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个女人
北风吹个不停,太阳还没完全从地平线升起来。本地居民说这样的天气肯定会下雨,遮住天空的乌云仿佛重重地压在走过莫海拉广场的麦特头顶上。“流浪的女人”旅店大厅中更换了许多新面孔,但这一次,麦特没有发现罪奴和罪奴主,也没看见乐师,不过充斥在这里的仍然只有霄辰人和烟草气味。大多数人都在吃早餐,他们偶尔会以犹疑的眼神看一眼面前碗里的东西,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吃的是什么。实际上,麦特对于艾博达人早餐喜欢吃的白粥同样感到奇怪。不过并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食物上,身穿绣花长袍的三男一女正在一张桌上抽烟和玩牌,他们的发式表明他们是四个小贵族。他们桌子上的金币吸引了麦特的注意力。他们的赌注相当高。最大一堆钱币放在一个瘦小的黑发男子面前,他的肤色像安奈瑟一样深。现在他叼着一根长杆银嘴烟斗,带着狼一样的笑容看着他的对手们。麦特也带着黄金,不过他在纸牌上的运气从不曾像在骰子上那样好过。
赛塔勒女儿麦拉爱告诉麦特,赛塔勒在天没亮时就出去了,店里的事情现在由她来打理。她是一个身材丰满、令人愉快的年轻女子,有一双像她母亲一样呈浅褐色的美丽大眼睛。她的裙摆左侧被掀起,缝在大腿一半的地方,麦特在这里的时候,赛塔勒是不会允许她这样穿的。麦拉爱见到麦特时并不是很高兴,麦特走近她的时候,她甚至皱起眉头。麦特在这里时,有两个男人死在他手里,他们都是想要打碎麦特脑袋的强盗,但以前“流浪的女人”从不曾发生过这种事。麦拉爱曾经明确地表示过,她只有在看到麦特离开这里的背影时才会感到高兴。
现在麦拉爱对麦特的要求也没什么兴趣,而且麦特不可能对她做太多解释。只有赛塔勒知道厨房里都藏了些什么,至少他衷心希望如此,而且他肯定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泄露自己的秘密,所以麦特撒了个谎,说他很想念这里厨师的手艺,并巧妙地欣赏着麦拉爱的裙摆,仿佛在暗示他更想要见到她。麦特无法理解,当每一个艾博达女人都在展示半个胸部的时候,为什么多露出一点衬裙会有问题。但如果麦拉爱觉得这样代表着特别的意思,也许一点奉承会为他打开道路,于是他让自己露出最美好的微笑。
麦拉爱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麦特说话,一边捉住了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女服务生,麦特认识这个猫一样的深色眼睛女孩。“凯拉,天空队长育蓝的杯子几乎要空了,”麦拉爱的语气相当恼怒,“你应该让它一直是满的!如果你不能完成你的工作,女孩,艾博达有的是人能够顶替你!”凯拉要比麦拉爱大几岁,但她立刻就向麦拉爱行了个蹩脚的屈膝礼,然后又瞪了麦特一眼。还没等凯拉站起身,麦拉爱又捉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男孩,那个男孩正小心地捧着一只堆满脏碟子的大托盘。“不要浪费时间,罗斯!你还有工作没完成呢,赶快去把事情做好,否则我就把你送到马厩去。告诉你,你不会喜欢那里的!”
罗斯是麦拉爱最年轻的弟弟,他瞪着她,愤懑地嘟囔着:“真希望春天快一点来,这样我就能回船上去工作了。自从芙丽勒结婚后,你的脾气就没好过,不就是她年纪比你小都结婚了,你却还没有被求婚吗?”
麦拉爱伸手去敲他的头,被他轻松地躲开了,他手中的那些杯盘却差点摔在地上。“为什么不把你的衬裙钉在钓鱼码头上?”他一边吼着,一边在姐姐又一次挥起巴掌前跑掉了。
当麦拉爱最终把注意力转回麦特身上时,麦特叹了口气。他不知道钉起衬裙是什么意思,但只要看麦拉爱的脸色,他大概也能猜出这不是好话,现在这个姑娘就连耳朵都要喷出火苗了。“如果你想吃饭,那就以后再来,否则就等着吧,我可不知道你要等多久。”
麦拉爱的笑容相当阴险,没有人会选择等在这样的大厅里,每张椅子里都坐着霄辰人,还有更多的霄辰人站着,让端着食物酒水的女服务生们不得不一边走,一边小心地绕路。凯拉正在为那个黑皮肤的小个儿男子斟酒,并向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她也曾这样向麦特笑过,但麦特却不知道她现在为何这么讨厌自己。不过他现在要对付的女人已经够多了。什么是天空队长?这个问题他可以以后再去找答案。
“我在厨房里等,”麦特说,“我想告诉恩妮德,我是多么喜欢她做的菜。”
麦拉爱张嘴要反对,但这时一个霄辰女人高声呼唤要求斟酒,那是一个目光严厉、穿戴蓝绿色盔甲的女人,她的头盔上有两根长羽毛。现在她正要喝临行前的最后一杯,但所有女服务生都在忙碌着,所以麦拉爱只能瞪麦特一眼,然后勉强换上一副笑脸,自己跑了过去。麦特挽起手杖,以花哨的姿势向她的背影鞠了个躬。
大厅中的烟草气味也渗透到厨房里,和这里的食物香气混在一起。鱼在烤架上翻转,面包在炉子里烘焙,肉块在煎锅上嗞嗞作响,灶火、烤炉和砌砖长壁炉中的熊熊火焰让这里变得相当热。六个女厨子和三名男仆正在首席厨师的指挥下忙碌着,所有人脸上都是汗水。首席厨师恩妮德穿着一件雪白的围裙,仿佛那是官员的制服,她手中的长柄木勺随着她发号施令来回挥舞。她是麦特见过的最圆胖的女人,麦特怀疑自己即使真的向她张开双臂,也没办法把她抱住。她立刻就认出了麦特,一丝狡黠的笑容出现在她椭圆形的胖脸上。
“你终于知道我是对的了。”她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指着麦特,“你压在了错误的甜瓜上,结果却发现那个甜瓜其实是一条伪装的蓑螨,而你却是一头蠢猪。”然后她就仰起头,大笑起来。
麦特强迫自己干笑两声。该死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必须离开这个该死的城市,他恨恨地想着,否则我下半辈子就只能听这种该死的笑声了!
不过麦特现在也明白了,自己关于黄金的担心实在是很愚蠢。炉子前面的那块灰色石板看起来非常牢固,和其他地板没有任何差别,只有用正确的方法才能将它掀开。罗平和尼瑞姆只要发现有一枚硬币从那个坑里消失了,肯定会立刻告诉他,敢在这个厨房里偷东西的贼,会被赛塔勒剥掉皮。他现在已经可以走了。也许亚柳妲在早晨时意志力会更弱一些,也许他还能在她那里吃个早餐,他今早没来得及吃东西就溜出宫了。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疑心,麦特夸赞起恩妮德的浇汁烤鱼,说这里的烤鱼比泰拉辛宫中的要好吃多了。不过他这么说并不夸张,恩妮德的确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厨师。听到麦特的奉承,她的脸上立刻焕发出喜悦的光彩。让麦特惊讶的是,她打开一个烤箱,拿出里面的一只大浅盘,放到厨房长桌的一端。她告诉麦特,大厅里的人可以再等一下。然后她一挥木勺,立刻有一名矮壮的男仆为麦特搬来一张凳子。
麦特看着这条金黄色的比目鱼,觉得自己的胃正在翻腾。现在的亚柳妲也许并不比其他时间更软弱,而且如果这么早就去打扰她,她很可能不会给他什么早餐吃。他肚子里的叫声愈来愈大了。
麦特将斗篷挂在通往马厩的门旁挂钩上,把手杖靠在一边,帽子塞在凳子下面,再卷起蕾丝袖口,以免它们会沾上盘里的汁水。
没多久,盘里就只剩下一堆白色的鱼刺和鱼头,而麦特还在回味齿间的余香。来到艾博达之后,他学会享受这里的许多奇怪的东西,但他还是没有动这条鱼的头,因为在那个小鱼头上,两只眼睛竟然长在同一侧!
就在麦特用亚麻餐巾擦嘴时,赛塔勒从通往马厩的后门走进来,她随手解下斗篷,甩掉上面的雨水。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走进来,立刻将后门关上。她并没有脱下满是雨水的斗篷,甚至没有掀起盖在头上的兜帽。麦特站起身,恰巧看到藏在兜帽里的那张脸,差点将身下的凳子踢翻。他相信自己还是控制住了表情,但当他想要朝那个女人走过去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你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大人,”赛塔勒一边飞快地说着话,一边将斗篷交给一名男仆,“我正打算派人去找你。恩妮德,请让其他人离开厨房,把门口看好,我需要单独和这位年轻的大人谈一谈。”
首席厨师立刻将她的厨子和仆人们轰到马厩院子去,丝毫不理会他们嘟囔着外面正在下雨,或是哀嚎着还有菜肴没从火上拿下来,不过这些人看样子已经像恩妮德一样习惯了赛塔勒的这种命令。恩妮德甚至没再看赛塔勒和她的陌生同伴一眼,就跑到通往大厅的大门口,手中紧握着她的长柄勺子,就像是握着一把剑。
“真让人吃惊啊!”裘丽恩·马札一边说着,一边掀起兜帽,她穿着一袭黑色羊毛长裙,深深的领口显示出艾博达本地风格。不过这身衣服对她显得有些宽松,而且相当破旧,这倒是和她泰然自若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当赛塔勒告诉我,她认识一个人,也许能把我带出艾博达时,我完全没猜到是你。”这个漂亮的褐色眼睛女人,脸上带着几乎像凯拉一样甜美的微笑,她那张光洁无瑕的面孔让所有人一眼就能知道她是两仪师。而现在,几十个霄辰人就在一道门的另一边,那道门正由一名厨师守卫着。
裘丽恩脱下斗篷,转身将它挂在一枚墙钉上。赛塔勒焦躁地低喝了一声:“现在还不安全,裘丽恩。”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和两仪师交谈,倒像是在喝斥她的女儿。“在我让你安全……”
通往大厅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麦特以自己一生中从没想过的飞快速度搂住裘丽恩的腰,一屁股坐在通往马厩门旁的凳子上,把两仪师紧紧抱在大腿上,假装和她亲嘴。这是个蹩脚的伪装方法,但他总不能用斗篷裹住这个两仪师的脑袋。裘丽恩愤怒地喘息着,但当她听到霄辰人的嗓音时,立刻恐惧地睁大眼睛,并伸出双臂,同样紧紧抱住麦特。麦特一边祈祷着自己的运气不要跑掉,一边看着通往大厅的门被打开。
恩妮德仍然大声抗议着,却只能一步步朝厨房退进来,她的勺子指着一名身上披着湿斗篷的侍圣者,他正不断地推着恩妮德,脸上满是怒容,头顶仅有的一根短辫子连肩膀都碰不到。他用一只手挡住恩妮德长柄勺的大部分挥击,虽然偶尔也会被恩妮德打中一两下,但他对此完全不理会。他是麦特见到过的第一个留着胡子的侍圣者,胡须覆盖了他的左侧脸颊,直到耳际,而他右侧的胡子全被剃光了。他的身后还有一名身材高大的女人,有双锐利的蓝眼睛和表情严厉的白皙面孔,身上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百褶裙,背后是一袭华贵的蓝色绣花斗篷,用一根白银大别针扣在她的脖颈下面。她头顶的黑发被削成碗状,剩余的头发全部剃光。不管怎样,他们比带着罪奴的罪奴主好,至少要好一点。恩妮德意识到她的战斗已经失败了,就从那个男人面前彻底退开,但她还是紧握着勺子,双眼圆瞪,大概只要赛塔勒说一句话,她立刻就会再一次面对那名侍圣者。
“前面有个人看见老板娘从后面进来了。”侍圣者高声说道,他看着赛塔勒,但还是警戒着恩妮德的动作。“如果你是赛塔勒,安南,那么你应该知道,这位是碧绿将军艾格宁·塔玛拉斯女士。女大君苏罗丝·赛贝勒·梅戴拉斯女士亲自签署命令,这里要为塔玛拉斯女士提供住宿的房间。”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不再像一个宣示主人身份的使者,更像是一个寻找住处的旅人。“要你们最好的房间,要有一张舒适的床,能俯瞰这里的广场,还要有一个无烟的壁炉。”
这名侍圣者说话时,麦特愣了一下。裘丽恩可能以为霄辰人是来找她的,在麦特嘴边发出一阵瑟缩的呻吟,她的眼眶里充满着泪水,麦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那个艾格宁·塔玛拉斯女士朝发出呻吟的裘丽恩瞥了一眼,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转过身,不再去看抱在一起的那两个人。不过,引起麦特兴趣的是那个男人。伊利安人怎么会变成侍圣者?而且麦特依稀觉得他的脸有些面熟,很可能它是那些成千上万早已死去的面孔之一。麦特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回忆起那些面孔。
“我是赛塔勒·安南,我最好的房间已经给了天空队长艾巴达·育蓝。”赛塔勒冷静地说道,侍圣者和王之血脉似乎丝毫不让她感到畏惧,她将双臂抱在胸前。“住在我第二套好房间里的是视死卫士的旗将富里克·卡瑞德。我不知道碧绿将军的等级是否比他们更高。你们之中谁留谁走,你们可以自己决定,我绝对不会拒绝任何霄辰客人,只要他们付给我房租。”
麦特紧张地等待着灾难的到来。一些比赛塔勒恭敬许多的人都曾被苏罗丝抽过鞭子,但艾格宁却笑了。“很高兴能遇到一个有点胆量的人,”她用那种平缓的霄辰语调说道,“相信我们能融洽相处,赛塔勒,只要你不滥用你的勇气。将军下达命令,懦夫服从,但我的甲板上从不会有懦夫。”麦特皱起眉。甲板,船只的甲板。为什么这仿佛触动了他脑海中的某样东西?有时候那些古老的记忆实在是讨厌。
赛塔勒点点头,她一直没避开过霄辰人的那双蓝眼睛。“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去做,女士。但我希望你记住,‘流浪的女人’是我的船。”赛塔勒的运气不错,她面对的是一个有幽默感的霄辰人。
艾格宁笑着说:“那么你也是你船上的将军了。”然后,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光明的真实啊,恐怕我在这里的等级并不算高,但苏罗丝要我在靠近她的地方待命,所以必须有些人住到次一等的房间里,有些人要搬出去,除非他们愿意挤一下。”她突然皱起眉,朝麦特和裘丽恩斜了一眼,厌恶地撇撇嘴唇。“相信你不会让这种事情随处出现吧,赛塔勒?”
“我向你保证,你在我的屋檐下绝不会再看到这种事了。”老板娘立刻回答道。
那名侍圣者也向麦特和坐在他膝头的那个女人皱起眉头,艾格宁拉了拉他的袖管,他才回过神来,随主子回到大厅。麦特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家伙愿意学他的主人假装清高,就让他去装吧。麦特知道伊利安的节日是什么样子,那几乎和艾博达的节日一样放荡——人们身上的衣服连一半皮肤都遮不住。而那些霄辰人的达科维和被霄辰士兵追捧的茜舞娘们还暴露得更多。
厨房门刚一关上,麦特就想把裘丽恩从他的大腿上推下来,但裘丽恩还是紧紧抱着他,还把脸埋在他的肩头,轻声哭泣。恩妮德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倒在长桌旁,就好像她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一样。就连赛塔勒也显露出无力的样子,她坐倒在麦特刚才吃早餐时用的凳子上,用双手托住头。但没多久,她又站了起来。
“数五十下,然后就让那些淋雨的人进来。”她用嘹亮的声音说道,没有人能看出她刚才还在颤抖。她拿起裘丽恩的斗篷,从壁炉架的柴匣中捡出一根长劈柴,在壁炉中点燃劈柴的一端。“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地下室里。但如果有别人问起我,那么你并不知道我在哪里。除非我有别的吩咐,否则除了你和我之外,谁都不能到那里去。”恩妮德点点头,仿佛老板娘只是给她安排了一件日常事务。“带她过来,”老板娘又对麦特说,“别耽误时间,有必要的话就把她抱下来。”
麦特不得不将裘丽恩抱起来,她仍然在无声地啜泣着,丝毫不松开紧紧抱住麦特的双臂,甚至不肯让脸离开他的肩膀。感谢光明,她还不算重,但走在赛塔勒身后的麦特还是感觉伤腿上传来一阵阵疼痛。如果不是这种伤痛,如果不是赛塔勒平稳安闲的脚步,也许这种怀抱佳人的感觉还会不错。
赛塔勒不急不缓地来到一扇沉重的木门前,就好像百里之内都没有霄辰人一样。她点亮门旁架子上的一盏油灯,小心地吹熄木柴,然后将油灯的高玻璃罩装好,拿起油灯,把那根冒烟的木柴放进一只小锡盘里,又不疾不徐地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把长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才示意麦特走进去。门后的台阶相当宽阔,完全可以让一只大桶横滚进去,但却相当陡峭。前方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麦特服从命令,走进去,停在第二级台阶上,等待赛塔勒重新锁上门,高举起油灯走到前面去带路。麦特可不想在这道台阶上摔跤。
“你经常这么做吗?”麦特一边问,一边挪动了一下裘丽恩的重心。两仪师已经不再哭泣了,但仍紧抱着他,全身不住地颤抖。“我是说,你经常会把两仪师藏起来吗?”
“我听到有人在悄悄谈论,城里还有一位两仪师。”赛塔勒回答,“于是我抢在霄辰人之前找到了她,我不能让两仪师落入霄辰人手里。”然后她回头瞪了一眼,让麦特立刻闭上嘴。麦特也愿意帮助任何人逃出霄辰人的控制,只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且他还欠裘丽恩一个情。
“流浪的女人”是一家储备充足的旅店,这座昏暗的地窖非常宽大,盛放葡萄酒和啤酒的大桶,以及装满土豆和芜菁的板条箱在石板地上堆成了高墙,中间只留下一些狭窄的走道。一排排高大的储物架上堆放着一麻袋一麻袋的干豆子和胡椒,无数只木箱里装着各种各样的食物。这里没有多少灰尘,空气中有一种储藏室里惯常会有的干燥气息。
麦特看到了他的衣服,它们被整齐地叠放在一个干净的置物架上,但他没机会去仔细查看那些衣物。赛塔勒领着他一直走到地下室的另一端。他将裘丽恩放在那里的一只大桶上,然后不得不用力拉开裘丽恩的手臂。裘丽恩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轻轻擦拭着自己的红眼圈,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和破旧的衣裙,很难想象她是一位两仪师。
“她已经被吓破了胆。”赛塔勒一边说,一边将油灯放在另一只没了塞子的空桶上。这些空桶很快就会被运回到酿酒作坊去,这个用来堆放空桶的地方也是这个地窖里最空旷的地方了。“自从霄辰人来了之后,她一直在东躲西藏。最近几天,她的护法们不得不带着她不断转移藏身之地,因为霄辰人现在不仅要搜索街道,还逐一搜索城中的房屋。任何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恐怖行径。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搜查这里。”
想到头顶上的那些霄辰官员,麦特觉得赛塔勒也许是对的,不过麦特还是很高兴自己不必冒赛塔勒的这种风险。他蹲到裘丽恩面前,因腿上的疼痛忍不住哼了一声。“如果可以,我会帮助你。”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她,但这是他欠她的。“能躲过那些人的搜捕,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苔丝琳就没这么幸运。”
裘丽恩将手帕从眼眶上拿开,紧盯着麦特。“幸运?”她气恼地喊了一声。看着她咬住下唇的样子,如果她不是两仪师,麦特就能肯定她是气坏了。“我本来可以逃掉的!那天一切都乱掉了。我完全不省人事,芬和布利瑞克差点没能把我从那座宫殿里救出来。两个男人带着一个昏迷的女人实在太引人注目,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城门。我很高兴苔丝琳被捉住了,很高兴!她一定给我吃了些什么,一定是的!所以芬和布利瑞克才没办法叫醒我,所以我才不得不藏身在小巷子里,在马厩中过夜,时刻在担心会被怪物找到。她的下场是她应得的!”
麦特眨眨眼,他以前还没听到过如此狠毒刻薄的话语,就是在那些古老的记忆里也找不到这样的话。赛塔勒向裘丽恩皱起眉头,她的手动了几下。
“不管怎样,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麦特急忙说道。他站起身,走到两个女人中间。他不能让赛塔勒扇裘丽恩耳光,不管是不是两仪师,裘丽恩显然没心思去考虑罪奴会有怎样的感受。而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创世主制造出女人就是为了让男人的生活不会那么轻松。光明在上,他该怎样把一名两仪师弄出艾博达?“我欠你一份情。”
裘丽恩的双眉微微一蹙,“欠我一份情?”
“那张要我警告奈妮薇和伊兰的纸条。”麦特缓缓地说。他舔了一下嘴唇,又说道:“你放在我枕边的那张纸条。”
裘丽恩不以为然地一挥手,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麦特,眨也不眨一下。“等我们到达城墙以外,我们的一切债务就都结清了,麦特大人。”她的语气就像宝座上的女王一样尊贵。
麦特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那张纸条不是在他枕边,而是他在外衣口袋里找到的,也就是说,他找错了恩人。
麦特离开时并没有戳破裘丽恩的谎言。利用别人的错误,这是标准的两仪师式的谎言。麦特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赛塔勒。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为此感到恶心,他更希望自己从没发现这个错误。
回到泰拉辛宫,麦特直接走进泰琳的寓所,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一把椅子上,好将它晾干。大雨敲击着窗棂。麦特将帽子放到镀金雕花衣橱上,用毛巾把脸和手擦干,又想了想是否该换一件外衣。雨水已经浸湿了他外衣上的几块地方,他觉得全身都湿漉漉的。该死的潮湿!
麦特厌恶地吼了一声,用力把毛巾拧成一根短棍,扔到床上。他在故意耽搁时间,他甚至有一点希望泰琳会走进来,戳她的床柱,这样他就能暂时把必须做的事情扔到脑后。他不得不去做,裘丽恩让他别无选择。
这座宫殿的结构很简单。仆人们住在最下面一层,厨房也在那里,还有一些仆人住在地下室。第二层包括了一些公共厅堂和官员们狭窄的办公室。第三层提供给地位较低的客人们居住。现在这里住满了霄辰的王之血脉。最高一层是泰琳的寓所和一些高级客人的房间,比如苏罗丝、图昂和另外几个显贵。而就算是宫殿也会有阁楼。
麦特驻足在一道楼梯的底端,这道楼梯藏在走廊的一个转角里,不太容易被发现。他深吸一口气,才缓步向上走去。楼梯顶上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大房间,这里的屋顶很低,地板是粗木板。不管霄辰人到来之前这里存放过些什么东西,现在都已经被彻底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木板拼成的小房间,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朴素的铁制立灯照亮了小隔间之间的狭窄走廊,雨滴击打在屋瓦上的声音在这里格外响亮。麦特走到楼梯顶上时,再次停下脚步,直到他确认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才恢复了呼吸。有一个女人正在小房间中哭泣。不过并没有罪奴主在这里质问他要做什么,很可能她们会知道他来过这里,但如果他的速度够快,也许她们不会知道他要找什么。
麦特不知道那个人在哪个房间,这是最麻烦的地方。他走到第一个房间前,稍稍打开门,往里头看了一眼。一名亚桑米亚尔女人穿着一条灰裙子,坐在一张窄床的床沿上,双手交叠在膝头。床、一只带有脸盆和水罐的盥洗架、一面小镜子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几条灰裙子挂在墙上。罪铐的银手镯挂在墙壁的一只钩子上,透过一根银索和这名罪奴脖子上的银项圈相连。银索的长度让她能够走到这个房间里的任何地方。那些曾经有耳环和鼻环穿过的小洞现在都已经空了,看起来像许多伤口。当房门打开时,她脸上露出畏惧的神情,随后又变成若有所思的样子,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希望。麦特一言不发地退出来,关上房门。我不能把她们全都救走,他苦涩地想,我不能!光明啊!他非常痛恨这样。
随后的几道门后都是同样布置的房间。麦特又找到三名海民女子,其中一个正痛苦地躺在床上,然后是一名正在睡觉的金发女人,她们的罪铐全都挂在墙壁的钩子上。麦特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仿佛正在艾威尔太太的鼻子底下偷她的馅饼。也许这个金发女人不是霄辰人,但麦特不打算冒这个险。又打开了十二扇门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溜进去,再将房门关上。
苔丝琳躺在床上,头枕在手上,只有一双黑眼睛转向门口,盯住麦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麦特,就好像要在麦特的脑袋上盯两个洞出来。
“你在我的外衣口袋里放了一张纸条,”麦特轻声说道,这里的墙壁很薄,麦特甚至还能听到那个女人哭泣的声音,“为什么?”
“爱莉达要得到那些女孩,就如同她要得到令牌和圣巾,”苔丝琳仍然是一动也不动,她的声音中还残存了一些红宗两仪师的苛厉,“特别是伊兰。我想要……妨碍……爱莉达,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就让她去妄想吧。”她苦涩地轻笑了两声。“我甚至给裘丽恩吃了叉根,这样她就不会去打扰那些女孩了。看看我得到了什么结果,裘丽恩逃走了,而我……”她的眼睛再次转动,望向挂在钩子上的那只银手镯。
麦特叹了口气,靠在挂着灰色长裙的墙壁上。她知道那张纸条的内容——警告伊兰和奈妮薇。光明啊,他真希望她不知道,是另一个人将那张该死的纸条塞进他的口袋里。这张纸条实际上根本没有用,他们全都知道爱莉达在寻找那些女孩。一张纸条改变不了任何事!这个女人并不是真的想帮助她们,她只是……要妨碍……爱莉达。麦特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他的良心不会谴责他。该死的!他真不该来找她。现在,既然他已经知道了……
“我会帮你逃出去,如果我能做到。”麦特不情愿地说道。
苔丝琳依旧躺在床上,就连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任何变化。她像是在解释一件简单而微不足道的事情:“即使你能除掉这个项圈,我也不可能逃得很远,甚至无法离开这座宫殿。而且,任何能够导引的女人都走不出城门,除非她戴着罪铐。我自己也曾经在城门口当过看守,我知道。”
“我会找到办法的。”麦特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抓着头发。找到办法?什么办法?“光明啊,你难道真的已经彻底屈服了?”
“你是认真的?”苔丝琳悄声说道,麦特差点没听见那微弱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只是来嘲笑我。”她缓慢地坐起身,将双脚放在地上,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麦特。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急迫:“我真的屈服了吗?当我做出一件让她们高兴的事,罪奴主就会给我些甜头,我发现自己真的在渴望那些奖励。”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恐惧的气息。“不是因为喜欢那些甜头,而是因为要让罪奴主高兴。”一滴泪水流出她的眼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帮我逃出去,我会做你所要求的任何事,只要那不是背叛白塔……”她紧咬住牙关,坐直身体,盯着麦特。突然间,她对自己点了一下头:“帮我逃出去,我会做你所要求的任何事。”
“我尽力,”麦特对她说,“我必须找个办法。”
她点点头,就好像麦特已经答应今晚带她逃走。“这座宫殿里还囚禁着另一个姐妹,爱德西娜·埃泽丁,她必须跟我们一起走。”
“另一个?”麦特说,“包括你在内,我至少看到了三四位两仪师。我现在还不敢确定是不是能带你出去,更别说——”
“其他人已经……变了。”苔丝琳绷紧嘴唇,“琪馨和提妮……我就像雪兰妮·凯米勒一样熟悉琪馨,但现在琪馨只会听从提妮了。她们两人背叛了我们,但爱德西娜还是她自己,我不会丢下她,即使她加入了叛逆者的阵营。”
“好了,听着,”麦特露出安慰的微笑,“我说过,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逃出去,但我可能没办法让你们两个——”
“你最好立刻离开,”苔丝琳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怎样,男人是不能出现在这里的。如果她们找到你,一定会对你产生怀疑。”她向麦特皱起眉,哼了一声:“如果你穿的不是这么招摇,情况可能还好一些。十个喝醉的匠民也不会像你这般惹人注目。赶快走吧,走!”
麦特嘟嘟囔囔地走了。这就是两仪师,你刚提出要帮助她,她就会让你在半夜里爬上一道悬崖,一个人去解救五十个关在崖顶牢房里的囚犯。这是另一个人的记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但麦特记得这件事,就好像是他自己做的一样。该死的!他连该怎么把一位两仪师救出去都不知道,何况是两个!
麦特从楼梯底端的那个拐弯中转出来,差点撞在图昂身上。
“罪奴巢是不许男人进去的,”图昂的眼睛从面纱后面冷冷地盯着他,“你会受到惩罚。”
“我正在找一名寻风手,女大君,”麦特急忙说道,他屈腿向图昂行礼,并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思考着,“她曾经帮助过我,我想,她也许会喜欢吃些蛋糕之类的东西。但我没找到她,可能她还没有被捉住……”麦特的声音消失了,他愣愣地看着图昂。这女孩严肃明断的面具消失了,她的脸上展现出笑容,她真的非常美。
“你真是善良,”图昂说,“很高兴你会如此仁慈地对待罪奴,但你一定要小心。的确有些男人会把罪奴带到他们的床上去。”她丰满的嘴唇厌恶地扭曲着。“你不会让别人把你当作变态吧。”那种严肃的表情又出现在她脸上,那是法官在宣判死刑时才会有的表情。
“感谢您的警告,女大君。”麦特感到有些不安。什么样的男人会想要把带着镣铐的女人弄上床?
然后麦特就消失了,至少图昂应该是这样想的。她稳步向远处走去,就好像没看见任何人,不过这还是女大君图昂第一次主动找上他。现在“流浪的女人”旅店中藏了一个两仪师,还有两个戴着罪铐的两仪师,她们都在等待着该死的麦特拯救!麦特相信,苔丝琳一定会尽全力把他的承诺告诉那个爱德西娜。如果他不能尽快把她们送出去,这三个女人也许会逐渐失去耐心。女人很喜欢说话,只要她们说得够多,她们就会把不该说的事情说出来。不耐烦的女人更是容易说出心里的秘密。麦特感觉不到脑海里有骰子在滚动,但他几乎能听到钟表倒数计时的滴答声,而连在钟表后面的则是刽子手的斧头。现在麦特就算在睡觉时也能筹划一场战争,但那些古老的记忆对他现在所面对的难题,基本上没有任何帮助。他需要的是一名谋士,一个擅长策划阴谋和进行奇思妙想的人。他应该和汤姆好好聊聊,当然,还有泽凌。
于是麦特出发去寻找这两个人,不知不觉间,他哼起了《我正在井底》。没错,他已经掉进井底。夜幕正在落下,暴雨滂沱。就像最近经常会发生的一样,这首歌的另一个名字从那些古老的记忆中浮出来——这原来是一首塔克多宫廷歌曲,塔克多是在法拉舍勒。一千年以前,它和另外许多国家被亚图·鹰翼碾碎。虽然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流传,它的曲调并没什么改变,那时,它的名字是《曼登哈的最后一战》。麦特觉得这两个名字都实在是太符合自己的处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