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雪
阻挡黑夜的封印将会削弱,
在严冬的核心中生出冬之心,
在哀悼的哭嚎和紧咬的齿缝间,
冬之心将骑乘一匹黑马,
其名为死亡。
——摘自《卡里雅松轮回》之“真龙预言”
三盏提灯散发出忽隐忽现的光芒,但已足以照亮这个小房间里赤裸的白墙和天花板。而希安妮只是紧盯着那道沉重的木门。她知道,这不合逻辑,这对一位白宗守护者来说是愚蠢的行为。她在门框上用阴极力进行的编织,让她偶尔能听见走廊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不过这些脚步声几乎也都是转瞬即逝。这种编织是很久以前,当她还是初阶生时,从一位朋友那儿学来的简单技巧。而现在,她借着这个小技巧,在有人朝这里走来时,可以立刻事先得到警示。虽然几乎没有人会到这么深的第二层地下室来。
她通过编织听见远处老鼠的叫声。光明啊!塔瓦隆是在多久以前有老鼠的?现在竟然连白塔内部也有老鼠了?它们之中有多少是暗帝的探子?她不安地舔了舔嘴唇。逻辑在这里已经没有用处了。实际上,逻辑还存在吗?她很想笑。她努力从歇斯底里的边缘爬回来,开始思考一些除了老鼠之外的事情。除了……一阵沉闷的尖叫声在她身后响起,又变成一阵喑哑的呜咽。她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专心!
她和她的同伴被带进这个房间,因为各宗派的首脑们似乎正在秘密集会。她就亲眼瞥见菲兰恩·奈荷朗与结苏·比拉尔在图书馆隐蔽的一角窃窃私语。结苏在褐宗内有很高的地位,也许就是最顶端的地位。希安妮相信与黄宗的苏安娜·达甘联手,自己的地位会更加牢固。她是这么认为的。但为什么菲兰恩又会跟苏安娜同时出现在白塔花园中的一个小角落里,而且两个人全都用朴素的斗篷裹住身子?不同宗派的守护者仍然在公开场合用冰冷的语气彼此交谈。其他人也见到类似的情况。当然,她们不会说出自己宗派的人,但有两个人提到了菲兰恩。这是一个令人困扰的谜题。这些日子里,白塔就如同沸腾的沼泽。宗派之间誓不两立,但却又在暗地里结党营私。宗派之外的人不可能知道是谁在领导宗派。但很显然,宗派首脑们是彼此知道的。她们想要干什么?很不幸的,希安妮不能直接去问菲兰恩,即使菲兰恩能容忍这样的问题,她也不敢贸然去做这种事。现在不行。
虽然努力集中精神,但希安妮仍然难以阻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紧盯着门口,又去想这些事,无非是要让自己忘记回头去看的冲动。她不能去看那个不断发出呜咽和呻吟声的源头。
但就好像被这个声音强迫一样,她还是缓慢地回过头,朝她的同伴们看过去。当她的头一寸寸转动时,呼吸也跟着不稳定起来。在头顶上方远处,大雪正向塔瓦隆落下,而这个房间却充斥着不可思议的热气。她终于看了过去!
褐色流苏的披肩挂在赛尔琳的手臂上,她双脚分开站立着,手指正抚着插在腰带里的阿特拉弯曲匕首。冰冷的愤怒让她橄榄色的脸庞变得黑暗,下巴上的那道伤疤变成一条更加明显的白线。佩维拉显得更加镇静,但她用一只手紧紧捉住红色刺绣裙摆,另一只手握住白色光滑的誓言之杖,仿佛那是一根可以用来打人的短棍。她也许真的会用誓言之杖打人。佩维拉的内心远比她圆胖的外表更加刚硬。与她相比,赛尔琳似乎也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在懊悔之椅的另一边,瘦小的尤缇芮用双臂紧紧抱住身子,她的披肩上,淡银色的流苏随着身体微微颤抖。尤缇芮舔了舔嘴唇,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那个人。那是多欣。她看上去比较像个漂亮的男孩,而不是一位具有威信的黄宗两仪师。对于她们现在所做的事,她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延伸进这把椅子里的至上力编织,正是由她直接控制的。她盯着这件特法器,精神高度集中,一滴滴汗珠自她白皙的前额上渗出。她们全都是宗派守护者,包括正在这把椅子里挣扎的高个儿女子。
汗水浸透了塔琳妮的全身,让她的一头金发纠结在一起,亚麻衬衫因汗湿而紧贴在她身上。她其余的衣服则被堆在房间的角落里。她闭着的眼皮不停抖动着,口中不断传出窒息般的呻吟和啜泣声,还有含糊不清的哀求。希安妮感觉很难受,但她无法将视线移开。塔琳妮是她的朋友,曾经是她的朋友。
这件特法器被称作懊悔之椅,但它看起来完全不像一把椅子,反倒像一块灰色的大理石。没有人知道它原本是为了什么而被制造出来的,除了倾斜的顶部之外,它的其他部位都像钢一样坚硬。那名面容俊美的绿宗两仪师坐在上头,身子稍稍沉进去一点。而不管她如何扭动身体,懊悔之椅的顶部都会和她的身子贴合在一起。多欣的编织流入这块石头上唯一的缺口,那是侧面一个手掌大小的矩形孔洞,孔洞周围有着许多崎岖不平的小刻痕。塔瓦隆的罪犯都会被带到这里,在懊悔之椅上接受刑罚。根据罪行的不同,所受到的刑罚也会不同,但受刑后的人无一例外都会逃离这座岛屿。塔瓦隆的罪犯非常少。希安妮不禁想到,这块石头在传说纪元中是否也有同样的用途。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恶心。
“她……看到了什么?”希安妮虽然克制着自己,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悄声说出这句话。塔琳妮不会仅仅是看到而已,对她来说,那所有的一切都和真实无异。感谢光明,塔琳妮没有护法,这在绿宗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塔琳妮说宗派守护者不需要护法,而现在,大概可以用别的原因来解释她为何这么认为了。
“老天,该死的兽魔人在鞭打她。”多欣嗓音沙哑地说道。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些许凯瑞安乡音,除非是在极大的压力下,否则她很少会显露出乡音的。“它们抽完鞭子之后……她还看见兽魔人的煮食锅在篝火上沸腾。一只魔达奥正盯着她。塔琳妮肯定认识这只魔达奥,还有它旁边的另一只。烧了我吧,如果她这次还能坚持……”多欣气恼地从额上抹去汗水,颤抖着吸一口气,“不要推我的手了,我早就开始这样做了。”
“三倍,”尤缇芮喃喃说道,“最强悍的人也会在两倍时垮掉!如果她是无辜的呢?光明啊,这就像在牧羊人眼前偷羊一样!”虽然还在发抖,但她努力表现出一副庄严模样,只是她的话音总还是像名村妇。她用一种病态的目光扫视周围其他人:“法律禁止将这把椅子用在姐妹身上。我们全都会被逐出评议会!或许还不够,我们也许会遭到放逐。搞不好,我们还会在离开前被鞭笞!烧了我吧,如果我们错了,我们全都会被静断!”
希安妮打了个哆嗦。她们会避开这样的命运,只要她们的怀疑被证明是正确的。不,这不是怀疑,这是确定的事情。她们必须是正确的!但即使她们是对的,尤缇芮说的也没错,白塔律法很少会宽容临时变通,也不会支持所谓应急而变。但如果她们是对的,至少可以抵偿她们的这种行为。光明在上,但愿她们是对的吧!
“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佩维拉一边喝道,一边向尤缇芮挥舞誓言之杖,“她拒绝重新以誓言之杖立誓绝不说不实之言。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她还是拒绝,那肯定不止是因为绿宗愚蠢的骄傲了。当我屏障她的时候,她甚至想用刀刺我!这会是无辜之人做的事吗?会吗?我们为了劝她,嘴都说干了,她还有什么理由要隐瞒?”
“感谢你们两个把事实说得这么清楚,”赛尔琳冷冷地插话道,“现在回头已经太迟了,尤缇芮,所以我们也许可以继续向前走。如果我是你,佩维拉,我就不会对我知道可以信任的人大喊大叫。毕竟整座白塔里,这样的人只有四个。”
尤缇芮红着脸整了整披肩。佩维拉露出一丝窘迫的神情。她们都是宗派守护者,但在这里控制局面的显然是赛尔琳。希安妮不确定自己应该怎样看待这种状况。几个小时之前,她和佩维拉还是两名共同完成一项危险任务的老朋友,一同做出决断,彼此平等;而现在,她们有了盟军。她应该为有了更多伙伴感到高兴。她们不是在评议会里,不能将宗派守护者的权威用在这样的地方。白塔的层级已经颠覆了,所有那些应该由谁来尊敬谁的细微(或者不那么细微)的差别,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实际上,赛尔琳在初阶生和见习生阶段滞留的时间是另外两人的两倍,但四十年的宗派守护者生涯在当前的评议会里是最久的,这意义重大。希安妮希望赛尔琳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问一下她的判断,而不只是要求她提出建议。当然,这个希望很愚蠢,但它就像一根刺,一直扎在希安妮脚上。
“兽魔人正把她朝那口煮食锅拖过去,”多欣突然说道,她仿佛咬紧了牙。一阵尖细的哭嚎声从塔琳妮紧闭的牙缝中传了出来,她拼命摇着头,全身都在颤抖。“我……我不知道,如果我能……该死的,让自己……”
“弄醒她!”赛尔琳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她甚至没有瞥其他人一眼,看看她们是怎么想的。“不要生气了,尤缇芮,做好准备。”
那名灰宗姐妹以傲慢、恼怒的眼神瞪了赛尔琳一眼。但是当多欣放开编织,塔琳妮猛地睁大一双蓝眼睛时,阴极力的光晕立刻包裹住尤缇芮。她一言不发地屏障了倒在懊悔之椅上的那个人。赛尔琳是掌控局势的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一根非常尖利的刺。
看样子,塔琳妮已经不需要屏障了,她的面孔如同一副恐惧的面具。她哆嗦着、喘息着,仿佛刚刚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十里。她仍然沉陷在石块柔软的顶部,但没了多欣的导引,石块已经不再紧贴住她的身体了。她用凸出的眼珠盯着天花板,然后又将双眼紧紧闭上,又立刻猛地睁开眼。停留在她眼皮后方的回忆肯定是她绝对不愿去面对的。
佩维拉连走两步,来到懊悔之椅旁,将誓言之杖指向神情错乱的塔琳妮。“立誓放弃你曾经立下的一切誓言,然后重新立下三誓,塔琳妮。”她厉声说道。塔琳妮瑟缩着躲避誓言之杖,仿佛那是一条毒蛇般。赛尔琳朝她俯下身,她立刻又躲向另外一边。
“下一次,塔琳妮,那个煮食锅就是你的归宿。或者你更喜欢魔达奥温柔的照料?”赛尔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和她的声音比起来,她的面容已经算是温柔的。“你将不会在那之前醒过来。如果这样还没有用,你还会经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夏天。”多欣张开嘴,仿佛要表示反对,但赛尔琳的瞪视让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们之中,只有她知道该如何操作懊悔之椅,但在这支队伍里,她的地位像希安妮一样低。塔琳妮继续盯着赛尔琳,泪水充满她的大眼睛。她开始哭泣,肩头剧烈地抖动,无望地流着泪水。她茫然地伸出手,任由佩维拉将誓言之杖塞进她的掌心。佩维拉拥抱了真源,导引一线魂之力进入誓言之杖。塔琳妮用力捉住手腕般粗细的誓言之杖,指节都泛白了。但她只是躺在那里,继续哭泣着。
赛尔琳站直身子,“恐怕还得让她继续睡一会儿了,多欣。”
塔琳妮的泪水汩汩涌出,她用模糊的语音说:“我……发誓放弃……我立下的一切誓言。”随着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她开始号啕痛哭。
希安妮打了个冷颤,然后费力地咽了口口水。她知道移除一个誓言的痛苦,但一次移除多个誓言会有怎样的感受,她只能去猜测。而现在,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她的眼前。塔琳妮尖叫着,直到再没有丝毫呼吸,当她又能吸进空气时,立刻发出更多的尖叫声。到最后,希安妮怀疑半个白塔的人大概都会被这种尖叫声吸引过来。那名身材高挑的绿宗两仪师抽搐着,甩动着四肢,然后突然弓起身子,只有脚跟和头还顶在懊悔之椅上。她的每一块肌肉绷紧,全身都在剧烈地痉挛着。
痉挛消失了,就像发生时那般突然,塔琳妮全身软倒在懊悔之椅上,如同一名迷路的孩童,只是躺在那里哭泣着。誓言之杖从她无力的手中脱落,掉在灰色石块上。尤缇芮不住地喃喃自语,仿佛正在狂热地祈祷着。多欣一直在悄声说着:“光明啊!”一遍又一遍地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光明啊!光明啊!”
佩维拉捡起誓言之杖,将它重新放进塔琳妮手中,合拢她的手指。在这件事情上,希安妮的这位朋友没有任何仁慈可言。“现在,立下三誓!”她喝道。
片刻间,塔琳妮仿佛是要拒绝,但她还是缓慢地重复了那三条让她们成为两仪师,将她们变为一个整体的誓言。绝不说不实之言;绝不为人制造武器以杀戮其他人;绝不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除非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护法的生命和其他姐妹的生命。最后,她开始无声地啜泣,打着哆嗦,一言不发。也许是誓言对她造成的压力。立下新誓言时,总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也许。
佩维拉又让她立下另外那一个誓言。塔琳妮打了个哆嗦,但还是用绝望的声音说出那句话:“我发誓绝对服从你们五个人。”随后,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正前方,泪水不住地从脸颊滚落。
“如实回答我,”赛尔琳对她说,“你是黑宗吗?”
“我是。”这个尖锐的声音仿佛是从生锈的喉咙里被挤出来一样。
这两个字让希安妮僵在原地,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种反应。毕竟,她的任务就是要捕捉黑宗。但在内心深处,她像许多姐妹一样,并不相信黑宗的存在。她对一名姐妹、一位宗派守护者施加暴力,用魂之力能流绑缚住塔琳妮,穿过无人的地下室走廊。她已经违犯了十几条白塔律法,犯下严重的罪行,这一切都是为了听到一个她几乎早已确定的答案。现在,她听到了。黑宗确实存在。此刻她正盯着一名黑宗两仪师,一名佩戴披肩的暗黑之友。当她真正面对这个事实时,原先的确信变成一片苍白的影子。她紧紧咬着牙,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让牙齿发出相互撞击的声音。她竭尽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让自己能够理智地思考,但噩梦已经醒来,正在白塔中游荡。
有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希安妮意识到,她并不是唯一察觉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已经被彻底颠覆的人。尤缇芮摇晃了一下,然后用双眼紧紧盯住塔琳妮,仿佛正在用全部的意志力控制着对塔琳妮的屏障。多欣舔了舔嘴唇,不由自主地抚弄着暗金色的裙子。只有赛尔琳和佩维拉仍然保持镇定的神情。
“嗯,”赛尔琳带着近乎虚弱的语气说道,“黑宗。”她深吸一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力量。“尤缇芮,已经不需要屏障她了。塔琳妮,你不得逃跑,或者以任何形式抗拒我们。如果没有我们之中一员的允许,你不得碰触真源。当我们交出你的时候,也许还会有别的人负责管制你。尤缇芮?”塔琳妮身上的屏障消失了,但尤缇芮身周的光晕并没有消退。尤缇芮似乎并不信任誓言之杖对一名黑宗两仪师的作用。
佩维拉皱起眉头。“赛尔琳,在我们把她交给爱莉达之前,我想从她口中挖出更多的东西。名字,地方,一切情报,一切她所知道的事!”暗黑之友杀死了佩维拉所有的家人。赛尔琳相信,佩维拉正迫不及待地要亲手猎捕每一名黑宗两仪师,哪怕她会因此遭到流放。
塔琳妮蜷缩在椅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半像是苦笑,半像是哭泣。“如果你们把我交给爱莉达,那我们就都死定了,死定了!爱莉达是黑宗两仪师!”
“不可能!”希安妮喊道,“这是爱莉达亲自给我的命令。”
“她肯定是黑宗,”多欣低声说道,“塔琳妮已经再次立下那些誓言,而这是她刚刚亲口说出来的!”尤缇芮用力点点头。
“用用你们的脑子,”佩维拉愤怒而厌恶地摇着头,“你们像我一样明白,如果一个人相信一个谎言,那么她就会把这谎言当成事实说出来。”
“是的。”赛尔琳坚定地说,“塔琳妮,你有什么证据?你在你们的……聚会中见过爱莉达吗?”她用力握住匕首,指节都泛白了。为了能留在白塔,为了得到披肩,赛尔琳付出比其他两仪师还多的努力。对她来说,白塔不止是一个家,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如果塔琳妮给出了可信的答案,也许爱莉达会等不到接受审判的那一天。
“她们没有聚会,”塔琳妮阴沉地说,“也许她们会参与无上庭,但不管怎样,她一定是黑宗的。她们知道她收到的每一份报告,每一个传入她耳中的只言片语,甚至是最机密的事。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即使这些决定在尚未公布的几天,甚至几周前,她们就已经知道了。除了她将这些事透露给她们知道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塔琳妮努力坐起身,用专注的眼神逐一扫视面前这些人,眼神中充满焦虑不安。“我们必须逃走,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帮助你们,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一切!但如果我们现在不逃走,她们一定会杀了我们。”
看到塔琳妮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希安妮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从塔琳妮用“她们”这字眼来看,她已经把自己和那些黑宗彻底分开了。不,希安妮知道自己正在逃避真正的问题,而逃避是不理智的。爱莉达向她下达命令时,真的是要让她找出黑宗两仪师吗?实际上,爱莉达自始至终都没说出这个名字。难道她另有所指?以前,无论是谁提到黑宗两仪师,都会让爱莉达暴跳如雷。当然,每一名姐妹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爱莉达证明自己是个傻瓜,”赛尔琳说道,“我不止一次后悔过支持她,但我不相信她是黑宗两仪师,除非有更多的证据。”佩维拉紧闭双唇,用力一点头。身为一位红宗两仪师,她也绝不会轻信这样的话。
“也许是这样,赛尔琳,”尤缇芮说,“但我们不能将塔琳妮拘禁太久。绿宗很快就会发觉她失踪了,更别说是……黑宗。我们最好先确定现在该做些什么,不要等到大雨倾盆的时候却还在挖井找水。”塔琳妮给了赛尔琳一个虚弱的微笑。但是在这位褐宗守护者的怒目下,这个谄媚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除非我们能对黑宗造成致命的一击,否则我们不能冒险告诉爱莉达任何讯息,”赛尔琳最后说道,“不要和我争论,佩维拉,这样做才是理智的。”佩维拉摊开双手,做出一副顽固的表情,但她终究没有说一个字。“如果塔琳妮是对的,”赛尔琳继续说道,“黑宗就会知道希安妮的行动,或者她们很快就会知道。所以我们首先必须保证她的安全。这样做并不容易,毕竟我们只有五个人。其他任何人在得到确认之前都是可疑的!但至少我们有塔琳妮,也许我们能够从她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塔琳妮露出一副要积极配合的样子,但没人理睬她。希安妮感觉喉咙有些干。
“我们也许并非孤军奋战,”佩维拉不情愿地说,“希安妮,告诉她们你对泽莱和她朋友们的小计划吧。”
“计划?”赛尔琳问道,“谁是泽莱?希安妮?希安妮!”
希安妮吓了一跳。“什么?哦,佩维拉和我在白塔中发现了一个叛逆者的小团体,”她有些喘息地说道,“叛逆者派了十位姐妹回来散播各种谣言和纷争。”赛尔琳要保护她的安全?还没征求过她的意见,赛尔琳怎敢这样说?希安妮自己也是一名宗派守护者,而且她成为两仪师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之久了,赛尔琳有什么权力在她面前说这种话?“佩维拉和我将要终结她们的阴谋。我们已经控制住她们其中一名成员——泽莱·戴坎。我们让她立下和塔琳妮一样的誓言,还命令她在今天下午将博耐勒·格班诱入我房间。”光明啊,这个房间以外的任何一名姐妹都有可能是黑宗两仪师。任何一名!“那么我们就利用她们两个诱来下一名叛逆者,直到她们全都发誓向我们效忠。当然,我们会像质问泽莱和塔琳妮一样质问她们。”黑宗也许已经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正在猎捕她们。赛尔琳该如何保证她的安全?“那些给出错误答案的将会被审问,而那些给出正确答案的将在我们的指导下猎捕黑宗两仪师,这是她们为叛逆行为付出的一点小代价。”光明啊,她的安全该如何才能得到保证?
希安妮说完后,其他人开始讨论这件事。会有这样的讨论是因为赛尔琳本人并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决定。尤缇芮坚持要立刻法办泽莱和她的同伙,只有这样做才能不暴露她们和塔琳妮现在的状况。佩维拉则坚持要利用那些叛逆者,虽然她对此的热情也不是很高。她们的矛盾症结在于那些关于红宗和伪龙的可怕故事。多欣似乎是想要绑架白塔中的每一名姐妹,强迫她们全部立下额外的誓言,但另外三个人对此毫无兴趣。
希安妮没有参与讨论,对于现在的处境,她只能做出一种反应——她跑到角落,大声呕吐起来。
伊兰竭尽全力不咬紧牙关。在窗外,又一场风暴扫过凯姆林,彻底遮蔽了正午的阳光,让嵌在这间起居室壁板上的油灯成为这里唯一的光源。猛烈的寒风推撞着拱窗的窗扉,一道道闪电照亮了窗玻璃,雷声震耳欲聋。现在的暴风雪比普通的冬日暴雪更猛烈、更可怕。房里还不算冷,但……伊兰在高大的大理石壁炉前张开手指,让木柴噼啪作响的火焰烘热自己,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刺骨的严寒透过一层层地毯和她最厚实的天鹅绒拖鞋,从石板地面不停地渗透上来。她红白色长袍上的宽厚黑狐皮围领和袖口镶边很漂亮,但伊兰怀疑它们能为她的身体多保存多少热量。伊兰觉得它们就像袖子上的珍珠一样,只剩下装饰的作用。用两仪师的办法阻止寒冷触及她的神智,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寒冷的存在。
奈妮薇在哪里?还有范迪恩呢?烦躁的心绪如同窗外的狂风在她耳边呼啸。她们早就应该在这里了!光明啊!真希望我能学会不需要睡觉就能活着。凭什么只有她们能如此悠闲!不,这不公平。几天前,伊兰刚刚正式宣布继承狮子王座。对她来说,现在任何其他事情都只能放到次要的位置上。但奈妮薇和范迪恩有另外的考量,有她们认为更重要的责任。奈妮薇脑中塞满了与黎恩和女红社制定的各种计划。她们要将全部家人带出霄辰人控制的区域,不让她们落入霄辰人的枷锁。家人非常善于隐藏自己,但霄辰人不会像两仪师那样,在经过她们身边时只是起一阵疑心而已。范迪恩似乎仍无法摆脱自己的姐妹横死的阴影,她很少吃东西,也不再给出任何一点建议。现在她几乎将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寻找那个杀人犯。虽然她偶尔会以哀痛万分的模样出现在走廊里,但她实际上正秘密地在她们之中搜寻暗黑之友。三天前,伊兰想到此事就会觉得心惊胆颤,但现在,这只是许多危险中的一桩。也许比其他的危险更可怕,但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奈妮薇和范迪恩正在执行非常重要的任务。虽然她们得到艾雯的许可和鼓励,但伊兰仍然希望她们能快一点。这种想法也许有点自私。范迪恩能给她许多很高明的建议,这来自她丰富的阅历和年深日久的研究工作。而奈妮薇多年来对付伊蒙村村议会和妇议团的经验,让她有着犀利的政治智慧。不管奈妮薇怎么否认,这点也是毋庸置疑的。烧了我吧,我现在有一百个问题,其中有一些就是关于这座宫殿的。我需要她们!如果伊兰能做得到,奈妮薇·爱米拉现在就会成为安多新女王的两仪师资政。伊兰需要她所能找到的所有帮助,而且也必须是她能信任的。
伊兰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壁炉的火焰前转过身。十三把花饰简单但雕工精致的高大扶手椅呈马蹄形环绕在壁炉前。荒谬的是,这些椅子之中最尊贵的位置,也就是女王的座位,却在距离炉火最远的地方。规矩就是这样。现在伊兰的背立刻暖和起来,但她的胸前开始感觉冷了。窗外雪花纷飞,电闪雷鸣,在她的脑海中也是一样。要镇定。镇定对一名统治者而言,就像两仪师一样重要。
“一定是那些佣兵,”伊兰说道。她没能将憾恨的情绪从声音中完全隔绝出去。只要她还活着的讯息传出去,从传坎家族领地赶来的军队,将在一个月之内到达。但柏姬泰雇佣的那些人,至少要半年时间才有可能学会在马背上挥舞刀剑。“还有号角狩猎者。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立下了狩猎号角的誓言。”因为天气关系,这两种人大批滞留在凯姆林。凯姆林人都在抱怨现在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狂欢无度,吵闹斗殴,放肆地骚扰那些不想去惹他们的妇女。至少伊兰可以善加利用他们,阻止祸患,而不是引发祸患。伊兰希望自己不要再劝自己相信这种事了。“物价水准很高,但国库可以承担。”国库会承担的,最好来自传坎家族领地的税收快一点送到。
而最让伊兰感到惊讶的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个女人,竟然和她有着几乎一样的反应。
戴玲气恼地哼了一声。她墨绿色长裙的高领子上别着一个银色的圆形大领扣,上面雕刻着塔拉文家族的猫头鹰和橡树家徽。那是她唯一佩戴的珠宝,也是对她的家族荣耀的展示。也许这样的展示有些太过耀眼了。塔拉文家族的家主是个骄傲的人,她的金发中掺杂着灰丝,眼角显露出细细的鱼尾纹。但她的面孔坚毅有力,目光冷峻而尖锐。她的思想就如同剃刀般锋利,或者也许就像一把剑。她是个直言口快的女人,从不隐藏自己的想法。至少在别人眼中是这样。
“佣兵们了解他们的工作,”她不屑地说,“但他们很难控制,伊兰。当你需要像羽毛般的轻抚时,他们却更喜欢用力地抡出铁锤。当你需要铁锤的敲击时,他们却又想悄悄溜走。他们只忠于黄金,没有黄金,就毫无忠诚可言。而且只要更多的黄金,就能买走他们的忠诚。我相信这一次,柏姬泰女士会同意我的看法。”
柏姬泰双臂紧抱胸前,穿着靴子的两只脚张开站立着。她的脸色非常糟糕,就像每一次有人提起她的这个新头衔一样。她们一到凯姆林,伊兰就赐给柏姬泰一块领地,当然,现在那还只是名义上的领地。私底下,柏姬泰不止一次为这件事和她生活中的其他改变发过牢骚。她仍然穿着和以前没两样的天蓝色裤子,宽松的裤腿在脚踝处束起来,不过现在她身上的红色短外衣已经有了一个白色的高领,白色的宽袖口也绣上金色的缎带。她是柏姬泰·塔赫林女士,女王卫兵的大将。她可以随便发牢骚,只要她把所有这些牢骚都保留在私人场合。
“是的。”柏姬泰不情愿地应声道,并且给了戴玲冷冷的一瞥。护法的约缚让柏姬泰能感受到伊兰这整个上午的心情:挫败感、愤怒,还有决心。也许这些情绪中有一部分正是柏姬泰自己心情的反映。自从拥有约缚之后,她们一直对彼此的情绪和其他各方面的相互映照而感到吃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兰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难道只是为了和这个女人的心绪相适应?!
柏姬泰不喜欢在争论中落于下风,正如同她不喜欢同意戴玲的观点。“该死的号角狩猎者要好得多,伊兰,”她喃喃地说道,“他们立下狩猎号角的誓言,进行冒险,希望自己能留名青史。对他们而言,法律无足轻重,他们之中有半数是目空一切的老爷,只知道从该死的鼻尖上看人。其他人不仅在努力捉住机会,还急着寻找各种机会。只要悄悄说一个关于瓦力尔号角的谣言,当晚他们之中每三个人里大概就会有两个因为自相残杀而失踪。”
戴玲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仿佛她刚刚赢得一分。她和柏姬泰就好像油和水一样,没有任何交融的可能。她们两个都很容易得到其他人的好感,但两人却仿佛连木炭的颜色都要争辩。戴玲接着说道:“另外,无论是号角狩猎者还是佣兵,他们几乎全都是外国人,这会让安多的贵族和平民都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你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肯定是国人的叛乱。”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窗户,一阵特别响亮的雷声随着戴玲的话语响起。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七位安多女王被公开叛乱推翻,其中有两位在倒台后活了下来,却生不如死。
伊兰压抑住叹息的冲动。沿墙壁排列着几张镶嵌小桌,其中一张上面摆放着一只厚重的绳纹银盘,盘里是酒杯和一壶热香料酒,不过,现在那壶酒大概已经凉了。伊兰导引了一点火之力,一缕蒸汽从酒壶中冉冉升起。重新加热的香料酒会带点苦涩的味道,但从酒杯中散发出来的热气温暖了她的双手。伊兰努力克制住自己让房里温度提升的欲望,放开至上力。除非她一直维持着编织,否则房里的热气很快就会消散。迄今为止,她每一次都能成功地控制住自己,让自己放开至上力,顶多只会在放开前有一点迟疑。但现在,导引更多至上力的欲望在她的心中愈来愈强烈了。当然,每一名姐妹都必须面对这种危险的欲望。伊兰打了个手势,其他人也随之倒满了手中的酒杯。
“你们知道现在的局势,”伊兰说道,“只有傻瓜才会对此掉以轻心,而你们都不是傻瓜。”女王卫兵徒有其表,他们的成员只是几个还有些脑子的男人和更多只知道在酒馆里打架的男人。随着沙戴亚人和艾伊尔人的离开,暴力罪行在凯姆林如同雨后春笋般四处迸发。伊兰本以为大雪能降低犯罪率,但抢劫、纵火和更加可怕的案件与日俱增,而且每天都变得更加严重。“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我们在一两周之内就会迎来暴乱,甚至更快。如果我不能维持凯姆林的秩序,人们就会将我赶走。”如果她不能维持安多首都的秩序,她就只能向世界宣布,她无法统治这个国家。“我不喜欢这样,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对面的两个人张开嘴,打算争辩,但伊兰没给他们机会。她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一定要解决!”
柏姬泰摇着头,齐腰的金发随之微微摆动,但约缚中散发的感情告诉伊兰,她毕竟还是接受了。对于两仪师和护法之间的关系,她的看法完全异于常人,但她已经开始明白,伊兰在什么时候绝不会改变主意,伊兰有着她的责任和名位。而且通过对女王卫兵的指挥和其他几件小事,伊兰已经让柏姬泰看到了她的力量。
戴玲微微弯下脖子,或许还有膝盖,这也许是个屈膝礼,但她的面容如同岩石般坚硬。有许多不想看到伊兰·传坎坐在狮子王座上的人,都希望戴玲能够取而代之。这个女人帮助过伊兰很多,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有时候,一个细碎的声音会在伊兰的耳边响起:戴玲会不会只是在等待自己垮台,然后由她来“拯救”安多?一个足够阴险和谨慎的人会选择这个方法,而且这个方法很有可能成功。
伊兰抬起手,想要揉一揉额角,却只是轻抚了一下头发。怀疑这么多,信任却这么少。她离开安多前往塔瓦隆之后,权力游戏已经污染了这片土地。她很庆幸自己在两仪师中间不止是学会了操纵至上力。达斯戴马对姐妹们而言,如同空气和面包一样不可缺少。她也很感激汤姆的教导。没有这两份人生经历,她甚至有可能活不到现在。但愿光明保佑汤姆平安无事,愿他、麦特和其他人都能逃过霄辰人的魔爪,正在返回凯姆林的路上。离开艾博达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为他们的平安而祈祷。现在她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种短暂的祈祷了。
伊兰在排列成弧形的椅子里选了中间那一把坐了上去,这是女王的位子。她挺直脊背,不拿酒杯的手轻轻放在雕花扶手上,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位女王。母亲经常告诉她,只有外表像个女王是不够的,如果人们不将你当成是一位女王,那么灵活的头脑、对局势的准确把握和勇敢的心,都将毫无用处。柏姬泰正专注地看着她,眼神中甚至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有时候,伊兰实在是很痛恨这个会泄露自己情绪的约缚!戴玲则只是将酒杯举到了唇边。
伊兰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许多次,却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柏姬泰,等到春天,我希望女王卫兵能够成为一支规模可以匹敌任何十个家族的军队。”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么做至少可以搜罗到更多的佣兵,一定要把每一个可能的人选都搜罗过来。真是一团糟!
戴玲咳了一声,瞪大眼睛,深红色的酒浆从唇边溅了出来。她继续咳嗽着,匆忙地从袖里抽出一块花边手绢,擦了擦下巴。
一阵慌乱的情绪从柏姬泰的约缚中流溢出来。“哦,烧了我吧,伊兰,你不会是……!我是弓箭手,不是将军!我不能指挥军队,你不明白吗?我只能做我必须做的事,这是现实强迫我去做的!我并不是她,我只是我,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是的,她察觉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当戴玲带着好奇的眼神望向她的时候,她的脸涨得通红。
现在人们都以为柏姬泰来自坎多,那里乡村女子的衣饰风格和她的穿着很像,但戴玲显然对此保有高度的怀疑,而柏姬泰已经愈来愈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伊兰看了柏姬泰一眼,她们一定要好好谈一谈。柏姬泰的脸红到了极点,现在约缚中只剩下羞惭的情绪,甚至让伊兰自己也觉得脸有些红了。伊兰急忙装出一副强硬的表情,希望自己脸颊上的红晕会被认为是愤怒或其他什么情绪的结果。约缚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
戴玲没有在柏姬泰身上多花什么心思,她收起手绢,小心地将酒杯放回托盘里,然后将双手叉在腰间。一团乌云立刻聚集在她的脸上:“女王卫兵一直都是安多军队的核心,伊兰,而现在……光明在上,这太疯狂了!你会让从艾瑞尼河到迷雾山脉之间的所有人都反对你!”
伊兰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她错了,安多就会成为另一个凯瑞安,另一片被鲜血浸染的混乱之地。当然,她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这也无法弥补她造成的灾祸。但什么都不做同样是无法想象的,灾祸一样会降临在安多。冷静、镇定,保持钢铁般的清醒。一位女王不能流露出畏惧的神情,即使她心中已经充满畏惧;或者说,当她恐惧的时候,她就应该更加刚强。母亲总是告诉她,不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做出一个解释,就要做出更多的解释,直到你能做的只有做出解释。加雷斯·布伦则说,如果可以,就要做出解释,接受命令的人只有在真正了解情况之后才能做得更好。今天,伊兰决定听从加雷斯的指导,毕竟他曾多次赢得胜利。
“现在已经有三个人正式宣布反对我。”也许还有一个没有公开宣布的。伊兰让自己直视戴玲的眼睛,她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望着。或者戴玲将此当成伊兰愤怒的表现,所以她绷紧了下巴,脸颊泛红。伊兰对此并不在意。“亚瑞米拉一个人并不足惧,但奈西恩已经率领卡伦家族投向了她,这让亚瑞米拉成为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娜埃安和爱伦娜已经被囚禁,娜埃安的军队在得到新的统帅之前只能待在原地发抖,但爱伦娜的丈夫贾瑞德现在成为撒安德家族的家主,他随时都有可能为了实现妻子的野心而展开行动。巴瑞恩家族和安沙尔家族在那两股势力之间摇摆不定,我能希望的最好情况就是他们一个倒向撒安德,一个倒向阿劳恩。安多有十九个大家族,而诸多小家族会追随他们而行动。现在已经有六个大家族与我为敌,有两个大家族支持我。”光明在上,敌人有六个,支持者却只有两个!伊兰还没提到有三个大家族支持戴玲登上王位,至少艾雯暂时把他们困在莫兰迪了。
伊兰向身边的一把椅子点点头,戴玲坐下来,小心地整理好裙摆。乌云离开了这位女性长辈的面孔,她审视着伊兰,丝毫没有流露出对伊兰的话有什么疑问或评判。“我像你一样清楚这些事情,伊兰,但鲁安和艾络琳会率领他们的家族向你效忠,我相信埃布尔莱也会这么做。”她的语气显得相当谨慎,但伊兰同样能够感受到火气正在她的话语中凝聚。“其他家族同样会逐渐看清形势,只要你不让他们因恐惧而失去理智。光明啊,伊兰,你的王位并不是继承来的,传坎家族的人只能继承传坎家族,而不是对其他家族的操控权。不能让你的这种继承演变为公开的战争!如果将女王卫兵扩充为一支军队,你就要冒极大的风险。”
伊兰扬起头,她的笑声里没有任何愉快的成分,倒很像是正在她们头顶响起的阵阵雷鸣。“我在回家的那一天就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戴玲。你说诺维林和塔梅恩家族会效忠我,还有潘达家族?很好,那我就有五个家族可以去对抗六个家族了。我不认为其他家族能‘看清形势’,如果在我得到玫瑰王冠之前他们有所行动,那一定是在对抗我,而不是支持我。”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些家主们会不屑于和加贝瑞的走狗们联合,但伊兰并不想靠运气,她不是疯狂的麦特。光明啊,人们都相信兰德杀死了她的母亲,却没有人相信“加贝瑞大人”是弃光魔使。即使她能活得像家人一样长久,修补雷威辛对安多造成的伤害也可能要用去她一生的时间!有一些家族不会支持她,因为加贝瑞是以摩格丝的名义施行暴行的。还有一些家族疏离她,是因为兰德说过,他决定将王座“给予”她。伊兰全心地爱着那个男人,但想到他竟然会留下那样的话,伊兰又觉得他该死透顶!即使有戴玲的压制,安多最下等的农夫也会扛起镰刀,将转生真龙安置在狮子王座上的傀儡给拖下来!
“我要极力避免安多人杀戮安多人,戴玲。但不管我能继承什么,贾瑞德已经挑起了战争,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妻子还在我手中,而娜埃安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最好那两个女人尽快被带到凯姆林来。如果她们离开亚林吉尔后泄露了任何信息或命令,那就太可怕了。“亚瑞米拉在得到奈西恩的支持后,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她们也想继承这个王位,而且她们认为战争是必须的手段。现在唯一能阻止战争的办法,就是让我们强大到她们不敢轻举妄动的程度。如果柏姬泰能在春天时将女王卫兵扩充为一支军队,那会是一件好事,那时我肯定需要一支军队。如果那些家族还不够,那就再想一想霄辰人,得到坦其克和艾博达并不会让他们满意,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国家。戴玲,我不会让他们得到安多,正如同我不会让亚瑞米拉得到安多。”又一阵雷声在她们头顶隆隆而过。
戴玲稍稍回过头,看了柏姬泰一眼,舔了舔嘴唇,手指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裙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戴玲感到畏惧,但霄辰人的传说是一个例外。戴玲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我曾经希望避免内战。”这句话也许没什么意义,也许有很多含义。或许应该稍稍刺激她一下,好得到更多讯息。
“盖温,”柏姬泰突然喊道,她的脸上闪耀着光彩,从约缚中散发出兴奋而宽慰的情绪,“等他回来,他就能接过指挥权。他将是你的剑之第一王子。”
“喝你娘的奶!”伊兰喊道。闪电从窗口抛下耀眼的白光。为什么这个女人一定要现在改变话题?戴玲愣了一下。伊兰立刻感到脸上一阵滚烫。看着那名年长女子张开的嘴,伊兰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多么粗俗。毕竟戴玲是伊兰母亲的朋友,所以伊兰尤其感到困窘。她下意识地喝了一大口酒,差点被苦涩的酒液呛到。然后她迅速压抑下脑海中的想象——莉妮要洗干净她的嘴,让她明白,她是一个将要成为女王的女孩。母亲肯定不会像她一样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是的,他会的,柏姬泰,”伊兰镇定下来,“当他回来的时候。”现在正有三名使者前往塔瓦隆。即使爱莉达有可能不赞同她的行动,盖温终究会知道,她已经继承了王位。他一定会回来的。伊兰迫切需要盖温,她从不曾幻想过自己能够统领军队。而柏姬泰完全没有信心能够成为传说中的那个英雄,很多时候,她甚至连尝试一下都不敢。与一支军队作战,可以;但统率一支军队,想都别想!柏姬泰很清楚自己心中的这个死结,现在,她的面孔如同冰块一样僵硬,她的情绪中充满愤怒和窘迫,其中愤怒正在迅速增多。伊兰带着一点气恼张开口,想要对戴玲关于内战的看法进行辩驳。柏姬泰的情绪已经在影响她了。
还没等伊兰说出一个字,红色大门突然被推开来。伊兰希望看到奈妮薇或者范迪恩走进来,却只是失望地看见两名海民女子。虽然天气寒冷,但她们还是赤着双足,一团浓重的麝香味环绕在她们身周。她们的身上穿着锦缎制成的宽松裤子和上衣,镶嵌宝石的匕首、黄金、象牙项链以及其他各式珠宝装饰着她们身体的各个部位。除了鬓角斑白,蕾耐勒·丁·考隆十个粗大的黄金耳环几乎完全被黑色直发遮住。悬在耳朵与鼻翼间的黄金细链上坠满徽章,映衬着她黑眸中高傲的神色。她的面容刚硬如铁,尽管她行走的身姿仪态万千,但那股气势仿佛能撞倒任何一道墙壁。翟妲·丁·帕瑞德·黑翼比她的同伴几乎矮了一拳,皮肤仿佛比木炭更黑,悬挂在她左侧脸颊上的黄金徽章比另一名海民多了一半。她的神态不算傲慢,但自然有一种掌控一切的风范,一种可以让任何人服从的自信。她的黑色卷发中已经出现了一片片灰斑,但容貌依然相当迷人。她是那种愈年长就愈有风韵的女子。
戴玲在看到她们的时候打了个哆嗦,并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掩住嘴巴,对于不熟悉亚桑米亚尔的人来说,有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伊兰皱了皱眉头。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她们的鼻环,实际上,伊兰的脑子里又蹦出一句更加……辛辣的咒骂。除了弃光魔使之外,伊兰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两个人。莉恩耐应该把她们挡在门外的!
“请原谅,”伊兰迅速站了起来,“我现在很忙,你们也知道,我有许多日常事务要处理,所以才没能向你们致以问候。”海民对于礼节和仪式相当重视,不过仅限于她们自己的礼节。她们很可能根本没有告知首席侍女她们想要见伊兰,但如果伊兰在得到王冠之前坐着向她们说话,她们很可能会觉得遭到了冒犯。愿光明烧了她们,伊兰现在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敌意了。柏姬泰出现在伊兰身边,恭谨地弯下身,取走她的杯子。护法的约缚中散发着警告的气息,她一直都对海民没什么好感,甚至从不掩饰自己对她们的看法。“今天晚些时候我会安排和你们见面,”伊兰继续说道,“愿光明保佑我们。”海民很擅长繁文缛节,不过这样的言辞大概也能让她们满意了。
蕾耐勒一直走到伊兰面前,甚至让伊兰感觉她距离自己有些太近了。她伸出一只带着刺青的手,微微打了个手势——那是在允许伊兰坐下。“你一直在躲避我。”对于一名女子而言,她的声音显得过于浑厚,而她的语气却如同窗外的冰雪一般寒冷。“请记住,我是亚桑米亚尔诸船长耐丝塔·丁·瑞埃斯·双月的寻风手,关于你代表白塔和我们签订的契约,你仍然未能完全履行。”海民知道白塔的分裂,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过伊兰并不急于在这时公布自己将支持哪一方,这样只会为她增添更多的困难。此时,蕾耐勒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你现在就要给我答复!”这就是海民的礼仪。
“她一直在躲避我,但我想她躲不过你,寻风手。”翟妲的语气和蕾耐勒完全相反,仿佛只是在不疾不徐地闲聊。她以悠闲的步伐走过房间,停下脚步,摸了摸一只高大的绿色薄瓷花瓶,又踮起脚尖,朝一只放在搁架高处的四柱万花筒中望了望。在瞥向伊兰和蕾耐勒的目光中,她的黑眸里甚至流露出一点愉快的笑容。“毕竟这个契约是诸船长耐丝塔·丁·瑞埃斯签的。”翟妲是凯特莱部族的波涛长,同时也是海民诸船长的使者,本来她要进行谈判的目标不是安多,而是兰德,但她有权力代替耐丝塔做出决定。她从一个又一个雕金桶旁边走过,又踮起脚看了一眼那只万花筒。“你答应过,要向亚桑米亚尔派出二十名教师,而现在,你只派出了一个。”
此时的伊兰,却只是惊讶地看着茉瑞莉走进房间,关上门。这名灰宗两仪师的个子比翟妲还要矮。她身着一袭典雅的深蓝色羊毛裙装,以银色的皮毛镶边,胸前镶缀着小块的月长石。她对寻风手的教导时间刚刚超过两个星期,但这已经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那些寻风手大多是相当强大的女人,她们渴望知识,如同压榨酿酒器中的葡萄般压榨着茉瑞莉,而且绝对不放过任何一滴汁液。伊兰曾经以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破茉瑞莉的镇定从容,但现在,瞪大眼睛、张嘴惊呼已经成为茉瑞莉常有的表情。她已经不止一次不知所措,而且以后肯定还会更频繁地出现这种状况。她现在将双手交叠在腰间,停在门口,似乎很满意自己没有成为其他人注意的目标。
戴玲重重地喷了一声鼻息,站起身,紧皱双眉盯着翟妲和蕾耐勒:“注意你们的言谈,现在你们是在安多,而不是你们的船上。伊兰·传坎将成为安多女王!等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得到契约上规定的东西,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光明在上,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蕾耐勒以同样严厉的声音响应道,“你说契约会得到履行?那么就由你来担保吧。你最好弄清楚,在缠绕的帆索间乱走是不明智的——”
翟妲打了个响指,并不响亮的声音却让蕾耐勒打了个哆嗦。她捉住项链上的一只金香盒,将它放到鼻前深吸一口气。她的身份是诸船长的寻风手,在亚桑米亚尔之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权力,但在翟妲眼中,她只是……一名寻风手而已,这对蕾耐勒的自尊心肯定是相当大的打击。伊兰相信,她可以利用这两名海民间微妙的关系来对抗她们,但她至今还没找到利用的办法。唉,不管怎样,权力游戏现在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
伊兰缓步走过正怒火中烧的蕾耐勒身旁,如同绕过房间里的一根柱子,但她的目标并不是翟妲。在这个房间里,她才是最有权力从容自在的,她不能给翟妲任何一点机会,否则这名波涛长会把她的头发剃下来卖给假发商。她走到壁炉前,用炉火温暖着自己的双手。
“耐丝塔·丁·瑞埃斯相信我们会履行契约,否则她就绝对不会接受这份契约,”她平静地说道,“你们已经得到了风之碗。但我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为你们召集其余的十九名姐妹。我知道你们在为艾博达的海民船只担忧,害怕霄辰人会对它们不利。但如果蕾耐勒打开通道,去一趟提尔,她就能找到停泊在那里的数百艘海民船只。”确实,伊兰得到的所有情报都是这么说的。“你们可以从那里的海民口中得到更多讯息,并可以整合你们的族人。为了对抗霄辰人,他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这样她也可以摆脱她们。“等我聚齐了其他姐妹,会立刻派她们去找你们。”茉瑞莉依旧站在门口,脸上出现一点慌乱的神情,她大概是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孤身一人留在海民中间。
翟妲将目光从万花筒上移开,斜着眼望向伊兰,一丝笑意抽动着她非常丰满的嘴唇。“我必须留在这里,我要等到兰德·亚瑟回来,如果他肯回来的话。”说到兰德的名字时,翟妲的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但愉快的笑容转瞬间又布满了她的脸孔。兰德在她面前可要吃些苦头了。“而蕾耐勒和她的同伴暂时也要和我在一起。几名寻风手在与霄辰人的战争中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在这里,光明会保佑她们学习到非常有用的知识。”蕾耐勒轻轻哼了一声。翟妲微一皱眉,又开始向高处那只万花筒中望进去。“连你在内,你们这里一共有五名两仪师,”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你们之中有人可以教导我们的寻风手。”她仿佛是刚刚想到这一点。当然,伊兰宁可相信自己一只手能提起两个海民,也不会相信她真的是刚刚才有了这个念头!
“哦,是的,这样很好。”茉瑞莉突然说道。她向前迈出一步,又瞥了蕾耐勒一眼,急忙停住脚步,她苍白的面孔泛起红晕。她再一次将双手交叠在腰间,让柔顺的气息包裹住全身,仿佛那是她的第二层皮肤。戴玲紧紧地盯着她看,仿佛以前从没见过这位两仪师。
“如光明所愿,也许我还能找到其他姐妹。”伊兰谨慎地说着,同时努力不让自己的双手去揉搓额角。她的头痛也许是因为窗外愈来愈响的雷声。奈妮薇听到这样的要求一定会暴跳如雷,范迪恩也许会对此置若罔闻,但伊兰做不到。也许凯瑞妮和赛芮萨是可以的。“但你要知道,她们每天教导你们的时间顶多只能有一两个小时,她们没什么多余的时间。”伊兰尽量不去看茉瑞莉。如果被扔进这个酿酒器里,即使是凯瑞妮和赛芮萨大概也会造反。
翟妲用右手手指碰了碰嘴唇:“光明在上,就这样吧!”
伊兰眨眨眼。在这名波涛长眼里闪烁的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们刚刚又订下了一份契约。根据伊兰对付亚桑米亚尔的有限经验来判断,想要得到海民契约中属于你的那一份,并全身而退,就必须有极好的运气。这一次,情况更是有所不同。两仪师们能够从这样的契约中得到什么好处?契约必须是对双方都有好处才对。翟妲微笑着,仿佛她知道伊兰的心思,并且对此感到有趣。这时房门再一次被打开,这几乎让伊兰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有了一个机会将注意力从海民身上转移开来。
莉恩耐·哈芙尔带着尊重却不谦卑的神情快步走进房间。她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屈膝礼,完全像是一名强大家族的家主向她的女王致敬。实际上,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地位的家主都知道,要对这位宫廷首席侍女保持足够的敬意。她穿着一件红白两色的长裙,长裙外罩着一袭猩红色的披风,灰色的发髻盘在头顶,如同一顶王冠。在她高耸的胸前,一颗安多白狮头清晰可见。莉恩耐从没公开谈论过谁应该坐上王位,但从伊兰回到安多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一直穿着正式的宫廷礼服,仿佛女王正在王宫内居住一样。当她看见两名亚桑米亚尔挡在面前,圆脸上立刻显露出刚毅的表情,但她的目光很快就从这两名海民身上扫了过去。她们迟早会明白挡在首席侍女面前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但现在还不是对付她们两个的时候。
“马瑞姆·泰姆终于来了,殿下,”莉恩耐的口气更像是在说“女王”,“我是否应该让他等候。”
终于来了!伊兰在心中嘟囔了一句。她两天前就向那个人发出召唤了!“好的,哈芙尔大妈,给他葡萄酒,我想,第三等的就可以了。告诉他,只要我有——”
马瑞姆大步走进房间,仿佛这是他的宫殿。不需要别人通报,伊兰一眼就确认他是马瑞姆。在他的黑色外衣上,两臂从臂肘到袖口的位置各绣着一条盘卷蜿蜒的蓝金色游龙,这大概是为了模仿兰德手臂上的龙纹,不过伊兰怀疑他并不会因为这两条龙纹而感到自豪。他的个子很高,几乎和兰德差不多,高高的鹰钩鼻子和一双黑眸,仿佛是一名会预言的巫师。他是个强健有力的人,步履身姿有着类似护法的致命优雅,但他的身周似乎总是围绕着一团阴影,当他进来时,房里半数的油灯仿佛都熄灭了。事实证明,那是一种几乎能吸收光明的暴力气息。
又有两名穿着黑色外衣的人紧随马瑞姆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是个秃子,留着灰白的长胡子,一双蓝眼睛里闪着凶光;另一个人要年轻许多,身材如同蛇一般苗条灵巧,发色乌黑,脸上是一副未经世事的傲慢表情。他们的高领子上全都佩戴着银色的剑徽和红珐琅龙徽。三人都没有佩剑,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钢铁的利剑了。突然间,这间起居室显得非常狭小,非常拥挤。
伊兰下意识地拥抱了阴极力,并向房里的其他人寻求连结。茉瑞莉迅速进入连结。让伊兰感到惊讶的是,蕾耐勒也进入了连结。伊兰瞥了那名寻风手一眼,便对她的行动有了些理解。现在这名寻风手脸色灰白,一只手紧紧握住腰带里的匕首,伊兰甚至能够透过连结感觉到她紧握的指节上传来的痛楚。滞留在凯姆林的海民们现在已经知道殉道使都是些什么人了。
这些男人当然知道房里有人拥抱了阴极力,只不过他们无法看见环绕在这三个女人身周的阴极力光晕而已。那个秃头男人哼了一声,年轻男子则握紧了拳头,他们的眼里全都显露出愤怒的神情。伊兰有些后悔没有对自己的导引加以掩饰,但她现在并不打算离开真源。马瑞姆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能够让火焰也失去热力。伊兰竭尽全力从连结中汲取至上力,直到强大的能量让她的生命感官变得清晰无比,让她感到一阵阵危险的刺痛。但即使是这样的刺痛……也令人感到快慰。如此强大的至上力,她甚至能摧毁这座宫殿,但这样的能量可能还不足以匹敌马瑞姆和他的两名随从。伊兰非常渴望自己的手中能握着她们在艾博达找到的三件法器之一。现在,它们正和其他宝物一起被安全地封锁着,直到伊兰有机会再次对它们进行研究。
马瑞姆轻蔑地摇摇头,一丝冰冷的笑意掠过他的嘴唇。“好好看一看,”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语气刚硬且充满嘲讽,“这里有两位两仪师。你们会害怕两位两仪师吗?而且,你们不该吓到未来的安多女王。”他的随从们立刻放松下来,同时开始仿效起马瑞姆从容不迫的样子。
莉恩耐对于阴极力和阳极力一无所知。当那三个男人走进房间时,她立刻紧皱眉头挡在他们面前,她相信所有人都应该按照礼仪行事,就算是殉道使也不例外。她低声嘟囔了些什么,尽管她刻意压低声音,众人还是听到了“脏老鼠”这个词。
首席侍女察觉到房里众人听到她说了什么,脸颊立刻变得通红,而伊兰也终于有机会看到莉恩耐脸红的样子。不过转眼间,她已经恢复镇定,以能够让任何统治者羡慕的优雅和威严说道:“请原谅,伊兰殿下,我刚刚得到报告,储藏室里有许多老鼠肆虐。在一年的这个时刻出现这么多老鼠,是非常不寻常的事情。请原谅,我必须去确认我招募捕鼠匠和施放毒饵的命令已经得到执行。”
“先等一等,”伊兰冷静地对她说,“害虫早晚都会得到处置的。”两名两仪师。马瑞姆没察觉到蕾耐勒也能导引。而从他特意向部下强调这里两仪师的数量是两名的语气听来,难道三个能导引的女人会对他们产生某种威胁?很显然,除了十三人的连结之外,殉道使还知道一些女性导引者通过数量能够取得的优势。而他们打算就这样彻底压倒她吗?“等我和这些好人谈完之后,你可以带他们出去。”马瑞姆的同伴听到自己被称为“好人”,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但马瑞姆脸上只是又一次闪过那种似有若无的微笑。他知道伊兰口中的“害虫”指的是谁。光明啊!也许兰德曾经需要过这个人,但为什么现在还要让他活着,而且还拥有如此巨大的权力?当然,他的权力在安多王宫一文不值。
伊兰不疾不徐地再次入座,还调整了一下裙摆。这些男人在她面前不能炫耀任何威严,否则她将不给他们任何发言的机会。片刻之间,伊兰想要将这个小连结的主导权转移出去,毕竟殉道使的注意力肯定是集中在她身上。蕾耐勒仍然是脸色铁青,愤怒和恐惧在她心中激荡不已,如果由她控制连结,可能会立刻发动攻击。茉瑞莉心中有些恐惧,但还算能控制,但她心中主要的情绪是强烈的……痴呆感。这时她已经瞪大眼睛,大张着嘴,只有光明知道她能控制连结时会做些什么。
戴玲退到伊兰的椅子旁,仿佛是要挡住那些殉道使,好保护伊兰。无论这位塔拉文的家主在想什么,她的面孔仍然保持着刚毅和无畏。其他女子也竭尽全力表现出她们自认为最合适的模样。翟妲在那只万花筒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尽量显出一副无足轻重、安全无害的样子,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腰间的匕首也不见了。柏姬泰懒散地站在壁炉旁,左手撑住一根柱子,仿佛有点无聊,但她腰间的匕首鞘同样是空的。她的右手隐在身侧,大概随时都有可能将这把匕首抛出来,约缚中散发出来……全神贯注的情绪。箭已在弦上,随时都可能离弦而出。
伊兰并没有刻意绕过戴玲去看那三个男人。“马瑞姆先生,在我发出诏命之后,你们却迟迟没来见我。”光明啊,他有没有握持阳极力?伊兰知道,除了屏障一名男性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干扰他们的导引,但这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技巧,非常不安全,而且伊兰也只是知道这种技巧的理论而已。
马瑞姆一直走到距离伊兰只有几步的地方,他的神态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前来谒见国家统治者的人。马瑞姆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价值,但他显然认为自己的能耐比天还大。闪电划过窗口,在他脸上印下古怪的纹路,即使没有穿着这身古怪的制服,他的模样大概也能吓倒许多人。但伊兰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马瑞姆若有所思地揉搓着下巴:“伊兰女士,我知道,你已经降下了凯姆林的所有真龙旗。”他保持严肃的面容,但浑厚的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消遣意味!戴玲瞪着他,愤怒地微微喷着鼻息,他却根本不曾看她一眼。“我听说沙戴亚人已经撤离真龙军团的营地,很快地,最后一批艾伊尔人也会进入城外的营地。如果他知道了这些,他会有什么反应?”伊兰当然知道马瑞姆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而现在他从南方为你送来了一份礼物,我随后会把这件礼物带过来。”
“安多和转生真龙必须以平等的地位结盟。”伊兰冷冷地说,“他不是安多的征服者,任何人都不是。”她让自己的双手轻松地放在扶手上。光明啊,说服艾伊尔人和沙戴亚人退出凯姆林是她到现在为止最大的成就。虽然凯姆林城内的犯罪率因此而陡然上升,但这么做是必要的!“不管怎样,马瑞姆先生,这里不是你对我发号施令的地方。如果兰德对我的决定有异议,我自然会和他交涉!”泰姆挑起一侧的眉弓,那种古怪的笑意仍然留在他的嘴角上。
烧了我吧,伊兰愤怒地想,我真不该使用兰德的名字!这个男人显然以为他知道她会怎么对付该死的转生真龙的怒火!伊兰很想把兰德死死地绑在床上,但最糟糕的是,虽然她很想这么做,但她不能这样对付他。他到底给她送来什么样的礼物?愤怒让伊兰的声音变得强硬。
马瑞姆的语调让她感到愤怒,兰德的长久不归让她感到愤怒。她也为自己感到愤怒,因为现在她竟然在想那些令人脸红的事,在想兰德的礼物。礼物!“你在安多境内已经占据了四里之地。”光明啊,那片土地比凯姆林内城的一半还要大!那里面到底聚集了多少人?这个想法令伊兰不寒而栗。“又是谁允许你这样做的,马瑞姆先生?别说是转生真龙允许你这么做的,他可没权力处置安多的国土。”戴玲在她身边晃动了一下。没有权力,但力量可以变成权力。伊兰仍然将注意力集中在马瑞姆身上。“你拒绝女王卫兵进入你的……强占之地。”在伊兰回家之前,女王卫兵根本没想过要这么做。“安多律法在安多全境都适用,马瑞姆先生,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贵族、农夫……还是殉道使。我并不是说我会用强力攻入。”马瑞姆的脸上又露出微笑,或者是类似微笑的表情。“我不会做这种与我的身份不符的事。但除非女王卫兵能进入其中,否则一颗西红柿也不会进入你的大门。我知道你们会神行术,那就让你的殉道使们用神行术去购买食物吧!”那种近乎微笑的表情从马瑞姆脸上消失了,换之以一张稍稍扭曲的面孔,他的双脚也微微挪了个位置。
但这种困扰的模样很快就从马瑞姆身上消失了。“食物只是个小问题,”他摊开双手,轻松地说道,“就像你说的,我的人能够施展神行术,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我想,我们可以到距离凯姆林只有十里的地方买东西,我怀疑那里的人是否会服从你的命令。即使你有那样的权威,对我来说也不算是很大的麻烦。不过,我仍然愿意依照你的请求,接受你的访问。当然,来访的人要由我们全程陪同。黑塔的训练非常严格,每天都会有人死亡,我可不想出任何意外。”
马瑞姆明白地指出伊兰的权威是多么微薄可怜,这让她更加愤怒,但也仅仅是愤怒而已。他所说的他们能去任何地方,以及所谓的“意外”,是否代表着某种威胁?当然不会。马瑞姆不会威胁她,因为有兰德在。这个事实让伊兰感到真正的愤怒。她绝不会躲在兰德·亚瑟的身后。全程陪同?依照她的请求?她真应该立刻把这个人烧成灰烬!
突然间,伊兰察觉到柏姬泰从约缚中传过来的情绪。愤怒,是对她情绪的联动,也是柏姬泰自己的情绪。怒火在两人心中来回激荡,愈来愈炽烈。柏姬泰握着匕首的手不断地颤抖着,渴望着将利刃掷出去。她自己呢?怒火塞满她的胸膛!如果再多一个火星,她就会失去对阴极力的控制,或者将阴极力彻底释放出去。
伊兰又一次努力地压下怒火,让面容保持平静。她咽了口口水,竭力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女王卫兵每天都会去访问你们,马瑞姆先生。”在这样的天气里,她该如何做到这一点,她还不太清楚。“也许我会亲自拜访,或者带几名其他姐妹前去。”伊兰不知道当两仪师出现在黑塔时,他是否会感到不安。因为马瑞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光明啊,她要建立起安多的权威,但又不能过度刺激这些男人。为了寻找平静,她急忙做了个初阶生常做的练习——河水沿着河道流淌。这个练习起了一点作用,现在她只不过是想将酒杯砸在马瑞姆的头上而已。“我会接受你们的陪同,但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情,我不容许你包庇任何罪行。我们是否已达成对彼此的理解?”
马瑞姆以充满嘲讽的态度鞠了个躬!但他声音里仍然透出紧张的情绪:“我已经充分理解你的意思,但请你也理解我,我的人不是在你走过时会鞠躬行礼的农夫,要一名殉道使低头是非常困难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法律有多么强大了。”
伊兰张开嘴,打算告诉他法律在安多有多么强大。
“是时候了,伊兰·传坎。”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该死的!”戴玲嘀咕了一句。全世界的人都要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吗?
伊兰听出这个声音。她知道,这个声音迟早会来,而且她只能服从这个声音,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虽然她希望自己还能有一点时间把条件和马瑞姆确认清楚,但她不得不站了起来。马瑞姆朝那个刚刚走进房间的女人皱起眉,然后又瞟了伊兰一眼。很显然,他无法掌握房间里现在的状况。好吧,就让他在那里发愣吧,之后她自然有时间让他明白,殉道使在安多能有什么特殊权力。
娜迪瑞的个子和门旁的两个男人差不多。她是一名身材壮硕的女子,几乎像伊兰所见过的艾伊尔女子那般强壮。她的绿眸审视着那两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他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才把目光移开。殉道使对智者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整理了一下深色的披巾,手臂上随之传来一阵手镯碰撞的叮当声。她走到伊兰面前,背对着马瑞姆。尽管天气寒冷,她也只是在单薄的白色罩衫外披了一条披巾而已,但让伊兰感到有点奇怪的是,她的臂弯上居然挂了一条厚实的羊毛斗篷。“你现在必须过来了,”她对伊兰说道,“不能有任何耽搁。”马瑞姆的眉毛几乎要挑到额头上,毫无疑问,他从没遇到过如此对他视而不见的人。
“天堂的光明啊!”戴玲喘了口大气,揉搓着额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娜迪瑞,但你必须等到——”
伊兰将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臂上:“你不知道,戴玲,她的事情不能等。娜迪瑞,我现在就将其他人遣走,然后跟你去。”
智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不可能等你将别人遣走。”她抖了抖那件厚斗篷。“我带来这个为你御寒,也许我不该带它来;并告诉艾玲达你的谦逊超过迎接一名姐妹的渴望。”戴玲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大概才刚刚弄清楚眼前是怎样的状况。护法的约缚随着柏姬泰的狂怒而颤抖。
现在只有一个可能的选择。实际上,可以说伊兰毫无选择。她放开了和另外两名女子的连结,也放开了阴极力。但蕾耐勒和茉瑞莉身周的光晕并没有消失。“戴玲,帮我系上扣子好吗?”伊兰为自己镇定的语气感到骄傲。她一直等待着这个时刻,但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在场就好了!她转过身,同样背对着马瑞姆,至少她可以不必看到马瑞姆正在盯着她!然后,她开始解开袖子上的小扣子。“戴玲,戴玲?”过了一会儿,戴玲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一样,开始有些笨拙地替伊兰解开背后的纽扣,一边还粗声大气地嘟囔着什么。门旁的一名殉道使窃笑了一声。
“转过身!”马瑞姆大喝道。门口处传来踏步的声音。
伊兰不知道马瑞姆是不是也转过了身,她坚信自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盯在她身上。但突然间,柏姬泰出现在她身旁,还有茉瑞莉和莉恩耐,以及翟妲,甚至蕾耐勒。她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挡在她和那些男人中间,并对那些男人怒目而视。这并不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她们都没有伊兰那么高,翟妲和茉瑞莉的头顶甚至还没有超过伊兰的肩膀。
集中精神,伊兰对自己说,我很平静,我很安逸,我是……我正在一个站满了人的房间里脱光衣服!她以最快的速度脱掉衣服,让身上的长裙和衬裙落在地板上,然后脱下软鞋,又将长袜放在鞋子上。她的皮肤在寒冷的空气中起了鸡皮疙瘩,能够无视周围的寒冷并不代表她不会发抖,而她宁愿相信自己脸颊上的灼热是一种对于寒冷的反应。
“这太疯狂了!”戴玲抓起衣服,低声嘟囔着,“彻底的疯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柏姬泰悄声问,“要我陪你去吗?”
“我必须一个人去,”伊兰低声答道,“不要跟我争辩!”
柏姬泰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示,但约缚中传来极为强烈的情绪。伊兰取下黄金耳环,递给柏姬泰,又犹豫了一下,才取下巨蛇戒。智者们说过,她必须像一名初生的婴儿一样。她们对伊兰有许多指示,首先,就是不能告诉其他人会发生什么事。实际上,就连伊兰自己也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一名初生的婴儿不可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柏姬泰嘟囔的声音渐渐变得像戴玲一样了。
娜迪瑞拿着那件斗篷走过来,向前伸出手。伊兰不得不探身接过斗篷,匆忙地用它裹住身体。她仍然相信自己能感觉到马瑞姆的目光。她用斗篷紧紧裹住身体,本能地想要快步逃离这个房间,但她只是缓缓地站直身子,转过来。她才不会带着满身羞愧逃跑。
随同马瑞姆而来的男人都僵直地站立着,面朝大门,背对众人,而马瑞姆本人则双手抱胸,眼睛盯着壁炉。那么,刚才他的目光只是伊兰自己的想象?除了娜迪瑞之外,其他女人望向她的目光中都包含着不同程度的好奇、惊讶和震撼。娜迪瑞则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伊兰用自认为最像女王的声音说道:“哈芙尔大妈,请在马瑞姆先生和他的人离开之前,以美酒款待他们。”还好,至少她的声音没有颤抖。“戴玲,请替我招待波涛长和寻风手,不要让她们过于担心。柏姬泰,我希望今晚能听到你的征兵计划。”最后被她点到名的人吃惊地眨了眨眼,又无声地点点头。
然后伊兰就跟随娜迪瑞走出房间,她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一些。当房门在身后关上时,她听到的最后声音是翟妲的:“奇怪的习俗,你们陆民可真是奇怪。”
在走廊里,伊兰想要走得快一些,但在不让斗篷露出缝隙的前提下加大步伐并不容易。红白两色的地砖比起居室中的地毯要冷多了,沿途遇到的几名仆人都身穿暖和的羊毛制服,他们无一例外地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伊兰,又匆匆去忙他们自己的事情了。走廊两旁立灯中的火焰闪烁不定,走廊里总是有风吹过,有时候风大到甚至能掀起羊毛斗篷的下摆。
“这样做是故意的,对不对?”伊兰对娜迪瑞说,“你们故意在这个时刻召唤我。一定要让许多人看到我,这样你们才能确定接受艾玲达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她早就告诉过她们,这件事对她来说比其他任何事都更重要。“你们对她又做了什么?”艾玲达似乎没有这种所谓的“谦逊之心”,她经常不穿衣服就在房间里走动,甚至没注意到有仆人进来。让艾玲达在一群人面前脱光衣服并不能证明任何事。
“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会告诉你的,”娜迪瑞有些得意地说,“你能看穿这件事,目光的确很犀利,有许多人看不出这一点。”她丰满的胸部稍稍鼓起了些,似乎代表她笑了一下。“那些男人转过了身,而那些女人在守护你。如果不是那个衣着华丽的男人不时会转过头来欣赏一下你的臀部;如果你没有因为察觉到那个男人的举动而满脸通红,我本来会阻止他们的这些行为。”
伊兰踉跄了一下。斗篷晃了晃,失去一些她竭力包裹在其中的体温。“那个肮脏的猪崽子!”她吼道,“我要……我要……!”烧了她吧,她能做什么?告诉兰德?让他去对付马瑞姆?想都别想!
娜迪瑞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伊兰一眼:“大多数男人喜欢看女人的臀部。不要再想男人了,还是想一想你想要与之结为姐妹的女人吧!”
伊兰的脸上再次泛起红晕。她集中心思去想艾玲达,但这样并不能让她安定下来。她被告知在仪式之前,必须认真思考一些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之中有一些令她感到很不安。
娜迪瑞跟随着伊兰的步伐,伊兰则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双腿从斗篷的缝隙间露出来,毕竟这里到处都是仆人。所以她们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智者们聚集的房间。超过十二名智者身着宽裙、白罩衫和深色披巾,身上缀满了金、银、宝石和象牙的项链手镯。她们都用折叠的长巾束起了头发。全部的家具和地毯都从房间中清理了出去,只剩下素白色的地板,壁炉中也没有火苗。在这个处于王宫深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雷声几乎遥不可闻。
伊兰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艾玲达。她站在房间的另一侧,全身一丝不挂,看见伊兰走进来,她紧张地对伊兰笑了笑。艾玲达在紧张!伊兰急忙脱下斗篷,也朝艾玲达报以微笑。她知道,自己同样显得很紧张。艾玲达发出轻微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伊兰也这么做了。光明啊,这房间可真冷!这里的地板甚至比外面的更冷!
房间里的智者伊兰大部分都不认识,但有一张面孔跃入她的眼帘。艾密斯的白发配上她似乎还不到中年的面容,让伊兰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名两仪师。她一定是从凯瑞安靠神行术过来的。艾雯已经将神行术传授给梦行者们,这是为了报答她们传授给艾雯关于特·雅兰·瑞奥德的知识。艾雯说这是为了偿还债务,但她从没说清楚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债务。
“我希望麦兰能在这里。”伊兰说。她喜欢贝奥的妻子,她是个温和慈祥的女人,和房间里那两名她认识的智者完全不同。瘦削的泰梅拉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蓝眼睛的芬德瑞像极了一只美丽的鹰。她们两人导引的能力都比伊兰强,而且比除了奈妮薇以外伊兰认识的所有两仪师都要强。艾伊尔人并不以导引能力的强弱划分地位的高低。但除此之外,伊兰想不出她们还有什么理由在每次见到她时都会扬起鼻子,斜着眼看她。
伊兰以为主持这次仪式的会是艾密斯,因为艾密斯总是智者之中主持大局的人,但这次主持仪式的却是一个名叫莫娜勒的矮个儿女人,她的黄发中夹杂着一点红色。当她走上前时,伊兰才发觉她的个子实际上并不矮。但她的确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比伊兰矮的人,而且她也是这些人之中导引力量最弱的。如果她去塔瓦隆,她的力量只能勉强让她得到披肩。也许艾伊尔人真的不认为导引能力的强弱有多么重要。
“如果麦兰在这里,”莫娜勒说话了,她的声音清亮,而且很不友善,“那么她的孩子就有可能成为你和艾玲达之间连结的一部分。而且,未出生的婴儿将没有足够的力量在这种连结中生存下来。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能撑得过来吗?”她双手做了个手势,朝伊兰身边不远处地面上的斑点指去。“你们两个,到房间中央来。”
伊兰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仪式中将涉及阴极力,她本以为这只是个形式上的仪式,交换誓言和信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没关系,除非……她走向莫娜勒的脚步有些迟疑。“我的护法……我们的约缚……她有没有可能会……受到影响?”艾玲达走到她对面。当伊兰表现出犹豫的神色时,她皱起眉头。但是听到伊兰的问题,她便带着惊讶的眼神转向莫娜勒。很显然地,她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矮个儿智者摇摇头,“在这个房间外的人不会受到这个编织波及。她也许会透过约缚感觉到你和这里的其他人分享到的一些东西,但只是一点而已。”艾玲达和伊兰同时宽慰地吁了口气。
“现在,”莫娜勒继续说道,“我们要完成一些仪式。来吧,我们可不是一边喝澳丝楷,一边讨论清水誓言的部族首领。”她笑了笑,似乎刚刚说了一个关于部族首领和那种艾伊尔烈酒的笑话。其他智者跟随她围绕艾玲达和伊兰组成了一个圆。莫娜勒优雅地盘腿坐在离她们俩两步远的地板上。她的笑容消失了,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在此聚首,因为两名女子希望成为首姐妹。我们要确认她们是否足够强韧,并帮助她们。她们的母亲在这里吗?”
伊兰愣了一下,但随后芬德瑞说道:“我代表伊兰·传坎的母亲,因她无法身临此地。”一双手落在伊兰的肩上。芬德瑞将她向前推去,让她跪倒在艾玲达面前冰冷的地板上,然后她也跪在伊兰身后。“我献出我的女儿接受试炼。”
伊兰差点笑出声来,这些女人看起来顶多只比她和艾玲达大几岁而已,但现在绝不能笑。站在周围的智者们全都满脸严肃,她们在审视她和艾玲达,似乎要把她们两个从头到脚一点点观察清楚。
“谁将承受分娩她们的痛楚?”莫娜勒问道。艾密斯走向前方。
另外两名智者跟随在她身后。火红色头发的智者名叫希杨妲,伊兰曾见过她和麦兰在一起;而另一位灰发智者,伊兰就不认识了。她们帮助艾密斯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艾密斯似乎为她的裸体感到骄傲,她面对莫娜勒,拍了拍坚实的腹部。“我曾分娩过婴儿,我曾给予乳汁。”但她挺拔的胸部完全不像生过孩子的女子。“我将献出自己。”
莫娜勒威严地点点头,表示接纳。艾密斯跪到伊兰和艾玲达旁边两步远的地方,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希杨妲和那位灰发智者跪在她身旁。突然间,至上力的光晕包围了房间里伊兰、艾玲达和艾密斯之外的所有人。
伊兰深吸一口气,也看见艾玲达做了同样的事。房间里只能听到呼吸声,偶尔响起的手镯碰撞声,还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微弱雷声。一片寂静中,莫娜勒突然开口说话,伊兰差点被吓到了。
“你们两个要按照指示去做。如果你们动摇或存有疑问,或者心意不够坚定,我将送你们离开,这件事即告永远终结。我会提出问题,你们要真诚地回答。如果你们拒绝回答,你们将被送走。如果此地的任何一人认为你们说谎,你们将被送走。你们也可以随时依照自己的意思离开,这件事便将从此彻底终结,没有第二次机会。现在,你们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首姐妹,而你们认为对方最美好的是什么?”
伊兰知道会有这个问题,这是她被告知要认真思考的事情之一。从众多美德中选择一个并不容易,但她已经准备好答案。当莫娜勒说话时,阴极力的能流突然在伊兰和艾玲达之间开始编织。没有任何声音从她和艾玲达的口中流出。没等伊兰细想,她的一部分思绪已经进入阴极力的编织中。伊兰立刻就想要学会这种编织,她的好学本性就像她眼睛的颜色一样,从未改变过。当伊兰的嘴唇闭起时,编织也消失了。
“艾玲达是如此自信,如此坚定,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伊兰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说道。艾玲达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即使伊兰因为恐惧而口干舌燥,她的灵魂也绝不屈服,她比我知道的其他所有人都要勇敢。”
伊兰盯着她的朋友。艾玲达认为她勇敢?光明啊,她不算懦弱,但她真的勇敢吗?奇怪的是,艾玲达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
“勇气是好的,”芬德瑞在伊兰的耳边说,“在某些人心中,它是一口深井;在另一些人心中,它只是一个浅坑。但不管深浅,井中的水总会干涸,即使它们以后还会被充满。你将面对你无法面对的,你的脊梁将柔软如同柳枝,你的勇气将离开你,只剩你一人在尘埃中哭泣。这一天终将到来。”她的语气就好像她很想见证这一天到来似的。伊兰点了点头,她知道脊梁变成柳枝的滋味是什么,她每天都在为此而战斗着。泰梅拉也在艾玲达的耳边说着,她满意的语气和芬德瑞的没有任何差别:“节义如同钢铁般约束着你。对于节,你所做的没有丝毫差错;对于义,你愿意为之匍匐在地,因为你从骨子里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
伊兰几乎要惊呼出声,这种评论真是太苛刻、太不公平了。她对节义有一点了解,但艾玲达并不像那位智者所说的那样。艾玲达却在点头,就像伊兰自己一样。她有些焦躁,但她显然是在接受一件她早已知道的事情。
“优秀的特质能够增强首姐妹的关爱,”莫娜勒说着,让肩头的披巾落在臂肘里,“但你们认为对方最恶劣的方面是什么?”
伊兰挪动了一下冰冷的膝盖,舔舔嘴唇,才开始说话。她的嘴非常干。不仅莫娜勒警告了她们,艾玲达也曾经告诫她,她们必须说实话。必须如此。但这是姐妹们该说的话吗?编织又一次吸收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艾玲达……”伊兰的声音突然响起,其中流露出一点犹豫,“她……她认为暴力可以解决问题。有时候,她会不假思索地抽出匕首。有时候,她就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
“伊兰知道……”艾玲达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立刻又飞快地说了下去,“她知道她很美丽,她知道自己对男人的魅力。有时候,她会故意向男人暴露出半边乳房,然后微笑着让男人按照她的想法去做事。”
伊兰惊讶地张大了嘴。艾玲达是这样看她的?听起来,她就像是个荡妇!艾玲达皱起眉头,半张开嘴,但泰梅拉又一次按住她的肩头,开始说话:“你认为男人们不曾盯着你的脸庞吗?”智者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火气,脸上显露出强硬的神色,“难道他们不曾在出汗帐篷里盯着你的胸部?你的臀部?你很漂亮,你知道这一点,但你否认它,否认你自己!你也曾因男人的注视而欣喜,也曾向他们微笑。难道你永远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看重你的意见而微笑,不会碰触他的手臂,让他不会注意你的弱点?你会的,你做的绝对不会少一星半点。”
红晕涌上艾玲达的脸颊,而伊兰正忙着听芬德瑞的话,并竭力不让自己的脸红。“暴力也是你的一部分,否认它,就是在否认你自己。你从没有过怒不可遏的时刻吗?你从没有制造过任何流血冲突吗?你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就像你的呼吸一样,它也是你的一部分。”伊兰想到了马瑞姆,还有其他事情,她觉得自己的脸就像火炉一样烫。这一次,她又听到更多回应。
“你的手臂将变得衰弱,”泰梅拉对艾玲达说道,“你的双腿将不再迅捷,一名年轻人将夺走你手中的匕首,到那时,技巧和勇猛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心灵和智慧才是真正的武器。当你还是枪姬众的时候,你能够在一天的时间内学会使用长矛吗?如果你现在不磨砺心智,你就只能得到老人的躯体和孩童的精神。部族首领们将把你视作一个只能玩玩游戏的白痴。当你说话的时候,你的听众将只有冷风。不要再耽误宝贵的人生了。”
“美貌终将不再,”芬德瑞继续说道,“岁月将让你的胸部下垂,让你的肌肉松懈、皮肤粗糙。因为你的美貌而微笑的男人,终将把你当作一个普通人。你的丈夫也许会永远将你视为初见时的女孩,但其他男人早晚不会再梦到你。难道衰老的你就不再是你了吗?你的躯体不过是一袭衣衫,你的血肉会枯萎,但你的心灵和智慧不会,它们只会变得越发坚强。”
伊兰摇摇头,当然,她不是在否定智者的话。其实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衰老,特别是在进入白塔之后,她就更不曾有这个念头了。即使是对于非常年老的两仪师来说,岁月的痕迹也很轻微。但到了她像家人那么老的时候呢?两仪师之中似乎没有能活到那么长久的,但如果她能呢?只有在非常年长的家人脸上才会有皱纹,但她们脸上的确是有皱纹的。艾玲达在想什么?她跪在那里,样子显得很……阴郁。
“对于将要成为首姐妹的对方,你们认为她最幼稚的地方是什么?”莫娜勒问。
这个问题相对比较容易一些,不会让伊兰觉得那么没有头绪。伊兰在回答时甚至露出微笑。艾玲达也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就从脸上消失。编织又一次吸收了她们的话语,并同时离开了她们。这一次,她们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艾玲达不让我教她游泳,我曾经试过,但没成功。她什么都不怕,只是害怕进入比浴盆更深的水里。”
“伊兰吃糖时总是狼吞虎咽,几乎要用两只手往嘴里塞,就好像逃离母亲视线的孩子。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不等她年老,她就会胖得像头猪了。”
伊兰打了个冷颤。狼吞虎咽?她吃糖永远都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常吃啊。胖?为什么艾玲达会瞪她?拒绝踏入超过高于膝盖的水里就是幼稚。
莫娜勒用一只手掩嘴,轻轻咳了一声。伊兰觉得她是在掩饰笑意。一些站在外围的智者们则直接笑了出来。是在笑艾玲达吗?还是她的……狼吞虎咽?
莫娜勒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又调整了一下散开在地板上的裙摆,但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一点愉悦的意味:“即将成为首姐妹的对方最让你们嫉妒的地方是什么?”
虽然被要求要说实话,但伊兰还是差点要把答案咽了回去。当莫娜勒开始提问时,她立刻就想到了答案,但她必须找到一种不会让她们两个太过尴尬的说法,她更要聚集起足够的勇气。她想到艾玲达所说的她的微笑和她半露的乳房。也许她是对男人微笑了,但艾玲达曾经从满脸通红的男仆面前走过,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们一样!她吃糖真的是狼吞虎咽吗?她真的会变得很胖?她说出那个苦涩的事实。编织在严酷的寂静中取走她和艾玲达的话语,仿佛在很长时间后,才将答案释放出来。
“艾玲达曾经依偎在我深爱的男人臂弯里,而我却没有过。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这让我泣不成声!”
“伊兰拥有兰德·亚瑟的爱……兰德的爱。我想让兰德爱我,想得心如火焚,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伊兰端详着艾玲达毫无表情的面孔。她嫉妒自己拥有兰德的爱?实际上,那个男人一直在竭力躲避伊兰·传坎,仿佛她是一块可怕的疥疮。但她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去思考了。
“用你空着的双手和全部力气去打她吧。”泰梅拉对艾玲达说道,同时将双手从艾玲达的肩头移开。
芬德瑞轻轻按住伊兰。“不要抵抗。”她们从没说过会有这样的事!艾玲达当然不会……
伊兰眨眨眼,从冰冷的地板上站了起来。她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不禁打了个哆嗦,在她脸颊上的手印肯定一整天都不会消退。那个女人完全没必要这样打她。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直到伊兰再次跪下。然后芬德瑞靠近她身边:“用你空着的双手和全部力气去打她吧。”
她才不会抽艾玲达的耳光,她不会……她猛地一甩手,艾玲达扑倒在地,胸口贴着地面一直滑到莫娜勒身边。伊兰的手掌几乎就像她的脸颊一样刺痛。
艾玲达撑起身子,摇摇头,然后爬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泰梅拉说道:“用另一只手打她。”
这一次,伊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直滑到艾密斯的膝前。她有些耳鸣,两颊都像被火烧一样。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膝盖已经跪到艾玲达的面前时,当芬德瑞命令她打艾玲达时,她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掌上。当艾玲达倒下时,她几乎爬到了艾玲达身上。
“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莫娜勒说道。
伊兰瞪着那位智者,眼珠都凸了出来。还没完全爬起身的艾玲达变得像石块一样僵硬。
“如果你们想走的话,”莫娜勒继续说着,“男人们在这时候通常都会离开;有许多女人也一样。但如果你们仍然爱着对方,仍然要继续下去,那就拥抱对方吧!”
伊兰向艾玲达伸出双臂,几乎被扑过来的艾玲达撞倒在地。她们彼此拥抱着。伊兰感觉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她知道,艾玲达也在哭。“对不起,”伊兰激动地悄声说,“对不起,艾玲达。”
“原谅我,”艾玲达也在耳语着,“原谅我!”
莫娜勒站起身:“你们将再次经历因为对方而愤怒的时刻,你们将向对方说出苛烈的言辞。但你们要永远记得,曾经打过对方,而且对方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你们比现在更愤怒。就让这次的击打带走你们想给予对方的一切伤害吧。你们对彼此有义,这是你们无法报答、不能摆脱的义。每一名女子都对她的首姐妹有所亏欠。而你们将在这里重生。”房间里阴极力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但伊兰没有机会看清这种变化,她现在也没有这样的好奇心了。光亮黯淡了下去,似乎油灯都已经被熄灭。艾玲达拥抱的感觉缩小了,急剧地缩小。伊兰听到的最后声音是莫娜勒的话语:“你们将会重生。”一切都消退了,她也在消退,她不复存在。
她开始有了知觉,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她完全没有思想,但她有了知觉。有液体在身边流动,还有各种各样微弱的声音,和一个有节奏的撞击声。其他一切和那个声音相比都是那么微不足道。“怦怦”、“怦怦”。她不知道什么是满足,但是她很满足。“怦怦”。时间。她不知道时间,但过去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她的体内有一个声音,一个她的声音。“怦怦”。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节律。“怦怦”。在旁边,一个很近的地方。“怦怦”。另一个。“怦怦”。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节律,就像她自己的一样。不是另一个,它们是一样的,是一体的。“怦怦”。
这个脉动永恒地持续着,全部时间都属于这里。她碰了碰另一个自己,她能感觉到。“怦怦”。她在移动,她和另一个自己,彼此纠缠,肢体交错。分开又碰撞。“怦怦”。黑暗中,偶尔会有光,虽然朦胧得什么都看不见,但对于只经历过黑暗的她来说,那已经够亮了。“怦怦”。她睁开眼,望着另一个自己的眼睛,然后又闭上。她感到很满足。“怦怦”。
改变突然到来。这对从不知道改变的她来说太突然了。压力。“怦怦怦怦”。那个安慰的声音愈来愈快了。“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突然间,另一个自己……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她不知道害怕,但她很害怕,而且孤独。“怦怦怦怦!”压力!比任何时刻都更大!她被压迫,她被勒紧。如果她知道该如何尖叫,如果她知道尖叫是什么,她一定会用最大的力气尖叫。然后是光,令人目盲的光。各种盘旋的黑线。她有了重量。以前她从没感觉到重量。肚子上传来一阵切割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脚,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背。一开始,她不知道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哭声。她无力地踢蹬着,摇晃着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的肢体。她被举了起来,被放在某个柔软的,但比以往她的任何感觉都更加坚固的东西上。她想到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消失了。“怦怦”、“怦怦”。这个声音。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撞击。孤独和陌生占据了一切,但也有满足。
记忆开始回归,速度很慢。她从一个乳房上抬起头,看见艾密斯的脸。是的,艾密斯。流下汗水的脸和疲倦的眼神,但在微笑。她是伊兰,是的,伊兰·传坎。但她已经不止是伊兰了。就好像护法的约缚,但又不完全是。更加微弱,但更加美好。慢慢地,在一个还不太稳定的脖子支撑下,她转过头,看见另一个自己躺在艾密斯的另一侧胸前。她看到了艾玲达。艾玲达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和身上全是汗水。眼里跃动着欢喜的光彩。她在笑,在哭泣。她们彼此拥抱,仿佛永远也不打算分开一样。
“这是我的女儿艾玲达,”艾密斯说,“这是我的女儿伊兰。她们出生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愿她们永远彼此守护,彼此支持,彼此相爱。”她轻声笑着,笑声里流露出疲倦和慈爱。“现在,能不能给我们一些衣服,以免我的新女儿和我冻死?”
此时伊兰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冻死,她在泪水和欢笑中紧抱住艾玲达。她喜爱她的姐妹。光明啊,她喜爱她的姐妹!
托薇恩·加萨在一片低微的嘈杂声中醒来,其他人正在外面走动,她听见了轻声的交谈。她躺在自己坚硬的帆布小床上,懊悔地叹了口气。她梦见自己用双手掐住爱莉达的喉咙,那可真是个美梦。而这个用帆布包裹起来的小空间才是真实的。她睡得很不舒服,她感觉干渴和疲惫,她又睡过头了,没有时间吃早饭。她不情愿地掀开毯子。她所在的这个房子应该是一座小仓库,墙壁很厚,屋顶很低,却无法保存任何热气。她的呼吸带着白气。当她的双脚碰到粗糙的地面时,清晨冷冽的空气透过衬衫刺痛了她的皮肤。她想过再多躺一会儿,但她有任务要执行。洛根·埃布尔拉污秽的约缚让她无法违抗命令,无论她多么想要违抗。
她总是竭力只想把他看作是埃布尔拉,或者顶多是埃布尔拉主人,但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永远都是洛根,那个令人恐惧的名字。伪龙洛根,那个曾经将他的故国海丹的军队彻底粉碎的人。洛根曾经在阿特拉人和莫兰迪人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在他威胁到卢加德城之前,没有人真正想要阻拦他。白塔曾经驯御洛根,但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又能导引了。是谁竟敢修复他在托薇恩身上施加的阳极力编织?那个该诅咒的编织。对洛根来说,不幸的是他没有命令托薇恩停止思考!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就在她的脑海深处,他一直都在那里。
片刻间,托薇恩用力闭上眼睛。光明啊!多维太太的农场简直就像是末日深渊,多年来无法逃避的流放和苦修。她只是一个饱受折磨的叛徒。现在她被捕还不到半个星期。这里才是末日深渊,这里无法逃脱。她愤怒地摇摇头,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水滴。不!她会逃走的,即使她逃脱的时间只够她掐住爱莉达的喉咙也好。一定有办法的。
除了帆布床以外,这里只有三件家具,即便如此,给她留下的空间也已经很狭小了。她用腰带上的小刀敲破盥洗架上黄条纹水罐里的薄冰,在有缺口的洗脸盆里倒了水,然后导引阴极力,加热脸盆里的水,直到水面上冒起缕缕白雾。她还可以用至上力做这样的事,但也仅此而已。她照往常般洗脸,用盐和苏打擦抹牙齿,然后从床脚的小木箱中拿出新的衬衫和长袜。她将自己的戒指放进这只箱子里,把它装在一个天鹅绒的小袋子中,再把小袋子塞在其他东西下面。这是她接受的另一个命令。除了她的随身小箱外,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幸运的是,那只随身小箱在她被捉住时弄丢了。她的长裙挂在一只衣架上;这是房里最后一件家具了。她随意拿了一条裙子,穿在身上,然后开始梳头。
当她从盥洗架上满是气泡的廉价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象牙柄发刷渐渐慢了下来。她喘着大气,将发刷放到梳子旁。穿在她身上的是一条厚实的暗红色羊毛裙,颜色暗到几乎像是黑色。黑色,就像殉道使的外衣。镜子里扭曲的影像瞪着她,嘴唇被牙齿紧紧地咬住。如果换一身衣服,就是示弱的表现。她用力将她貂毛镶边的斗篷从衣架上扯了下来。
当她掀开帆布门帘时,已经有二十几名姐妹出现在屋外的长走廊里。走廊两侧全都是挂着帆布帘的房间。不时有人在交头接耳,其余的人则竭力躲避着彼此的目光,甚至属于同一宗派的姐妹也是如此。她们当然会感到恐惧,但令人感到羞耻的是,恐惧就明白地写在这些人的脸上。爱柯尔是一名矮壮的灰宗两仪师,她正盯着自己本应该戴着巨蛇戒的手。身材苗条的黄宗姐妹黛森德则将右手夹在腋下。
当托薇恩出现时,微弱的交谈声停止了,有几个人毫不掩饰地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她,包括简娜和勒麦。她们是她的同宗姐妹!黛森德则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在这两天里,五十一名两仪师被那些黑衣怪物俘虏,其中有五十人都严厉地谴责托薇恩,仿佛爱莉达和这次的惨败毫无关系一样。如果不是洛根的阻止,那些怪物在她们被俘的头一晚就会将复仇的手伸向她们。洛根甚至还让卡尼勒治疗了她身上因殴打和捆绑而留下的伤痕。但她绝不会因此而喜欢上洛根。她宁可被他们殴打致死,也不愿意与洛根结合。
她将斗篷披在肩头,高傲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但实际上,早晨黯淡的阳光倒是很符合她现在颓败的状况。在她身后,有人开始高声咒骂。幸好关闭的大门很快就将那些人与她隔绝开来。当她掀起兜帽,整理好脸部周围黑色的毛皮镶边时,她的手在颤抖。没有人能够让托薇恩屈服,即使是多维太太也不行。在多年的苦修中,她曾经让托薇恩不得不做出表面的屈服,但当托薇恩的流放结束时,她立刻就知道了托薇恩真正的意志是什么。托薇恩也要让他们明白这一点,让他们所有人都明白!
这些被俘两仪师居住的地方位于一个大村镇的边缘,这是一个非常怪异的村子,一个由殉道使组成的村镇。托薇恩去过不少地方,那里的人往往会告诉她,他们的城市地标比白塔更加宏伟,而托薇恩在这里却真正见识到这样的景象。在她面前,五座巨大的岩石兵营沿街道排列,街道的宽度丝毫不亚于塔瓦隆的主干道,每一座这样的兵营都能容纳一百名殉道使士兵。感谢光明,这些兵营并没有住满。而被大雪覆盖的鹰架环绕在另外两座兵营周围,正等待工人为它们盖上屋顶。十来幢小一些的石头房屋是为献心士准备的,一幢可以居住十名献心士,还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尚未建成。围绕它们散布着将近两百栋普通民居,那是有家室之人居住的地方。
能够导引的男人并不会让托薇恩感到恐惧。确实,她曾经感到过惶恐,但她已经控制住这种情绪。只是每次想到这里有五百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她都如同骨鲠在喉。五百人!他们还能够使用神行术。这真是一块尖利的骨头。而且,如果她走过长达一里的林中小路,就会遇到一堵高墙。想到这件事中所包含的讯息,她就觉得不寒而栗。
现在这道城墙还未完工,墙头最高的地方也只有十几尺,和城墙配套的敌楼和瞭望塔甚至都尚未开始建造。在某些地方,她还可以从低矮的黑石堆上直接爬过。当然,她所接受的命令不允许她尝试逃跑。这道城墙周长大约有八里。当洛根告诉她,这道城墙开始修筑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她相信了。洛根将她抓得很紧,甚至已经不屑于对她说谎了。他说修这堵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他说的也许没错,但这仍然让托薇恩齿寒。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只有至上力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当她想到这堵黑墙时,她仿佛看见一股不可遏止的巨大力量,仿佛巨大的黑色陨石正如同暴雨般落在白塔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当然不可能。但当她没有梦到掐死爱莉达的时候,她就会梦到这种情景。
昨晚一定又下了大雪,厚实的白雪覆盖每一座屋顶,不过,在坚硬的实土街道上,积雪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在太阳升起之前,一群男人就开始了一天的训练,从劈柴到洗衣,他们做任何事都使用至上力!街上到处都是匆匆奔跑的黑衣男人,更多的黑衣男人则聚集在兵营前,排成整齐的行列。另一些人正大声地对他们发号施令。女人们都穿着厚实的冬衣,提着大篮子在仓库里进进出出,或者用木桶在泉水旁汲水。当这些女人知道她们的丈夫能够导引的时候,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托薇恩对此完全无法理解。更奇怪的是,街道上还有许多跑来跑去的小孩,他们就在这些能够导引的男人身旁玩耍,又笑又嚷,踢球、滚铁环,戏耍着布娃娃和小狗。这种随处可见的日常情景只会让托薇恩感觉到这里的邪恶气氛更加浓重。
她前方不远处有一队骑马的人。在她来到此地的很短一段时间里(虽然她自己觉得这段时间实在太过漫长了),她只见过工匠们骑着拉车的牲口。他们一定是来访的外地人。五名黑衣人护送着十二名身穿红色外衣、披着女王卫兵斗篷的人。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两名金发女子,其中一个穿着用黑色皮毛镶边的红白色斗篷;而另一个……托薇恩挑起眉弓。另一个穿着坎多风格的绿裤子和代表女王卫兵将军职衔的上衣,她的红色斗篷在肩头的部位甚至还有军衔金结!也许是她看错了,那应该是个男人,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女王卫兵。不管怎样,这一队人这么早就来到这里,实在有些奇怪。
每当这支怪异的队伍来到一支殉道使编队前面时,编队前的指挥官都会喊道:“殉道使,立正!”行列中殉道使们的脚跟便会整齐划一地跺在坚硬的地面上,而其他殉道使则如同石柱一般纹丝不动。
托薇恩将兜帽檐向前拉了拉,遮住自己的面孔,走到街边比较小的一座兵营角落里。一个胡子分叉的老头走出兵营,他的高领上佩着一个银徽。虽然没有放慢脚步,但他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瞥了托薇恩一眼。
托薇恩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吃了一惊,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她差点哭了出来。来访的这些人之中应该没有两仪师。即使那两个女人能导引,她们也不会走到足够靠近托薇恩的地方,察觉她的身份,因为托薇恩会自动躲避她们。她拼命想要摆脱洛根的控制,但直到现在,她还在不假思索地做着洛根吩咐她的每一件事!
带着一种挑战的心情,托薇恩站在原地,观察着那些来访者,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拉着兜帽,想要遮住自己的面孔。意识到这个,她急忙用力将双手压在身侧。这实在太荒谬、太可怜了。为那支队伍引路的殉道使之中,托薇恩只见过一个,那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有着一头油腻的黑发、一脸油腻的笑容和一双锐利的小眼睛。这支队伍能给她带来什么希望?即使没有殉道使在旁,她又该如何靠近他们,让外人知道有许多两仪师被关在这里?
那个小眼睛的家伙似乎对他现在的工作感到很无聊,他甚至公然在访客面前打了个哈欠。“……这里参观结束之后,”当他走过托薇恩身边时,托薇恩听到他在说话,“我会带你们去匠人镇,那里比这里还大得多。我们有各种匠人:泥瓦匠、木匠、铁匠和裁缝都有,我们能制造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伊兰殿下。”
“但不能制造芜菁。”一个女人高声说道。另一个女人笑了出来。
托薇恩猛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两名骑马的女子向前方走去。伴随她们的仍然是一连串响亮的命令和一阵阵脚跟跺击地面的声音。伊兰殿下?伊兰·传坎?托薇恩听别人描述过伊兰的相貌,她相信那两人之中年轻的那位和她听到过的描述是相符的。爱莉达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见习生伊兰的逃跑为何让她焦急万分。即使伊兰可能成为一位女王,爱莉达也大可不必为她那样大动肝火。不管怎样,爱莉达郑重吩咐过所有离开白塔的姐妹,如果遇到伊兰该做些什么。你可要小心了,伊兰·传坎,托薇恩想到,我不想见到爱莉达捉住你时那种得意的样子。
托薇恩继续思考着这件事,也许伊兰出现在这里会给她带来某些机会。就在这时,她察觉到自己脑海深处传来的那种满意情绪,那转瞬即逝的满意和将要有所行动的心情。洛根已经吃完早餐,很快就会出来了。他告诉过托薇恩,要在他吃完早饭时赶到他那里。
托薇恩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结果裙子绊住她的双腿,让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爬起身,还没来得及掸掉身上的泥土,就将裙摆拉到膝盖的高度,迈开双足狂奔起来。她的斗篷在身后随风飘摆。男人沙哑的喊声在她身边喊起,孩童们都笑着对急奔而过的她指指点点。
突然间,一群狗包围了她,对她吠叫,扑向她的脚跟。她回过身去踢它们,它们却继续纠缠着她不放,愤怒和挫败感让她只想尖叫。这里的狗总是找她的麻烦,她却不能导引任何一点至上力将它们赶走。一头灰狗咬住她的裙摆,将她向一旁拖去。慌恐充满她的内心,如果她摔倒了,它们一定会将她撕成碎片。一名穿着褐色羊毛裙的女人呼喝着,朝那头咬住托薇恩的狗挥动手中沉重的篮子,将它赶跑。另一个圆胖女子手中的木桶砸在一头斑纹狗的肋骨上,斑纹狗哀叫着逃跑了。托薇恩惊讶地张大了嘴,却被另一条狗趁机咬住左腿,她急忙将那条狗踢开,长袜却已经被狗咬破了,还破了一点皮。现在她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女人,她们全都用手中的东西将那些狗赶走。
“不必担心,两仪师,”一名瘦削的灰发妇人边说边用鞭子抽着一条斑点狗,“它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其实我很想养一只猫,但猫现在已经受不了我丈夫了,别担心。”
托薇恩没时间感谢这名妇人的援救,便已快步跑开了。她心中满是怒火。这些女人知道她的身份,她们肯定全都知道,但她们不会帮她传信出去,更不会帮助她逃走,她们似乎对现在这种状态很满意。如果她们明白她们正在帮助一些怎样的人,就不会这么愚蠢了。洛根的房子在一条窄巷深处,跑到这里,她终于放慢脚步,松手放开裙摆。八九个穿黑衣的男人正等在屋外,他们之中有男孩,也有老人。不过洛根还没出现。她仍然能感觉到他——精神集中,散发着强烈的行动意识。也许他正在阅读些什么。她以威严的步伐走完剩余的一小段路。镇定沉着,无论环境如何,都要显示出两仪师的风范。她几乎让自己忘记了刚才从狗嘴中逃脱的狼狈模样。
每次当她看见这幢房屋时,都会感到吃惊。这条街上其他的房屋都不比它小,有些甚至足足有它的两倍大。这是一幢非常普通的两层木造房屋,但它红色的门、百叶窗和窗框看起来是那么怪异。素色窗帘遮住屋内的空间;实际上,即使那些窗帘全部拉开,灰暗的劣质玻璃也会彻底挡住屋外人的视线。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应该是一名落魄的商人,而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男人之一。
她不知道嘉布勒为什么还没到,那是洛根约缚的另一名姐妹,洛根也向她下达了和托薇恩同样的命令。到现在为止,嘉布勒总是能比她快上一步,她正热心地对殉道使进行研究,仿佛要为这个课题写一本书。褐宗姐妹总是会为任何课题写书。托薇恩很快就将这名姐妹赶出自己的脑海,她以后有的是时间查清楚嘉布勒为什么会迟到,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红色门外的男人们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相互交谈。他们对她没有仇恨的表现,他们只是在等待。虽然他们口里不停呼出白气,却没有一个人穿着斗篷。根据领子上的白银剑徽判断,他们全都是献心士。
每天早晨,托薇恩都要来这里报到,但她在这扇门前遇到的人却总是不一样。她知道他们之中某些人的名字,甚至还知道一点关于他们的小道消息。艾芬·温科瓦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当洛根捉住托薇恩的时候,他就在现场。现在他正靠在屋外的角落里,玩弄着一段线绳。有一张满是皱纹、农夫般脸庞的多拿罗·森米将下巴上的胡子涂得油亮,修饰成尖尖的一撮,依旧用那种他认为很有贵族风范的样子站着,让托薇恩不由得感到厌恶。实际上,托薇恩怀疑他并没有用自己的真名。塔拉朋人安德罗·根哈德是一个面孔方正的家伙,浓浓的眉毛低垂着,一双手握在背后,仿佛在思考什么。他戴着一个黄金玺戒,但托薇恩怀疑他只是一个刮掉胡子、扔掉面罩的学徒。麦扎·库林是一名鬓角斑白的阿拉多曼人,不停用手指抚弄着左耳的石榴石,他倒很有可能是一名小贵族。托薇恩现在已经记住不少殉道使的名字和相貌了,他们迟早会被白塔捕捉,而她在这里收集到的每一条讯息都会是有用的。
红色大门打开了,门外的人们立刻站直身子。但走出来的并不是洛根。
托薇恩惊讶地眨眨眼。嘉布勒墨绿色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其中丝毫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和洛根的那种受诅咒的联系,让托薇恩知道洛根晚上干了些什么事,她甚至害怕那种感觉让她无法入睡!但就算是在她心里最黑暗的角落中,也从没想到过陪伴洛根的会是嘉布勒!门旁的男人们有一些也像托薇恩一样惊讶,一些人试图掩饰自己的笑容。库林用拇指拨弄着稀疏的胡须,大咧咧地露出笑容。
这名皮肤黝黑的女人甚至没有脸红,她稍稍扬起鼻子,夸张地整了整深蓝色的长裙,仿佛故意展现自己刚刚才把它穿上。然后她披上斗篷,一边系着缎带,一边向托薇恩走了过来,那种镇定的神情就仿佛她正身处于白塔之中。
托薇恩捉住这名高个儿女子的手臂,将她拉到离那些男人远一点的地方,严厉地悄声说道:“我们也许是俘虏,嘉布勒,但我们不能投降,更不能让洛根肆意发泄他的兽欲!”嘉布勒却连一点羞窘的样子都没有!这让托薇恩又想了想。“他……他给你下了这样的命令?”
嘉布勒几乎是冷哼了一声,从托薇恩的手中挣脱出来:“托薇恩,依照你的说法,我用了两天时间决定我应该向他的兽欲‘投降’。我只和他谈了四次,他就答应了我的要求。你们红宗也许不知道,男人很喜欢说话和倾诉。你只要倾听,甚至只要假装在倾听,男人就会把他的全部人生告诉你。”她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表明她在思考问题,她唇边的扭曲也消失了。“我很想知道,普通女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怎么样?”托薇恩问道。嘉布勒在刺探洛根?还是只为了搜集更多的写作材料?但即使是褐宗姐妹,这么做也是不可思议的!“你在说什么?”
嘉布勒脸上仍是一副沉思的表情:“我感到……很无助。哦,他很温柔。我以前从没想过男人的手臂会那么强健有力。我一个火星也无法导引。他在……主导着一切。我想应该是这样,但也不完全正确,我只知道……他更强壮。奇怪的是,那种感觉……让人很快乐。”
托薇恩打了个哆嗦。嘉布勒一定是疯了!当她正要进一步告诫嘉布勒时,洛根走了出来,红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的个子很高,高过这里所有的男人,黑发披散在他宽阔的肩上,衬托出一张傲慢的脸,高领子上缀着剑徽和那条荒谬的四脚蛇。其他男人迅速向他身边聚拢。他则给了嘉布勒一个微笑,而那个贱人竟然也对他报以微笑。托薇恩又打了个哆嗦。快乐。这个女人真的疯了!
像前一个早晨那样,那些男人开始向洛根做报告。托薇恩在这些男人面前永远都会感到不自在,但她还是在认真听着他们的话。
“我又找到两个人,他们对于奈妮薇用在你身上的新治疗法很感兴趣。”安德罗一边说,一边皱起了眉。“但其中一个连常规治疗术都做不好,而另一个已经不满足于我能告诉他的一切了。”
“你能告诉他的一切,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洛根答道,“关于奈妮薇·爱米拉在我身上所做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我很多。从其他两仪师的交谈中,我也只能了解到一点零星的讯息。就让我们继续耕种,希望能长出一些什么来吧!你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另外几个人和根哈德一起点着头。
托薇恩认真记住了这段对话。奈妮薇·爱米拉。她返回白塔后,就常常听到这个名字。另一个逃跑的见习生,另一个爱莉达迫不及待地要捉住的人,而且她来自兰德成长的那个村子。她和洛根有着某种关系。这一定有重要的意义。新的治疗方法?见习生使用新的治疗方法?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托薇恩已经见识过很多不可能的事,所以她也将此记了下来。她注意到嘉布勒也在认真倾听,而且还用眼角余光观察她。
“那些两河男人也有问题。”艾芬说道,一股怒意闪过他光洁的面孔。“他们之中有两个还是男孩,顶多十四岁!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艾芬自己大概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的脸颊上几乎还没有胡须。“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就是犯罪。”
洛根摇摇头,很难判断他这种反应是因为愤怒还是惋惜:“我听说白塔会征募十二岁的女孩。尽量照顾好那些两河人,别把他们宠坏了,这样会引起别人的反感,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做任何蠢事。真龙大人如果知道他的许多同乡在我们这里丧命,肯定会不高兴的。”
“我倒觉得真龙大人不是那么在乎这种事。”一个相貌油滑的家伙低声嘟囔着。他的莫兰迪口音很重,但他卷曲的胡须清楚表明他来自哪里。他正将一块银币在手指间滚来滚去,似乎他的注意力只有一半在洛根身上,而另一半完全在这块银币上。“我听说就是真龙大人本人命令米海峨征募所有在两河能够导引的男性,一个也不能放过。他确实带回不少人。我差点以为他要把那里的小鸡小羊也全带回来。”他因自己的俏皮话而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但洛根刻板的声音打断周围所有人的发言:
“无论真龙大人下达怎样的命令,我相信我的命令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这次,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有些人低声说道:“是的,洛根。”另一些人则说着:“谨遵命令,洛根。”
托薇恩急忙压制住唇边的冷笑。这些无知的笨蛋。只有当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已经开始导引的时候,白塔才会接收她们。不过他们所说的事情的确很有趣。又是两河人。每一个人都说兰德已经彻底抛弃了他的家乡,而托薇恩对此一直都不很确定。为什么嘉布勒在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多拿罗说:“昨晚,我听说麦沙勒正在接受米海峨的单独教导。”他得意地捻着胡子,仿佛刚刚献上一颗珍贵的宝石。
他的情报或许很重要,但托薇恩不知道为什么重要。洛根缓缓点着头。其他人无声地交换着眼神,面孔变得仿佛一块块经过雕刻的岩石。托薇恩恼恨地咬着牙,继续观察着。她总是只能听到这种没有前因后果的话。是他们认为这件事不必细说?还是他们害怕什么?她觉得这里头一定隐藏着具有宝贵价值的情报,但她就是猜不透。
一名身材魁梧,但头顶还不到洛根胸口的凯瑞安人说话了。托薇恩没办法知道他要谈的是不是麦沙勒,因为他根本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洛根!”维林·咖基玛没命地从街道另一端飞奔过来,黑色辫子末端的铃铛响个不停。他也是一名殉道使,当洛根捉住托薇恩时,他也在场。托薇恩一直都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太爱笑了。咖基玛约缚了简娜。现在,当他从其他人中间挤进来的时候,几乎喘不了气,而且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笑容。
“洛根,”他一边喘气一边说着,“米海峨从凯瑞安回来了。他在宫殿的告示板上贴出新的逃亡者名单,你肯定不会相信那上面出现了谁的名字!”然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念出那些名字。其他献心士发出的一阵阵惊呼,让托薇恩几乎无法听清楚他念出的任何一个名字。
等维林说完之后,那名凯瑞安人喃喃地说道:“以前也有过献心士逃亡,但从没有过正式的殉道使,而现在,一下子就逃掉了七名殉道使。”
“如果你不相信……”咖基玛表现出一副正经的模样。他曾在艾拉非当过一名职员。
“我们相信你,”安德罗急忙说道,“但查奥·葛德芬和诺伊·托瓦德都是米海峨的人,罗查德和齐斯曼也是。他们为什么会逃跑?米海峨对他们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咖基玛焦躁地摇摇头,他发上的铃铛又响了起来:“你们知道,那些名单上从来都没有原因,只有名字。”
“摆脱了他们也不错,”麦扎气恼地说,“如果我们能不必追猎他们就更好了。”
“我不明白另外那三人为什么要跑,”多拿罗插话道,“我也参加过杜麦的井战役,我见过真龙大人选出那三个人时他们的样子。柯朗·达西瓦当然永远都是迷迷糊糊的,但达莫·弗林、艾本·霍普维和佳哈·那瑞玛高兴的样子,简直就像被放进大麦田里的羔羊。”
一个身材强壮、头发里夹杂着灰丝的家伙啐了一口:“我没去过杜麦的井,但我去过南方和霄辰人作战。”听他的口音,应该是安多人。“也许那些羔羊喜欢大麦田,但他们肯定不喜欢屠宰场。”
洛根一直将手臂抱在胸前,沉默地听着众人的议论,他的脸上带了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你在担心那个屠宰场吗,凯德尔?”现在他说话了。
那名安多人耸了耸肩,面孔扭曲了一下:“我相信我们迟早都会在那里掉脑袋的,洛根。我找不到别的选择,但我也不会喜欢这唯一的选择。”
“只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好了。”洛根平静地说,他的眼睛看着那个叫凯德尔的人,但另外几个人也纷纷点着头。
洛根的目光越过身边的男人,落在托薇恩和嘉布勒身上。托薇恩尽量显出一副并没有在偷听的样子,同时在心中用力记忆那些名字。“到屋里去吧,不要在外面受寒了,喝些茶暖暖身子,我处理完事情之后就回去。不要碰我的档案。”然后他朝身旁的众人一挥手,就带领他们朝咖基玛跑来的方向走去。
托薇恩愤恨地咬紧牙关,但至少她不必跟随洛根到训练场去,看那些男人如何利用至上力制造毁灭;她也不必经过那棵所谓的叛徒树。在那棵大树干枯的枝干上,许多头颅就像得病的果实般垂挂下来。但托薇恩还是希望能有一天,她可以自由地在这个地方行走,搜寻各种情报。她听别人说过马瑞姆的“宫殿”,今天,她很想找到那个地方,看一看那个名字和洛根一样黑暗的男人。但她只能顺从地跟随另一个女人走进那扇红门。想要抵抗这个命令是不可能的。
走进房间,嘉布勒脱下斗篷,挂在墙钉上,而托薇恩则先将房间环视一遍。虽然这幢屋子从外面看起来相当寒酸,但托薇恩还是以为屋里的布置会华丽一些。现在她只看到一个粗糙的石头壁炉里跳跃着低矮的火焰,光秃秃的地板上放着一张又窄又长的桌子和一把有横栏靠背的椅子。另一张工艺稍显精致的小书桌吸引了托薇恩的注意,那上面堆着一叠叠信笺和装满文件的皮封夹。托薇恩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但她知道,即使她坐到那张书桌旁,也没办法用一根指头碰一下那些纸张。
托薇恩叹了口气,跟随嘉布勒走进厨房。这里的铁炉子让房间热得过分。窗下的一个矮柜上放着还没洗的早餐碟子。嘉布勒在热水壶中装满水,将它放到火炉上,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绿釉茶壶和木茶罐。托薇恩将斗篷挂在椅背上,坐到方餐桌旁。她并不想喝茶,而是希望能吃一顿早餐,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会喝下这杯茶。那个愚蠢的褐宗姐妹一边做着琐碎的日常家务,一边不停地唠叨着,简直就是个乡下主妇。“我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洛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真正的殉道使,其他人全都住在马瑞姆的‘宫殿’里,有仆人伺候着。洛根则雇了一名受训男人的妻子,为他清扫做饭。她就要过来了,而她相信就连天上的太阳都是洛根放上去的,所以她在场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谈论任何重要的事情。另外,他已经找到了你的随身小箱子。”
托薇恩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她的喉咙,她想要掩饰自己的反应,但嘉布勒只是不眨眼地盯着她。
“他烧了那个箱子。当然,在烧掉它之前,他看过了里面的东西。他似乎认为这么做是在帮我们。”
掐住托薇恩的冰手松开了,让她能够继续呼吸。“我的文件中还有爱莉达的命令。”她清了清喉咙,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晰一些。爱莉达命令她驯御找到的所有男人,然后再将他们绞死,尸体还要挂在高杆上,不必押解到塔瓦隆,经过白塔律法的审判。“既然她要采取严厉的措施,这些男人如果知道了,自然会有同样严厉的反应。”尽管火炉不断向房里释放着热量,但托薇恩还是浑身颤抖。那一纸命令很可能会让她们全部受到静断并被吊死。“为什么他要帮我们?”
“我不知道为什么,托薇恩,他不是个坏人,许多男人都比他更坏。可能这就是原因。”嘉布勒将一盘面包卷和一盘白奶酪放在桌上。“或许是因为他对我们的约缚和我们对护法的约缚有更多相同的地方,他只是不想承受我们两个被处死时的感觉。”托薇恩的肠胃翻腾着,但她还是拿起一个面包卷,做出一副要吃的样子。
“我想,用‘严厉’去形容他们可能有的反应也许还太温和了。”嘉布勒一边说,一边将茶叶用勺子盛到茶壶里。“我看见你在发抖。当然,把我们留在这里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五十一名姐妹。即使我们已经被约缚了,他们一定也害怕我们会想办法绕过他们的命令,或者在他们的命令中找到破绽。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如果我们死了,白塔肯定会震怒。只要我们还活着,被他们当作人质,即使是爱莉达也要谨慎行事。”她露出笑容,甚至还显得很愉快。“看你的表情,托薇恩,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只是在想着用手指玩弄洛根的发卷?”
托薇恩闭上嘴,放下面包卷,毕竟这块面包已经冷了,而且很硬。褐宗姐妹确实总是沉迷在书本里,仿佛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也毫不关心,但以为她们与世无争绝对是个错误。“你还发现了什么?”
嘉布勒拿着勺子坐到桌子对面,专注地倾过身子。“他们的城墙在修筑完成时也许会坚不可摧,但在那座宫殿里却充满了危机。马瑞姆有自己的派系,洛根也有,但我怀疑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结成党团。也许这里还有其他派系,而那些男人并没有发现这个事实。五十一名姐妹应该能利用这个机会,即使我们已经被约缚了。第二个问题是,我们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
“第二个问题?”托薇恩问道,而嘉布勒只是在等待着。“如果我们真的拆散了他们,”托薇恩终于继续说道,“那么我们就会让十群、十五群,甚至一百群能够导引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四处横行。每一群这样的男人都比有史以来任何一支军队都更危险。我们也许要用一生时间去追捕他们,而整个世界可能因此再经历一场崩毁。而且,末日战争即将到来,如果那个叫兰德·亚瑟的家伙真的是真龙转生。”嘉布勒惊讶地张大了嘴,但托薇恩挥手示意她不必说话。那个兰德很有可能是真龙,在这里讨论这样的话题不会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我们没有……我们必须扑灭那场叛乱,让所有姐妹回到白塔。我们还必须召回全部退休的姐妹。我不知道集中我们全部的力量,能不能摧毁这座宫殿。不管怎样,我怀疑半数的姐妹会死在这场战斗中。那么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嘉布勒靠回到椅背上,突然露出一副疲倦的神情。“是的,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他们每天都在招募更多的男人,我相信,我们来到这里的几天时间内,他们已经增添了十五到二十名新兵。”
“我没有对此视而不见,嘉布勒!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那名褐宗姐妹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一语不发。
“很快,被俘的震撼就会消失。”她终于说道,“然后又会怎样?爱莉达给予你的权力已经不复存在,这场远征结束了。第一个问题是,我们这五十一名姐妹是要团结一致,还是回归到褐宗、红宗、黄宗、绿宗和灰宗各自独立的状态?可怜的爱娅科,她一定很懊恼为什么白宗坚持要派遣一名姐妹参加这次的征讨,勒麦和黛森德才是我们之中地位最高的。”嘉布勒警告性地摇晃着手中的勺子。“我们能够团结起来的唯一机会,就是你和我公开向黛森德表示顺从。我们必须这样!我希望这么做能让我们共同迈出第一步。只要我们能够再带动其他几个人,这就是一个有效的开始。”
托薇恩深吸一口气,装作考虑问题般注视着前方。顺从一名地位比她高的姐妹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每个宗派都有自己的秘密,有时候,宗派间还会搞一些小阴谋,但她直到现在也不会接受白塔公开的纷争,而且,她已经在多维太太那里学会如何表示谦恭。她一直都很奇怪,那样一个比她还要威严的女工头,为什么会满足于在一个贫穷的农场里整日进行繁重的劳作。
“我可以做到这一点,”她说道,“我们应该有一个针对黛森德和勒麦的行动计划,必须让她们相信我们的顺从。”对此,她有一些概念,只不过她并没想过自己在结束流放生涯之后,还要继续卑躬屈膝下去。“哦,水开了,嘉布勒。”
那个愚蠢的女人突兀地笑了笑,站起身朝火炉跑去。褐宗姐妹最擅长的毕竟只是读书而已。等到洛根和马瑞姆等人被消灭之后,她们就能帮助托薇恩推倒爱莉达了。
巨大的城市凯瑞安匍匐在澳关雅河旁边,高大厚实的城墙里是无数曲折拥挤的街道。现在,这里的天空万里无云,凛冽的寒风刺人肌骨。屋顶的积雪和屋檐下的冰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却没有半点要融化的迹象。澳关雅河还没有被冻结,但水流已经很小了。从上游漂浮下来的冰块在河水中旋转,撞击着等在码头旁的船身上。冬天和转生真龙让贸易和战争的规模都缩小了,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完全停止下来,只要还有国家,它们就不会停止。虽然天气寒冷,但车辆和行人仍然充斥在这座城市中一座座遍布街道的丘陵上,这些丘陵街道被这里的人简单地称为“城区”。
在方形尖塔林立的太阳王宫前面,一群人正挤在长长的入宫道路两侧,朝上望着。商人们穿着精致的羊毛衣衫;贵族披着天鹅绒大衣,他们中间还有满脸污垢的劳工和更加肮脏的流民。没有人在乎身边站的是什么人,就连小偷也忘记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牟利。不停有人摇着头离开,但立刻又有人填补那些空位。有时候,大人会将小孩举上肩膀,让他们能清楚看到那片被摧毁的宫殿侧翼。工人们正在那里清除堆积在第三层的碎石瓦砾。在凯瑞安其余地方,到处都能听见匠人的敲打声和车轴的转动声,还有商贩的叫卖声,顾客和店主讨价还价的抱怨与嘟囔声。只有太阳王宫前的人群保持着沉默。
在距离那座宫殿一里远的地方,兰德站在凯瑞安学校的一扇窗前,透过被严霜覆盖的窗玻璃,望着窗外下方的石砌马厩。只有在亚图·鹰翼的时代才有学校这种建筑,它们是学识智慧的中心,里面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现在这座建筑正是沿袭了那个时代的概念,但只要它能发挥兰德所希望的作用,即使他们管它叫谷仓也无所谓。现在他的脑子里已经被更加重要的事情给塞满了。他这么快就返回凯瑞安是不是一个错误?他被迫逃得太快了,这样会让一些人知道他是在逃,而且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切准备好。他有问题要问,有绝对不能拖延的任务要完成。明想要更多菲先生的书,她正在翻检放置菲的遗著的书架,他能听到她在喃喃自语。随着学校图书馆中书籍手稿储量的迅速增加,这座原先属于巴萨恩领主的宫殿很快就变得狭小了。埃拉娜滞留在他的脑海深处,似乎正在生气。她会知道他正在这座城市里。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么近,她能丝毫不费力气地找到他。但如果她试图这么做,他立刻就会知道。幸好路斯·瑟林现在还保持着沉默,最近那家伙似乎更加疯狂了。
他用袖子抹去结在窗玻璃上的白霜。现在他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结实的深灰色羊毛上衣,这对一个有点钱的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穿着了,但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它正穿在转生真龙的身上。他手背上的那个金鬃龙头闪耀着金属光泽,在这里,它不会被视为是一个危险的象征。他向前俯身,朝外望去,脚尖碰到了窗子下面的皮口袋。
在马厩院子里,石板地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一辆大马车周围摆着一圈桶子,如同空地上生出的一丛蘑菇,六名穿着厚实衣服、戴着围巾和帽子的人似乎正在处理马车上奇怪的货物。各种器械簇拥着一只大金属圆桶,占据了车厢上面超过一半的地方,更奇怪的是,这辆车的车辕没了。一个人正从一辆大手推车上拿下劈柴,放进固定在那只大金属圆桶一端下方的一个金属箱子里,从金属箱子侧面的开口处,能看见闪耀的火光,浓烟不停从一根很长的细烟囱里冒出来。另一个人正围绕着这辆马车手舞足蹈,他满脸胡须,没戴帽子的头顶光秃秃的,看不见头发。兰德觉得他正朝其他人发号施令,并打着各种手势,但那些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催促而加快速度。他们的呼吸带着淡淡的白雾。在学校里面应该可以算是相当暖和的了。在这座建筑的地窖里有一只大型锅炉,庞大的输气管道将热气带到这座建筑的每一个房间。那个半愈合却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在他的肋侧稍稍有些灼热。
他听不出明是在骂什么,但那肯定是咒骂。从明的声音中,他还可以确定,除非他把她拖走,否则他们现在肯定无法离开这里。不过他还有一两件事要问:“人们对那座宫殿是怎么说的?”
“正如你所预料的,”多布兰大人在他身后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答道,就像他回答其他所有问题那样,即使当他承认自己无法回答某个问题时,他的音调也从未改变过,“有人说弃光魔使攻击了你,或是两仪师攻击了你。那些认为你已经向玉座宣誓效忠的人,倾向于攻击者是弃光魔使。不管怎样,有很多人怀疑你已经死了,或者遭到绑架,或者逃跑了。大多数人相信你还活着,至少他们表面上是这么说的。有一些人,恐怕是许多人都认为……”他的声音消失了。
“认为我已经疯了。”兰德用同样刻板的声音接着说道,语气里没有对这件事的关切,也没有愤怒。“我自己也摧毁了一部分宫殿?”他不会提起这次的死者,他们的数量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少,但也足够了。每当他闭上眼睛,他们之中一些人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下面有一个人从马车上爬了下去,但那个秃头男子捉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去,要他说明白刚才所做的事情。马车另一侧的一个人不在意地跳到石板地上,滑倒了。秃头男子立刻丢下前一个人,跑过马车,让那个人和他一同爬回到马车上。光明在上,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兰德朝背后瞥了一眼。“他们所说的并没有太大错误。”
多布兰·塔波文的个子不高,他的前额剃光了头发,敷着粉,头顶上的其他头发几乎都变成了灰色。他用阴沉冷漠的注视回应着兰德的目光。他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但坚定可靠。在他的深色天鹅绒外套上,蓝白条纹从领口几乎一直延伸到膝盖。他戴着红宝石雕成的玺戒,在他的领子上缀着另一颗红宝石。两颗宝石都不算大,但对凯瑞安人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华丽的装饰了。他是塔波文家族的家主,和大多数家主相比,他在战场上驰骋的时间要长久得多。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害怕,他已经在杜麦的井证明了这一点。
此时此刻,多布兰身旁的那名灰发矮壮女子表现得像多布兰一样无所畏惧,她正耐心地等待着兰德向她问话。伊迪恩·塔辛朴素的褐色羊毛裙和多布兰华丽的贵族服饰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看起来很像是一名店铺老板,但她有着不亚于多布兰的威严气势。伊迪恩是学校的校长,这个头衔是她自封的,如此可以让她与那些学者们所自称的这个或那个大师有所区别。她用强有力的手腕推动着整座学校的运转,她相信实践出真知,在她的支持下,学校发明了许多新的方法用以铺设路面、制造染料、增进铸炉和风磨的效能。她还相信转生真龙。也许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什么实践经验,但她看到了实际效果。这已经让兰德感到满意了。
兰德转向窗户,再一次抹去刚刚出现在窗玻璃上的白雾。也许那个古怪的机器是烧水用的,它周围的那些桶里有一些还盛着水,夏纳人就用大锅炉烧水来洗澡。但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马车上?“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突然离开?或者突然到来?”他并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人,任何重要的人物都不会再注意凯瑞安。商人的鸽子,白塔的眼线,还有马瑞姆的眼线。他无法忘记马瑞姆,路斯·瑟林正在无声地吼叫着这个名字。所有那些鸽子、间谍和街谈巷议,会在几天内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从凯瑞安消失了,全世界都不会放过这件事,而凯瑞安已经不再会是战场了。但多布兰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
“在那场……攻击之后,只有……艾里尔·瑞亚丁和某一个海民的高级官员消失了。”多布兰话语中停顿的时间很短,但确实出现了停顿,也许他并不是那么确定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他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他在杜麦的井就证明过这一点。“我没有找到尸体,但他们有可能是遇害了。海民的波涛长拒绝响应这种可能性,她强烈要求我们归还她的人。而艾里尔也许是逃到乡下去了,或者是去找她的兄弟,也许她并没有履行向你立下的誓言。你的三名殉道使还在太阳王宫里,达莫、佳哈和艾本,他们让所有人都很紧张,而且是愈来愈紧张。”校长咳了一声,兰德甚至听见她的鞋子碰触地板的声音。那些殉道使肯定让她相当紧张。
兰德排除了殉道使的嫌疑。如果他们还在宫里,那么以他们的实力就无法感觉到他在这里打开了通道。他们三人没有参与对他的攻击,但一个明智的计划制定者,应该考虑到失败的可能。如果他活下来,他就要为留在他身边的人做好计划。你活不下来,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我们都活不下来。
赶快给我睡觉,兰德气恼地想。他知道自己不会活下来,但他想要这样。一阵嘲弄的笑声在他脑中响起,但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了。现在那个秃头男子允许其他人爬下车去了,自己则沾沾自喜地揉搓着双手,看情形,他似乎正在对其他人发表一番演讲!
“艾里尔和纱罗都还活着,她们也没有逃跑。”兰德提高声音说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被捆好,塞住嘴,被放在床底下。也许几个小时之内,仆人就会找到她们了,而且他施加在那名海民寻风手身上的屏障,会在那之前就消散,她们应该能在被发现之前自己挣脱捆绑。“去问问凯苏安,她会把她们带到阿瑞琳女士的宫殿去。”
“确实,两仪师凯苏安现在进出太阳王宫,就好像进出自己的家一样随意。”多布兰又想了想,“但她该怎样遮住别人的眼睛?而且为何要这么做?艾里尔是托朗姆的妹妹,但现在已经没人在乎她对太阳王座的继承权了。也许从没有人真正在乎过这一点。即使把她当作敌人,现在她也没什么重要性了。而拘禁一名亚桑米亚尔的高级官员……这又是为了什么?”
兰德放低声音,用漠然的语调说:“为什么她要让卡莱琳女士和达林大君成为她的‘客人’?两仪师做事情有什么理由可言?你会在我说的地方找到她们,如果凯苏安允许你进去的话。”多布兰的问题真是愚蠢,他根本就没有答案。当然,卡莱琳·达欧崔和艾里尔·瑞亚丁出自最后两个有权继承太阳王座的家族。而达林·西斯尼拉领导着提尔的贵族,那些贵族无时无刻不想将兰德赶出他们宝贵的提尔之岩,赶出提尔。
想到这里,兰德皱起眉,他一直都确信,虽然凯苏安表面上一直在忙着其他事情,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自己身上。但也许她所忙的其他事情也并不只是伪装?这让兰德感到一阵轻松。兰德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两仪师插手他正在做的事情,而凯苏安也许真的是在专心做她要做的事。明曾经看见过凯苏安的头顶戴着一顶奇怪的王冠,兰德对这个幻象思考过很久。而关于他自己和那名绿宗两仪师的其他幻象,他则完全不想去考虑。难道凯苏安只是简单地认为她能决定提尔和凯瑞安的统治者?
简单?他几乎笑了出来。但这就是两仪师的做事风格。那么那个叫纱罗的寻风手呢?控制住她,凯苏安在对付波涛长哈琳妮的时候就能拥有更大的优势。或者凯苏安同时拘禁她只是为了防止艾里尔被软禁的消息外泄。但凯苏安必须明白,谁将是提尔和凯瑞安的统治者已经被决定了,他会亲自让她知道。但这件事现在还不急,在他的清单里,它排在非常后面的位置上。
“在我离开之前,多布兰,我需要给你——”他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
在下面的院子里,秃头男子拉动了马车上的一根杆子,一根横梁的一端突然抬起,又立刻落下,推动另一根短梁。那根短梁的另一端从车厢的一个缺口一直穿了进去,它开始顺着这个缺口一进一出地振动起来,仿佛要把整个车厢捣碎一样。浓烟从烟囱里一团团涌出,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横梁一上一下的速度开始很慢,但还在不停地加快。没有马拉它,它也在移动!
兰德没意识到自己在大声说话,但他听见了校长的回答。
“哦,那个!那是穆尔芬·鲍尔的蒸汽车。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真龙大人。”她的音色年轻得令人吃惊,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说那个装置能够拖动一百辆车,但那辆车每次移动不了多远,就会有零件坏掉。我记得它最远一次只走了五十步。”
确实,这辆“蒸汽车”只走了不到二十步,就突然停住了,它抖动的频率甚至比心跳还快。人们立刻又扑了上去,将它围住。一个人用布包住双手,拼命地转动着某样东西。突然间,白色蒸汽从一根管子里猛烈喷出来,马车的颤抖逐渐缓慢下来,最终停止了。
兰德摇摇头。他以前见过这个穆尔芬,在一次学校的展示中,他的作品只有一个在桌子上不断振动的机器。这个奇迹是他做出来的?兰德本来以为穆尔芬的发明是某种演奏音乐的机器。而现在,那个穆尔芬正蹦跳着,朝其他人挥舞着拳头。这座学校里的人们还做出其他什么古怪的东西?或者是奇迹?
他看着院子里正在鼓捣马车的那些人,随口问出这个问题。伊迪恩重重地哼了一声,只是因为对转生真龙的尊敬,她才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厌恶的语气很快就出现在她的声音里:“我必须在学校里给哲学家、历史学家和数学家这种没用的人留下位置,因为您说过,只要想做出新东西的人,学校都必须接纳,而且只要他们做出成果,就可以留在学校里。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我想,您需要的是新式武器,但现在,我的手下却有几十个只会做白日梦的废物。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几本能够追溯到十国联盟时代的古书和手稿,他们甚至说那些书里记录的讯息来自传说纪元。他们都在忙着绘制草图,努力要构建出某些他们从没见过的东西,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见过那些东西。我看过他们的手稿,那上面讲的净是些眼睛长在肚子上的人,或者是足足有十尺高,獠牙比一个人还要长的巨兽,还有那些古怪的城市——”
“那他们到底在制造些什么,校长?”兰德问道。下面的那些人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仿佛他们并未经历刚刚那一场失败。
塔辛校长更加响亮地哼了一声:“他们制造出来的只有愚蠢,真龙大人。金·陶维尔建起大型望远镜,您可以通过它清楚地看到月亮,就像看到您的手那般清楚。他宣称还有其他的世界存在,但这对我们的世界有什么好处?现在他想要建造一个更大的望远镜。玛丽尔·哈克做出一种巨大的风筝,她管它叫滑翔机。等到春季的时候,她就会再一次把自己从山顶上扔出去。如果您看见从山顶上坐着那东西飘下来的样子,您的心脏都会跳到喉咙里。下一次,她可就不会只是摔断手那么简单了。简德·帕伦塔基相信他能用水车推动内河船只,但是当他安排足够的人手在船上转动水车时,船里就没有多少空间可以装载货物了,而且任何帆船都能轻松地超过他的船。瑞恩·安哈莱将闪电装进大罐子里,我怀疑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妮可·托卡玛的愚蠢完全比得上她的——”
兰德猛地转过身,让塔辛校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就连多布兰也移动了一下双脚,那是剑士特有的动作。不,他们并不完全相信他。“他将闪电装进了瓶子?”兰德轻声问。
塔辛校长的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她摇动双手:“不,不!不像……不是像那样!”不是像你一样——她差点要说出这句话。“那是一个由许多金属线、轮子和大陶土罐组成的东西,只有光明知道那是什么,他管那东西叫电池。我见过一只老鼠在碰到那样一只罐子顶端的金属棒时全身抽搐,用力地蹦跳,那肯定是遭到电击的样子。”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期待的语气,“如果您下命令,我会让他停止做这种东西。”
兰德竭力想象着人们坐在下面那种自己会走的马车上的样子,但那种景象实在是太荒谬了。把闪电放进罐子里,这已经超出他的想象能力,而……“让他们继续做他们的事情,不要给他们任何干扰,校长。谁能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也许这些发明会造就非常重要的成果。如果他们的工作达到了他们所宣称的效果,就给他们一份奖金。”
多布兰满是皱纹、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上显露出狐疑的神色,但他掩饰得很好。伊迪恩闷闷不乐地低下头,行了个屈膝礼,她显然是认为要那些发明家们做出他们所宣称的东西,肯定比让猪飞上天还难。
实际上,兰德也觉得塔辛校长的想法似乎有些道理。但也许猪真的能长出翅膀,毕竟那辆马车真的移动了。他迫切希望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东西,帮助这个世界在预言中所说的新一轮大崩毁中生存下来,那是他带来的大崩毁。但问题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留下些什么,现在他能看到的还只有这间学校而已。有谁能知道一个奇迹到底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作用?光明啊,他想要建立起一个能伴随历史一直延续下去的东西。
我也曾以为能建立这样的东西,路斯·瑟林在他的脑子里喃喃说道,我错了,我们不是建造者,你和我,或者另外那一个都不是。我们是毁灭者,毁灭者。
兰德打了个哆嗦,将十指插进头发里面。另外那一个?有时候,当这个声音最为疯狂的时候,它反而显得相当理智。他们在看着他,多布兰几乎完全掩饰住心中的怀疑,而伊迪恩却丝毫未加掩饰。他直起身,仿佛没出任何事一样,从衣服里取出两个小包裹,两个小包裹上都有龙形图案的红色蜡封。那枚龙形腰带扣被他当成压蜡封的印章,现在他并没有系上那条腰带。
“上面的这个,是我对凯瑞安官员的任命。”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个包裹递给多布兰,他怀里还有第三个包裹,那是要交给瑞格林·登·鲁申诺的,里面记录着伊利安官员的任命。“当我离开时,任何人都不会质疑你在这里的权威。”多布兰和他的士兵可以应付这样的麻烦,但最好不要让凯瑞安出现这样的麻烦,如果所有人都相信转生真龙会惩治违背他命令的人,也许这里就会一切平安。“这里还有一些命令,我希望你能够执行,除此之外,所有事情都可以根据你自己的判断去处理。等伊兰女士登上太阳王座后,你要全力支持她。”伊兰。哦,光明啊,伊兰,还有艾玲达,至少她们是安全的。明发出一阵欢快的声音,她一定是找到了菲先生的书。他决定任由明跟随他,直到她死去,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她。伊琳娜,路斯·瑟林呻吟着,原谅我,伊琳娜!兰德的声音如同冬夜的心脏一般寒冷:“你会知道什么时候要打开另一个包裹。是否要打开它,还需要按照他所说的来决定。如果有必要,就把话从他嘴里撬出来。如果你不这样做,或者他拒绝,我会另外找人,而不再用你。”
也许这样说非常粗鲁,但多布兰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当兰德说出写在第二个包裹里的名字时,他的眉毛稍微扬了扬,但也仅此而已。然后他平稳地鞠了个躬,凯瑞安人总是这么镇定。“听从您的吩咐。请原谅我直言,您的意思仿佛是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兰德耸耸肩,他对多布兰的信任并不比其他人更多。“有谁知道?我也不知道会是多久。塔辛校长和凯姆林的学校无论需要多少资金都要满足它,提尔的学校也是一样,除非我做出新的改变。”
“听从您的吩咐。”多布兰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接过那两个包裹,收进怀里,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真是个权力游戏的高手。
塔辛校长装出一副喜悦的表情,但还是流露出些许不满,她以僵硬的动作抚平裙摆,女人们在竭力压抑心中想法时就会这样。虽然她不停抱怨那些做白日梦的人和哲学家在浪费资源,但确实有不少人羡慕她的学校。如果其他那些学校消失了,那里的学者都会来到她的学校里,她绝对不会有任何不高兴。就算是那些哲学家,她肯定也会照单全收。如果她知道多布兰怀中包裹里的一个命令,不知道她又会有什么想法?
“我已经把需要的全都找到了。”明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丛中走了出来。她的背上出现三只大袋子,沉重的包裹压得她走路都有些蹒跚了。她的褐色斗篷和长裤非常像兰德在巴尔伦第一次看见她时的衣着。不知为什么,她一直为自己的穿着嘀咕个不停,直到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相信兰德在请求她穿上裙子。但现在她的脸上满是微笑,欢快的神情中还带着一点调皮。“希望那些驮马还在我们丢下它们的地方,否则我的真龙大人就只能背上一副鞍子了。”
塔辛校长吸了一口气,脸上立刻显露出对明的反感。但多布兰只是微微一笑,他以前见过明在兰德身边是什么样子。
兰德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该听到的和该看到的,他们都已经听到看到了。当然,最后还要警告他们——他绝对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多布兰点点头,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伊迪恩在离开时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她让某个仆人或学者听到些什么,两天内全城的人就都会知道。不管怎样,他马上就要离开了,也许附近没有人能感觉到他在这里打开了一个通道,但任何在寻找蛛丝马迹的人现在都会知道,有一个时轴出现在这座城市里。现在他还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不在他的计划内。
当屋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时,他仔细地看了明一会儿,然后从明的肩膀上拿过一只袋子,扛到自己肩上。
“只背一个?”明问道。她将两只袋子放在地上,双手叉腰,皱起眉头。“有时候,你可真是个放羊的,这两只袋子肯定有两百多磅。”不过她的语气里只有开心,却没有气恼。
“你应该拿一些小一点的书,”他边说边戴上骑马手套,遮住手背上的龙纹,“轻一点的书。”然后他朝窗口转过身,向那只袋子伸出手。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膝盖里仿佛只剩下了清水,差点就栽倒在地上。一张闪烁不定的陌生面孔穿过他的脑海。他努力稳住身子,强迫自己伸直双腿,那种晕眩的感觉消失了。路斯·瑟林在阴影中用沙哑的声音喘息着。那会是他的脸吗?
“如果你以为能让我一直背着它们,那你可就错了,”明嘟囔着,“马厩里的那些马都比你装得像,你还不如直接摔倒在地上。”
“这次不是装的。”当他导引的时候,他会做好准备面对任何情况,他能控制那些反常的事情,至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但他在不接触阳极力的时候,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晕眩。也许他转变得太快了,也许猪确实能飞。他将袋子搭在另一个肩膀上。院子里的那些人还在忙碌着。他要积聚力量,“明——”
明的眉毛立刻压低下来,她戴上红色手套,然后用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对任何女人来说,这都表示着危险即将到来,尤其是对于那些身上带着匕首的女人。“我们已经说好了,该死的真龙兰德·亚瑟!你可不能把我丢下!”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兰德说了句谎话。他太软弱了,甚至说不出让她留下来的话。太软弱了,他苦涩地想着,也许她会因此而死去,光明永远灼烧我吧!
光明会的,路斯·瑟林轻声向他许诺。
“我本以为你应该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将要做什么。”兰德继续说道,“我想,我并不是很随和的人。”他直起身子,开始捉住阳极力。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旋转,他驾驭着崩塌的烈火、寒冰与污秽,极度的恶心感在他的胃里翻腾。但他能够稳稳地站住了,至少表面上如此,他甚至能编织出通向一片空旷雪地的通道。两匹上好鞍子的马被拴在一株橡树的矮枝上,他很高兴看见它们还在那里。这片空旷地距离任何道路都很远,但现在到处都有流浪者出没,他们背弃了自己的家庭和农场、工作和生意,因为转生真龙已经打破了一切束缚,预言中就是这样说的。而许多这样的流浪者早已满身伤痕,手脚被冻僵,他们在四处搜寻,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搜寻的是什么。而现在,他们已经极度疲惫了,如果他们发现这两匹马,所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把它们拉走。他有足够的金子能够买马,但明肯定不喜欢一直走到他们留下驮马的那个村子。
兰德快步走进那片空地,一边装作自己无力的脚步只是因为从室内突然走进齐膝深的雪地时被绊了一下。当明抓起她的袋子,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后时,他立刻放开至上力。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距离凯瑞安五百里的地方,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城市就是塔瓦隆了。当通道关闭时,埃拉娜也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然后我们要去哪里?”明用探询的语气问道。兰德也和明有着同样的希望,但他知道,那不是事实。晕眩和恶心的感觉渐渐消退。“你就像是个紧闭的贝壳,但我可不是瞎子,兰德。我们先是用神行术去了鲁迪恩,在那里,你问了那么多关于沙塔的问题,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去那里。”她微一蹙眉,一边摇着头,一边将一只袋子放在她褐色骟马的马鞍上。举起沉重的袋子时,她吃力地哼了一声,但她绝对不打算把另一个袋子扔在雪地里。“我从没想过艾伊尔荒漠会是那种样子。那座城市虽然已经有一半变成废墟,但它还是比塔瓦隆更大。那里有那么多喷泉,还有那座湖泊,我甚至看不到湖对岸,我本来以为那片荒漠里一滴水都没有。而且,那里就像这里一样冷,我还以为沙漠里会热得要死呢!”
“到了夏天,你会被沙漠中的太阳烤熟,但你还是会在夜晚的时候被冻僵。”他感觉自己已经恢复了足够的力气,可以将肩头那个袋子放到灰马的马鞍上了,也许还差一点,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我除了提问以外还能干什么?”
“昨晚在提尔时也是一样,你让每一只猫和乌鸦都知道你在那里,而你在那里不断问到的是查辛。很显然地,你是想让所有想知道你在哪里、要去哪里的人都彻底糊涂掉。”她的第二只袋子和第一只被分别挂在马鞍两侧,然后她解开缰绳,爬上马背。“我瞎了吗?”
“你有一双鹰的眼睛。”兰德希望那些追寻自己的人和站在他们身后的人能够像明一样看清楚。如果他们真的胡乱追丢了,那对他的计划反而没有好处。“我想,我需要留下更多假线索。”
“为什么要在这些事情上花费这么多时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我知道你的计划和那只皮袋里的东西有关,那是一件超法器,我知道它很重要。别露出这种惊讶的眼神,你从没有让那只袋子离开过你的视线。现在你应该去继续实行你的计划了,去安排假线索吧,当然,还要去你那个真正的目的地。你说过,你要在他们最疏于防范时对他们发动攻击。也就是说,除非他们按照你的计划行动,否则你就没办法发动攻击。”
“真希望你从没有看过荷瑞得的书。”兰德闷声嘀咕了一句,一边爬上灰马,然后他转过身,一点头说:“你看出来的东西太多了,现在我还能向你隐瞒什么秘密吗?”
“你从来都隐瞒不了什么,羊毛脑袋。”她笑了一声,却又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我知道你要干掉柯朗那些人。但如果我要和你一起走,那我就有权利知道其他的事情。”听她的口气,仿佛是兰德在苦苦哀求她陪着自己一样。
“我要净化真源男性的一半。”兰德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这是一个重要的宣告,一个无比宏大的计划,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宏大。明只是将双手放在鞍桥上,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他刚刚所说的只是打算和她在午后的阳光中散散步而已。等了片刻,兰德才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这要用多长时间,一旦我开始这么做,相信在我周围一千里之内每一个能导引的人都会有所察觉。而如果柯朗那些人,或者弃光魔使在那时突然来到我面前,我不知道是否能停下来。对于弃光魔使,我无能为力。但如果运气好,我可以先收拾掉其他那些人。”也许作为时轴的他能够得到那个他所渴望的机会,无论希望是多么渺茫。
“这就要看运气了。但现在,无论是柯郎还是弃光魔使,都不该阻止你吃早饭。”明调转马头,朝空旷地以外走去。“也许我能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来吧,客栈里有温暖的炉火,我希望你能让我们在离开前先吃上一顿热饭。”
兰德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明的背影,也许她真的不认为五名逃亡的殉道使和弃光魔使会是很严重的问题。他催动胯下的灰马,在一片被踢溅起来的雪沫中追上明,然后无声地走在她身旁。他还有几个秘密没告诉明,比如说,当他导引时,那种恶疾已经开始影响他了,这才是他首先要干掉柯朗那些人的真正原因,这样他将有时间克服这种恶疾,如果他能做到的话;如果不能,他不知道自己马鞍后面的两件特法器还能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