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传统
在被俘的第一个小时后,菲儿疲惫地在积雪的森林中行走着,开始担心自己会被冻僵。凛冽的寒风时起时歇,树枝上已经很难看到一片枯叶,所以风可以不受阻碍地在树木间穿行,而即使是最微弱的气流,也如同冰针般刺在她的皮肤上。佩林几乎无法进入她的意识,她偶尔想起他,也只是希望他能知道马希玛的秘密交易;当然,还有沙度艾伊尔的存在。就算是只有那个淫荡的贝丽兰逃出去,能够将讯息带给佩林,也是好的。她衷心希望贝丽兰能够逃出这场伏击,把一切都告诉佩林,然后再掉进一个雪窟窿里,把脖子摔断。但她有比丈夫更急迫的问题需要思考。
这样的天气在沙戴亚只能算是秋天,但沙戴亚的秋天也是会冻死人的。现在,她全身只剩下了一双深色羊毛长袜,一只被用来将她的双手紧紧捆在背后,另一只被当成套索拴在她的脖子上。在这样的天气里全身赤裸,再多勇敢的言辞也没有任何用处,寒冷让她不会出汗,但她的双腿很快就因为拼命奔跑而酸痛不已。那些戴着黑色面罩的沙度男人和枪姬众,只有在积雪齐膝时才会放慢速度,如果积雪只是没过脚踝,他们立刻又会开始持续不断地奔跑。他们仿佛从不知道疲惫,就连马匹也不可能比他们的速度更快。她颤抖着,被套索拉着竭力奔跑,一边拼命紧咬着牙关,不让牙齿发出碰撞的声音,一边还要尽可能地吸入更多的空气。
沙度人的实际数量比她遭到攻击时所估计的要少,她相信他们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人。现在他们全都手持短矛或角弓,做好战斗准备,任何人都不可能对他们发动突袭。他们永远都保持着高度警戒,像幽灵般在树林中穿行,只有当他们的齐膝软皮靴踏在雪地上时,才发出很轻微的声音。不过,他们绿色、灰色和褐色的衣服在白色的雪地上相当容易辨识。贝恩和齐亚得告诉过她,绿色是在艾伊尔人越过龙墙后才添加在凯丁瑟上面的,这样能增加他们在绿色环境中的隐蔽能力。为什么这些人没有在冬天降雪时穿上白色的凯丁瑟?现在,任何人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发现他们。她竭力仔细观察跑过的地方,尽量记住一切细微的环境特点,以备她们逃跑时可以用到。她希望其他被俘的人也在这么做。佩林一定会来找她,但她绝不期望自己能得到外力的救援。等待援救的人可能会等上一辈子。而且,她们需要尽快逃脱,如果这一队艾伊尔人和他们的大队会合,她们逃出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现在她还没想到逃跑的办法,但一定会有办法的。她们唯一能指望的好运,是这些艾伊尔人要在几天后才能和他们的主队会合。阿玛迪西亚的这一部分非常混乱,但如果有成千上万的沙度人就在附近,她是不可能得不到任何情报的。
她曾经想回头去看看那些和她一起被俘的人,但这样做唯一的结果就是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她的身体半埋在雪中,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她惊呼一声。而当那个拉着她的大个子沙度人把她揪起来时,她又不由得喊了一声痛。这个叫鲁蓝的家伙肩膀像佩林一样宽,而且比佩林足足高出一个头。他抓住菲儿的头发,一把就将她提起来,又朝她赤裸的臀部狠狠掴了一掌,便继续迈开大步向前跑去,迫使菲儿不得不紧跟在他身后。他的一掌足以让一头骡子狂奔起来。尽管她一丝不挂,但鲁蓝的蓝眼睛里没有任何男人在看女人时会有的那种神色,菲儿对此感到欣慰,却又有些不甘……她当然不想让这个男人用充满色欲的眼神盯着她,甚至不希望看到他对她有丝毫兴趣,但那种冷漠的眼神对她简直是一种侮辱!在那以后,菲儿努力让自己不再摔跤,但连续几个小时毫无停顿的奔跑,让菲儿觉得即使是简单的站立,也变得愈来愈困难了。
一开始,她还在担心自己身体的哪个部分会先被冻僵,但随着太阳从东方移动到西方,在没有尽头的奔跑中,她逐渐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双脚上。幸好鲁蓝和前面的那些人为她踩出了一点道路,但坚硬的积雪如同刀刃般划伤了她的脚底,她的脚印上开始出现红色的痕迹。更加可怕的还是寒冷本身。她以前见到过被冻伤的手脚,再过多久,她的脚趾就会变成黑色?她吃力地在抬起脚的时候活动着脚趾,并尽可能地活动手指。手指和脚趾是最危险的,但她身上任何一处暴露的皮肤都有被冻伤的可能。对于她的脸和身体其余的部分,她只能托付给自己的运气了。活动脚趾带来了疼痛,当牵动脚底的伤口时,疼痛也变得更加剧烈。但任何感觉都比没有感觉来得好,如果感觉消失,那么她的身体就不会有多少剩余时间了。活动,奔跑,活动,奔跑,这些事情充满她的神智。她用颤抖的双腿坚持移动,努力保持自己的手脚不被冻僵,她要一直动下去。
突然间,她撞在鲁蓝的身上,又被他宽阔的胸膛弹了回去。她喘息着,感到晕眩。所有艾伊尔人都已经停住脚步,有几个人已经转过身,其他人则分别监视着所有其他方向。他们紧握武器,仿佛已经预料到一场即将来临的攻击。菲儿刚刚观察到这些情况时,鲁蓝已经再一次揪住她的头发,并弯下腰,拉起她的一条腿,查看她的脚足。光明啊,这家伙真的把她当成是一头骡子了!
鲁蓝放开她的头发和脚,又伸手环抱住她的双腿。菲儿感到一番天旋地转,她被鲁蓝扛到肩膀上,脑袋正好垂在他背后的角弓匣旁边。然后鲁蓝还随意地将她在肩头掂了几下,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菲儿感到无比愤怒,但她很快就把这股怒气压了下去。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关键是她的脚离开了雪地,而且她现在终于能顺畅地呼吸了。但那个沙度人在这么做的时候至少应该先警告她一下。
她努力抬起头,这样就能看见她的同伴了,发现所有同伴都还在,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们都是俘虏,赤身裸体,但她相信,如果现在她们被丢下,那就只能变成雪地中的一具死尸了。她们都被用长袜或碎布条套住脖子,大部分都被反绑住双手。雅莲德已经不再弯着身子试图遮掩自己的裸体了,更加重要的事情取代了海丹女王的威仪。她喘息着,颤抖着,如果牵着她的那个艾伊尔人在蹲下检查她的脚底时没撑住她的手臂,她可能会立刻瘫倒在地上。因为那名艾伊尔人蹲在地上,菲儿看不出他有多么高大,但他的肩膀也几乎像鲁蓝一样宽。冷风将雅莲德的黑发吹到脑后,她的面孔显得相当憔悴。在她身后,麦玎的情况也一样糟糕,她大口喘着气,金红色的头发乱得如同鸟窝,一双蓝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但她还是努力站直身体,没有去倚靠那个正在检查她脚底的瘦削枪姬众。菲儿的这名女仆似乎比雅莲德更像是一位女王,一位凌乱不堪的女王。
与之相比,贝恩和齐亚得的状况似乎并不比那些沙度人更差,只是齐亚得的脸颊因被俘虏时的沉重一击而肿胀起来,有些泛黄;贝恩火红色短发上的黑色血迹一直延伸到她的脸颊上,不过现在已经冻住了。但那很糟糕,也许她会因此留下瘢痕。不管怎样,那两名枪姬众的呼吸并不急促,她们甚至没有抬起脚接受检查。在俘虏之中,只有她们两个没有被绑住双手——艾伊尔人的传统比绑缚更加有力。她们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将成为奉义徒,侍奉俘虏她们的人一年又一天。贝恩和齐亚得在她们逃跑时也许会帮上一些忙,但她们自己肯定不会试图逃走。
最后两名俘虏是莱茜尔和爱瑞拉,她们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和那两名枪姬众一样,当然,她们没成功。一名高个儿艾伊尔人轻松地将娇小的莱茜尔夹在胳膊下面,以便检查她的脚底,她白皙的脸颊红得像火炭一样。爱瑞拉的个子相当高,但看押她的两名枪姬众比菲儿还要高,她们处置起那名提尔人就像处置玩具一样简单。当她们查看爱瑞拉的时候,她深色皮肤的面孔立刻显出一阵怒容。不过,也许她生气是因为看不懂枪姬众十指灵动的手语。菲儿希望至少她现在不要惹出什么麻烦。刹菲儿之中的所有人都在竭力效仿艾伊尔人,按照他们想象中艾伊尔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爱瑞拉非常想成为一名枪姬众,但苏琳她们拒绝传授她手语,这总是让她愤愤不平。如果她知道贝恩和齐亚得曾经教过菲儿一点手语,那她一定会更加气恼。菲儿不能完全看懂那两名枪姬众的手语,但至少可以分辨其中一些。她们认为湿地人的脚很软,这全都是因为他们太娇生惯养、太软弱。如果爱瑞拉知道她们交谈的内容,一定会气炸了。
不过菲儿不必为爱瑞拉担心,虽然当一名枪姬众将她扛在肩上时,她的确露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扛起她的枪姬众还假装做了一个摔跤的姿势,然后用另一只手朝她的同伴比划了一下,她的同伴立刻在面罩后方爆发出一阵笑声。这差点让爱瑞拉怒不可遏。但是当她看到贝恩和齐亚得柔顺地匍匐在艾伊尔人的肩上时,她终于也闷闷不乐地垂下了头。莱茜尔在被身边的大汉甩上肩头时尖叫了一声,在那之后,她就彻底沉默了,只是面孔仍然红得可怕。她们对艾伊尔人的效仿反而帮了菲儿一个大忙。
菲儿本来以为雅莲德和麦玎绝对不会制造任何麻烦,但她们的情况却和两名刹菲儿截然不同。当她们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立刻就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这两个女人全身赤裸,筋疲力尽,臂肘以下的部分还被紧紧地反绑在身后,她们当然不可能进行任何有效的反抗,但她们还是扭动着身体,喊叫着,胡乱踢蹬着所有靠近她们的人。麦玎甚至狠狠咬住一个缺乏警戒的艾伊尔人的手,结果被他一抬手,像一条咬人的大狗一样被提了起来。
“安静,你们两个傻瓜!”菲儿对她们喝道,“雅莲德!麦玎!服从他们的安排!听我的命令!”无论是她的女仆还是她的属臣都根本没在意她的话。麦玎吼叫着,像一头叼住猎物的狮子。雅莲德已经被按倒在地,却仍然嚎叫着,用力踢蹬。菲儿只好再次高声发出命令。
“那些奉义徒会安静的。”鲁蓝嘟囔着,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菲儿咬紧牙关,压低嗓音骂了一句,这让她换来一次用力的拍打!那个家伙已经把她的匕首插进他的腰带,如果她能伸手够到……不,现在必须忍耐,她一定能忍过去。她要逃走,而不是做出任何无意义的举动。
麦玎的抗争比雅莲德持续得更久一点,最后,两名身材魁梧的男人终于把她的下巴从同伴的手上掰了下来。让菲儿感到惊讶的是,那名被咬的艾伊尔人并没有殴打麦玎,他只是甩掉手上的血,然后笑了!但麦玎并未因此而得救。菲儿的女仆被面朝下地扔到女王身边的雪地里,还没等她们喘上一口气,在冰冷的雪地上扑腾两下,已经有一名沙度男人和一名枪姬众从周围的树丛中走出来,手里各拿着一把用他们的长匕首削来的长树枝。两个女人的肩胛骨中间各被踏上一只脚,又分别有一只手拉起她们被捆住的双臂。随后,她们白嫩的屁股上就爆出了一条条红色的鞭伤。
一开始,两个女人还在继续抗争着,虽然被用力踏住,但还是勉强扭动着身子,当然,现在她们的挣扎更加没有意义了。实际上,她们只能疯狂地晃头,甩动双手,除此以外,她们的上半身几乎完全不能动。雅莲德一直在尖叫着说他们不能这样做,一名女王当然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但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坚持这点就有些太愚蠢了。那些沙度人显然能这样做,而且他们正在这样做。
令人惊讶的是,麦玎尖叫的音量一点也不比雅莲德小。看她的样子,任何人都会以为她是一名贵族,而不是一名女仆。菲儿知道,莉妮肯定用鞭子抽过麦玎,而且麦玎肯定不曾这样反抗过。不管怎样,这种反抗对这两个女人没有半点好处。这种有条不紊的鞭打持续很久,直到她们只能语无伦次地号叫,双腿不停抽搐后还没有停歇。当她们像其他俘虏一样被扛上肩头时,她们只能低垂着头痛哭流涕,再也不会做任何挣扎了。
菲儿对她们没有任何同情,在她看来,这两个傻瓜遭受的每一鞭都不冤枉。除了冻伤和脚上的割伤外,她们这样赤裸身体在野外滞留的时间愈久,她们能活着逃出去的可能性就愈小。沙度人一定会把她们带到某个可以躲避风寒的地方去,而雅莲德和麦玎的行为将让她们到达那里的时间迟误很久,也许她们只是被鞭打了一刻钟多一点,但现在生与死的界限可能还不到几分钟。如果到了歇宿的地方,生起火来,即使是艾伊尔人也一定会稍稍放松警戒。她们这样被扛着前进,就可以得到休息,恢复体力。只有这样,当机会来临时,她们才能及时把握住。
沙度人带着他们的俘虏,再次出发了。虽然扛着人,他们的脚步却丝毫不比刚才更慢,实际上,菲儿甚至觉得他们跑得更快了。硬皮弓匣不停撞着菲儿的肋骨,她感到一阵阵头晕,鲁蓝每迈出一大步,都会让她的胃翻腾一下。她只能努力寻找一个位置,让自己不至于被撞得那么狠。“别动,否则你就要掉下去了。”鲁蓝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拍着她的屁股,就好像在拍抚一匹受惊的小马。
菲儿抬起头,紧皱双眉朝后方的雅莲德望去。她看不到海丹女王的脸,只能看见交错的鞭痕从女王的屁股一直延伸到整个大腿。如果能在这个将她像口袋一样来回甩搭的大个子身上狠狠咬一口,也许就算是耽误一点时间,被抽上几鞭子也是值得的。但她不会咬他的手,而是要一口咬在他的喉咙上。这个想法很有勇气,但也很糟糕,愚蠢透顶。虽然是被别人扛着,但她知道,自己还是要继续与寒冷抗争。而且她逐渐意识到,这种被扛着的情形可能比刚才更糟。在奔跑时,至少她还必须努力让自己保持直立的姿势,保持清醒。但是随着夜色逐渐浓重,黑暗降临,鲁蓝的这种摇动却仿佛起了某种催眠作用。不,是寒冷正在麻痹她的意识,让她的血液逐渐凝固。她必须奋力反抗,否则她就只有一死。
她开始有规律地活动双手和被绑住的手臂。绷紧双腿,再放松;绷紧,再放松,迫使肌肉中的血液流动。她想到了佩林,开始替佩林思考该如何对付马希玛,以及如果佩林不肯听从她的时候,她又该如何劝说他。她开始思考,如果佩林知道她利用刹菲儿作为间谍,她又该如何处理他们之间将会爆发的争吵,她该如何转移他的愤怒。将丈夫的怒火引导至正确的方向,这是女人必须掌握的一种技巧,而传授她这个技巧的正是此道中的一名大师——她的母亲。那一定会是一场精彩的争吵,然后又会是一场美丽的和解。
想到与他和解,让菲儿忘记要活动肌肉,所以,她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争吵上,集中在各种计划上。但寒冷让她的思维渐渐迟钝,她的思路开始紊乱,让她不得不甩甩头,再从头想起。这时鲁蓝对她的训斥也帮助了她,让她能集中精神,保持清醒,即使是他拍在她屁股上的巴掌也是有用的。虽然她痛恨承认这一点,但每次她都会被这样的巴掌从渐渐昏迷的状态中抽醒。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更频繁地挪动身体,挣扎到几乎要从鲁蓝的肩头掉落的程度,这都是为了能让鲁蓝多打她几下。只要能保持清醒,无论做什么都是有必要的。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但她的扭动和挣扎开始变得愈来愈无力,直到鲁蓝不再训斥她,更不抽她巴掌了。光明啊,她真希望那家伙能像敲鼓一样敲打她!
光明在上,我为什么会想要这种事?她模糊地思考着。一个绝望而渺茫的意识在告诉她,她在这场战斗中打败了。黑夜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黑,她甚至看不到雪地上的月光,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滑落,滑得愈来愈快,朝向一个无底深渊。她无声地咆哮着,陷入了昏迷。
梦境随之而来。她正坐在佩林的膝头,他的手臂紧紧围绕着她,让她几乎无法移动。在她面前,炽烈的火焰在一座巨大的岩石火炉中吼叫着。他卷曲的胡须刮蹭着她的脸颊,他捏着她的耳朵,让她感觉疼痛。突然间,一阵强风吹进房间,将熊熊炉火如同烛焰般吹熄。佩林变成一阵青烟,随风消散。在痛苦的黑暗中,她与那股风争斗,但风将她吹起,让她翻了一个又一个筋斗,直到她晕眩得无法分辨上下。她孤身一人,滚进没有尽头的冰冷黑暗,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找到他了。
她跑过一片冰冻的原野,挣扎着走过一个又一个雪堆,栽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惶恐地奔跑。冰柱从干枯的树枝上垂挂下来,将她包围,锯齿般的寒风从没有树叶的森林中吹过。佩林非常愤怒,她不得不离开,她无法回忆起那场争吵的细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自己美丽的狼推入那团怒火,让他彻底失去理智。但佩林并没有失去理智,他正要将她放在膝头,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什么她要逃开?他们会和解。她当然会让他为他的鲁莽付出代价,肯定有那么一两次,她用抛出的碗和锅子让他流了一点血。她当然不是真的要伤害他,她也知道,他绝不会真的伤害她。但她也知道,她必须跑,必须前进,否则她就会死。
如果他捉住我,她无力地想着,至少我的一部分会暖和过来。这个想法让她笑了起来,直到死白色的大地在她周围旋转。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了。
巨大的篝火俯视着她,高山一样的原木柴堆喷吐着白色的烈火。她赤身裸体,非常非常冷,无论她多么靠近那个火堆,都无法感到暖意。她的骨头冻成了冰,她的皮肉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变成碎片。她向火堆越靠越近,烈火的灼热让她瑟缩,但严寒仍然充斥在她的皮肤里。越靠越近。哦,光明啊,真热,太热了!但里面为什么还是那样冷?再靠近一点,她开始在烈焰的炙烤中尖叫,但她还是那么冷。再靠近一点。她正在死亡。她尖叫着,但得到的只有死寂和寒冷。
这里是白天,但浅灰色的云团遮蔽了天空。大雪一团团落下,如同大片的羽毛在风中旋转,飞过树梢。风并不猛烈,但不停地用冰冷的舌头舔她。树枝上立起一道道白色的山脊,但很快又随着折断的树枝在风中飘散。大地上的雪愈积愈厚。饥饿的感觉用钝而有力的牙齿咬啮着她的胃。一个瘦骨嶙峋的人,非常非常高,用白色的羊毛兜帽遮住面孔,他正将某个东西塞进菲儿的嘴里,那是一只大陶杯的边缘。他的眼睛绿得令人吃惊,如同一对翡翠,而那对翡翠周围是许多皱缩的瘢痕。他正和她一起跪在一张褐色的大羊毛毯上,另一条灰色条纹的毯子裹住了她赤裸的身躯。热茶和蜂蜜的味道裹住了她的舌头,她用虚弱的双手捉住那个人强有力的手腕,惟恐他将那只杯子拿走。她的牙齿战栗着,敲击着杯子,但她已经开始贪婪地大口吞下杯中浓稠暖烫的液体了。
“别喝太快,你现在还不能一下子喝太多。”那个绿眼睛的男人温柔地说道。如此刚强的一张面孔,如此强有力的声音,竟然会配合着这么轻柔的语调,这又让菲儿吃了一惊。“他们侵犯了你的荣誉。但既然你是一名湿地人,也许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菲儿渐渐开始明白,这不是一个梦。思维如同迷离的魅影,一点点出现,如果她想要紧捉住它们,它们就会从她的指缝间溜走。这个穿白袍的家伙就是奉义徒了。她的套索和绑缚都已经被除去。那个人将手从她的十指中挣脱开来,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从肩头的一只皮水囊中再向陶杯里倒进一些褐色的茶水。白色的蒸汽和馥郁的茶香从杯中飘散出来。
她的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让她差点栽倒在地。她抓住厚实的条纹毯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剧烈的疼痛从脚底传来,无论她如何努力,也不可能站得起来。而她也不想站起来,只有保持这种蜷缩的姿势,这条毯子才能包裹住她全身除了双脚之外的所有地方。如果站起来,双腿就会露在外面,甚至其他更多的部位也会暴露出来。当然,现在她想到的只有热量,没有仪容,现在这两样东西她都少得可怜。饥饿仍然在咬着她的胃,而且它的牙齿变得更加锋利了。她无法让自己不颤抖,她觉得体内出奇的冷,茶水的热量早已经消耗殆尽。她的肌肉仿佛是被放了一个星期又被冻结的布丁。她想要去看看那只杯子里还剩多少茶水,但她还是命令自己先要找到同伴。
她们在她身边排成了一线:麦玎、雅莲德,还有其他所有人。她们全都跪在毯子上,用带着雪花的毯子紧裹住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名奉义徒,肩头背着一只鼓起的水囊,手中拿着杯子。就连贝恩和齐亚得也像就要渴死的人一样拼命地喝着茶,贝恩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清洗掉了,但两名枪姬众已经和刚才大不相同了,现在她们就像其他人一样疲惫而虚弱。从雅莲德到莱茜尔,按照佩林的说法,她们全都好像被从树洞里硬拉出来一样。但她们全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能逃出去。
鲁蓝和另一些持枪矛者聚在她们这一排俘虏的一端,显然是在看守她们,所有的看守者一共是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大雪几乎没过三名枪姬众的膝盖,现在他们的黑色围巾只是垂在胸前,他们以漠然的目光看着这些俘虏和奉义徒。片刻之间,菲儿紧皱眉头看着他们,竭力想要捉住一个从脑海中飞快掠过的念头。其他人去了哪里?如果其他人因某种原因离开,那么逃跑就会容易得多。但从脑海中跳出的念头并不止这一个,还有另一个她琢磨不出的神秘问题。
突然间,远处传来了动静,问题和答案同时出现在菲儿眼前。这些奉义徒是从哪里来的?在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虽然有树木和雪花遮挡,菲儿还是能看见一支由人群、牲畜和车辆组成的队伍正在向前行进。那不是一支队伍,而是一片艾伊尔人的洪潮,她要对付的不再是一百五十名沙度艾伊尔,而是整个沙度部族。这样巨大的一个群体在一两天内就通过了阿比拉,却没引起任何人的警觉,虽然现在这里已经彻底陷入无政府状态,但这仍然应该是不可能的。而菲儿现在正亲眼见证着这一幕,她的心沉了下去。也许逃跑并不比沙度人刚刚完成的行动更困难,但她没有半点自信。
“他们怎么能那样冒犯我?”她带着痉挛的语音问道,然后又急忙闭上嘴,以免自己再胡乱说出任何话。当奉义徒再次将杯子举到她面前时,她才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大口吞下杯中那宝贵的热量。她呛了一口,不得不强迫自己放慢速度。茶水中放了太多蜂蜜,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她一定喝不下这么甜腻的饮料。现在,这些蜂蜜刚好可以稍稍缓解她的饥饿。
“你们湿地人什么都不知道,”那名面带伤疤的男人不以为然地说,“奉义徒在得到该穿的衣服之前,是不能穿任何衣服的,但他们害怕你们会被冻死,所以只能用他们的外衣把你们裹起来,你们的软弱令你们蒙羞。不过,湿地人是没有羞耻可言的。鲁蓝和其他许多人都是幂拉丁,不过艾法琳她们应该更明白一些事理。艾法琳不该允许他们这样做的。”
羞耻?倒不如说是愤怒。菲儿舍不得让嘴唇离开那只杯子。她只是转过眼珠,狠狠瞪着那个把她像一袋谷子般扛在肩头,又打了她无数下屁股的巨人。她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很欢迎那样的抽打,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鲁蓝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刚刚扛着一个人跑了一天一夜的样子,他带着白气的呼吸显得相当悠闲。幂拉丁?菲儿记得这个词在古语中是无兄无弟的意思,这并没有提供她任何有价值的讯息,但她注意到奉义徒在说出这个词时语气中的轻蔑。她必须问问贝恩和齐亚得,希望这不是那种不能告诉湿地人的艾伊尔秘密。当谈及这种秘密时,即使是艾伊尔人的湿地密友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而现在,所有讯息都有可能帮助她逃出这里。
按照奉义徒的说法,她们曾经被这些沙度人用衣服包裹起来,以免被冻死?当然,如果不是这些沙度人的出现,她们根本就不会遭遇任何危险,但他们毕竟还是救了她。这当然只是一个很小的恩情,不过因为这件事,她也许只会割掉鲁蓝的耳朵,而处在成千上万的沙度人中间,她似乎根本就没这样的机会。这些沙度人也许有几十万,其中持枪矛者至少有好几万。愤怒和绝望让她近乎疯狂。她会逃出去的,她们全都会逃出去,而且她还会带走那个家伙的耳朵!
“我要让鲁蓝付出应有的代价。”她嘟囔着。而奉义徒已经取走杯子,再次将它倒满,同时,他眯起绿色的眼睛,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菲儿。菲儿急忙说道:“就像你说的,我是一名湿地人,我们大多数都是。我们不奉行节义。根据你们的习俗,我们这些不奉行节义的人根本不该成为奉义徒,难道不是吗?”那张刀疤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有一侧的眼皮抽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意识警告着菲儿,这样做太冒险了。菲儿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被寒冷冻结的神智已经无法管住她的舌头了:“如果沙度人打算同样打破别的传统,结果又会怎样?当你作为奉义徒的时间结束时,他们也许不会放你们走。”
“沙度打破了许多传统,”那名奉义徒冷淡地对菲儿说,“但我不会打破传统,我还有超过半年时间要身穿白袍,在那之前,我会继续按照传统去做。既然你已经能说这么多话了,也许你已经不需要再喝茶了?”
菲儿伸出双手,笨拙地从他手中抢过茶杯。奉义徒挑了一下双眉,菲儿急忙用一只手捉住身上的毯子。她感到一阵脸颊发热。他当然是在看一个女人。光明啊,她冒失得就像一头瞎眼的公牛!她必须思考,必须集中精神。她的大脑是她唯一的武器,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脑子却像一块冻住的奶酪。她用力喝着热茶,竭力思考着被成千上万艾伊尔人包围的自己能具有什么样的优势。但她什么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