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预期
伊兰随着艾雯走过伊蒙村黄褐色的草原,这里的变化让她感到有些伤心,而艾雯似乎已经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当艾雯刚刚出现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时,一根长辫子垂在她的背上,她的身上则穿着朴素的羊毛长裙,裙摆下露出一双结实的鞋子。伊兰相信,艾雯还居住在两河时应该就是这种样子。而现在,她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只用一顶精致的蕾丝小帽子松松地束住,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如同伊兰一样精美华丽。在她蓝色丝裙的胸衣、高领口、裙摆和袖口上都用银线绣满花纹,银丝天鹅绒软鞋取代了厚重的皮鞋。伊兰需要时刻集中精神,才不至于让自己身上的绿色丝绸骑装变成令人羞愧的样式。但毫无疑问,她的这位朋友是有意改变自己的衣着。
她希望兰德仍然爱着伊蒙村,但这已经不再是他和艾雯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庄了。她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毕竟这里是梦的世界。而伊蒙村显然已经是一座有着相当规模的城镇了,一座正在繁荣发展的城镇,差不多每三幢房子里就有一幢是工艺考究的石砌房屋,有些房子高度甚至达到了三层。用瓦片铺成的屋顶已经多过茅草屋顶,而且这些瓦片具备了彩虹的每一种颜色。一些街道铺上了平整的新石板,上面几乎还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一道厚实的石墙正围绕这座城镇逐渐成形,城墙上还能看到塔楼和铁板大门,即使是边境国的小型城垒也不过如此。城墙外筑起许多磨坊和锯木场,一座铸铁厂和几家生产羊毛布料和地毯的织工作坊。城里则分布着不少家具、制陶、裁缝、刀剪和金银工匠的店铺,店铺橱窗中的货品有许多完全可以媲美凯姆林城中的货品,也有些货品的风格显然是来自于阿拉多曼和塔拉朋。
这里的空气有些冷,但还不算凛冽,地面上暂时还没有积雪,太阳高挂在天空的最高处。不过伊兰仍然希望在清醒的世界中,现在还是黑夜,她想要在清晨到来之前能够稍微睡一下。最近这些日子里,她始终都处在疲惫的状态,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时间却又如此有限。她们到这里来,是因为她们相信不会有什么间谍会来这里找她们,但艾雯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她出生的地方。伊兰愿意到这里来也有她的原因,不是为了兰德,她想要亲眼看一看伊蒙村。不过,现在最让她感到困扰的是,她在梦的世界中也许只度过了五分钟,清醒的世界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者刚好相反。现在凯姆林应该已经是早晨了。
艾雯站在草原的边缘,回头望着那座宽阔的石桥。石桥下,湍急的溪水从一片岩层间的泉眼中喷涌而出,力量足以冲倒一名成年男子,随后便迅速变宽为一条小河。一根高大的大理石柱立在草原正中央,上面刻满了名字,两根高高的旗杆竖在石雕基座上。“战争纪念碑,”她喃喃地说道,“有谁能想到,在伊蒙村会出现这样的东西?不过沐瑞说过,就在这个地方,曾经爆发过一场壮烈的战斗,那是在兽魔人战争时期,那是曼埃瑟兰的灭亡之战。”
“我研究过这段历史。”伊兰低声说着,又朝没有旗子的旗杆瞥了一眼。它们只是暂时没有旗子而已。伊兰在这里无法感觉到兰德,哦,他还在她的脑海中,就像柏姬泰一样。那是一个情绪的死结,像岩石一样坚硬,而且给伊兰带来一种真实却难以解释的感受,让伊兰知道,他正在很远的地方。只是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她无法知道他位于哪个方向。她想念这一点小小的情绪,她想念他。
旗帜出现在两根旗杆顶端,略一飘扬,又消失了,不过伊兰已经能看清一面旗子是蓝色上绣着一只红鹰,那是独一无二的红鹰。曾经有一次,当她和奈妮薇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来到此地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瞥见了那头红鹰。伊兰相信自己一定是看错了,诺瑞总管已经针对伊蒙村的变化向她提出谏言。她爱兰德,但如果有人想在兰德长大的地方重新将曼埃瑟兰从古老的坟墓中拖出来,她必须对此予以关注,无论这可能对兰德造成怎样的痛苦,那面旗帜和那个名字仍然具有足以威胁安多的力量。
“我从珀黛·考索恩和另一些两河初阶生那里听说过家乡的变化,”艾雯向草原周围的房舍皱起眉,“但她们也没提到这些。”这些房屋大多数都是石砌房屋。一间小旅店旁边出现了一大片岩石房基,那上面一定能建起非常高大的房屋,而那片石基的中央还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橡树。在石基的另外一边,一幢比那个小旅店大许多倍的旅店已经快完工了,一块雕刻着一队弓箭手的大招牌就挂在新旅店的大门上方。“不知道我父亲还是不是村长,我母亲还好吗?我的妹妹们呢?”
“我知道,你明天就要出动军队了,”伊兰说,“或者不如说,就是今天。但是,当你到达塔瓦隆之后,总能找出几个小时回到这里来看看。”神行术让这样的事情变得很容易。伊兰觉得或许她也应该派人到这里来,但她不知道可以信任谁来完成这个任务。她能够信任的人并不多,而她需要他们去做的事情却太多了。
艾雯摇摇头,“伊兰,我不得不用鞭子来对待把我养育大的人,因为她们不相信我是玉座,或者是自以为只要认识我,就能违反律法而不必付出代价。”七色圣巾突然出现在她的肩头,艾雯注意到这个变化,皱皱眉头,圣巾又消失了。“我不相信自己能以玉座的身份来面对反抗我的伊蒙村,”她伤心地说,“现在还不能。”然后她打了个哆嗦,声音重新恢复了力量:“伊兰,时光之轮转动不休,一切都在改变,我必须适应,我会适应的。”她的话语像极了史汪·桑辰,那个在塔瓦隆分裂前的史汪·桑辰,无论是否戴着圣巾,艾雯都很像一位玉座。“你确定我不能将一些加雷斯·布伦的士兵派遣给你?你至少需要一支保卫凯姆林的军队。”
她们突然被闪光的新雪包围了,她们从膝盖以下都没在雪中,皑皑白雪覆盖住屋顶,成为一座座白色的雪堆。她们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过这种变化,而她们所做的只是将突然而至的寒冷隔绝在感觉之外,并没有想象出斗篷和更暖和的衣服。
“在春天以前,没有人会进攻我。”伊兰说。军队不可能在冬天行动,至少在不借助神行术的情况下不可能,这正是艾雯的军队所具备的优势。积雪会阻挡所有人的脚步,如果积雪融化,泥浆会让道路更加难以行走。也许正是积雪挡住了那些边境国人,让他们无法继续向南进军,他们可能以为今年再也不会有冬天了。“而且,当你到达塔瓦隆时,你将需要每一个能用的人。”
艾雯点点头,没有再提这件事。这并不出伊兰的预料。在过去一个月里,加雷斯·布伦一直在努力征募新兵,但现在他麾下的士兵数量仍然只有他计划中所需的一半。不过艾雯说,他已经准备好开始实行他的计划了,虽然这显然让艾雯感到困扰。“伊兰,我要做出困难的决定。时光之轮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命运,但要做决定的仍然是我。”
伊兰冲动地迈过积雪,用力抱住艾雯。当艾雯被她抱入怀中时,积雪消失了,只在她们的衣裙上留下一些潮湿的斑点。她们踉跄着,差点摔倒,又好像在共舞。
“我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伊兰笑着说,但她笑得有些勉强。艾雯的脸上则见不到笑容。
“希望如此,”艾雯的语气相当严肃,“因为无论我怎么决定,都会有人因为我的决定而死。”她拍了拍伊兰的手臂。“你也明白这种决定的意义,对不对?现在我们都需要回到床上去了。”她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伊兰,如果兰德再来找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任何关于他打算做什么、他会去哪里的线索,都要告诉我。”
“我会尽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艾雯。”罪恶感让伊兰的心中感到一阵刺痛。她对艾雯几乎无所不谈,但她还是隐瞒了自己、明和艾玲达约缚了兰德的事情。伊兰曾经非常小心地向范迪恩询问过这个问题,范迪恩的回答很清楚,白塔律法并不禁止这样做,但是否允许这样做,则不清楚。伊兰也听一名柏姬泰征募的艾拉非佣兵说过:“不被禁止的就是被许可的。”这样的话倒很像是莉妮的那些谚语,不过伊兰怀疑自己的老保姆大概不会说出这种随性的话。“他让你感到为难,艾雯。我的意思是说,让你为难的并不是那些普通的事情,我能看出来。到底是什么事?”
“伊兰,我的眼线报告了一些非常糟糕的谣言,我希望那只是谣言而已,但如果不是那样……”现在她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位玉座,一位瘦小的年轻女子,像钢铁一样坚强,像山岳一样巍峨,果决之心在她的黑眸中闪耀,让她的下颌显露出刚毅的线条。“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爱他,但我恢复白塔的目的不是让他像对待罪奴那样给两仪师戴上镣铐。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伊兰,一个好梦的价值远比人们所想象的更珍贵。”说完这句话,她就消失了,回到醒来的世界。
伊兰盯着艾雯刚刚站立的地方,愣了一会儿。她刚刚在说什么?兰德绝不会这样做的!即使是为了对她的爱,他也不会这样做!她抚弄着脑海中那个岩石般的硬结。现在他在很远的地方,那种闪耀着黄金光芒的脉络现在只剩下了回忆。他当然不会。带着这样困扰的心情,伊兰走出梦境,回到她沉睡的躯体中。
她需要睡眠,但她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阳光就落在她的眼皮上。现在是什么时候?今天她还要见许多人,要做许多事。她想要一下子睡几个月。她在和自己的责任抗争,但责任赢了。今天仍旧会是忙碌的一天,每天都是这样忙碌。她用力睁开眼,感觉眼皮中仿佛被揉进沙粒一样干涩,仿佛她根本就没有过一分一秒的睡眠,但从射进窗户里的阳光判断,太阳升起来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可以继续躺在床上,但她无法忘记责任。艾玲达在酣睡中翻了个身,伊兰用力戳了一下她的肋骨,如果她不能再睡了,那么艾玲达也别想这样躺在床上。
艾玲达猛地醒过来,伸手去抓床边小桌上的匕首,但没等她的手指碰到黑色的角质刀柄,就垂了下去。“有什么东西把我弄醒了,”她嘟囔着,“我还以为是沙度……看看太阳!为什么你现在还不叫醒我?”她一边问,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我的确被允许可以留在你身边……”她将满是皱褶的睡裙拉过头顶,扔到一旁,“……但如果莫娜勒认为我行为懒惰,一样会用鞭子抽我。难道你想要整天都躺在床上吗?”
伊兰呻吟一声,爬下了床。爱森德已经等在通向更衣室的门口,如果没有伊兰的特别命令,她绝不会叫醒伊兰。当艾玲达穿衣服时,伊兰只能顺从地接受这位白发侍女沉默的服侍。但伊兰的耳边并不清静,艾玲达一边穿衣服,一边在笑着说让别人穿衣服的孩子才是乖孩子,她还猜测伊兰一定是忘了该如何穿衣服,所以才需要别人来帮她。自从她们一起睡之后,艾玲达每天早晨都会抒发一下这样的感慨,她一定觉得这样非常有趣。除了响应侍女该穿戴何种衣饰的建议,伊兰什么话都没说。当最后一颗珠贝纽扣终于被扣上后,她开始站在立镜前面,端详自己的模样。
“爱森德,”她以闲适的语气说道,“艾玲达的衣服准备好了吗?”这件稍有些银线刺绣的精致蓝色羊毛裙很适合她今天要应付的场面。
爱森德的眼睛亮了一下。“艾玲达女士全部的丝缎服饰都准备好了,它们都经过仔细的掸扫清洁,熨烫平整,并被精心收放好了。”说完,她指了指靠在墙边的一排衣柜。
伊兰回过头,朝自己的姐妹抛去一个笑容。艾玲达却只是盯着那些衣柜,仿佛里面装满了毒蛇。然后她吞了一口口水,匆匆将暗色披巾罩住头顶,结束了穿衣的过程。
当伊兰让爱森德离开时,这位老侍女还向艾玲达说了一句:“只要您需要,随时都可取用。”
“好吧,”艾玲达嘟囔着,戴上她的银项链,“我不会再拿你穿衣服的事开玩笑了。”
“这样很好,否则我就会让爱森德也伺候你穿衣服,那一定很有意思。”
艾玲达只是嘟囔着,说有些人根本就不懂玩笑话。她显然不同意伊兰说的。伊兰本来以为她的姐妹可能会要求把所有那些衣服都扔掉,但艾玲达根本没提这样的事,反倒让她有点惊讶。
早餐已经在起居室准备好了,摆在艾玲达面前的是葡萄干烤火腿、杏干炒蛋、松果干鱼,还有涂着牛油的新鲜面包,以及配蜂蜜的浓茶,那蜂蜜看上去就像糖浆一般浓稠甜美。伊兰的面包上看不到牛油,茶水里只有一点蜂蜜,剩下的只有谷物热粥和被认为特别有利于健康的草药。伊兰到现在也还没有怀孕的感觉,但明已经把她见到的一切告诉艾玲达和柏姬泰,那时她们三个一起喝酒,全都喝醉了。现在,她的生活完全处在她的护法、戴玲和莉恩耐·哈芙尔的管辖之下,她们为她安排了一种“适合女性特殊时期的生活方式”。如果她下令让厨房给她准备一顿大餐,那她永远也看不到这个命令被执行。就算她自己溜到厨房去,厨子们也只是会用疼惜中夹杂着责备的眼神看着她,直到她乖乖离开她们的管辖范围。
对伊兰来说,无法再碰香料酒、甜品和其他美食并不是很大的打击(她还可以承受,除了当她看见艾玲达大嚼果酱馅饼和布丁的时候)。真正要命的是,现在宫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怀孕了。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只是不知道那个他是谁。男人们还有点良心,懂得把这种事藏在心里。当然,他们都知道,这点伊兰很清楚。但那些女人从不知道什么叫稍加掩饰,不管她们是否接受伊兰的行为,现在有半数的女人在看着她时,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另外一半则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伊兰强迫自己吞下碗里的白粥,并把成团的燕麦用勺子塞进嘴里。粥的味道其实还不差,但她的眼睛还是盯着正在被艾玲达切成一片片的火腿,还有那盘杏干炒蛋。她甚至有些期待怀孕时的孕吐,这样她至少能和艾玲达分享一下自己肚子里的稠粥。
今天的第一个觐见者在伊兰还没吃完饭时就已经来到她面前,在宫中女人们的口里,他也是伊兰孩子父亲的第一候选人。“女王陛下,”督伊林队长一边说,一边摘下羽毛帽,华丽地鞠了个躬,“职员总管正在等待陛下的召见。”这名队长的一双黑眼睛眨也不眨,能看出他在杀人时也不会眨动这双眼睛,而他胸前的绶带,他脖颈和手腕上的缎带只是让他显得更加刚硬。艾玲达用亚麻餐巾擦了擦下巴上的油渍,看着这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站在门旁边的两名女卫兵都微微皱着眉。督伊林喜欢捏女卫兵胸部的名声早就传开了,而且他还很喜欢在城中的酒馆里大肆贬低女卫兵的能力。在女卫兵眼里,这第二点才是最糟糕的。
“队长,我还不是女王。”伊兰高声说道。伊兰几乎每次都要纠正他的这个错误。“我的亲卫队招募情况如何?”
“迄今为止,只有三十二个人,殿下。”这个面孔瘦削的男人双手按在剑柄上,嘴角带着一抹笑容,一副优哉的样子,很难想象他真的是在觐见他的女王。“柏姬泰女士要求非常严格,能够让她满意的女人可不多。但只要给我十天时间,我就能召集到一百个能力更强的男人,他们都会把您放在心上,就像我一样。”
“我不这样想,督伊林队长。”伊兰必须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中出现怒意。督伊林一定听到过那些关于他们两个人的谣言,难道她没有公开否认这件事,他就会以为这是真的?以为她觉得他很有……吸引力?伊兰推开粥碗,不让自己打哆嗦。三十二人?人数的增长相当快,一些决定投效伊兰、谋取官位的号角狩猎者的确相当有能力。伊兰勉强承认,她的亲卫队不可能全部夜以继日地守卫她,她们必须轮换休息。但无论柏姬泰怎样说,她还是觉得一百人实在是太多了,只是柏姬泰在这件事上再也不会做出任何让步。“请告诉职员总管,他可以进来了。”伊兰说道。督伊林又一次以同样华丽的动作鞠躬。
当督伊林捉住狮头门环,拉开房门时,伊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臂上,脸上还露出微笑。“再次感谢你救了我的命,队长。”她的微笑已经可以说是宠爱了。
而这家伙竟然向她露出挑逗的笑容!站在门里和门外的女卫兵们都双眼直视自己的正前方,纹风不动。那个家伙关上门离开后,伊兰转过身,看到艾玲达正盯着她,脸上就像刚才盯着督伊林一样,毫无表情,或者说,只是多了一点纯粹的惊愕。伊兰叹了口气。
她走到艾玲达身边,伸手环抱住自己的姐妹,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伊兰相信她的女卫兵会当着她们的面谈论一些很少会告诉外人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她几乎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恰好看见一名女仆走过,艾玲达,女仆们传播流言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要快。有愈多的人认为我的孩子是督伊林的,我的孩子就愈安全。如果有必要,我也会让这个男人捏我的胸部。”
“我明白。”艾玲达缓慢地说。她盯着自己的盘子,双眉紧皱,就好像被她的勺子拨来拨去的除了杏干和鸡蛋以外,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诺瑞总管的报告就像每一天一样,由宫中和城中的日常事务、他在外国首都的探子们传递回来的情报、从国内外商人和银行家那里收集到的讯息混合而成。不过他带来的第一条讯息对伊兰来说是最重要的,虽然不一定是她最感兴趣的。
“城里最有信用的两位银行家……低头了,殿下。”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枯燥无味。他将自己的皮制资料夹抱在干瘦的胸前,侧目瞥了艾玲达一眼,他仍然不适应在自己作报告时,还有别人在旁听,无论是艾玲达还是女卫兵。艾玲达朝他龇了一下牙。他眨眨眼,然后用骨瘦如柴的拳头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荷弗雷先生和安德斯卡太太起初还有些……犹豫,但他们像我一样了解这里的明矾市场。现在就说我们已经得到他们的资金可能还为时过早,不过已经有两万金克朗经过我的安排被运进王宫的金库,随后还会有更多黄金会运来。”
“通知柏姬泰殿下。”伊兰一边下达命令,一边掩饰住自己宽慰的心情。现在柏姬泰招募到的卫兵数量还不足以保卫像凯姆林这样巨大的城市,更别说做其他事情了。在春天到来之前,伊兰不可能看到来自传坎家族产业的税金。但佣兵的薪金却是昂贵的,在柏姬泰招募到足够士兵来替代他们之前,伊兰还不能因为缺乏金钱而失去他们。“第二件事呢,诺瑞总管?”
“恐怕下水道必须进行一次大规模清洁了,殿下,老鼠在那里大规模滋生,就好像春天已经到来一样。还有……”
诺瑞按照自己对不同讯息的重视程度来排列报告的先后次序。他还没查出是谁救走了爱伦娜和娜埃安,似乎他认为这是他的失职,实际上,从这两个人失踪至今还不到一个星期。谷物价格正在迅速攀升,导致其他食品价格也一同上涨。修理宫殿顶部需要更长的时间,费用也超过泥瓦匠人最初的预算,不过食物价格在冬天总是会上涨,泥瓦匠们的费用也总是会超过他们的预算。诺瑞承认,来自新布雷姆的讯息已经有几天时间了,不过那些边境国人似乎只满足于驻扎在那里。诺瑞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如果他们的军队规模真的有传说中的那样大,甚至是一支规模小得多的军队,也早就会把他们驻地周围的村镇劫掠一空了。伊兰也不明白那些边境国人是怎么想的,但至少现在的状况还能令她满意。关于两仪师在凯瑞安向兰德宣誓效忠的谣言,至少说明了艾雯为什么会如此关注兰德的行动,不过应该不会有任何两仪师真的这样做。在诺瑞的评估中,这是最不重要的讯息,但对伊兰来说则不是。兰德不能排斥艾雯率领的两仪师,他不能排斥任何两仪师,他亟需她们的力量,但兰德似乎正在这样做。
莉恩耐·哈芙尔很快就取代了诺瑞的位置。她走过门口时,向女卫兵们点了点头,然后又给了艾玲达一个微笑。也许这位身材圆胖的灰发妇人曾经奇怪为什么伊兰会称呼艾玲达为姐妹,但这种疑虑从不曾在她的表情中有所流露。现在,她显然是真心赞成她们的这种关系,不过,无论她的脸上是否带着微笑,她的报告比起职员总管的要严峻得多。
“殿下,乔·斯科立特被阿劳恩家族收买了,”莉恩耐的圆脸冷酷得如同刽子手,“他已经两次被发现从阿劳恩部下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小袋子。毫无疑问,爱特·诺哈姆也在接受某个人的酬金。她没有偷窃,但她在一块地板下藏了超过五十枚金币,而且昨晚她又向那里加了十枚金币。”
“像其他人一样处理。”伊兰有些伤心。首席侍女在宫中已经确认了九名间谍,并查清楚了其中五个人的雇主。莉恩耐发现的每一个叛徒都足以让伊兰感到气愤,但她的理发师和发型师的背叛尤其让她感到难过,这两个人都曾经服侍过她的母亲,看样子,他们还没有将忠诚转移到摩格丝的女儿身上。
当哈芙尔大妈低声说着“遵命”时,艾玲达的脸色十分严峻。但伊兰不打算解雇这些人,更不会听从艾玲达的建议,杀死他们,这样做只会让伊兰不知道的间谍代替他们的位置。没有被发现的间谍是敌人的工具,她的母亲曾经这样对她说,但如果你发现他,他就是你的工具。汤姆则告诉她,如果你发现了一个间谍,就一定要用襁褓裹住他,用勺子喂他甜粥。这些背叛她的人将“发现”她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当然,这其中不会全部是事实,比如柏姬泰招募的士兵数量。
“还有其他事吗,哈芙尔大妈?”
“暂时没有了,殿下,不过还是有值得怀疑的,”莉恩耐的脸色比刚才更加严肃,“还是有。”
跟随在首席侍女后面的是两个商人代表团。先是一大批坎多人,他们都戴着宝石耳环,银制公会项链一直垂到他们的胸口。然后是六名伊利安人,他们的素色外衣和裙子上只有很少一点刺绣。伊兰在一间小一些的接见室和他们谈了话。这里没有白狮壁挂,壁炉两旁的织锦挂毯上绣的是狩猎场景,抛光的木墙板上没有任何雕刻。他们是商人,不是外交官,但他们之中有些人看到伊兰只请他们喝酒,自己却滴酒不沾,显然是觉得受到轻视。无论是坎多人还是伊利安人,都会向跟随在她身后走进接见室的两名女卫兵多瞥上几眼。不过如果这些人还没听说过她遇刺的事情,那他们一定是聋子。女卫兵进了房间后,就自动站在房门两旁,而在房门外,还有她的另外六名卫兵。
坎多人都在不断地偷偷端详艾玲达,甚至忘了仔细去听伊兰在说些什么。伊利安人在被艾玲达吓了一跳之后,就都不再去看艾玲达所在的那个角落了。毫无疑问,这些人都非常重视伊兰身边的这个艾伊尔人,虽然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但不管是坎多人还是伊利安人,商人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说服伊兰不要激怒转生真龙,以避免他的军队和艾伊尔人将安多彻底摧毁。不过他们对此只字未提,也完全没有提起艾伊尔人和真龙军团在距离凯姆林不远的地方都有大规模的营地。他们只是礼貌地询问了伊兰在从城头除去真龙旗和光明之旗以后还有怎样的计划,伊兰又将同样的答案“安多会与转生真龙结盟,但并非被他征服”重复了两遍作为回应,他们以含混的词句表达了对她的支持,暗示他们正全心全意地企盼着安多的王女登上狮子王座,但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说出任何明确的承诺。毕竟,如果伊兰失败了,无论是谁戴上安多王冠,他们也还想在这里受到欢迎。
当伊利安人鞠过躬离开后,伊兰合上眼睛,揉搓着额角。在午餐之前,她还要接见一批玻璃匠。下午还有五个商人和工匠的代表团,真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充满烦琐的陈词滥调和含混的外交辞令。因为奈妮薇和茉瑞莉不在,今晚她还不得不再次承担起教导寻风手的责任。和她们打交道比接见最糟糕的商团还要可怕,这样她就没多少时间去研究那些从艾博达带来的特法器了,而且到时候她很可能疲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如果又要让艾玲达把她扛到床上,那实在太丢人了。但她也没办法,有太多的事要做,一天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在玻璃匠出现之前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时间,但艾玲达冷酷地否决了她去看一眼那些特法器的建议。
“这是柏姬泰对你说的吗?”伊兰问道。她的姐妹正拖着她沿一道狭窄的石板阶梯向上攀登。四名女卫兵走在她们前面,其他卫兵尾随在后,她们都刻意装作对她和艾玲达之间的谈话听而不闻的样子。但伊兰就觉得女卫兵拉莎芮·杜曼科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她是一名身材矮壮的号角狩猎者,一个在提尔人中间偶然能见到的金发碧眼的女人。
“难道非要柏姬泰告诉我,我才知道你只是窝在房间里,又极度缺乏睡眠吗?”艾玲达不屑一顾地答道,“你需要新鲜空气。”
高处柱廊里的空气的确相当清新,虽然太阳高悬在灰色的天空中,但绕过光滑石柱的风还是有些凛冽。还在保护伊兰,准备要阻止鸽子伤害她的女卫兵们不得不按住她们插羽毛的帽子,伊兰则倔强地拒绝将寒冷隔绝在感知以外。“一定是戴玲对你说的。”她嘟囔着,又打了个哆嗦。戴玲说过,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每天都要做长时间散步。她也从不会忘记提醒伊兰,不管她是不是王女,她的实际身份只是传坎家族的家主。如果传坎家族的家主想要和塔拉文家族的家主见面,她就先要走过宫中的几条走廊才行。
“莫娜勒生了七个孩子,”艾玲达说,“她叮嘱我一定要让你呼吸新鲜空气。”她只不过在肩膀上裹了一条披巾,却仿佛根本没感觉到身边的寒风。艾伊尔人就像两仪师一样完全忽略掉身外的寒暑。伊兰却只能用手臂抱紧身体,一脸苦相。
“不要生气,姐妹,”艾玲达指了指下方白瓦屋顶外面的一个马厩,“看,黎恩·柯尔力已经在查看茉瑞莉·辛德文是否回来了。”一道熟悉的垂直光柱出现在马厩院子里,在旋转中变成一个分开空间,高宽各有十尺的通道。
伊兰仍然紧皱眉头,俯视着黎恩。她没有生气,她也许不应该教黎恩神行术,毕竟这名家人还不是两仪师,但其他姐妹都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这种编织。而且,既然寻风手能够学习神行术,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拥有这种潜力的家人应该也可以学习,而且她一个人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光明啊,冬天竟然有这么冷吗?她已经习惯了隔绝寒暑,几乎要忘记对温度的感受。
让伊兰感到惊讶的是,茉瑞莉骑马走过了通道,一边还在抖落裘皮镶边的黑斗篷上的雪花,她的身后跟着顶盔贯甲的卫兵。茉瑞莉是七天以前离开的,她的消失让寻风手们很不高兴,这名灰宗两仪师则欣然接受了这个能够逃离海民寻风手的机会。她们需要每天在同一地点打开通道,查看她是否回来,但伊兰以为她至少还需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当十名披着红斗篷的卫兵全数进入马厩院子时,瘦小的灰宗两仪师已经下了马,把缰绳扔给马夫,快步跑进宫中。从马厩里迎出来的一名女马夫急忙跳到一旁,才没有被她撞到。
“我喜欢新鲜空气,”伊兰努力阻止自己的牙齿相互撞击,“但如果茉瑞莉回来了,我还是应该下去了。”艾玲达挑起一侧眉弓,似乎是怀疑她在找借口,但她还是领头向楼梯口走去。茉瑞莉的返回是非常重要事情,看她匆忙的样子,她带回的消息可能很好,也可能很糟。
当伊兰和她的姐妹走进起居室时(当然,还是有两名女卫兵紧随在她们身后,站到房门两边),茉瑞莉已经在等她们了,她被雪水浸湿的斗篷被挂在椅背上,浅灰色的骑马手套别在腰带里,一头黑发则显得有些散乱。在她的黑眼睛下面,能看到明显的黑眼圈,面孔显得苍白疲惫。伊兰觉得她一定像自己一样疲惫。
虽然茉瑞莉用最快的速度从马厩走到这里,但房间里已经不止她一个人了。柏姬泰紧皱眉头,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情,她的一只手扶着雕花壁炉台,另一只手握住黄金色的长辫子,几乎和奈妮薇一模一样。今天,她穿着肥大的深绿色裤子和红色短外衣,一种相当炫目的色彩搭配。督伊林队长卖弄地向伊兰鞠了个躬,插着白羽毛的帽子在他手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这里本来没有他的位置,但伊兰也没有命令他离开,甚至还给了他一个非常热情的微笑,的确是非常热情。
刚刚将一只银制大托盘放在墙边一张小桌上的圆胖年轻侍女眨眨眼,又瞪大了眼睛看着督伊林,过了一会儿,她才仿佛回过神来一样,行了个屈膝礼,快步跑开了。伊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直到房门关上。只要能保护她的孩子,无论什么事情她都会去做。那只盘绳纹的托盘上放着为其他所有人准备的热香料酒和为她准备的清茶,好吧,至少她的茶也是热的。
“我很幸运。”茉瑞莉坐下之后,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隔着酒杯犹疑地看了督伊林一眼。她知道那个督伊林救了伊兰的命的故事,但她离开时,那个谣言还没被传播开。“黎恩打开的通道距离边境国军队的营地不到五里,他们一直驻扎在那里,没有挪动过半步。”她耸了耸鼻子。“如果不是在冬天,那里一定会充满排泄物的臭气。你是对的,伊兰,四位边境国王都在那里,他们分扎了四座营寨,营地间只隔了一到两里的距离。四支有着相当规模的边境国军队。我第一天找到了夏纳人。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和那四位国王会谈,我们每天都在一座不同的营地会面。”
“希望你也用了一点时间看过那里的情况,”柏姬泰尊敬地说,她对所有两仪师都保持着敬意,除了与她约缚的那一位,“他们有多少人?”
“他们的数量不可能数得清。”督伊林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插话道,笑容第一次从他的窄脸上消失了,他盯着自己的酒,耸了耸肩,“不过,你看到的也许会有些价值。只要他们的人够多,那他们也许在威胁到凯姆林之前就会把自己饿死。如果没有了食物和饲料,这个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军队也只不过是同等数量的一堆尸体。”然后,他恢复了笑容。柏姬泰盯着他的背,面色阴沉,但伊兰微微抬起一只手,示意她的护法保持沉默。
“他们的食物并不充足,队长。”茉瑞莉冷冷地说道,虽然难掩疲惫之色,但她还是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但他们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而且,我们也不应该希望边境国人被饥饿杀死。”在离开海民一段时间后,她的眼神中不再有那种诚惶诚恐的情绪,而是恢复了两仪师那种彻底的平静,但她显然非常不喜欢督伊林,不管他是否救过伊兰的命。“至于说人数,他们差不多有二十万人,即使他们的军官大概也没办法把这样一支军队的确切人数统计出来。虽然他们没办法填饱肚子,但他们还能握紧手中的剑。”督伊林又耸了耸肩,对两仪师的瞪视则丝毫不予理会。
瘦小的灰宗两仪师没有再看督伊林一眼,也没有故意忽视他,就好像督伊林对她而言只是房间里的一件家具。“那支军队中至少有十名姐妹,伊兰,而且她们都在竭力隐藏自己。我认为她们不是艾雯的支持者,不过她们也不一定是爱莉达那一边的。有许多姐妹现在仍然保持着中立,恐怕她们要在白塔的纷争结束后才会回来。”她又叹了一口气,这次也许不是因为疲惫。
伊兰皱皱眉头,将茶杯放到一旁。这次厨房没有送来一点蜂蜜,她又真的不喜欢茶水的苦涩味。“茉瑞莉,他们有什么目的?我说的是边境国王,不是那些姐妹。”十名姐妹会让那支军队更危险十倍,特别是对兰德。“他们来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打雪仗。”
灰宗姐妹微摊开细瘦的双手:“他们的长期目标,我只能猜测,而他们眼前的目标,就是想要见你,而且愈快愈好。他们一到达新布雷姆就派出骑兵信使,但积雪让他们的信使至少还要一个星期才能赶来。沙戴亚的泰诺比在无意中或是假装无意中,泄露了他们知道你和某个同样让他们很感兴趣的人存在特殊的关系,或者至少你们对彼此相当熟悉。他们知道,当某个特殊事件发生时,你恰巧身在法美镇。”督伊林困惑地皱起眉,但没人理睬他。“因为那里的姐妹,我没告诉他们关于神行术的事,但我的确说过,我很快就会回去。”
伊兰和柏姬泰交换了一个眼神。女护法只是耸了耸肩,不过并非对此表示漠然或者不屑。伊兰希望能利用边境国的军队影响她的对手,帮助她登上王位,但她的计划中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她的实际身份只是传坎家族的家主和一位已故女王的王太女。这种身份并不能和真正的国王平起平坐,国王们也不一定愿意会见像她这样的人。柏姬泰的耸肩只是庆幸这个缺陷已经不存在了。不过伊兰现在很想知道,这些来自边境国的人怎样才能知道这种罕为人知的秘辛。还有,如果他们知道这样的事,还有多少人也都知道了?她必须保护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你愿意立刻返回吗,茉瑞莉?”她问道。灰宗姐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似乎是表明,只要能躲开那些寻风手,她情愿再跑到那片屎尿堆积的营地去。“我们一起出发,如果他们想要尽快见到我,那么就是今天了。”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耽搁,绝不能让她的孩子受到任何威胁,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