十分抢眼。魔格丁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另外十几名妇人在卖力地用洗衣板搓洗着衣服。这里是一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许多冒着蒸汽的煮水锅分散在院子各处。还有更多的人将洗净的衣物挂在一排排晾衣绳上,成堆的亚麻床单、内衣和各种纺织品在等待着被放进洗衣盆里。奈妮薇觉得魔格丁望向她的目光,仿佛是洒在她身上的一勺热油。憎恨、羞愧和愤怒的情绪透过罪铐滚滚而来,几乎淹没了其中的每一点恐惧。

负责管理这地方的是尼奥妲——一个瘦得像根棍子的灰发妇人。看见奈妮薇,她便挤开人群走过来。她以握持令牌的姿势拿着一根扁头短棒,暗色的羊毛裙系紧在膝盖上,以免沾到地上的泥巴。“早安,见习生,我想你是要找玛丽甘,对吧?”她平淡的声音里有一些尊敬的意思。但她知道,任何见习生都有可能被罚到这里洗上一天,或一个月的衣服,她对待这样的见习生绝不会比对待手下的洗衣妇更好。“嗯,我还不能让她走,我的人手缺得厉害。今天我的一个女孩结婚了,另一个逃走了,还有两个不能干粗活,因为她们怀孕了。两仪师麦瑞勒告诉我能用她。也许我只能放她离开一两个小时,也许。”

魔格丁抬起头,张开了嘴,但奈妮薇用一个凶狠的眼光(她同时也在手镯上加了些力气)让魔格丁又把嘴闭上,埋头去工作了。魔格丁只会说一堆不合时宜的话来——她应该是一名乡下妇女,但她的伪装总是会出各种各样的纰漏——这会让她被静断,然后被砍头。奈妮薇和伊兰的下场也不会比她好多少。当魔格丁一边悄声嘟囔着,一边重新趴到洗衣盆上的时候,奈妮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强烈的羞耻和愤怒几乎冲破了罪铐。

奈妮薇努力向尼奥妲挤出一丝微笑,嘟囔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大步走向一个公共厨房,去那里找早餐吃。又是麦瑞勒。她想知道,这名绿宗两仪师是否和她有什么私人恩怨。她也想知道,看管魔格丁的工作是不是要让她永远被坏脾气缠绕着。自从给这个女人戴上罪铐之后,她已经在像吃糖一样吃鹅薄荷了。

在陶土杯里倒满蜂蜜茶,从烤炉中拿出一个热的小圆面包,她边吃边离开了厨房。汗水不停地从她的脸上渗出来,即使还只是早晨,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和干燥了,正在升起的太阳在森林上方洒下了一片明亮的金光。

泥土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一般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两仪师以优雅的步伐踱过街道,完全无视灰尘和炎热,神秘的面孔后面隐藏着神秘的使命。护法跟在她们身后,冰冷的眼神从驯服的外表下流露出狼的杀意。到处都是士兵——成队列行进的步兵和成群的骑兵。奈妮薇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明明在树林里有自己的营地,却还被允许拥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孩子们也在街道上玩耍,他们经常用木棍当成刀枪,模仿士兵们的样子。穿白衣的初阶生小跑着穿过人群,去完成她们的差事。仆人们的动作比初阶生要慢一些。女仆们抱着从两仪师床上换下来的床单,或者是提着装满面包的篮子。男人们赶着装满木柴的牛车,提着箱子,或者是扛着整只绵羊送到厨房去。沙力达并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这个村子现在几乎已经要爆开来了。

奈妮薇一直在向前走着。见习生的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除非她在教导初阶生,或者是单独研究自己选择的题目,或是选择与两仪师共同研究某个项目。不过一名无所事事的见习生很容易被两仪师捉去做事情,她不打算把这一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帮某位褐宗两仪师编纂书籍目录,或者是为一位灰宗两仪师抄写纪录簿。她痛恨抄写,只要她在纸上落下一滴墨点,就会招来一顿责备。即使一切平安,两仪师也会慨叹她的笔迹没有文书员的整洁。所以她装作匆忙的样子,不停地在人群中来回穿行,一边搜寻着史汪和莉安。她已经郁积了足够的怒气,即使没有魔格丁也能导引了。

每次她感觉到胸前那个沉重的金戒指时,她都会想,他一定要活着,即使他已经忘了我,光明啊,让他活着吧!当然,这个想法只会让她更加生气。如果亚岚·人龙真的忘记了她,她一定会让他清醒过来。他必须活下来。护法经常会死于为两仪师的复仇中——没有一个护法会让其他事情阻碍复仇,这几乎就像太阳会升起来一样确定——但现在岚并没有为沐瑞复仇的可能,就像沐瑞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岚也无法为她复仇一样。沐瑞最后是和兰飞儿同归于尽的,所以他只能活下来。但她为什么又会对沐瑞的死有罪恶感?没错,岚已经从沐瑞那里解脱了,但她什么都没做过。只是当她得知沐瑞已经死去的时候,无论有多么短暂,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为了岚的自由而欣喜若狂,而不是为沐瑞感到哀伤。她不能让自己摆脱这个羞耻,这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让她生气。

突然间,她看见麦瑞勒正朝她走过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黄头发的柯利·曼金,她的三名护法之一。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已经像石头一样坚硬了。这名两仪师的脸上表现出决绝的神态,完全看不出她昨晚有什么样的经历。奈妮薇不知道麦瑞勒是不是在找她,但她还是快步躲进了一栋高大的石砌建筑里面,这栋建筑曾经是沙力达的三座旅店之一。

宽敞的大厅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并且被布置成会客室。它的石膏墙壁和高天花板也都修补好,墙上也悬挂了一些颜色鲜亮的织锦。几块彩色的小地毯被分散地铺在地板上,地板已经被打磨平整过了,虽然还没有被打蜡抛光。在阳光下奔波许久之后,这个阴凉的大房间确实让人感觉到些许凉爽。

洛根傲慢地站在一个没有生火的高大壁炉前,身上的绣金红外衣被他拢在身后。蕾兰·艾卡辛正用警戒的眼神看着洛根,她的蓝色流苏披肩让这个场合显得很正式。蕾兰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平时总是显得十分威严,但有时她又会给予别人温暖的微笑。她是沙力达白塔评议会蓝宗的三位守护者之一。今天奈妮薇一走进这里,就注意到她锐利的眼神。

屋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穿着华丽的刺绣丝衣,佩戴着黄金珠宝。这三个人的头发都已经变成了灰色。其中一个男人的头发几乎掉光了,下巴上被修得平整方正的胡须和上唇留得很长的胡子倒是很茂密。他们是掌握实权的阿特拉贵族,前天,他们在强大卫队的护送下来到这里。他们忌惮这支由两仪师在境内聚集起来的军队,而他们彼此之间也同样有着深深的猜忌。阿特拉人效忠的对象是他们的领主或城镇,却对这个被称作阿特拉的国家没什么忠心。没有多少贵族会向国家缴税,或者是留意居住在艾博达的女王有什么旨意,但他们会注意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的军队。只有光明知道,真龙信众流传的谣言在他们之中产生了什么影响。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全都忘了对彼此的傲慢和要对两仪师摆出的威仪,三双眼睛全都紧盯着洛根,仿佛他们看见的是一条色彩鲜艳的巨型毒蛇。

屋里的最后一个人是古铜色皮肤的布尔·沙尔伦。他看上去就像是从一株老树根中雕出来的一样,但能在瞬间就敏捷地动武。蕾兰的这名护法是这里唯一警戒洛根的人(理论上,洛根在沙力达是拥有个人自由的),现在他的主要责任是保护这个男人不会被来访者用匕首刺穿心脏。

就洛根而言,他在这些人的注视下倒是很有精神。这个留着披肩卷发的高大男人皮肤黝黑,面容英俊而坚毅,看上去就像一只鹰一样骄傲、自信。但点燃他眼中光芒的,是一个对于复仇的承诺,即使他不能报复所有他想报复的人,至少他在这件事上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在我自称为转生真龙的前一年,六名红宗两仪师在柯杉墨勒找到了我。”奈妮薇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说话,“她们之中领头的人叫佳纹达,但一个叫贝拉辛的和我谈得最久。她们跟我提到了爱莉达,似乎是她知道她们的目的。她们在我睡觉的时候找到了我,当她们屏障我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完了。”

“两仪师——”那名女贵族厉声说道。这名矮壮的女人有一双凶狠的眼睛,一道细长的疤痕横过她的脸颊(奈妮薇觉得女人脸上出现这样的疤痕,实在是很不协调),当然,阿特拉女人以性情暴烈著称,但在大多数时候是有些夸大其词了。“两仪师,怎么能确认他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确认,莎伦娜女士,”蕾兰平静地说,“但有一个不能说谎的人向我确认过,他说的是实话。”

莎伦娜的表情没改变,但双手在背后握成了拳头。她的同伴之一,那名高个子、面容憔悴、头上灰发多过黑发的男人将两只拇指都插进剑带里,竭力装出从容的样子,但他抓住剑带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就像我说的那样,”洛根继续带着平静的微笑说道,“她们找到了我,让我选择当场死亡或者接受她们提供给我的一切。真是个奇怪的选择,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但我在那时没时间多想。她们没有说以前是否也这样做过,但我觉得她们对于这种事倒很熟悉。她们没告诉我理由,但现在看来,她们的理由是很清楚的。扶植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让他得到一点光荣,然后扳倒一名伪龙,但……”

奈妮薇皱起眉。洛根的语气是如此随意,仿佛一个男人正在谈论一天的狩猎。他说的是自己的陨落,但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爱莉达棺材上的一根钉子,也许是整个红宗的棺材。如果是红宗两仪师将洛根推上了转生真龙的宝座,难道她们不曾对高林·罗加德和马瑞姆·泰姆做同样的事?也许历史上所有的伪龙都是这样产生的?奈妮薇能看见这样的想法出现在阿特拉人的脑海里,如同推动石磨的齿轮,先是吃力而缓慢的,然后整个磨坊运转得愈来愈快。

“在一整年的时间里,她们帮我躲避其他两仪师,”洛根说,“只要有两仪师接近我,她们就会给我送信来,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在我正式宣布为转生真龙、开始聚集追随者之后,她们就送信告诉我国家军队所在的方位和数量,要不然你们以为我凭什么总是能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发动攻击?”他咧嘴一笑。其他的听众们此时动了一下身体,半是因为他的笑容,半是因为他的言词。

洛根痛恨两仪师,奈妮薇在勉强自己为他检查身体的几次机会中确认了这一点。自从明离开之后,奈妮薇还没能再找到这样的机会。而在以前的检查里,她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她曾经以为研究洛根能让她从另一个角度观察静断(虽然她像不了解男人本身一样,不了解他们是如何使用至上力的),但实际上,对洛根的研究比盯着一个没有光的黑洞还糟糕。那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个洞都没有。待在洛根身边只会让她感到不安,洛根总是用明亮如炬的双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有想要发抖的感觉。尽管她知道,只要洛根错动一根手指,她就会用至上力立刻将他压倒。洛根的目光里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轻薄,而是一种纯粹的轻蔑,虽然这种轻蔑从不曾出现在洛根的表情里,这些都只会让奈妮薇感到更加恐惧。两仪师已经让洛根永远地失去了至上力,奈妮薇能够体会到,如果有人对她做了这种事,她会有什么感受。无论如何,他不能向所有的两仪师复仇,他能做的只有摧毁红宗,而现在他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这是第一次三名贵族同时来到沙力达,迄今为止,每周大约都有一名阿特拉或莫兰迪的贵族来听洛根的故事。而每名贵族在离开的时候,似乎都被洛根压得透不过气来。比起洛根的故事,更让奈妮薇感到惊讶的是,两仪师们承认了黑宗的存在。不过,她们并不打算公开宣布这件事。差不多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她们并没有大肆宣扬洛根的故事。也许红宗做过这样的事,但她们毕竟是两仪师。大多数人是分不清两仪师宗派的。不管怎样,只有很少的人有机会来听洛根的故事——一些强大家族的家主。这些家族可以支持沙力达的两仪师,即使不是公开的;不管情况再糟,至少他们不会支持爱莉达。

“当更多两仪师来对付我的时候,佳纹达送信给我,”洛根说,“告诉我谁在猎捕我、她们在什么地方,这样我就能在她们发觉之前攻击她们。”蕾兰静美无瑕的面孔片刻之间严肃了许多。布尔握住了剑柄。在洛根被捕之前,有不止一位两仪师牺牲了。但洛根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反应。“红宗从不曾给过我虚假的情报,直到她们最后出卖我的时候。”

留胡子的贵族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洛根,显然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两仪师,他的追随者们该怎么办?他在白塔的时候也许是安全的,但他就是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被捉的。”

“这些追随者或者被杀,或者被捉,”面容憔悴的贵族插嘴道,“大多数都逃走了,一哄而散。我知道这些,两仪师。罗林·灭暗者的追随者在他们的主人被抓后妄想要攻击白塔,桂尔·亚玛拉桑的也是一样。我们记得很清楚,洛根的军队曾经穿越我们的土地,想要把他救出来。”

“你们不需要害怕这件事,”蕾兰向洛根抛去一个笑容,仿佛是一名女子在安抚被绳索拴住的狗,“他对荣耀已经失去了兴趣,现在只想为他过去造成的伤害做一些补偿。而且,我怀疑即使他发出召唤,他过去的追随者有多少会回到他身边?毕竟他曾经被装在笼子里送去塔瓦隆,并在那里遭到了驯御。”两仪师轻松的笑声得到了阿特拉人的应和,但两声干笑之后,他们又沉闷下来。洛根的面孔则如同铁铸的面具。

蕾兰突然扬起了眼眉,她注意到奈妮薇正站在门口。她和奈妮薇有过不止一次愉快的谈话,也赞扬过奈妮薇和伊兰所谓的新发现,但她会像任何两仪师一样责罚出错的见习生。

奈妮薇行了个屈膝礼,又指了指已经空掉的陶土杯:“请原谅,两仪师蕾兰,我必须把这个送回厨房去。”还没等两仪师说话,她已经跑过房间,从后门溜出去了。

奈妮薇的运气不错,现在她已经看不见麦瑞勒了,她不打算让另一位两仪师教训她一顿关于义务、克制和诸如此类的愚蠢东西。而奈妮薇的好运还不止于此,史汪就站在距离她不到三十步的地方。她站在街道中央,加雷斯·布伦站在她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能从他们两个背后挤过去。像麦瑞勒一样,史汪没有任何伊兰所说的那种被殴打的痕迹。如果她们没有就这么简单地走出梦的世界,由两仪师治愈她们的伤口,也许她们会对特·雅兰·瑞奥德有更多的尊敬。奈妮薇又向他们靠近了一些。

“你到底怎么了,女人?”加雷斯带着抱怨的口气对史汪说道。一头灰发的他叉开双腿,两只拳头叉在腰间,俯视着这名外表青春秀丽的女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大石头,汗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但他却仿佛丝毫不觉。“我只是赞美你把我的衬衫洗得很柔软,你却像是要把我的脑袋咬下来。我是说你看上去气色很好,不是想和你开战。我是在赞美你,女人,虽然我没有送你玫瑰花。”

“赞美?”史汪恶狠狠地看着他,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我不想让你赞美我!我不得不给你烫衬衫,你就高兴了?你是个比我想象中还小气的男人,加雷斯·布伦。难道你以为当军队开拔的时候,我会像营妓一样跟着你,希望得到你的赞美?还有,你不能对我喊什么‘女人’!那听起来就像是在喊‘狗儿,过来’!”

加雷斯的额角冒出几条青筋:“我高兴的是你信守承诺,史汪。而如果军队离开这里,我想你应该继续跟在我身边。我从没要求你立下这样的誓言,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那时只是想找机会开溜,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履行这个誓言,对不对?说到军队开拔,你在亲吻那些两仪师的脚时有没有听到什么讯息?”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史汪的情绪已从极度的愤怒变成冰冷的镇静:“这不在我的誓言范围内。”她的姿态像极了年轻的两仪师,挺直后背的身姿充满了冷静、傲慢与蔑视,只是面容没有那种长期接触至上力后的圆润无瑕。“我不是你的间谍。你效忠的是白塔评议会,加雷斯·布伦,为此你也立下了誓言。评议会将决定你的军队何时启程,听她们的命令,好好遵守吧!”

加雷斯的改变也如同闪电一样快。“你是个值得让我拔出剑的敌人,”他赞赏地笑了笑,“你会是一个更好的……”笑声突然变回一阵怒吼——“评议会,是吗?呸!你告诉雪瑞安,她最好不要再躲着我了。在这里能做的事情我已经都做了,告诉她,一头猎犬在笼子里被关久了,当真正有狼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是头猪了。我将这些人召集起来不是为了把他们拉到市场上去卖的。”加雷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便转头走进了人群。史汪盯着他的背影,紧皱双眉。

“你们都在说什么?”奈妮薇问。史汪愣了一下。

“与你无关。”史汪恨恨地说着,伸手抚平裙子,从她的反应看来,好像奈妮薇是故意在探听的。这个女人本来就不会和别人分享任何事情。

“别太在意。”奈妮薇有些僵硬地说,她关心的不是这个,“我还要继续对你进行研究。”她今天一定要有收获,哪怕这会要了她的命。史汪张开嘴,向周围看了看。“不,我没有带玛丽甘,而且现在我不需要她。自从我在你身上找到某种有可能治愈的线索后,你只让我接近了你两次!两次!今天我要研究你,如果不行,我就会告诉雪瑞安,你在违抗她的命令,你没有充分合作。我发誓我会的!”

片刻之间,奈妮薇以为对面的这名女子是要杀了她,但史汪只是恶狠狠地说:“今天下午。上午我很忙,除非你认为你想做的事比帮助你的两河朋友更重要!”

奈妮薇向史汪逼进了一步,街上的行人根本没注意她们,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她们对他有什么计划?你一直都说,她们还没决定该怎么做,但这次她们一定是有什么结论了。”如果她们真的有了结论,史汪会知道的,不管那些两仪师是否想让她知道。

莉安突然出现在她们身边,奈妮薇只能闭上嘴。史汪和莉安彼此瞪视着,挺起后背,仿佛是被关在同一个小房间里的两只陌生的猫。

“怎么样?”史汪紧绷着下巴低声说。

莉安哼了一声,她的卷发随着她甩头的动作飘舞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但说出的内容与她的表情和语气却完全不相称。“我竭力劝说她们不要那么做,”她呸了一声,动作很轻,“但她们对这件事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今晚你没办法见到那些智者了。”

“鱼肠子!”史汪咆哮了一声,转身就走。她迈着大步,速度并不比朝反方向走去的莉安更快。

奈妮薇几乎是颓丧地摊开了双手。她们两个只自顾自地说话,根本不在意她,仿佛她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这种忽视让人非常生气。史汪最好今天下午能如约出现,否则奈妮薇一定会想办法把她身子里的水分都拧出来,然后挂到太阳底下晒干!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把奈妮薇吓了一跳。

“应该把这两个家伙送到提亚娜那里去,让她们好好挨一顿鞭子。”蕾兰从奈妮薇背后走过来,先是看着史汪,然后又看了莉安一眼。她竟然这样到处偷偷摸摸听人谈话!洛根、布尔和那些阿特拉贵族都不在她身边。这位蓝宗两仪师整了整披肩:“当然,她们已经没有过去的身份了,但我以为她们至少可以保留一点端庄。如果她们真的在大街上互揪头发,这点体面也荡然无存了。”

“有些人就是合不来。”奈妮薇说。史汪和莉安那么竭尽全力地维持着她们彼此忿恨的样子,奈妮薇最起码也要帮她们一下。她真是痛恨别人悄悄溜到她背后。

蕾兰看了奈妮薇抓住辫子的手一眼,奈妮薇急忙将手放开,有太多人知道她这个习惯了,她也很努力地想改掉这个习惯。不过两仪师只是说了一句:“只要不会损害两仪师的尊严就好,孩子。侍奉两仪师的女人无论在私人事务上多么愚蠢,她们在公众场合也应有所保留。”奈妮薇当然不能对这种话给予任何评论,反正她说什么都可能祸从口出。“为什么你刚才会在我展示洛根的时候走进去?”

“我以为那里没人,两仪师,”奈妮薇急忙说道,“很抱歉,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她当然不能回答说她是为了躲避麦瑞勒。蓝宗两仪师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你认为兰德·亚瑟会怎么做,孩子?”

奈妮薇困惑地眨眨眼:“两仪师,我已经有半年没看见他了,我知道的只是我听说的一些讯息。评议会……两仪师,评议会对他做出了什么决定?”

蕾兰仔细端详着奈妮薇的脸,咬住了下唇,那双黑色的眼睛似乎能看进奈妮薇的脑子里去,只是其中充满了不确定:“真是个引人注目的巧合。你和转生真龙,以及那个名叫艾雯·艾威尔的女孩来自同一个村庄。她在成为见习生的时候,我们就对她寄予莫大的期望。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没等奈妮薇回答,她继续说道:“还有另外那两个男孩,佩林·艾巴亚和麦特·考索恩。我知道,他们两个同样是时轴,真是引人瞩目。还有你,尽管你还有许多不足,但你已经有了一些非同凡响的发现。无论艾雯在哪里,她也会做出我们无法企及的突破吗?你可以想象一下,你们在两仪师之中引起了多少讨论。”

“我希望她们都能说一些好话。”奈妮薇慢慢地说道。自从来到沙力达之后,特别是自从前往凯姆林的使节团被派出之后,她总是会被问到许多关于兰德的问题——一些两仪师只要一向她开口,就会提到这种事——但蕾兰的这一席话似乎和其他两仪师有所不同。这就是和两仪师交谈的困难之处,有半数时间,奈妮薇不知道她们真正的意思,或者她们有什么目的。

“你仍然希望能治愈史汪和莉安,孩子?”蕾兰说完之后点点头,仿佛奈妮薇已经回答了,然后她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想麦瑞勒是对的,我们对你过于纵容了。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发现,我们也许应该让瑟德琳管束你,直到你意识上的导引封锁被打破。想想你在这两个月的成绩。如果你打破了封锁,又会取得怎样的成绩。”奈妮薇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辫子,她很想插句话,很想小心地做出一些反驳。但蕾兰没有在意她的任何举动,也许这是最好的。“你帮不了史汪和莉安的,孩子,让她们忘记自己过去是什么人,满足于现在的自己吧!从她们的行为判断,现在唯一还让她们无法彻底忘记过去的就是你,还有你想要治疗她们的愚蠢尝试。她们不再是两仪师了,为什么还要抱着这种虚幻的希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以及一点轻蔑。毕竟,不是两仪师的人不能和两仪师相比,史汪和莉安在她们眼中已经算是下等人了。而且,沙力达有不少人将白塔的灾祸归罪于史汪,认为是史汪身为玉座时的种种失误,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她们很可能认为史汪受到的惩罚是应该的,甚至还不够。

而过去的历史也增加了奈妮薇的困难。静断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在史汪和莉安之前,已经有一百四十年时间没有女性接受过静断了。毁断的事故也至少有十几年时间没再发生过。被静断的女人总是会尽量远离两仪师。毫无疑问,如果蕾兰被静断了,她会尽可能忘记自己曾经是两仪师。她现在就很想忘记史汪和莉安曾经是两仪师,以及在她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她们可以被当成两个从来都不曾与导引和两仪师有关的普通女人,一定有许多两仪师感到更加舒服。

“两仪师雪瑞安已经许可我进行尝试了。”奈妮薇鼓起最大的勇气,坚定地说道。蕾兰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低下头去。只有满脑子羊毛的见习生才会想和两仪师彼此对视。

“我们都会有犯傻的时候,孩子,但一个明智的女人通常会知道自己的限度。看样子你已经结束了你的早餐,我建议你在放回那只杯子后去找些事做,以免给自己惹上麻烦。你有没有想过把头发剪短一点?算了,你走吧!”

奈妮薇行了个屈膝礼,两仪师不等她的身子低下去就已经转身离开了。确认蕾兰没有再看她之后,她才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女人竟然要剪她的头发!她举起辫子,向逐渐远去的两仪师摇晃了两下。她知道,如果自己胆敢当着两仪师的面发泄怒火,下场只会是和魔格丁一起去洗衣服,之前还得去一趟提亚娜那里。她已经在沙力达滞留了几个月,虽然她和伊兰从魔格丁的嘴里挖出了一些东西,但在实际行动上仍然一事无成。这些两仪师只会空谈和等待,任由世界一步步崩坏。而蕾兰却在想剪她的头发!她追捕过黑宗两仪师,而且已经捉住了其中两个,甚至还逮住一名弃光魔使(当然,两仪师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还帮助塔拉朋的帕那克夺回她的宝座(虽然只是很短暂的)。而现在,她只是闲待在这里,靠着从魔格丁身上榨取信息来为自己赢得声誉。剪她的头发?她也许最好是剃一个大光头!

她看见达达拉·芬奇从人群中大步走过来,她的肩膀和街上的这些男人一样宽阔,而且她比大多数男人都来得高。这位圆脸的黄宗两仪师也让奈妮薇很生气。奈妮薇留在沙力达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想要跟从黄宗两仪师学习医疗技术,黄宗两仪师掌握的医疗技术多过所有其他的两仪师,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这些两仪师却都不愿将她们独有的技巧跟一名见习生分享。黄宗两仪师本该鼓励她治疗任何病患,甚至是静断的热情,但她们给她的却只有激烈的反对。如果不是雪瑞安干涉,达达拉会让她从日出到日落一直不停地擦地板,直到她放弃“愚蠢的念头和浪费时间的行为”。妮索·达晨——一位身材娇小、严厉的目光几乎能穿透木头的黄宗两仪师,甚至拒绝和奈妮薇说话,因为奈妮薇坚持要“改变因缘已经注定的编织”。

但现在最让她关心的是她对天候的感觉仍然在告诉她,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和赤灼的太阳,却仿佛是在嘲笑她。

奈妮薇低声嘟囔了几句,将陶土杯塞进一辆经过的木材车里,然后挤进人群。在魔格丁自由之前,她除了来回走动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而魔格丁还要等多久才能自由,只有光明才知道。整整一个早晨都浪费了,在浪费了这么多天之后。

许多两仪师都向她点头微笑,她每次都会回给她们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加快脚步,仿佛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去做一样。如果她停下来,一定又会有一堆问题砸到她头上,询问她是否又有什么新发现。以她现在的心情,也许真的会把所想的事情认真地告诉她们。这当然是一件极端愚蠢的事。这些人什么都不做,只知道问她兰德有什么打算,要她去剪头发。呸!

当然,两仪师对奈妮薇也不全都是微笑。对她完全不理不睬的并不止妮索一个人,当这个小女人朝奈妮薇走过来的时候,奈妮薇不得不敏捷地躲到一旁,才没让她撞到自己。一名神态傲慢、长下巴、浅色头发的两仪师,骑着一匹高大的花斑阉马从人群中走过。经过奈妮薇身边时,她朝奈妮薇皱了皱眉,一双蓝眼睛犀利得吓人。奈妮薇没有认出她。这名女子穿着一身整洁的淡灰色丝绸骑装,一件轻亚麻的防尘斗篷折叠在她的马鞍前,说明她刚刚来到此地。一名穿绿色外衣的瘦高护法,骑着一匹高大的灰色战马跟在她身后,表情有些不安。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护法有不安的表情,不过奈妮薇觉得加入一场针对白塔的叛乱,也许可以算是例外。光明啊,就连新来的人都打算整治她了!

随后她又遇到了疤脸的乌诺。乌诺按照夏纳战士的风格剃光了头发,只留下一个顶髻,他的那只空眼窝盖着一块皮革,皮革上画了一只怒视前方的凶恶的红眼睛。他正在为一匹战马卸马具,马的主人是一名穿戴盔甲的年轻人,牵着马缰,表情显得十分窘迫,他的骑枪还拴在马鞍上。乌诺朝奈妮薇抛来一个热情的笑容,嗯,如果不看他的眼罩,这个笑容还满温暖的。奈妮薇扭了扭面孔。乌诺眨眨眼,又匆忙去为士兵卸铠甲了。让奈妮薇胃里发酸的不是乌诺和他的眼罩,严格来说不是。乌诺曾经陪伴她和伊兰一路来到沙力达,又曾经答应过奈妮薇,如果她和伊兰要离开沙力达,他会为她们偷马(他管这个叫“借”)。当然,现在她们完全没机会离开。乌诺破旧的黑色外衣上的袖口处,多了一段金线的镶边。他现在是一名军官,负责为加雷斯·布伦训练重骑兵,所以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精力来打扰奈妮薇了。不,话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奈妮薇说想走,乌诺会在几个小时里为她准备好马匹。那时她就能在一队夏纳战士的护送下离开这里。这些夏纳人都是忠于兰德的,他们留在沙力达只是因为她和伊兰将他们带来这里。只是,她必须承认留在这里的决定是错误的;必须向乌诺承认,她以前说的那些留在这里很快乐的话是谎言。但她做不到这点。乌诺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照看奈妮薇和伊兰。她什么都不会向乌诺承认!

离开沙力达——这个想法因为乌诺而在她心中升起,并且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要是汤姆和泽凌没有去阿玛迪西亚就好了,当然,他们不是为了好玩才去那里的。在之前的一些日子里,这里的两仪师确实摆出了一副要有所作为的样子,那时他们自告奋勇要去侦察河对岸的情况。他们已经出发超过一个月,因为要尽量渗透到阿玛迪西亚内部,所以几天之内应该是不可能回来的。当然,他们并不是唯一的探子,为了获取外界的信息,甚至连两仪师和护法都被派遣出去。但大多数探子的目标都是更遥远的西方——塔拉朋。等待他们回来,看看他们能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这倒是劝说自己暂时留下的好理由。奈妮薇希望当时她没让他们离开,只要她不答应,他们绝对不会走的。

汤姆是一名年老的走唱人,只是他的技艺远远超过一名走唱人的水平。泽凌是来自提尔的一名捉贼人。他们两人都有很强的能力,能够在许多特殊的场合中来去自如,以各种手段完成任务,他们也一直陪伴着她和伊兰来到沙力达。如果对他们说她想离开,他们绝对不会多问一个字。毫无疑问,他们会在她背后说一堆闲话,但他们不会当着她的面说。不过,乌诺会的。

她真的需要他们,承认这点也让奈妮薇很感烦恼,但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偷匹马出来。不管怎样,一名见习生在马匹旁边晃荡别人一定会注意到,无论马厩或兵营马桩都一样。如果她不穿这身白衣,还没等到接近马匹就会被发现,并被报告给两仪师。即使她真的偷到了马匹,也一定会遭到追缉。逃走的见习生和逃走的初阶生一样,肯定会被抓回去,遭受惩罚,直到脑子里抹去一切再逃走的念头。当一个人开始被训练成两仪师而尚未成为两仪师时,她只能任凭两仪师们摆布。

当然,阻止她的并不是惩罚。被抽上一两顿鞭子怎么能与黑宗和弃光魔使相比?关键是,她是不是真的想离开。她要去哪里?去凯姆林找兰德?去凯瑞安找艾雯?伊兰会和她一起走吗?当然,如果她们的目标是凯姆林的话。她要离开是因为渴望做些事情,还是害怕魔格丁会被发现?如果魔格丁被发现,逃跑所受到的惩罚就完全不值一提了!奈妮薇满心烦乱地转过街角,发现面前就是伊兰的初阶生班,学生们聚集在两座茅草屋顶的石头房屋中间的空地上,这里本来是第三座石头房屋的废墟,不过已经被清理光了。

超过二十名穿白色裙装的女子坐在矮凳上,围成了一个半圆,看着伊兰指导她们之中的两个进行练习。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这三名女子。塔比娅是一名绿眼睛、雀斑脸的女孩,年纪大约有十六岁;妮可拉是一名年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年纪和奈妮薇差不多。她们两个正摇摇晃晃地让一小团火苗前后移动。火苗不停地跳动着,如果一个人没有及时从对方那里接过火苗,并维持住它,火苗还会熄灭一会儿。因为怒火中烧的关系,奈妮薇能清晰地看见她们编织的能流。

当雪瑞安等两仪师逃出白塔的时候,有十八名初阶生随同她们一起逃了出来,塔比娅就是其中一人。但这个初阶生班里的大多数人都像妮可拉一样,是两仪师聚集到沙戴亚之后重新召集的,妮可拉也不是她们之中唯一年纪超过正常初阶生的人,这里有半数初阶生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在奈妮薇和伊兰前往白塔的时候,两仪师极少会测试年纪超过塔比娅的女孩(奈妮薇的年纪和她野人的身份同样显得很与众不同)。但也许是出于绝望的心情,这里的两仪师们将测试范围扩大到甚至比奈妮薇还要年长一两岁的女性身上。这样做的结果是,沙力达现在的初阶生比白塔原先的初阶生还多。显著的成果让两仪师们纷纷前往阿特拉,逐村寻找有潜质的女孩。

“你想带这样的初阶生班吗?”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奈妮薇心头一颤。一个上午就遇到两次,奈妮薇真希望自己的口袋里能有一些鹅薄荷。如果总是这样被惊吓,还不如去为褐宗两仪师整理书卷。

当然,这位苹果色脸颊的阿拉多曼女子并不是两仪师。如果是在白塔,瑟德琳已经会披上披肩了,但在这里她只是被晋升到一个超过见习生的位阶,还不如正式的两仪师。她将巨蛇戒戴在右手,而不是左手上,一件绿色的裙装很配她的古铜色皮肤,但她还不能选择宗派和披肩。

“比起教导一帮蠢笨的初阶生,我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瑟德琳只是向奈妮薇尖酸的话语报以微笑。“笨见习生才会教笨初阶生,”通常来说,她的心肠都很好,“嗯,等到你可以心平气和地导引,不会去乱敲她们的脑袋时,你也会教导初阶生的。如果你很快就得到晋升,我不会惊讶,你已经有过那么多的发现了。知道吗,你还从不曾告诉过我你有什么样的把戏呢!”野人几乎全都有些自学的小伎俩,也就是她们导引能力初次展露的形式。而另一个大多数野人都有的,是对至上力的封锁。她们在思想中建立这种封锁,让所有人,甚至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导引能力。

奈妮薇很努力地维持住平和的面容。随心所欲地导引,成为两仪师,这些对于魔格丁的问题都无济于事。但那时她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进行自己的研究,再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或那个是不能治疗的。“在我面前,人们在不可能康复的时候康复。如果有人要死了,我就会着急得几乎疯掉。那时我的草药知识总是没办法……”她耸耸肩,“于是他们就好了。”

“比我好多了。”瑟德琳叹了口气,“我能让男孩想亲吻我,或者是让他们不想接近我。我的封锁是男人,不是愤怒。”奈妮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瑟德琳笑了:“嗯,也可以说是情绪。如果有一个男人出现,我非常喜欢他或者非常讨厌他,我就能导引了。如果我感觉不到这种情绪,或者根本没有男人,对于阴极力,我和一棵树也没什么两样。”

“那你是怎么打破封锁的?”奈妮薇好奇地问。伊兰现在已经让所有的初阶生两人一组,让她们试着来回移动火苗。

瑟德琳的笑意更深了,脸颊上出现了两团红晕:“白塔马厩里有个叫查尔的年轻人,他总是很在意地看我,那时我十五岁。他有最灿烂的微笑。在我上课的时候,两仪师让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我就能导引了。当时我还不知道,一开始就是雪瑞安安排他和我相见的。”她的脸颊更红了,“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查尔有一位双胞胎妹妹,坐在角落里的查尔实际上是梅尔。几天后,当梅尔在我的课程中脱下外衣和衬衫的时候,我吃惊得晕倒了。但从那之后,我就能随意导引了。”

看着瑟德琳紫红色的脸颊,奈妮薇不禁笑出了声:“我希望我也能这么容易,瑟德琳。”

“不管容不容易,”瑟德琳的笑意逐渐退去,“我们一定会打破你的封锁。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我要研究史汪。”奈妮薇急忙说道。瑟德琳绷紧了嘴唇。

“你一直在躲着我,奈妮薇。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你和我只进行了三次课程,我能接受你努力后的失败,但我不能接受你对努力的畏惧。”

“我没有畏惧。”奈妮薇生气地说。一个微小的声音却在问她,她是不是对自己隐瞒了事实。但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尝试、再尝试……最后总是失败,这太让人气馁了。

瑟德琳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既然今天你已经有约,那就算了,”她温和地说,“明天我要见到你,还有这以后的每一天,否则我就要被迫采取其他手段了。我不想这么做,你也不希望我这么做的,但我要打破你的封锁。麦瑞勒已经要求我在这件事上多花些力气,我发誓我会的。”

奈妮薇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这和她对史汪说的话太像了,这还是瑟德琳第一次用自己的权威逼压她。如果她在今天的运气一直是这样的话,那她和史汪最后只能肩并肩地等着提亚娜来教训她们。

瑟德琳没等奈妮薇回答,只是点点头,仿佛奈妮薇已经同意了。随后她就转身朝街上走去,奈妮薇似乎能看见流苏披肩已经盖住瑟德琳的肩头。今天上午实在是糟透了。又是麦瑞勒!奈妮薇真想放声尖叫。

在那些初阶生中间,伊兰向她投来一个骄傲的微笑,但奈妮薇只是摇摇头,就转过了身,打算回房去。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没等她走多远,达达拉·芬奇冲了过来,将她撞倒在地上。两仪师竟然在奔跑!这身材高大的女人并没有停下来,也没说一声“对不起”,一头又钻进了人群。

奈妮薇爬起身,掸掉衣服上的泥土,忍着疼痛走回房里,一把摔上了房门。房间里闷热而又狭小,床铺还等着魔格丁来收拾。而最糟糕的是,奈妮薇直觉到,现在就会有一场冰雹落在沙力达了。但她现在对任何事都不会吃惊,也不想再受任何人的蹂躏了。

倒在满是皱褶的床单上,她抚弄着手腕上的银手镯,时而想到今天能从魔格丁身上榨出什么样的信息,时而想到下午史汪会不会出现。她又想到了岚,想到自己是不是还要留在沙力达。即使她离开也绝不算是逃走。她也许会去凯姆林,去找兰德,兰德需要有人照顾他,让他的头脑不至于膨胀得太厉害。而且伊兰肯定喜欢这样。奈妮薇想要离开(不是逃走!),听过瑟德琳的决心之后,她就更想离开了。

她以为当魔格丁结束工作,必须来找她(她在生气的时候经常会躲起来)的时候,从罪铐上传来的情绪应该出现相对的一些变化。但通过罪铐涌来的耻辱和愤怒一直都没减弱过,所以当房门突然被撞开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原来你在这儿。”魔格丁咬着牙说,“你看看!”她伸出双手。“全都毁了!”在奈妮薇看来,这两只手和任何做久了洗涤工作的手没有差别——皮肤上泛起了一层白色皱皮,但这是可以恢复的。“我必须住在那个肮脏的匣子里还不够,还要像仆人一样被呼来唤去。现在,我又要像个劳工——”

奈妮薇用一个念头打断了魔格丁的话——她想象了一下被鞭子抽击的感觉。魔格丁立刻瞪大了黑眼睛,紧紧地咬住嘴唇。奈妮薇没有打得太狠,她只是要提醒一下这个女人。

“关上门,然后坐下,”奈妮薇说,“你可以等一会儿再铺床,我们先上一课。”

“我以前活得比这个好多了,”魔格丁用模糊的声音抱怨着,“托加的夜工也比我活得好!”

“除非我猜错了,”奈妮薇严厉地说道,“任何地方的夜工都不会得到一纸绞刑的判决。我们随时都可以告诉雪瑞安,你到底是什么人。”这纯粹是在吓唬魔格丁,每次想到这个秘密可能被揭穿,奈妮薇都觉得自己的胃仿佛被放在一颗火球上。一股令人颤栗的恐惧洪流从魔格丁身上涌了过来。这个女人竟然还能保持如此平静的面容,奈妮薇几乎要羡慕她了,如果换成是自己,她一定会尖叫着用牙齿啃咬地面。

“你想要我给你表演什么?”魔格丁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问。每次都要奈妮薇或伊兰先进行询问,她才会给予解答。魔格丁从不会主动说什么,除非她们在罪铐上施加的压力让奈妮薇觉得已经到了刑讯拷问的程度。

“我们要试一试你教得并不怎么成功的一件事——探察男人的导引。”至今为止,这是唯一一项她和伊兰无法很快掌握的技能。如果她决定前往凯姆林的话,这种技能就非常有用了。

“这不容易,特别是没有男人可以实际练习。你不能治愈洛根,这实在太可惜了。”魔格丁的语气和表情里都没有任何嘲讽的成分,但她瞥了奈妮薇一眼,急忙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不过,我们可以再试一试。”

这次课程确实不容易。每一次课程都不是容易的,即使魔格丁传授的是奈妮薇只要看见编织就能学会的技能。没有奈妮薇的允许,魔格丁不能导引,实际上,这允许意味着奈妮薇要引领魔格丁。但对于奈妮薇完全不知道的技能,只能由魔格丁来控制能流的走向,于是就造成了许多混乱。正因为如此,奈妮薇和伊兰才没有办法每天都学到十几项新技能。在侦测男性的导引上,奈妮薇已经了解了其中一些能流的编织方式,但这个技能需要对五行之力进行复杂绵密的编织,而且这种编织一直都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变幻着,与之相比,医疗也显得简单许多。魔格丁说,它之所以没有被频繁地使用,就是因为它的复杂,如果将这种编织持续得太久,导引者免不了感觉头痛难忍。

奈妮薇躺回床上,竭尽全力想要掌握这种编织。如果她真的要去找兰德,就需要这个,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出发。她完全在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导引,只要偶尔想到岚或瑟德琳,就能有足够的怒火让她抱紧真源。魔格丁迟早要接受审判,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如果习惯了使用这个女人的力量,那到时候奈妮薇又该怎么办?她必须解决自己的局限。瑟德琳能找到办法打破她的封锁吗?岚必须活着,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他。头痛变成一把钻挖她额角的锥子。魔格丁眼睛周围的肌肤开始绷紧,她有时会揉一揉头部,但在罪铐传来的恐惧之下,还有着一种几乎是满意的情绪。奈妮薇猜想,即使魔格丁不想传授她知识,当她有良好的表现时,魔格丁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某种满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魔格丁这种普通人的反应。

奈妮薇不知道这次课程持续了多久,魔格丁只是不停地嘟囔着“差不多了”、“还不行”。但当房门突然被撞开的时候,她几乎是挺直身子从床上跳起来。魔格丁强烈的恐惧和对面女子的叫喊声,几乎给她带来了同样巨大的震撼。

“你听说了吗,奈妮薇?”伊兰的一只手仍然按着门板,“白塔派来了使者,爱莉达的使者。”

奈妮薇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她几乎没听到自己在喊什么,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头痛:“使者?你确定?”

“当然确定,奈妮薇,你以为我跑过来是为了闲聊吗!整个村子都乱了。”

“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的,我们告诉过她们,爱莉达知道沙力达的事。”奈妮薇没好气地说。疼痛又回到她的脑袋里,即使草药袋里所有的鹅薄荷也不能冷却她烧灼的胃。这个女孩从没有学过要敲门吗?魔格丁将双手按在胃部,似乎也想要吃点鹅薄荷的样子。

“也许她们相信我们,”伊兰说着,一屁股坐到奈妮薇的床上,“也许她们不相信,但这次不由得她们不信了。爱莉达知道我们的位置,很可能她也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这里的任何一名仆人都有可能是她的眼线,也许甚至这里的两仪师之中也有她的人。我看见那名使者了,奈妮薇,她的头发是浅黄色的,一双蓝眼睛几乎能冻住太阳。她是红宗两仪师,名字叫塔娜·弗尔,是芙芮恩告诉我的,她由一名负责站哨的护法护卫进村。她看你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奈妮薇看着魔格丁:“课程先结束,一个小时以后回来铺床。”魔格丁咬着嘴唇,双拳紧紧地抓住裙摆。奈妮薇一直等到魔格丁离开,才转身对伊兰说:“她带来了什么……讯息?”

“她们没告诉我,奈妮薇,我见到的所有两仪师都想知道这件事。我听说,当塔娜被告知她已经被白塔评议会迎接时,她笑了,不过那好像不是愉快的笑。你认为……”伊兰咬了咬下唇,“你想她们不会真的决定……”

“回去?”奈妮薇难以置信地说,“爱莉达会让她们用膝盖走完最后的十里路,爬着走完最后一里!即使她不这样下令,即使红宗说:‘回家吧,一切罪行都会被饶恕,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难道你以为她们会那么容易放过洛根的事?”

“奈妮薇,两仪师会不计一切代价让白塔恢复统一,不计一切代价。你不明白她们,但我明白,从我出生起,宫廷里就有两仪师。现在的问题是,塔娜对评议会说了什么?她们又对她说了什么?”

奈妮薇焦躁地揉搓着手臂,她没有答案,只有希望。她的感觉告诉她,那场并不存在的冰雹正在轰击着沙力达的屋顶,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