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简单的乡下女人
营地位于大约一里格以外的地方,隐藏在低矮的林木丘陵之间,距离大路很远。一道溪水从营地旁边流过,干涸的石子河道有十步宽,水面的宽度只有五步,最深的地方也不超过人的膝盖,绿色和银色的细小游鱼从马蹄旁掠过。行路的人不会在这里过河,离这里最近的有人的农场也在一里以外。佩林曾经亲自去查看过,确认了那个农场的人会驱赶牲畜去另一个地方饮水。他确实在尽可能避免别人的注意。在无法利用森林隐蔽的时候,他们就会走最荒僻的乡间小道。实际上,这种努力几乎没有任何效果。马匹能以草为食,但它们至少也要吃一点谷物,而且一支小部队必须购买食物,还有许多其他物资。每个成年男人每天需要四磅食物,无论是面粉、豆子还是肉。关于他们的谣传一定已经遍及全海丹。如果运气好,也许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佩林皱起眉头。也许在他说那些话之前,他们真的还没有暴露身份,但他不会做别的选择。
严格来说,这里有三座营地,在溪水旁彼此衔接。他们一同旅行,以佩林为首,在理论上服从他的命令,但他们的身份有太大的差异,没有人能完全确定同伴和自己有着共同的目标。大约九百名翼卫队的战士,在一片棕色的草地上排列好他们的马匹和篝火。在这里,佩林一直努力收缩自己的鼻孔,马味、汗味、粪味和烹煮羊肉的气味,在炎热天气里混合的结果令人非常难受。十二名骑马哨兵两人为一组在周围缓速巡逻,他们都以同样的角度擎着缀红色飘带的长枪,分毫不差。而其余梅茵人都卸下了胸甲和头盔,不穿外衣,甚至不穿衬衫就躺在太阳下面,或者玩着骰子,等待着饭熟。一些人在佩林经过的时候抬起了头;一些正在干活的人直起身子,审视着佩林身后那些新出现的面孔。但营地中依然平静,哨兵仍然在外面巡逻,那些是小个子哨兵,没有长枪,难以被发现——希望如此,至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几名奉义徒正在智者们灰褐色的矮帐篷之间忙碌着。智者们的营地在梅茵人上方的山坡上,帐篷旁边零星分散着一些灌木。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佩林还是能看见那些穿白袍的人低垂的眼睑和温顺的神情。无论远近,他们看上去都是绝对无害的,但他们大多数是沙度人。智者们说,奉义徒就是奉义徒,佩林则不信任一切不在他视线内的沙度人。在山坡的一侧,一片枯萎的酸胶树林下,大约十几名穿凯丁瑟的枪姬众在苏琳身边跪成一个环形。尽管苏琳的头发都白了,但她是她们之中最强悍的。她也派出了哨兵,那些女人徒步的速度完全能跟得上梅茵人骑马的速度,而且更难以被发现。空旷地中看不到智者,只有一个身材苗条、穿绿色丝绸骑装的女人,正在搅拌一口大炖锅。佩林一行人经过的时候,她直起身,用拳头敲着后背。那是玛苏芮,佩林能看见她脸上愤怒的表情。两仪师不应该搅拌炖锅,也不应该去做另外那二十几项被智者们指派的工作。玛苏芮把这些归罪于兰德,但兰德不在这里,而佩林在。只要有半分的机会,她一定会剥掉佩林的皮。
伊达拉和奈瓦琳在这里离开了队伍,即使她们穿着宽大的裙子,她们经过的路面上落叶也没有受到任何触动。森妮德跟着她们,面颊仍然被那块手帕撑得鼓胀。她在马鞍上转过身,又看了佩林一眼。佩林本来不相信两仪师会有渴求的神情,但现在森妮德的神情就是这样的。弗伦和特锐骑马走在森妮德身后,满面阴霾。
玛苏芮看见智者们走过来,就立刻恢复了力量,飞快地弯下腰,继续去搅动那口黑锅子,而且竭力装作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样子。佩林相信,只要玛苏芮还在智者们的管束之下,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的皮会被剥掉。智者们似乎对两仪师管得很严。
奈瓦琳也回头看了佩林一眼。从佩林放出之前那个警告以后,他已经不止一次被智者们用这种严厉的目光瞪视过。佩林恼怒地吐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该要担心自己的皮,因为他不知道智者们是如何打算的。太多人,太多目标了。
麦玎走在菲儿身边,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经过的营地,但佩林不会为此赌上任何一个铜板。初看到梅茵岗哨的时候,她的眼睛曾经睁大了,她知道红色胸甲和红色壶状头盔意味着什么,就像她一眼就能认出两仪师的面孔一样,大多数人对这两件事都一无所知,尤其是穿着如此平凡的人。这个麦玎的身上有许多谜团,不知为什么,佩林觉得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莉妮和塔兰沃——这是麦玎对身后那两个人的称呼。“年轻的”塔兰沃,虽然他和麦玎之间相差至多不过四五岁,他一直尽可能紧随在麦玎身后,就像亚蓝紧随着佩林。紧跟着麦玎的,还有那个被称作巴尔沃的小个子,他总是抿着枯皱的嘴唇,看上去,比麦玎更加对周遭情况无动于衷,但佩林相信,这个巴尔沃观察到的细节要比麦玎更多。佩林说不出是为什么,不过他曾经有几次嗅到了巴尔沃的气味,那让佩林联想到搜寻气息的狼。奇怪的是,巴尔沃的身上没有恐惧,只是会在颤抖的急不可耐中偶尔露出一点峥嵘的怒意,但立刻又会压制下去。麦玎其余的同伴都尾随在后面。名叫布琳的女子一直在对一名粗蛮的大汉用激烈的语气耳语着什么,那名大汉一言不发地低垂着目光,有时会点点头,有时又会摇摇头。他显然是一个街头打手,但那名矮小女子自有她的一番强韧。最后的那个男人被挡在这两个人的后面,是个身材矮胖的人,将一顶破旧的扁草帽低低地压在脸上。麦玎的这三名男性同伴都有佩剑,他们每个人佩剑的样子都很怪,巴尔沃是其中最怪异的。
第三座营地分布在山丘顶部的树林里,营地面积和梅茵翼卫队的差不多,但里面的人却要少很多。在这里,马匹被拴在距离篝火很远的地方,所以空气中只有烹调食物的香气。今天的菜式是烤羊肉,还有坚硬的芜菁,即使在这样的荒年,这样的芜菁农夫们大概也只会用去喂猪。大约三百名跟随佩林的两河人在这里烤肉、缝补衣服、检查弓箭,每堆篝火旁边都围坐着五六个人。看到佩林,所有人都站起身,向他挥手,欢呼。佩林不认为像“佩林领主”、“金眼佩林”这样的称号适合自己,只有菲儿才有权力接受他们给予她的称号。
格莱迪和尼尔德穿着黑夜一般颜色的外衣,脸上看不见一滴汗水。他们在远离众人的地方建起一堆篝火,现在他们正站在那堆篝火旁,默默地看着佩林。佩林在他们的眼光中看到了期待。期待什么?这是最近佩林一直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殉道使让他感到不安,更甚于两仪师和智者。女人导引至上力是正常的,虽然这会让男人感到不舒服。格莱迪穿着殉道使的黑衣,佩着剑,但他平凡的面孔怎么看都像是一名农夫。尼尔德留着卷曲的胡子,一看就是个讲究外表的人。但佩林无法忘记他们曾经是什么人,他们曾经在杜麦的井做过什么。那时佩林也在杜麦的井。光明救他,他的确是在那里。佩林将手从腰间的斧柄上移开,下了马。
来自凯瑞安多布兰庄园的男女仆人们,从拴马的地方跑过来,接下了众人的马匹。他们都比佩林的肩头还要矮,穿着朴素的乡民衣服,永远都在驯顺地鞠躬和行屈膝礼。菲儿告诉过佩林,如果阻止他们这样做,只会让他们感到不安。确实,当佩林尝试劝告他们不要频繁地低头弯腰时,他立刻就嗅到了慌乱的心绪,而只要再过一两个小时,他们一定会恢复行礼的频率。这些仆人的数量和两河人大致相当。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还在马匹和一排排装载给养的高轮大车旁边工作。又几名仆人在一座红白色的大帐篷那里跑进跑出。
像往常一样,佩林看见这座帐篷,沉着脸轻哼了一声。贝丽兰在梅茵人营地的帐篷比这座更大,她的两名侍女还有一顶帐篷,她坚持带来的两名捕贼人拥有另一顶帐篷。安诺拉有一顶帐篷,加仑恩有一顶帐篷。但在这个营地里,只有佩林和菲儿住帐篷。佩林很想和他的家乡人一样睡在天空下,晚上只用一条毯子盖住身体,现在肯定不必害怕下雨。凯瑞安仆人们睡在大车下面。但佩林不能要求菲儿也这样做,尤其是当贝丽兰住在帐篷里的时候。如果能把贝丽兰丢在凯瑞安就好了,但如果那样的话,佩林就必须让菲儿进入贝萨。在帐篷旁边的一片空地正中央,高竖着两面旗帜——这让佩林的心情更加糟糕。一直有微风吹过,但天气还是非常热。佩林觉得又听见了那种雷声,从很遥远的西方传来。两面旗帜在风中缓缓扬起、落下又再次扬起,一面是代表佩林的镶红边红狼头旗,另一面是故国曼埃瑟兰的红鹰旗。尽管佩林禁止这样做,两面旗还是被立起来了。从某种角度讲,佩林的确已经不再隐瞒行踪了,但现在的海丹恰恰是曼埃瑟兰的一部分。雅莲德肯定不会对红鹰旗有什么好印象!佩林努力露出一副愉快的样子,以微笑的表情接受了一名矮壮的小妇人深深的屈膝礼。随后那名妇人直起身,将快步牵走了。不管怎样,佩林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勉强。人们应该服从领主的命令,是的,他被人们当作一位领主,但在这件事上,他做得并不是很好。
麦玎下了马,将双拳叉在腰间,看着两面迎风招展的旗帜。让佩林惊讶的是,麦玎的行李由布琳拿着。布琳笨拙地抱着两个人的行李,用气恼的目光盯着麦玎。这时,麦玎突然说道:“我曾经听说过这样的旗帜。”她非常生气。她的声音中并没有怒意,面孔也像冰雕一样平静,但她的怒火充满了佩林的鼻腔。“安多两河地区的人正在使用这些旗子,他们背叛了他们的合法统治者。我想,艾巴亚是一个两河名字。”
“我们对于两河的合法统治者所知不多,麦玎小姐。”佩林不快地说道。这次,他一定要把升起这两面旗的家伙的皮剥掉。如果叛乱的讯息已经流传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已经有够多的问题要解决,不想再添什么麻烦了。“我想,摩格丝是一位好女王,但我们不得不自己保卫自己,而且我们做到了。”
突然间,佩林意识到麦玎让他想到了谁——伊兰。这没什么意义,佩林见过距离两河千里之外的人和他的乡亲长得很像。但麦玎发怒绝不是没道理的,听她说话的口音,她应该是安多人。“安多的情况也许不像你听说的那样糟,”佩林告诉她,“我离开凯姆林的时候,那里很平静,兰德——转生真龙打算将摩格丝的女儿伊兰扶上狮子王座。”
听到这些话,麦玎的怒火完全没有平息的迹象,她猛转过头,蓝色的眼睛里喷吐出火蛇。“他要把她放在那个位子上?没有任何男人能将女王放在王座上!伊兰将凭借自己的权力得到王座!”
佩林挠挠头,他希望菲儿不要再那么平静地看着这个女人,说上两句话,但菲儿只是将骑马手套掖到背后的腰带里。还没有等佩林想到该说些什么,莉妮已经跑了过来,抓住麦玎的手臂,用力摇晃着她,直到麦玎的牙齿撞在了一起。
“你要道歉!”那名老妇人喊道,“这位大人救了你的命,麦玎。你忘了你是谁,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竟敢这样对一位领主说话!记住你是谁,不要让你的舌头把你送到沸水锅里去!即使这位年轻的领主和摩格丝有什么矛盾,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况且所有人都知道,摩格丝已经死了!在大人生气之前,快向大人道歉!”
麦玎瞪着莉妮,嘴唇一张一合,她显然比佩林更加震惊。但又一次让佩林吃惊的是,麦玎没有向她的白发同伴爆发雷霆大怒,而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挺起肩膀,看着佩林的眼睛。“莉妮是对的,我没有权力那样对你说话,艾巴亚领主。我向你道歉,谦卑地向你道歉,我请求你的原谅。”
谦卑地?她的下巴高昂着,傲慢的语气比两仪师更甚。而且她的气味说明,现在她很像正在咬碎些什么东西。
“我原谅你。”佩林急忙说道。而她没有得到丝毫安抚,她微笑着,也许是要表达感谢,但佩林能听到她咬牙的声音。这些女人都是疯子吗?
“他们都满身尘土,被炎热折磨了很久,”菲儿终于开口了,“而且,刚刚那场战斗一定耗尽了他们的精力。亚蓝可以带男人们去清洁身体,我会给女人们带路,我会让人给你们送擦脸的湿毛巾来。”最后这句话菲儿是对麦玎和莉妮说的。她向布琳招招手,示意要布琳也跟过来,带领她们向那座帐篷走去。佩林向亚蓝点点头,亚蓝便示意那些男人跟着他走了。
“吉尔师傅,等你擦洗完毕以后,我很想和你聊聊。”佩林说。
佩林的这句话,几乎取得了和刚才那个火轮同样的效果。麦玎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另外两个女人也停住了脚步。塔兰沃突然抓住剑柄。巴尔沃踮起脚尖,从包裹旁边侧过头向这里望过来,现在他的样子不像一头狼,倒像是一只在小心窥看着猫的鸟。矮胖的吉尔师傅丢下了手中的行李,向空中蹦起足足一尺高。
“佩林,”他取下草帽,有些口齿不清地说着,汗水在他沾满灰尘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痕迹,然后他弯腰去拣行李,却又在半途中改变了主意,匆忙站起身,“我是说,佩林领主。我……啊……我刚才认出你了……但他们都喊你领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想认识一个老旅店主。”他用一块手帕擦擦几乎全秃的头顶,紧张地笑着,“当然,我会和你聊聊,我可以等一会儿再擦洗。”
“你好,佩林。”那名魁梧的大汉说道。蓝格威·德尔全身都凸现出大块的肌肉,在脸上和手臂上留着不止一道伤疤,但他厚重的眼皮让他总是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情。“吉尔师傅和我听说兰德成了转生真龙,我们应该想到你也会在各地行动。佩林·艾巴亚是个好人,麦玎小姐,我想,你可以信任他,不必对他有任何戒心。”蓝格威并不慵懒,也绝不愚蠢。
亚蓝不耐烦地一甩头,蓝格威跟上了他,但塔兰沃和巴尔沃拖着脚步,不断以怀疑的目光瞥着佩林和吉尔师傅。菲儿和女人们也在向远处走去,从那些女人们那里,佩林感受到了更多怀疑的视线。这时候,他们似乎不是那么愿意分开了。
吉尔师傅擦抹着前额,不安地微笑着。光明啊,为什么他会有畏惧的气味?佩林感到一阵惊诧。是在畏惧他?畏惧一个与转生真龙有关联的人?一个自称为领主,率领一支小军队,向先知发出威胁的人?也许同样令吉尔师傅畏惧的,还有那位被塞住嘴的两仪师。不管怎样,这件事最后要承担责任的仍然是佩林。不,佩林酸涩地想,他们不是因为这些而感到害怕,他们在害怕我会把他们全都杀掉。
为了让吉尔师傅放松一些,佩林带着他走到距离那座红白大帐篷百来步远的一棵大橡树下面。
佩林先问了许多王后之祝福旅店的事情,回忆起自己在那座旅店的时光,但这并没有能让贝瑟·吉尔安定下来。不过说实话,那段时光本身并不能让人平静,那里有两仪师,有暗帝,还有夜晚的逃亡。吉尔师傅只是忧虑万分地走来走去,将行李抱在胸前,从一只手臂挪到另一只手臂上,不停地舔着嘴唇,回答佩林的任何问题都只用简单的几个词。
“吉尔师傅,”佩林最后说道,“不要再叫我佩林领主了,我不是。这件事一句话说不清楚,但我不是领主,你也知道。”
“当然。”那个圆胖的人说着,终于坐到了一段橡树根上,然后似乎是很不情愿地将行李放下,缓慢地将手从行李上拿开。“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佩林大人?啊,兰德……真龙陛下……他真的要让伊兰女士坐上王座?”然后他又急忙补充:“我当然不是在怀疑你的话。”他揪下帽子,又擦起了额头,虽然他很胖,天气也很热,但他也不应该出这么多汗。“我相信真龙陛下会像你说的那样做,”他发出颤抖的笑声,“我相信,你想要和我聊的也不是我的老旅店。”
佩林疲惫地吁了一口气。他本来还以为,再没有比老朋友、老邻居向他鞠躬更令人窘困的事情了,但至少他们有时候会忘记他是领主,和他说说真心话,而且他们绝对不会怕他。“你离家乡很远了,”佩林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进入主题的速度不要太快,这个人已经非常害怕,“我想知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希望你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你告诉他吧,贝瑟·吉尔,”莉妮尖声说道,她已经走到了橡树旁,“记住,不要有任何夸大。”她离开没有多长时间,但她已经洗净了脸和手,将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整齐的发髻,还掸掉了羊毛裙上的大部分灰尘。她朝佩林的方向行了一个马马虎虎的屈膝礼,然后向吉尔挥舞起一颗干瘦的拳头:“‘任何人都会夸大三件事:牙痛、鞋子夹脚,还有就是男人的闲话’,想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不要向这位年轻领主讲一些他不想听的东西。”片刻间,她向那名瞠目结舌的旅店老板投去劝诫的一瞥,然后又突然向佩林行了一个屈膝礼:“他总喜欢说大话——所有男人都是这样——但现在他会把真实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大人。”
吉尔师傅气愤地看着莉妮。当莉妮一挥手,示意他可以说话的时候,佩林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老骨头……”圆胖的吉尔师傅最后瞪了莉妮一眼(莉妮装作完全没有注意到),才继续说道:“我在卢加德有些事要解决。因为很偶然的机会,我从那里进口了一些酒,不过你不会对这个感兴趣的。当然,我要带上蓝格威,还有布琳,布琳是不会让蓝格威离开她的视线的,一个小时也不会。在路上,我们遇到了多兰小姐,也就是麦玎小姐,还有莉妮和塔兰沃,当然,还有巴尔沃。我们是在卢加德附近遇见的。”
“麦玎和我本来是莫兰迪一位贵族夫人的女仆,”莉妮不耐烦地插口道,“后来战乱毁了我们的家乡。塔兰沃是我们老爷的武士,巴尔沃是他的秘书。强盗烧毁了我们的庄园,我们的夫人再无法养活我们这些人,于是我们决定结伴离开那里,好有个照应。”
“应该说话的是我,莉妮。”吉尔师傅嘟囔着,挠了挠耳朵,“我到卢加德的时候,那个酒商已经离开卢加德,跑到乡下去了……”他摇摇头,“事情简直是一团糟,佩林,我是说,佩林大人,请原谅我。你知道现在到处都是灾祸,我们每次都是刚出狼窝,就又入虎穴。就这样,我们一直在逃亡,离凯姆林愈来愈远。最后我们到了这里,疲惫不堪,但幸运的是,我们终于能休息一下了。我们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佩林缓缓地点点头。这可能是事实,但他早已知道,人们会为了一百种理由而说谎,或者一个人说谎仅仅是为了掩盖事实。他将十指插进头发里,面孔禁不住有些扭曲。光明啊!他已经像凯瑞安人一样多疑了,与兰德的纠缠愈深,这种状况就愈严重。但到底是为什么,贝瑟·吉尔也会对他说谎?贵族的侍女,习惯了高贵的生活,无法适应严酷的现实,这可以解释麦玎的种种行为。有些事情其实是很简单的。莉妮的双手交叠在腰间,但她的目光像针一样犀利,她简直就是一头鹰隼。而吉尔师傅在说完以后变得更加不安了,他似乎将佩林表情的变化当作要求他再多说一些事情。他又笑了,笑声中没有一点开心的成分:“自从艾伊尔战争以来,我就没有这样在世界各地走过了,那时候我可比现在瘦多了。我们已经到了阿玛多,霄辰人占领那里的时候,我们逃了出来。不过说实话,他们并不比白袍众更差,我可以……”他的话一下子停住了,因为佩林俯过身子,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领。
“霄辰人?吉尔师傅,你确定?还是说这只不过是那些谣言的一种?就像艾伊尔人和两仪师的谣言一样?”
“我看见他们了,”吉尔一边回答,一边和莉妮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他们自称为霄辰人。我很惊讶你还不知道这件事。讯息从阿玛多传出来的速度比我们逃跑的速度更快。霄辰人想让人们知道他们的要求,那是些怪异的人,带着许多怪异的生物,”吉尔师傅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就像暗影生物,巨大的、无毛的鸟背着人在空中飞翔。还有那些像蜥蜴一样的怪物,它们像马那样高大,还有三只眼睛。我看见它们了,我看见了!”
“我相信你,”佩林放开了吉尔师傅的衣领,“我也看见过。”在法美镇,一千名白袍众在片刻之间就死光了。那时,死去的传奇英雄们受到瓦力尔号角的召唤,前来和他们作战,将霄辰人赶回到海里。兰德说他们会回来,但他们恢复的速度怎么这样快?光明啊!如果他们占领了阿玛多,他们也同样会占领塔拉朋。当一头受伤的熊埋伏在背后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忙着去猎鹿。他们已经占领了多少地方?“我不能现在就让你们去凯姆林,吉尔师傅。但如果你们能在我这里逗留一段时间,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实际上,佩林并不知道自己能否保证他们的安全。先知,白袍众,现在又加上霄辰人。
“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莉妮突然说,“恐怕我们并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实,也许我们应该告诉你。”
“莉妮,你在说什么?”吉尔师傅跳起身喊道,“我想她大概是热昏了,”他又转头对佩林说,“而且这一路走下来也非常辛苦,所以现在偶尔会出现一些幻想。你知道,老人家都会犯这种毛病。闭嘴,莉妮!”
吉尔师傅伸手想要捂住莉妮的嘴,却被莉妮打到一旁。“管好你自己吧,吉尔师傅!否则我会让你‘老’起来的!从某种角度说,麦玎正在逃离塔兰沃,而塔兰沃在追她。这四天里,我们全都在拼命逃跑,马匹和我们几乎都要累死了,所以麦玎有点胡涂并不是奇怪的事。你们男人总是搅乱女人的心绪,让女人无法正常思考,而你们却好像没事人一样,你们应该为了这个而被打耳光。那个女孩正在害怕她自己的心!他们两个应该结婚,愈快愈好。”
吉尔师傅瞪大了眼睛看着莉妮,佩林偷偷确认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我不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他缓慢地说着。而那名白发妇人不等他说完就跳到了他面前。
“不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我可不相信你不明白,我能看出来,你比大多数男人都更有智慧。这是你们男人最坏的习惯,让别人以为你们没有看见摊在鼻子底下的事情。”这老妇人刚刚不是还在向他行屈膝礼吗?现在她却将细瘦的双臂叉在胸前,严厉地看着佩林。“好吧,如果你一定要伪装,我就把话说清楚。我听说,你们的真龙陛下为所欲为,你们的先知会随便选人出来让他们配对结婚。所以,你完全可以让麦玎和塔兰沃结婚,塔兰沃会感谢你。等到麦玎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也会感谢的。”
佩林惊讶地瞥了一眼吉尔师傅,后者耸耸肩,虚弱地笑了一下。“请原谅,”佩林对那名皱眉的老妇人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说完,他抬腿就走。半路上他只回头看了一眼。那时莉妮正在向吉尔师傅摇晃着一根手指,严厉地斥责他,完全不理会吉尔师傅的辩白。因为处在上风,佩林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实际上,佩林也不想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全都疯了!
贝丽兰带着两名侍女和两名捕贼人,菲儿也带着她的随从,差不多二十名年轻的提尔人和凯瑞安人盘腿坐在帐篷旁边。女人像男人一样穿着外衣和长裤,佩着剑,没有人的头发长过肩膀,男人和女人都仿效艾伊尔人的样子,用一根缎带将头发系在脑后。佩林有些奇怪,他们之中的其他那些人到哪里去了。他们很少会跑到远离菲儿的地方,佩林希望他们不会惹麻烦,菲儿一直将他们带在身边,她说这样正是为了避免他们会惹上麻烦。但只有光明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在凯瑞安还有一大群这样的小傻瓜。以佩林的观点,这帮人都应该狠狠地被踢一下屁股,好让他们的脑子里能有些东西。决斗,玩些“节义”的把戏,假装自己是艾伊尔人,白痴!
当佩林走近的时候,莱茜尔站起身。她是一名肤色白皙的娇小女子,在外衣的翻领上绣着红色的缎带。耳朵上缀着黄金小耳环。她挑战的眼神有时候会让两河人觉得她想要的也许是一个吻,而不是挥剑决斗。不过现在她挑战的姿态显得相当坚决。片刻之后,爱瑞拉也站了起来。这名深色皮肤的女子身材高挑,头发剪得像枪姬众一样短,身上的衣服比大多数男人都更加朴素;但和莱茜尔不一样,爱瑞拉显然宁可亲吻一条狗也不会亲吻任何男人。她们两个像是要走到帐篷前,挡住佩林的路,但穿灯笼袖外衣、方下巴的帕雷林大声命令他们坐下,她们不情愿地服从了命令。帕雷林用拇指揉搓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佩林。佩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以提尔人的习惯留着胡子,但艾伊尔人是不留胡子的。佩林悄声嘟囔着他们的愚蠢。他们从骨子里忠于菲儿。佩林是菲儿丈夫的这一事实,对他们没有什么意义。亚蓝也许会嫉妒佩林对菲儿的关心,但亚蓝至少也会因为佩林的关系,对菲儿爱屋及乌。佩林在走进帐篷的时候,能感觉到这些少年白痴们的目光。如果菲儿知道佩林让她带着这帮人的目的,是为了让她没有机会去对付其他的麻烦,菲儿一定会活剥了佩林的皮。
这座帐篷相当高大,地上铺着绣花地毯,帐篷中还摆放着一些方便收在大车上的折叠家具,但那面沉重的立镜肯定是不可以折叠的。除了覆盖花布、被拼成小桌子的铜箍箱子以外,从盥洗架到镜子的每一件家具上都装饰着直线条的镏金花纹。十二盏装配反光镜的油灯,让帐篷里几乎像外面一样明亮,而且这里比外面要凉爽得多。帐篷顶的横梁上甚至还悬垂下来两幅丝绸壁挂。佩林总觉得这里太过富丽堂皇,而且那些呈直角形的鸟雀和花朵图案也让他觉得太生硬。多布兰依照凯瑞安贵族旅行时的排场为佩林准备了这些,而佩林一直努力让自己忽略掉这里面最可怕的一样东西——那张巨大的床,在旅行时带上这种东西真是十足可笑,它几乎要占据一辆大车。
菲儿和麦玎正坐在一起,在手中玩弄着银酒杯。她们现在完全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用微笑掩饰着目光中的犀利,仔细倾听着对方话里的话。佩林完全看不出她们在下一个瞬间是会互相拥抱,还是会抽出刀子。当然,佩林相信大部分女性不会严重到使用刀子的程度,但菲儿会。麦玎经过一番梳洗,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旅途的劳顿已经消失大半。摆放在她们中间的一张碎镶小彩桌上,放着另外几个杯子和一个高银水罐。水罐的表面挂着许多小水珠,从水罐里散发出薄荷茶的清香。当佩林走进来的时候,两个女人都回头望过来,刹那间,她们都显露出同样的表情——冷冷地思忖着是谁闯了进来。她们肯定不喜欢谈话被干扰,但至少菲儿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
“吉尔师傅和我说了你的故事,多兰小姐,”佩林说,“你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日,但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那个女人将杯子搁在唇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但她的微笑中透着机警。她的眼睛正在解读佩林,就像在看一本书。
“麦玎也告诉了我他们的故事,佩林,”菲儿说,“我也向他们做了保证。麦玎,你和你的朋友们已经艰苦跋涉了几个月,而你还没有告诉我未来的打算。你们先接受我的雇佣吧。你们可以继续旅程,但在我这里,环境肯定会好得多。我会给你们不错的薪俸,而且我不是一个严厉的主人。”佩林立刻表示赞同,如果菲儿这么喜欢收容迷途的人。至少他也很想帮助这些人,也许,他们跟着他终究还是会比漫无目的地游荡更加安全。
麦玎被茶水呛了一下,差点弄掉手中的杯子。她向菲儿眨眨眼,用一块缎带镶边的亚麻手绢擦了擦沾上茶水的下巴。奇怪的是,她反而转过身,认真审视着佩林。“我……谢谢你,”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道,“我想……”又仔细看了佩林几眼之后,她的声音高扬起来,“是的,谢谢你,我感激地接受你们的好意,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同伴们。”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将杯子放在托盘上,展开裙子,行了一个适合于任何宫廷的屈膝礼。“我会尽力为你提供好的服务,夫人,”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我能告退了吗?”得到菲儿的许可以后,她又行了一个屈膝礼,后退两步,转身离开。佩林挠了挠胡子。又一个要不停地向他低头躬腰的人。
帐篷帘子刚刚在麦玎身后落下,菲儿就放下杯子笑了起来,还不停地用脚跟跺着地毯:“哦,我喜欢她,佩林,她有一股气势。我和你打赌,如果不是我,她一定会用那两面旗子把你的胡子烤焦。哦,是的,她真有气势!”
佩林哼了一声。这就是他需要的?另一个会烤焦他胡子的女人?“我答应了吉尔师傅要照顾他们,菲儿,但……你猜莉妮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她想叫我做主让麦玎和那个叫塔兰沃的家伙结婚。不管他们说些什么,只要命令他们结婚就好了!她说他俩想这样!”佩林在一个银杯里倒满薄荷茶,一屁股坐进了刚才麦玎坐的那把椅子里,完全不在乎椅子在他突然的重压下发出的哀鸣。“不管怎样,这样的胡话至少不会让我担忧。吉尔师傅说霄辰人占领了阿玛多,我相信他的话。光明啊!霄辰人!”
菲儿将双手的指尖搭在一起,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它们。“也许事情只是如此而已,”她喃喃地说道,“大多数仆人愿意在仆人里找个伴儿。也许我应该安排一下,也要为布琳安排一下,她把脸洗干净以后,就跑出去查看那个大个子,我怀疑他们已经结婚了,她的眼神很不寻常。我不会让我的仆人们在没结婚的时候,就做出结婚以后才能做的事,佩林,那样只能造成泪水、指控和怒火,而布琳受的伤会比那个大个子更深。”
佩林只能盯着自己的妻子,“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他缓慢地问道,“霄辰人已经占领了阿玛多!霄辰人,菲儿!”
菲儿打了个愣怔。她真地在考虑那些女人的婚事!然后,她露出愉快的微笑。“阿玛多距离这里还很远,即使我们真的遇到了霄辰人,我相信你会对付他们的。毕竟,你已经教会我栖息在你的手腕上,不是吗?”
菲儿虽然这样说,佩林却从没有见她这样做过。“他们也许要比你更难对付一些。”佩林有些无力地说。菲儿又笑了,不知为什么,现在她特别高兴。“我正在考虑,是否要派格莱迪或者尼尔德去警告兰德,不管他曾经怎样叮嘱过我。”菲儿用力摇摇头,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就消失了,但佩林仍然在坚持他的想法。“如果我知道兰德在哪里,我会这样做的,一定要找到办法把这个讯息秘密地传递给他。”在表面上,佩林是被兰德放逐的,对于这一点,兰德比要求佩林躲避马希玛更加坚持。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佩林和兰德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他知道,佩林,我相信他已经知道了。麦玎看见信鸽从阿玛多朝各个方向飞出,而霄辰人显然并不在乎那些信鸽。到这个时候,所有在阿玛多有生意的商人肯定也已经知道了,白塔也知道了。相信我,兰德一定知道,你必须相信他掌握信息的能力,他能做到这一点。”菲儿并非总是对自己的推断如此确信无疑。
“也许吧。”佩林焦躁地嘟囔着。他竭力不去担心兰德的心智,但佩林实在看不出,兰德把自己赶到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兰德对他有多少信任?兰德隐瞒了许多事,有许多计划,他从未泄露过。
佩林吐出一口气,坐回椅子里。事实是,不管是疯狂还是清醒,兰德是对的。如果弃光魔使猜测到他想干什么,或者是白塔猜到了,他们就一定能找到办法将铁砧推倒在兰德的脚上。“至少我可以让白塔的眼线少得到一点情报。这次,我要把那该死的旗子烧掉。”还有那面狼头旗。他也许能玩一场扮演领主的游戏,但他不需要一面该死的旗帜!
菲儿撅起丰满的嘴唇,思考着,然后,她微微摇摇头。她离开椅子,跪在佩林身边,伸双手握住佩林的手腕。佩林小心地望着她的眼睛。每次菲儿用这种专注、严肃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不是要对他讲一些非常重要的话,就是要将羊毛毯捂在他的眼睛上,让他打转,直到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但菲儿的气味告诉佩林,这次她不会捂他的眼睛。佩林竭力不去嗅菲儿的体香,他太容易迷失在其中了,然后菲儿就会扯起羊毛毯子。结婚以后,佩林学到的一件事就是:男人需要运用自己全部的智慧来对付一个女人,即便如此,往往这也是不够的。女人如果打定主意,就会像两仪师一样笃定无疑。
“你也许应该重新考虑一下,丈夫。”菲儿喃喃地说道。她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微笑,像是她又知道了佩林在想什么。“进入海丹以来,我看不出有谁知道红鹰旗代表着什么。不过,在贝萨这种规模的城市里,也许还有人知道。而我们寻找马希玛的时间愈长,暴露身份的机会也就愈大。”
这正是要去掉这面旗的原因。佩林根本不屑于去讨论这种事情。菲儿并不蠢,她的心思要比佩林快得多。“那为什么还要留下那面旗?”他缓缓地问道,“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打着这面旗帜的白痴吸引,他们会以为那个白痴是要把曼埃瑟兰从坟墓里挖出来。”在过去的日子里,的确有人这样干过,这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曼埃瑟兰包含着强有力的回忆,对于任何想要造反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正因为它会吸引目光,”菲儿向佩林俯过身子,“一个想要恢复曼埃瑟兰的人,少数人会向你微笑,希望你赶快离开,然后尽快忘记你;但对于大多数人,他们现在已经被各种事情搞昏了头,除非你一拳打在他们的鼻子上,否则他们根本不会看你第二眼。和那些霄辰人、先知还有白袍众相比,一个想让曼埃瑟兰复国的人只是小事一桩。我想,白塔也不会因为这面旗子就有多关心你,至少现在不会。”菲儿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眼睛里闪烁的光彩说明,她将要说出这番话的重点。“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高举这面旗子的人还有别的目的。”突然间,她的笑容消失了,用力将一根手指点在佩林的鼻子上。“不要说你自己是白痴,佩林·巴歇尔·艾巴亚,即使是拐弯抹角地说也不行,你不是白痴,我不喜欢这样。”她的气味中带着一点辛辣,不算真正的生气,但肯定是不高兴。
女人真是难以捉摸,她们的心思变得比掠过水面的翠鸟还要快,佩林觉得自己的脑子永远也及不上菲儿。他从没有想过要这样……招摇撞骗,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就像自称是个贼,好掩盖自己杀手的身份。不过这样可能真的会有效。
佩林“咯咯”笑着,吻了一下菲儿的指尖。“就把旗子留下吧,”他相信菲儿也不会同意去掉那面狼头旗,该死!“但雅莲德必须知道事实,如果她认为兰德要立我为曼埃瑟兰之王,夺取她的土地……”
菲儿突然站起来,转过了身。佩林害怕他提到雅莲德女王是一个错误,雅莲德太容易让她想到贝丽兰。菲儿现在的气味……开始变得刺鼻,带着警觉。她只是回头说道:“雅莲德不会对金眼佩林造成任何麻烦,那是一只落网的鸟,丈夫。现在我们该仔细想想如何找到马希玛。”她走到贴帐篷壁的一个小箱子旁边,身姿优雅地跪下去,这是唯一一只没有覆盖布料的箱子。菲儿掀起箱盖,开始从里面拿出一卷卷地图。
佩林希望菲儿对雅莲德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如果菲儿错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能符合菲儿一半的期望就好了。雅莲德是一只落网的鸟。霄辰人将在金眼佩林面前像木偶一样翻倒在地。他将抓住先知,把先知带到兰德那里,即使现在正有成千上万的人保护着马希玛。这不是佩林第一次意识到,不管菲儿的愤怒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和困惑,真正让他恐惧的是菲儿对他的失望。每次佩林看见她的那种眼神,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从胸膛里被挖了出来。
佩林跪在菲儿身边,帮她展开最大的一幅地图,这幅地图涵盖了海丹南部和阿玛迪西亚北部。佩林仔细看着地图,似乎马希玛的名字会从地图上跳出来一样。现在他比兰德更渴望此次行动的成功,不管怎样,他不能辜负菲儿。
菲儿躺在黑暗里,倾听着佩林的呼吸声,直到她确定佩林已经睡熟,然后她从他们同盖的毯子下面溜出来。当她将亚麻睡衣往头上套的时候,不由得感到了一点沮丧和有趣。佩林真的以为如果他在早晨行李装车的时候,把这张床藏在树林深处,她就找不到?至少她对这件事不是特别在意,她睡在地上的时候并不比佩林少。当然,她会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再发一点火,佩林就会道歉,也许还会把这张床再找出来。管理丈夫是一门艺术,这是妈妈说的。黛拉·尼·加林恩难道从不曾认为,这是一件困难的事吗?
菲儿将两只脚伸进软鞋里,又套上一件丝绸长袍,然后她看着佩林,犹豫了一下。如果佩林是醒着的,就能清楚地看到她;而她只能看到佩林模糊的影子。她希望妈妈能在身边,给她建议,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佩林,但她也充满了困惑。真正懂得男人当然是不可能的,但佩林和与她一起长大的那些男人是那么不一样。佩林从不会吹牛,却总是取笑自己,他很……谦逊。菲儿从前绝对不相信男人会是谦逊的!佩林一直都认为是机遇让他成为了一名领袖。他说他不懂得如何率领群众,但遇到他的人们却总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就全心全意地要追随他。他说他的思维太过缓慢,而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每每让她禁不住要跳一场欢欣快步舞才能压抑下激动的心情。他是一个神奇的男人,她的卷毛狼,那么强壮,又那么温柔。菲儿叹了口气,踮着脚尖走出帐篷,佩林的耳朵有时会捕捉到她的脚步声。
营地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相当平静,因为没有云层的遮挡,现在,每天晚上的月亮都放射出满月般的耀眼光芒,把星星全部遮盖住了。某种夜鸟发出尖锐的叫声,又在一阵猫头鹰浑厚的“咕咕”声中沉寂了。一阵微风吹来,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似乎真的带着一点凉意。也许只是她的想象,夜晚只是比白天相对凉爽一点。
人们都已经睡着了,看上去就像树下的一堆堆黑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堆篝火还亮着,周围坐着最后一些没有睡的下人。菲儿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不过并没有人注意她。有些人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如果菲儿不知道那些站岗的人是多么尽忠职守,她也许会以为一群野牛就能突袭这座营地。当然,枪姬众也在守夜,但即使被她们看见也没有关系。
高轮大车排列成数支长队,仆人们在车下发出一阵阵鼾声。这里也还燃着一堆篝火,麦玎和她的朋友们坐在篝火周围。塔兰沃正在说话,并用力地打着手势,他说话的对象是麦玎,但只有那些男人们在听他说什么。现在他们都脱去那些于抹布一样的东西,换上了新衣服。这些衣服自然是被他们收在行李中,这一点并不令人惊讶,但他们原来的主人一定赏给了他们许多丝绸。麦玎竟然穿着一袭剪裁优良的浅蓝色丝绸长裙,其他人的穿着就比较一般,也许麦玎曾是主人面前最受宠的侍女。
菲儿踩断了一根树枝,篝火旁的人立刻都转过了头,塔兰沃已经准备好要跳起身,佩剑也抽出半截。直到他看清走过来的是谁,才停止了动作。他们的警戒心比两河人更高。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盯着菲儿。然后麦玎优雅地站起身,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其他人也匆忙学样,以不同的熟练程度向菲儿行礼,只有麦玎和巴尔沃显得从容不迫。吉尔的圆脸上始终挂着紧张的笑容。
“继续你们在做的事情吧,”菲儿和善地说,“但不要耽搁太晚,明天还有许多工作。”她继续向前走去,但她回头瞥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还站在原地窥望着她。他们的旅行一定让他们像永远都在害怕狐狸的兔子一样警觉,菲儿在心中思量着他们是否还能胜任仆从的工作。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她要用她的方式训练他们,了解他们,这可有得忙了。对于一个成功的家族而言,每一名成员都是重要的,她必须找出时间来做这件事。不过今晚,她不应该花费太多时间去想他们。很快地,菲儿就走过了大车队列,来到两河人的警戒线以外不远的地方。两河人正隐藏在树上,用锐利的目光监视着周围的动静,任何比老鼠大的东西都无法逃脱他们的视线。有时,他们甚至能发现枪姬众的行迹,不过他们当然不会阻挠菲儿的行动。在一片被月光照亮的小空地上,菲儿的人正在等着她。
见到菲儿走过来,一些人立刻向她鞠躬,帕雷林差一点单膝跪倒。有几名穿男装的女子下意识地要行屈膝礼,又立刻低垂下目光,为自己的行为而困窘不安。虽然他们竭力在仿效艾伊尔人的风格,但宫廷礼仪在他们的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他们现在所笃信的都是艾伊尔人的东西,但有时候,他们所信奉的那套理论甚至会让枪姬众感到惊恐。佩林称他们是傻瓜。从某种角度讲,他们确实有些傻,但他们已经宣誓向菲儿效忠——从艾伊尔人那里抄袭来的水之誓言,这让他们成为了菲儿的人。他们已经为自己的“战士团”起了名字:刹菲儿——鹰爪众。他们明白此时还不能对此大肆宣扬,他们不是傻瓜,实际上,虽然他们做事难免有些毛躁,但他们和与菲儿一起长大的那些年轻男女并不一样。
今天早晨被菲儿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之中的女人还在更换衣装。在贝萨,即使是一名穿男装的女人也会引起注意,更不要说是五个人了。这片小空地上到处都铺着裙子和衬裙、外衣、衬衫和裤子。这些女人们都要表明,她们并不在意在其他人面前裸露身体,即使是在男人的面前,因为艾伊尔人不会在意,但慌乱的动作和粗重的喘息声暴露了她们真实的心思。男人们都挪动着脚步,有意无意地将头转向一旁,却又会强迫自己转回来,看着那些女人,似乎他们认为艾伊尔人不会避忌这种情景,只不过,他们又都装作没有看见那些女人的身体一样。菲儿紧抓住睡衣外面的长袍,不让它的下摆飘起来,她没办法在不惊醒佩林的情况下再多穿衣服了,但她至少不会装作对此毫不在意。她不是阿拉多曼人,会在浴池中接见自己的扈从。
“请原谅我们的迟误,菲儿女士。”赛兰蒂一边将外衣抻平,一边喘息着说道。这名矮小的女人带着浓重的凯瑞安口音,就是在凯瑞安人中间,她也不算高,但她努力想要表现出一番气势来,高昂起头,端起肩膀,仿佛无所畏惧一般。“我们本可以快点回来的,但在我们出城的时候,那些门卫干扰了我们。”
“干扰?”菲儿厉声说道。如果她能亲自看着他们,如果佩林让她去,而不是派出那个贱人,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不,她不会去想贝丽兰,这不是佩林的错,每天她都要把这句话跟自己重复二十遍,就像是一种祈祷。但那个男人为什么会那么盲目?“什么样的干扰?”菲儿懊恼地吸了一口气。对臣仆们说话的时候,绝对不能流露出丈夫造成的困扰。
“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女士,”赛兰蒂将佩剑插在腰带上,“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些赶马车的人,他们只看了一眼就放过去了,但他们担心让女人晚上出城会不安全。”另一些女人笑了起来。五个进入贝萨的男人都不安地耸动着身子,毫无疑问,他们被认为不足以保护他们的女伴。其余刹菲儿在这十个人身后围成了厚厚的一个半圆,都在注视着菲儿,等待着她说话。月影遮住了他们的面孔。
“告诉我你们看见了什么?”菲儿用平静的语气命令道,现在她感觉好多了。
赛兰蒂做了简明的汇报。虽然菲儿一心想要亲自去一趟,但她不得不承认,他们捕捉到的情况几乎已经满足了她的一切要求。贝萨的街道即使在应是一天最繁忙的时刻也空荡荡的,人们都尽可能留在家里。偶尔有一些零星的商业活动,但绝少有商人愿意进入海丹的这一地区。从乡下运送来的食物勉强能让这里的人充饥。大多数城里的人都非常惊恐,害怕城墙外面的世界,愈来愈深地陷入冷漠和绝望之中。因为害怕先知的探子,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因为害怕被其他人当成探子,所有人也都蒙上了眼睛。先知对这里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比如,无论有多少强盗在山丘中游荡,贝萨城里的小偷和劫匪却已经绝迹了。据说先知对于盗贼的处罚是砍掉双手,不过这种刑罚似乎并不作用于他的追随者。
“女王每天都要在城中巡行,表明她仍然有旺盛的士气。”赛兰蒂说,“但我认为这没什么用。她计划在南方保住人群对女王的信念,也许她在别的地方会更成功一些。警察已经加入到城墙卫兵中间,同样被派上城墙的还有一些女王的士兵,也许这能让居民们感觉更安全,至少在女王离开这里之前是这样。和其他人不一样,雅莲德本人显然并不害怕先知会攻进城里来,她早晚都会在特莱彬领主的花园中孤身散步。她身边只留下了很少几名士兵——那些士兵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厨房中度过的。城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关注食物,担心食物还能支撑多久时间,就像他们担心先知还有多久会来一样。实际上,女士,即使贝萨城墙上站满了士兵,我想,只要马希玛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他们也会立刻将贝萨城献给他。”
“他们会的,”美莱妲轻蔑地说道,也将剑搭在了腰上,“他们还会乞求先知的仁慈。”美莱妲肤色黝黑,身体壮实,像菲儿一样高。但赛兰蒂只是向她一皱眉,这名提尔女子立刻低下头,低声向赛兰蒂道歉。在菲儿之下,刹菲儿的领导者是不能被质疑的。
菲儿很高兴自己不必去改变他们的等级关系。也许除了帕雷林以外,赛兰蒂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只有爱瑞拉和卡麦丽比她反应更快,但赛兰蒂还有其他一些特点,她是一个相当镇定的人,仿佛她已经遇到过一生中最大的恐惧,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动摇。当然,她很想像那些枪姬众一样有一道伤疤。菲儿的身上就有几道小伤疤,那是荣誉的证明,但如果无缘无故就想在身上留下伤疤,肯定是白痴的行径,至少这个女人并不是很渴望去做那种傻事。
“根据你的命令,我们制作了一张地图,女士,”那个小个子女人又用警告的眼神瞥了一眼美莱妲,“我们还在地图背面尽量绘制了特莱彬领主宫殿的草图,但我们大概只能画出花园和马厩的位置。”
菲儿将地图在月光下展开,并没有努力想要看清上面的那些线条,她不能亲自去勘察一下实在是可惜,她应该能绘制出宫殿内部的状况。没关系,就像佩林说的那样,做完的事已经做完了,这就足够了。“你确定没有人搜查那些出城的马车?”即使光线昏暗,菲儿仍然能看到她面前的许多张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派他们进入贝萨。
赛兰蒂没有显露任何困惑的表情。“是的,女士。”她平静地说,非常聪明,而且反应非常快。
一阵风吹来,掀起地面上的枯叶,让树上的叶片“簌簌”作响。菲儿希望自己能有佩林的耳朵,也希望能有佩林的鼻子和眼睛,她不害怕有人看见她和她的这些部下在一起,但如果有人在偷听,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们做得非常好,赛兰蒂,你们都做得很好。”佩林知道这里的危险,他知道南方每一个地区的危险,但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他经常会听从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自己的脑子。一名妻子必须避免自己的丈夫陷入各种麻烦,这是菲儿的母亲对她的婚姻生活给予的第一条谏言。“天一亮,你们就好回到贝萨去,你们要做的是……”
这一次,就连赛兰蒂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没有人表示任何反对。当然,如果有人反对,菲儿一定会吃惊的。她的指令将得到一丝不苟的执行。这样做确实有一些危险,但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没危险的。
“有什么问题吗?”菲儿最后问道,“所有人都明白了?”
刹菲儿异口同声地答道:“我们以此生侍奉菲儿女士。”这意味着他们将侍奉菲儿心爱的狼,无论她的狼是否希望他们这样。
麦玎盖着毯子,在坚硬的地面上挪动着身体,睡眠一直在躲避着她。现在,这是她的名字,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人生。麦玎,来自于她的母亲。多兰,来自于一个曾经隶属于她的庄园家族。新的人生代表着旧的已经结束,但系在心里的结并不能就此而被割开,而现在……现在……
一阵微弱的枯叶碎裂声令她抬起了头,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走过树林,那是菲儿女士,她正从她刚才去的地方返回帐篷。一名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心地和善,言谈优雅,无论她的丈夫有着怎样的血统,她肯定是贵族出身,但她还很年轻,没有经验,这也许能帮上忙。麦玎让头落回到被卷起当作枕头的斗篷上。光明啊,她在这里干什么?做一位女士的女仆!不,至少她要对自己保持信心。她仍然能找到信心,她能,只要她深深地挖掘下去。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塔兰沃矫健的身姿跪到她身旁,他没有穿衬衫,月光照亮了他胸膛和肩膀的肌肉。他的脸陷在影子里面,一阵微风吹动了他的头发。“这是怎样的疯狂啊?”他轻声问道,“侍奉别人?你要做什么?不要和我说什么新人生的胡言乱语。我不相信,没有人会相信。”
麦玎想要转过身,但塔兰沃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他没有用任何力量,但麦玎一下子就被定住了。光明啊,麦玎只希望自己不要颤抖。光明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请求,不过她至少还能保持声音的稳定:“请你了解,现在我必须在这个世界上走出自己的路,做一位贵族的侍女总比去酒馆当女招待好。如果你觉得在这里做事不适合你,你完全可以离开。”
“当你放弃王座的时候,你没有放弃你的智慧和你的尊严。”塔兰沃喃喃地说。烧了莉妮,烧了她的主意吧!“如果你想要装作你放弃了,我建议你尽量避免和莉妮单独相处。”塔兰沃在笑她!他真的在笑!哦,他笑得是那么开心!“她有话想要和麦玎说,我怀疑,她对麦玎就不会像对摩格丝那样温柔了。”
麦玎愤怒地坐起身,将塔兰沃的手打开。“你瞎了吗?也聋了吗?转生真龙对伊兰有图谋!光明啊,如果伊兰在他的想法里只是一个名字,我绝不会高兴的!现在我能待在转生真龙党羽的身边,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塔兰沃,我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烧了我吧,我就知道一定会这样,我希望我错了,但……”听语气,塔兰沃一定像她一样愤怒。他没有权力愤怒!“伊兰在白塔是安全的。玉座绝不会让她靠近一个能导引的男人,即使他是转生真龙——尤其当他是转生真龙的时候!麦玎·多兰对玉座无能为力,对转生真龙无能为力,对狮子王座无能为力。她能做的只是让自己的脖子折断,或者让自己喉咙被割开,或者……”
“麦玎·多兰可以看!”麦玎打断了他,至少是阻止了他那种可怕的训诫。“她能听!她能……”伴随着恼恨的情绪,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能干什么?突然间,她意识到她已经坐起身,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裙,急忙用毯子裹住身体。这个夜晚似乎真的有一点凉了,或者她身上的鸡皮疙瘩只是因为塔兰沃那双被影子遮住的眼睛。这个想法让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只希望塔兰沃没有看见。幸运的是,这也让她的声音平添了一股火气,她已不是一个小女孩,不会因为被一个男人看就脸红!“我会做我能做的,无论那是什么。我总有机会能知道一些事情,或者做一些事情,对伊兰有所帮助,所以我会留下来!”
“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塔兰沃平静地对她说。麦玎希望能看清塔兰沃在黑暗中的脸,当然,那只是为了解读塔兰沃的表情。“你听到了,他威胁说要吊死任何敢冒犯他的人。有一双那样眼睛的人,我相信他的威胁是真的,那是一双野兽的眼睛。当他放走那个家伙的时候,我非常惊讶,我还以为他会撕裂那个人的喉咙!如果他发现了你的身份,你过去的身份……巴尔沃也许会出卖你,他从没有真正解释过为什么他会帮助我们逃离阿玛多。也许他认为摩格丝女王会给他一个新的职位。现在他知道已经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他可能想要向他的新主子邀功买宠。”
“你害怕金眼佩林领主?”麦玎轻蔑地问道。光明啊,那个男人确实让麦玎感到害怕,那双眼睛是属于一头狼的。“巴尔沃知道要管住自己的舌头,他所说的一切都会返回到他身上,毕竟他是和我一起来的。如果你害怕,那就骑上马逃走吧!”
“你总是把这样的话摔在我的脸上。”塔兰沃叹了口气,坐回到自己的脚跟上。麦玎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你说,如果我愿意,就骑上马走掉。曾经有一名士兵,他在远远的地方爱上了女王,心知这样的爱毫无希望,知道他永远都不敢将这份爱说出口。现在,女王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女人留下来——这是我的希望,我被火烧的希望!如果你想让我离开,麦玎,告诉我,只要一个字——‘走’,一个字就可以。”
麦玎张开口。一个字而已,她想,光明啊,只要一个字就可以!为什么我说不出来!光明啊,求你让我把它说出来!但今晚第二次,光明没有听见她的心声。她抱着毯子,坐在地上,好像一个傻瓜,张着嘴,面颊愈来愈红。
如果塔兰沃再发出笑声,麦玎一定会用腰带上的匕首刺穿他。只要他笑一声,或者显露出任何得意的迹象……
但塔兰沃只是向前倾过身子,温柔地吻了她的眼睛。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响声。她的身体完全无法移动,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站起身。月光下,他变成了一个高大的剪影。她是女王——她曾经是女王——习惯发号施令,习惯在艰难的时刻做出艰难的决定,但就在此时,剧烈的心跳将她全部的思维都撞出她的大脑。
“如果你对我说‘走’,”塔兰沃对她说,“我就会埋葬希望,但我永远也不能离开你。”
直到塔兰沃躺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麦玎才强迫自己躺下,用毯子裹紧身体,她不停地喘息着,仿佛刚刚跑了很长的路一样。夜晚有些凉,她在打哆嗦,不,不是颤抖。塔兰沃太年轻了,太年轻了!而更可怕的是,塔兰沃是对的。烧了他吧!一名女仆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转生真龙的狼眼杀手知道安多的摩格丝就在他手上,麦玎一定会被利用作对抗伊兰的工具,而不可能是帮助伊兰。塔兰沃没有权力正确,因为她要他是错的!这个不合逻辑的想法让麦玎更加愤怒。她有机会做一些有用的事!她必须有机会!
在麦玎的脑海深处,一个细小的声音正在笑她。你不能忘记你是摩格丝·传坎。那个声音轻蔑地对她说,摩格丝女王无法阻止自己插手到权力游戏中去,无论她已经做了多少错事。她也没办法让一个男人走开,因为她无法停止去想那个男人的手有多么强壮,去想他微笑时嘴唇的弧线,还有……
麦玎气恼地用毯子蒙住头,竭力想要挡开那个声音。她留下来并不是因为她无法离开,至于塔兰沃……她会牢牢地把他钉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上。这一次,她会的!但……他的位置在哪里?在一个已经不再是女王的女人身边?麦玎竭力要把他从自己的心里赶出去,竭力想要忽略那个无法平静下来的嘲笑她的声音,但是当睡眠最终来袭时,她仍能感觉到眼皮上塔兰沃嘴唇留下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