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重色彩
麦特不知道是该骂人还是该痛哭一场。那些士兵已经走了,艾博达也即将被他甩到背后,现在应该没有任何东西能挑动那些骰子了。但每次让骰子开始转动的原因,他都只能在一切无可挽回的时候才会知道。等待灾祸到来的时间也许是几天,也许只有一个小时,但在时刻到来之前,他永远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未来肯定会有某件非常重要的,甚至是要命的事情发生,而且是他绝对无法逃避的。有时候,比如城门前的那个晚上,直到那些骰子停下来,麦特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所能确定的是,就算这些骰子会让他像一头全身长满虱子的公羊一样抖动不止,但一旦它们开始转了,他就绝对不希望它们停下来,但它们肯定会停下来,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问题。
“麦特,你还好吗?”奥佛尔说,“那些霄辰人不能抓住我们。”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信心,但还是没能掩饰住一丝疑惑的情绪。
麦特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在茫然地盯着前方。艾格宁一边皱起眉看着他,一边下意识地抚摸着假发,很显然,对于被麦特忽视,艾格宁感到相当恼火。多蒙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认真思考的神色,麦特相信这个伊利安人一定在抉择是否应该为艾格宁的表现而感到困扰。如果不是这样,麦特愿意吃掉自己的帽子。就连瑟拉也偷偷掀起帐篷门帘看着他,她平时总是在躲着艾格宁。麦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有脑袋里灌满了麦片粥的男人才会相信,有几枚眼睛看不见的骰子正在向他发出警告,或者被至上力、被暗帝标记过的人能理解这样的事情,但他并不急于和那样的人搭上关系。也许这次和那一晚城门前的情形会是一样的。不,他也不急于知晓这一次的答案,知道答案是不会有好处的。
“他们抓不住我们,奥佛尔,你和我都不会有事的。”麦特抓了抓男孩的头发,奥佛尔咧嘴笑了,笑容里满是信心。“只要我们睁大眼睛,不犯错,就不会有事。记住,只要你看得够清楚,脑子转得够快,你就能想出办法摆脱一切困境。但如果你没有这样做,你就算走路的时候也会摔跤。”奥佛尔严肃地点点头。但实际上,麦特要提醒的是其他人,或者也可能是他自己。光明啊,他们实在是不可能更加警戒了。奥佛尔认为这是一次伟大的冒险,但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在出城之后都是一副随时可能从自己的躯壳里跳出来逃跑的样子。“听泽凌的,去帮瑟拉吧,奥佛尔。”
一阵强风吹进麦特的外衣,让他打了个哆嗦。“穿上你的外衣,天很冷。”他又对已经跑到身边,正在往帐篷里钻的奥佛尔喊了一句。帐篷里传来的窸窣声表明奥佛尔已经开始工作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穿上了外衣。但瑟拉仍然蜷缩在帐篷门口,看着麦特。和其他人比起来,麦特对这个男孩有着更加特别的关注。
奥佛尔一钻进帐篷,艾格宁就向麦特迈出一步,她将双拳抵在腰间,麦特不由得悄悄呻吟了一声。“我们现在要把问题说清楚,麦特。”艾格宁用严厉的语气说道,“就是现在!我不会让我们的旅程因为你违抗我的命令而彻底破坏。”
“没什么需要说清楚的,”麦特说,“我不是你的雇员,就是这样。”麦特本以为艾格宁的神色不可能变得更严厉了,但他错了,这让麦特觉得艾格宁还不如现在就对他大喊大叫。这个女人就像咬住你小腿的海龟一样顽固,但麦特必须想办法把这只海龟的嘴从腿上撬开。脑子里的骰子让他烦得难受,但和艾格宁争吵肯定要比那些骰子更可怕十倍。“我要在出发前去看看图昂。”还没等麦特想清楚,这句话已经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麦特这才意识到,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意识中有一段时间了,虽然很模糊,但正缓慢地凝聚、固化。
图昂的名字一离开麦特的嘴唇,血色立刻从艾格宁的脸颊上消失了。麦特听到瑟拉尖叫一声,帐篷门帘猛地拉紧,那位曾经的帕那克在成为苏罗丝的财产之后,已经接受许多霄辰人的意识,还有他们的许多禁忌。但艾格宁毕竟不是一般人。“住口!”她的语气里满是焦急和怒意,“绝对不能那样称呼她,你必须对她保持应有的尊敬。”她的声音又严厉了一些。
麦特笑了笑,但艾格宁似乎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尊敬?把一个人堵住嘴,包在壁毯里,这可没有什么尊敬可言。无论称呼图昂女大君,还是其他什么头衔,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艾格宁宁愿谈论解救罪奴的事,也不愿意提到图昂。如果她能装作那场绑架从没有发生过,她就会竭尽全力装下去。光明啊,从那场绑架发生时开始,她就一直在回避这件事,在她的意识里,他们所犯下的任何其他罪行与此相比,都已经微不足道了。
“因为我想和她谈谈。”麦特说。为什么不去谈谈?他迟早都逃不过这次会面。马戏团的狭窄街道上已经有许多人在来回奔忙。衣服穿了一半的男人,衬衫下摆还在腰间晃荡;女人们的头发还裹在睡衣头巾里。有人牵着马匹,另一些人只是在原地乱转。一个比奥佛尔略大一些、身材瘦削的男孩不停地翻着筋斗,看上去像是在练习,也像是纯粹在玩游戏。那辆深绿色马车中刚被吵醒的人还没有现身。卢卡的大马戏团至少在几个小时之内还不会挪动,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麦特用自己最乐天无知的声音说道,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件事的。
麦特的邀请让艾格宁全身硬得如同一根木杆,她比白纸更白的脸上又失去了一丝血色。“你要对她保持足够的尊敬。”她一边哑着嗓子说着,一边双手拉住在脖子上打结的头巾,仿佛是想要将那顶黑色假发拉进自己的头皮里。“来吧,贝尔,我要确认自己的东西都安放妥当了。”
多蒙犹豫着,而艾格宁已经转过身,匆匆走进人群里,再没有回头看一眼。麦特警觉地看着这个伊利安人,他依稀记得多蒙的那艘内河船,但那只是几个浮光掠影的片段而已。汤姆和多蒙的交情很不错,这让麦特稍感安心。但他毕竟是艾格宁的人,而且对那个霄辰女人忠心耿耿。甚至连艾格宁厌恶泽凌的情绪,他也学得一丝不差。麦特不信任多蒙,就如同他不信任艾格宁,他们两个有他们的目标,这其中肯定不包括麦特的生死安危。麦特也不相信多蒙会信任他,只是在这个时刻,他们都没有什么选择。
“不知道我的是好运还是霉运。”多蒙嘟囔着,抓了抓左耳后的短毛,“无论你在想什么,你最好再多想一想,她比你想象的更刚强。”
“艾格宁?”麦特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他迅速朝周围望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听到他失口说出的名字。有几个人在匆匆走过时看了他和多蒙一眼,但并没有人真正注意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人来看马戏团了,几天前的夜晚,无数闪电从空中落下,在不远处的海港燃起大火。所以马戏团中急于离开这里的人绝不止卢卡一个。如果不是卢卡的喝止,他们可能在暴动发生的那个夜晚就已经全部逃走了,那样麦特将无处藏身,麦特的黄金大大加强了卢卡的说服技巧。“我知道,她比老树根更强硬,多蒙,但老树根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这里也不是什么该死的航船,我不会让她胡乱指挥,毁掉一切的。”
多蒙皱皱眉头,仿佛麦特还在犯傻。“我说的是那个女孩。如果你在深夜间突然遭到绑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能那么镇定自若吗?无论你在玩怎样的游戏,或者无论你发了什么疯,说她是你的妻子,你都要小心些,否则她早晚要把你的脑袋剁下来。”
“我那时已经傻了。”麦特喃喃地说道,“我还要说多少遍?那时候我的脑子完全乱了。”的确是这样。当他知道图昂是谁的时候,当他和她近身肉搏的时候,就算是该死的兽魔人也会被那样的事情吓瘫。
多蒙怀疑地哼了一声。麦特这个故事对他来说肯定不那么动听。除了多蒙之外,其他人差不多都接受了麦特的这个故事,至少麦特是这样认为的。不管艾格宁是多么不愿提起图昂,如果她相信麦特真的认为图昂会是他的妻子,肯定会以无穷无尽的长篇大论劝阻麦特,直到他听话为止,否则的话,艾格宁也许会一刀戳穿他的肚子。
这名伊利安人向艾格宁离去的方向窥望了一眼,又摇摇头。“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管住自己的舌头。艾格……莱伊纹……每次想到你说过的那句话,都会全身忍不住地打哆嗦,我听过她悄声自言自语。而且我可以和你打赌,那个女孩也绝对没有忘记你的话。你对她‘犯了傻’,这可能会让我们全都掉脑袋。”他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喉头,然后又用力点了一下头,才挤进人群,向艾格宁追过去。
麦特看着多蒙渐渐走远,摇了摇头。图昂很刚强?她的确是九月之女。在泰拉辛宫的时候,她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剥了他的皮。那时麦特以为她不过是另一名好管闲事的霄辰贵妇,因为她总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但一切也只是仅此而已。刚强?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黑瓷娃娃,她能有多刚强?
你至多能做的只是防止她打断你的鼻子而已,麦特提醒自己。
麦特很小心地不再重复多蒙所谓的那句“疯话”,但事实是,他会和图昂结婚。这个念头又让他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一个无可违逆的预言,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婚姻怎么会成为现实,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它最终成为泡影,他是绝对不会哭泣的。但他知道,结局不会朝他期盼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他总是要和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她们不是要拿刀子戳穿他,就是要踢掉他的脑袋!这不公平。
麦特原本打算直接去关押图昂和赛露西娅的那辆马车,赛塔勒·安南在那里看管她们——这位旅店老板娘能够让石头也变得柔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贵族和她的侍女不可能为她造成任何麻烦,何况随时都有一名红臂队在外面站岗。至少她们现在还没惹麻烦,否则麦特早就应该知道了。一边想着这些事,麦特发现自己只是在马戏团的街巷里来回乱逛,无论街道宽窄,他的身边全都是脚步匆匆的行人。男人们牵扯着表演马匹,这些马因为太长时间没练习,都在不停地踢着蹄子。有些人在放倒帐篷,向运货马车上搬运辎重,或者从已经在这里停放了几个月的房车里搬出各种帆布包裹、箍铜箱子、木桶和各种尺寸的罐子,将这些东西重新打包,以便于长途旅行;另一些人则在给这些车辆拴上驮马牲口。麦特的耳里充满了人喊马嘶的声音——大人在喊小孩子,或者大声质问他们的马匹去哪里了,那个借了他工具的家伙去哪里了;小孩子因为丢了玩具在哭嚷,或者只是兴奋地大喊大叫;一队身材苗条、但肌肉坚实的高空杂技女演员挥舞着手臂,用最大的声音尖叫着,却根本没有人听她们在说些什么。麦特听了一下,想知道她们到底有什么要求,但最后,他相信就连那些女人自己也不知道她们在嚷什么。两个没穿外衣的男人在地上翻滚打斗。一名腰肢柔软、让男人眼红的女裁缝简梅妮在旁边看着,她大概正是他们打架的原因。但还没等麦特下注赌谁赢,派塔就走了过来,把他们拉开了。
他当然不害怕看到图昂,当然不怕。把图昂塞进那辆马车里后,他一直都没再去理她。毕竟,他要给她一些时间,让她能安定下来,整理好情绪,仅此而已。只是……多蒙说她“镇定自若”,多蒙说得没错。在午夜遭到绑架,被一群歹徒挟持,在暴风雨中赶路,随时都有可能被割断喉咙。她实在是他们这群人之中最冷静的。光明啊,她甚至可能是这场绑架的真正策划者,所以她才丝毫不为此担心!这让麦特觉得仿佛有一把匕首正抵在他的肩胛骨之间,一想到图昂,他就能感觉到那把匕首,而那些骰子也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转动着。
当然,麦特丝毫不急于和那个女人交换任何婚姻誓言。他想要对此冷笑两声,却马上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勉强了。不管怎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没什么好怕的,他只是保持着应有的警觉,不是畏惧。
就算这个超大型的马戏团比得上一个村镇,但一个人能在这里走的路毕竟是有限的。麦特觉得没过多久,自己已经位在钉着拴马排绳最南端的这辆马车前。这辆马车没有窗户,刷在车厢上的紫色油漆已经严重褪色,环绕在它周围的都是用帆布覆住的货车。今天早晨的粪车还没离开,所以这里的气味相当浓重,附近的野兽笼子中散发的味道也不停地被风吹到这里。麦特大约能分辨出大型猫科动物和熊的体臭。在货车和拴马桩对面,一片帆布围墙已经落下,旁边的一片也因为被解开了固定的缆绳而开始晃动。一半躲在黑云中的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但麦特依旧觉得只是过去了很短一段时间。
哈南和梅特温都是麦特部下的红臂队,他们已经将两匹马拴到了紫色马车的车辕上,正在向那上面拴另外两匹马。士兵们加入红臂队之后都接受过训练,当马戏团的人还在争吵应该让马头朝向何方的时候,他们早已做好出发的准备。是麦特教会他们该如何迅速行动,但麦特现在却拖着脚步,仿佛在泥潭中磨蹭。
一看到哈南,就能看到他脸颊上那个愚蠢的鹰纹刺青。他是第一个发现麦特的。这名下巴粗大的队长扣好笼头上的一根皮带,和娃娃脸的梅特温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名凯瑞安人的娃娃脸充分掩饰了他的年纪和他在酒馆斗殴中的凶恶。看到麦特,两个人都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的神色。
“一切都还顺利吗?希望我们能及时出发。”麦特揉搓着有些冻僵的双手,不安地看了那辆紫色的马车一眼。他应该给她带份礼物来,珠宝或者鲜花,对于大多数女人,这两样东西都很好用。
“很顺利,大人。”哈南谨慎地答道,“她们没喊叫过,也没有哭过。”一边说着,他也向马车瞥了一眼,仿佛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话。
“这是件好事,”梅特温说着,将一根缰绳穿过轭环,“女人们一哭,你就只能走开,否则你就是不想要自己的小命了。而我们又不能把那两个妞丢在路边。”他的眼睛也在瞥着马车,同时还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现在,除了走进马车之外,麦特真的已经没有选择了,于是他这样做了。其实这样做并不难,只需要在嘴角挂上微笑,然后让自己爬上马车背面的那段木制涂漆短台阶。他不害怕,但任何傻瓜都会明白,人难免紧张。
虽然没有窗户,马车里却被四盏带镜子的油灯照得相当明亮。灯壶中装的是上等灯油,所以这里也没有难闻的气味,而且在外面灌了一鼻子臭气的麦特对于马车中的空气是否清新,已经没什么判断力了,他需要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停放他的马车。马车里有一个砖砌的小炉子,上面安着铁炉门和烹饪用的铁板炉顶,炉火让这里比外面暖和得多。这辆马车不大,车厢的每一寸墙壁上都钉着橱柜、置物架和挂钉。车中的桌子被收在天花板上,可以用绳子吊下来,而待在车厢中的三个女人显得并不拥挤。
这实在是三个差异不能再大的女人。安南太太正坐在两张靠墙窄床中的一张上,她是一名神态严肃的妇人,发丝间已经略见灰色。现在她正专注于手上的刺绣,没有任何看守者的架势,一副硕大的金耳环挂在她的耳垂上,脖子上的短银项链上坠着她的婚姻匕首,镶嵌红色和白色宝石的匕首柄靠在她的乳沟上,留着细长开领的艾博达长裙缝起了一侧裙摆,露出下面的黄衬裙。她的腰带上还插着另外一把曲刃长匕首,不过这也只是一种艾博达习俗而已。赛塔勒·安南一直都拒绝进行任何伪装,不过这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有人想要抓她,而且为所有人都找到合适的衣服也是很难做到的。赛露西娅是一名奶油色皮肤的美女,她正盘腿坐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一块方巾遮住了她剃光的头顶和愠怒的表情。和她的庄重仪态比起来,安南太太简直像个小女孩了。她的眼睛像艾格宁的一样蓝,而且目光更加犀利。对于她,失去头发造成的打击显然比艾格宁还要强烈许多。她也不喜欢自己身上的深蓝色艾博达裙装,宣称这种深及乳沟的开领是猥亵的表现,但这种装束能够有效地隐藏她的身份。换作其他时候,这样的美人也许能吸引麦特的视线,但看到坐在马车里惟一一张凳子上,将一本皮封书摊开在大腿上的图昂,麦特几乎无法再去注意其他任何东西了。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子,天哪!
图昂的身材非常娇小,几乎像是个瘦弱的男孩。她身上穿了一条从一名马戏团演员那里买来、松松垮垮的褐色羊毛裙,这让她就像是一个穿了姐姐衣服的小孩子。并非所有类型的女人麦特都喜欢,而且他尤其不喜欢头皮上只有一层黑色短发的女孩。她的眼睛如同一双波澜不惊的黑色清泉,那种绝对的平静几乎让麦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如果处在她现在的环境中,即使是两仪师也不可能如此从容不迫。那些在他脑袋里跳跃的骰子根本就帮不上他任何忙!
“赛塔勒一直在将外面发生的事告诉我。”图昂对正在关门的麦特说道,她的声音冷冽而又舒缓。现在麦特已经能区分出不同霄辰人说话的口音了,虽然霄辰口音都显得缓慢而有韵律感,但和图昂比起来,艾格宁说话时就好像含了一嘴的碎冰。“她也跟我讲了你为我编的故事,玩具。”在泰拉辛宫的时候,图昂就一直这样称呼他。麦特不在乎这个,至少不是很在乎。
“我的名字是麦特。”麦特开口道。他没看见图昂手中的陶杯是从哪里来的,但他总算是及时趴到地上,让那只杯子撞在门板上,而不是在他的脑袋上撞得粉碎。
“我是仆人吗,玩具?”和刚才比起来,现在图昂的声音简直如同深冬的冰川。她并没有将音量提高,但那种感觉就如同一块坚硬的寒冰刺进麦特的耳朵。如果一名正在宣判死刑的法官出现在她身边,麦特也会觉得那位法官很和蔼可亲。“一个偷偷摸摸的仆人?”皮封书从她的大腿上滑落下来,她已经站起身,弯腰拿起附盖的白色夜壶,“没有信仰的仆人?”
“我们还会用到那东西。”赛露西娅谦恭地说着,将夜壶从图昂的手中接过来,小心地把它放到一旁,然后蜷伏在图昂脚旁,仿佛是自己要扑向麦特。这让麦特觉得很好笑,虽然他实在想不出现在有什么笑的理由。
安南太太伸手到头顶的置物架上,然后递给图昂另一只杯子,一边喃喃地说:“我们有不少杯子。”
麦特愤慨地瞪了她一眼,但安南太太榛子色的瞳仁中只是闪动着一丝促狭快意的神情。她竟然觉得这很好玩!这个女人的职责应该是看守两个霄辰人的!
一阵拳头捶门的声音响起。“需要帮忙吗?”哈南用没什么力气的声音喊着。麦特有些好奇他这句话是向谁喊的。
“没事。”赛塔勒·安南喊了一声,一边还若无其事地让手中的针在绣布上往复穿梭,任何看到她的人都会以为这副针线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晃荡。”安南太太不是艾博达人,但她显然已经彻底接受了艾博达文化的熏陶。过了一会儿,靴子撞击台阶的声音说明哈南离开了,看样子,哈南也在艾博达生活了太长时间。
图昂双手转动着那只杯子,仿佛在查看上面的花纹,她的嘴唇间突然闪过一丝笑意,速度快得让麦特怀疑那只是自己的想象。她笑的样子很美,但那种笑容却好像在告诉麦特,她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如果她再露出这样的表情,麦特觉得自己非得全身长麻疹不可。“我可不会让别人以为我是一名仆人,玩具。”
“我的名字是麦特,不是……其他什么名字。”麦特说着爬起身,同时小心地试了试自己的屁股能不能用力。让他惊讶的是,他的屁股并没有变得更疼。图昂挑起一侧眉弓,单手举起那只杯子。“我不能告诉马戏团那些人我绑架了九月之女。”麦特有些恼怒地说。
“是女大君图昂,农夫!”赛露西娅喝道,“她还戴着面纱!”面纱?图昂在宫里的时候一直戴着面纱,但现在可不是这样。
那个瘦小的女人优雅地打了个手势,完全是一位接受臣下觐见的女王。“这不重要,赛露西娅,毕竟他是无知的,我们必须对他施行教化。但你需要更改一下你的故事,玩具,我不是一名仆人。”
“现在想要再改说辞已经太迟了。”麦特一边说,一边看着图昂手中的那只杯子。图昂看起来很纤弱,她指尖的长指甲也都被剪掉了,但麦特没忘记那双手在发动攻击的时候有多么快。“没有人要求你去做仆人的事情。”卢卡和他的妻子知道事实。但麦特必须找些理由,让其他人不会怀疑为什么图昂和赛露西娅必须被关在这辆马车里,外面还要安排守卫。最完美的解释当然就是她们是两名女仆,本来因为偷窃罪行而将遭解雇,后来却要告发爱逃亡的女主人。不管怎样,麦特认为这是完美的解释。对于马戏团的人,这只会为整个故事再增加一层浪漫的色彩。麦特本以为当他向卢卡解释这件事的时候,艾格宁会变卦,反对他这样做。不过,也许她已经知道图昂会如何接受麦特的这种安排。光明啊,麦特真想让脑子里的骰子停下来,那东西简直要让他没办法思考了。
“我不能让你们有机会发出警报,”麦特继续耐心地说着,至少现在,他说的是实话。“相信安南太太已经向你们解释过了。”麦特想过要告诉图昂,他那句所谓她是他妻子的话只是紧张时的胡言乱语——图昂一定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但看样子,现在不适合讨论这样的话题。只要图昂不打算提起这件事,那麦特也不打算无事生非。“她一定也和你们说过,我承诺不会有人伤害你们。我们不是要敲诈勒索,只是想带着我们的脑袋离开这里。只要我能想出办法平安送你们回家,我立刻就会去做,这也是我的承诺。在那之前,我会尽量让你们过得舒服一些,但你们也必须忍耐我给你们带来的不便。”
图昂黑色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里面仿佛跃动着夜晚天空中的闪电,但她只是说道:“看样子,我要看看你的承诺到底有多少价值了,玩具。”图昂站起身,赛露西娅发出仿佛被水打湿的猫一样的嘶嘶声,半转过头,仿佛摇头反对。但图昂动了动左手,那名蓝眼睛的女人立刻红着脸,重新陷入沉默。王之血脉会用某种类似于枪姬众手语的手势向他们的高阶仆人发话,麦特很希望能看懂这种手语。
“回答我一个问题,图昂。”麦特说。
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赛塔勒在说:“傻瓜。”赛露西娅则紧咬住牙。图昂的眼里闪烁着危险的意味。虽然她一直都管麦特叫“玩具”,但如果麦特给她一个外号,一定会被她活活烧死。
“你多大了?”麦特曾经听说,图昂只比他小几岁,但看着这个穿着裙子就像是被装进一只口袋的女孩,麦特很难相信这种说法。
让麦特惊讶的是,那颗危险的火星在转瞬间爆发成烈火,这次麦特感觉到的已经不止是危险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一条煎锅里的死鱼。图昂端起肩膀,挺直身子。“我的第十四个真名日还有五个月就到了。”她的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变成了比那个小炉子里的火焰更炙热的东西。片刻间,麦特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但图昂的话还没有说完:“不对,你们会一直保留自己初生时得到的名字,对不对?那这就是我的第二十个命名日了。你满意了吗,玩具?你是否在担心你偷走了一个……小孩?”最后这个词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被挤出来的。
麦特摇着手,拼命想要否定图昂的这种假设。如果见到某个女人像烧开水的罐子一样向自己发出嘶嘶声,任何有脑子的男人都会想办法让她尽快冷却下来。图昂紧握杯子,手背上青筋暴起。麦特可不想再让屁股撞到地板上了。他突然很想知道,图昂向他扔杯子时到底用了多大力量,她的手实在是太快了。“我只是想知道,仅此而已。”他飞快地说,“我只是在找一个话题,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而且,麦特是那么希望她还能再年轻一些,至少三四年里不必谈论婚嫁,只要能把那个结婚的日子向后延,他愿意去做任何事!
图昂侧过头,用怀疑的眼神端详麦特,然后将杯子扔到安南太太身边的床板上,自己坐回凳子里,开始精心地整理身上松垮的羊毛长裙,仿佛那是一件丝绸华服。但她的目光依然透过长长的睫毛,落在麦特的身上。“你的戒指呢?”她问道。
麦特下意识地用拇指拂过左手经常戴着那枚戒指的位置。“我并非总是会戴它。”泰拉辛宫中的人都知道他的那枚戒指,所以他现在就更不会戴它了,更何况那枚戒指和他现在简朴的装束非常不配。那并不是他的印章戒指,只是偶然间从工匠那里得到的一件工艺品。奇怪的是,没有那枚戒指,他觉得手上轻了很多,实在是太轻了。而图昂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这一点同样奇怪。天哪,他怎么连这种事情也计较?光明啊,那些骰子真是让他疑神疑鬼,胆战心惊,或者只是因为她,才会让他这样动心思?这个想法让麦特很不舒服。
麦特想要坐到那张没有人的床上,但赛露西娅以超过一切杂技演员的速度抢先坐上了那张床,还躺下来,用一只手支着头。她的头巾因此歪到了一旁,她一边疾速将头巾扶正,一边紧盯着麦特,那种骄傲冰冷的眼神,简直和女王一样。麦特望向另一张床。安南太太放下手中的刺绣,装模作样地整理着裙摆,明确地表现出不打算让麦特坐过来的意思。让光明烧死她吧,她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是图昂的保护人,要时刻盯紧麦特这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女人们似乎总会齐心协力对付男人,让男人没有一点公平的机会。好吧,至少他暂时成功阻止了艾格宁夺取指挥权的意图。他不会被这些女人吓倒,无论是赛塔勒·安南,丰润美艳的贵族侍女,还是那个高贵强势的、该死的九月之女大君!只是,他应该是没办法从她们的屁股底下找出一块能让自己坐一坐的地方了。
麦特走到赛塔勒·安南所坐的床脚旁,将身体靠在一只抽屉橱柜上,思考着该说些什么。他从没有费心思去想该怎样对女人说话,但那些骰子似乎让他的脑子变得迟钝了。三个女人都在用不以为然的目光盯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差听到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训诫他要保持仪态端庄了!于是他露出了微笑,女人们总是觉得他的微笑很动人。
图昂长吁了一口气,声音中没有半点被打动的意思。“你记得鹰翼的面孔吗,玩具?”安南太太惊讶地眨眨眼。赛露西娅在床上坐直身子,皱起眉头。为什么她要对他皱眉头?图昂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双手交叠在膝上,如同星期日的乡贤那样冰冷镇定。
麦特的微笑被冻住了。光明啊,她都知道些什么?她怎么可能知道?他躺在炽热的骄阳下,双手按住肋侧,拼命想要挽留住最后一点生命的火焰,却又在想着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今天结束的时候,艾德沙也将一同结束。一个影子在片刻间挡住了太阳,一名身穿铠甲的高大男人向他俯下身,他将头盔夹在腋下,黑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鼻子如鹰喙般锋利。“今天,你打得很好,库雷恩,你在过去的许多天中一直打得很好。”那是他记忆中的声音,“你愿意与我和平共处吗?”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笑着望向亚图·鹰翼的脸。他痛恨回忆死亡。又有许多画面从他的脑海中闪过,那都是他过去的回忆。即使在战争爆发以前,亚图·潘恩崔也是一个极难相处的人。
麦特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措辞,现在不是用古语浪费时间的时候。“我当然不知道!”他说了谎,一个不能说谎的男人是不可能得到女人青睐的。“光明啊,鹰翼在一千年以前就死了!你这算什么问题?”
图昂缓缓张开嘴,麦特觉得她大概是要扔给自己更多的问题了。“是个愚蠢的问题,玩具。”她的回答有些出乎麦特的意料,“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麦特僵硬的肩膀松弛了一点,当然,只是一点而已。他是时轴,人们在他身边会做出或说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女孩的问题当然没有任何意义,但这种事情仍然让麦特感到不舒服,仿佛击中了他某个要害。“我的名字是麦特,麦特·考索恩。”他的语气就如同第一次对图昂做自我介绍。
“我没办法告诉你,在返回艾博达之后我会怎样做,玩具,我还没有做出决定。也许我会让你成为我的达科维。作为奉杯者,也许你不够漂亮,不过也许这让我高兴。既然你已经向我做出了承诺,那么我也乐于向你做出承诺。只要你信守诺言,我就不会逃走,或者以任何方式出卖你,不会在你的随从中制造纷争。我相信,这应该能解除你所有的疑虑了。”这一次,安南太太对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赛露西娅的喉咙中发出一阵声响。但图昂很显然没注意到她们的表情,她只是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麦特,等待他的回应。
麦特的喉咙中也发出一点声音,不算是哀嚎,只是一些杂声罢了。图昂的面孔如同一张黑色玻璃的面具,她的平静让麦特感到疯狂。这个女孩应该大喊大叫、歇斯底里才对!如果她以为麦特能相信她的话,那她一定是个疯子。但麦特觉得她是认真的,否则她就是一个麦特无法企及的谎言大师。麦特心中又产生了那种令他不安的感觉——图昂知道的比他更多,这当然很荒谬,但又很真实。麦特吃力地咽了咽口水。
“好吧,你这样说还算不错。”麦特努力为自己争取时间,“那么,赛露西娅呢?”他为什么要争取时间?脑袋骰子滚动的声音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赛露西娅一切依从于我,玩具。”图昂不耐烦地说道。那名蓝眼睛的女子直起身,盯着麦特,仿佛因为麦特的问题而感到愤慨。她虽然是图昂的侍女,但有时却又显得比主人还强硬。
麦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向掌心啐了一口,伸出手去,就好像在马市上定下契约那样。
“你们的习俗实在是……粗鄙,”图昂冷冷地说着,但她也一口啐在手掌心,握住了麦特的手,“‘我们的条约已经写就,协议已经达成’。你的长矛上写的是什么,玩具?”
麦特这次真的呻吟了,并不是因为图昂读过了他的艾杉玳锐上雕刻的古语。此时此刻,就算是石头大概也会呻吟。当他与图昂手掌相碰时,骰子骤然停住了。光明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敲门声传来,麦特立刻转过身,双手各握住一把匕首,准备向走进来的人掷过去。“站到我身后。”他喝道。
马车门被打开,汤姆探头进来,他还戴着兜帽。麦特看出外面正在下雨,他只顾着图昂和骰子,完全没注意到雨滴敲击马车的声音。“我没有打扰你们吧?”汤姆一边用指节抚着长长的白胡子,一边问。
麦特脸上一热。赛塔勒停住了挂着蓝色丝线的绣针,双眉几乎已经挑高到了额顶。另一张床上的赛露西娅绷紧了身体,饶有兴致地看着麦特将匕首收回袖子里。麦特从没想过,这个蓝眼睛美女会是那种喜欢危险男人的女人。这是一种需要敬而远之的女人,因为她们很喜欢逼迫男人显露自己的危险本性。麦特没有回头去看图昂,她也许正在盯着他,就好像他是个像卢卡一样的小丑。麦特不喜欢结婚,但他更不想让未来的妻子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有什么发现,汤姆?”他突然问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骰子不会停下来。一个念头让他觉得自己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他的骰子第二次在图昂面前停住了。不对,如果算上他们逃出艾博达城门那次,就是第三次了,所有这些该死的时刻都是因为她。
那位白发长者跛着脚步走进马车,掀起兜帽,将身后的门关好,他的跛足来自于一次旧伤,和艾博达城中的灾难并没有关系。他的个子很高,身材瘦削,满面皱纹,有一双锐利的蓝眼睛和一副雪白的长胡子,这本是一副很惹人注意的外貌,但汤姆很擅长在人群中隐藏自己。他的暗青铜色外衣和褐色羊毛斗篷让他看上去只是一个不算很穷,却也没什么钱的家伙。“街上全都是关于她的谣言。”他一边说,一边向图昂点了一下头,“但没有人提到过她的失踪。我请几个霄辰军官喝了酒,他们似乎是相信她正在泰拉辛宫中,或者是出外视察了。我觉得他们没有对我隐瞒什么,麦特,他们不知道实情。”
“你觉得我们会公开这种事吗,玩具?”图昂难以置信地说,“如果讯息泄露出去,苏罗丝会因为失职而不得不自杀。你以为她会让人们知道回归前将有如此不利的凶兆?”
那就是说,艾格宁的推测是正确的。虽然麦特依然觉得这不太可能,但这与停止转动的骰子相比,就不算什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和图昂握了手,仅此而已。握手定下契约,他会遵守这个契约。但骰子告诉了他什么?图昂会遵守契约吗,还是不会?就麦特所知,霄辰贵妇习惯于与奉杯者结婚,也许她们的结婚对象全都是奉杯者。她的确是要让他成为奉杯者?
“还有呢,麦特。”汤姆若有所思地看了图昂一眼,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惊讶。麦特察觉到,图昂在提到苏罗丝会自杀的时候,语气中并没有多少关切的意思。也许她的确像多蒙认为的那样,是个相当刚强的人。那些该死的骰子到底想告诉他什么?这才是重要的。汤姆又说话了,这让麦特忘记了图昂的刚强,甚至也忘记了他的骰子。“泰琳死了。因为害怕引起骚乱,他们对此保持沉默,但一名王宫卫兵,一个年轻的尉官在喝多了白兰地后告诉我,他们计划在同一天举行她的安葬仪式和贝瑟兰的加冕礼。”
“什么?”麦特失声道。泰琳比他的年纪大许多,但还远未到老年!贝瑟兰的加冕礼。光明啊!贝瑟兰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他恨霄辰人!这一定和他在海湾路烧毁辎重的计划有关。如果不是麦特让他相信与霄辰人的正面对抗无异于大规模自杀,他本打算对霄辰人发动一次全面突袭的。
汤姆犹豫了一下,用拇指捋着胡子。最后,他叹了口气:“我们离开后的那个早晨,她在自己的卧室被发现,麦特,那时她仍然被捆住手脚,但……她的头掉了。”
麦特坐到地板上,脑子里轰隆隆的。他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如果你不小心些,就会让自己的头被砍掉,小鸽子,我可不喜欢那样。赛塔勒在窄床上倾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脸颊上。
“寻风手呢?”麦特茫然地说道。汤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根据那名尉官的说法,霄辰人将罪责归结到两仪师身上,因为泰琳已经发誓效忠霄辰人。他们将在她的葬礼上宣布这件事。”
“泰琳在寻风手逃亡的晚上丧命,霄辰人相信是两仪师杀了她?”麦特还是无法想象泰琳的死。我会把你当作晚餐,小鸭子。“这不合情理,汤姆。”
汤姆犹豫着,因为思考而紧皱双眉。“这可能与政治有关。但我相信他们的确是这样认为的,麦特。那名尉官说,他们相信寻风手没有时间做这件事,从罪奴区离开宫殿的最短路线距离泰琳的寓所相当远。”
麦特哼了一声,他相信事实并非如此,但无论霄辰人是怎样打算的,他也只能袖手旁观了。
“马拉斯达曼尼当然有理由谋杀泰琳,”赛露西娅突然说,“她们一定害怕她产生表率作用。你为什么会提到罪奴?公正之手需要动机和证据,即使对罪奴和达科维也是一样。”她的语气仿佛是在朗诵某一篇文章,而且她一边说,一边还用眼角看着图昂。
麦特回头看过去,却只看到那女孩的双手安静地按在大腿上。也许她刚刚用手语和赛露西娅说了些什么,只是麦特回头的速度不够快而已,现在她只是看着麦特,脸上毫无表情。“你那么在乎泰琳吗?”她的声音显得很谨慎。
“是的,不,烧了我吧,我喜欢她!”麦特转过身,用力挠着头发,甩掉了帽子,他一生从没因为离开一个女人而如此高兴,但现在……“是我将她捆住,塞进床下,还堵住了她的嘴,让她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让她成了古蓝怪的牺牲品。”他痛苦地说,“那怪物是在找我。别摇晃你的脑袋,汤姆,你跟我一样清楚这一点。”
“什么是……古蓝怪?”图昂问。
“是暗影生物,女士。”汤姆答道,他担忧地皱起眉。汤姆不是个容易担忧的人,但只有傻瓜才会轻视古蓝。“它看上去和人一样,但能够轻松地穿过鼠洞或门缝。而且它非常强壮,足以……”汤姆从胡子里喷出一口气,“嗯,足以干这种事,麦特,就算她身边环绕着一百名士兵,也挡不住那个怪物。”但如果不是和麦特有关,泰琳完全不需要一百名士兵来保卫她。
“古蓝。”图昂冷冷地重复着。突然,她用指节重重地敲了一下麦特的头顶。麦特用手捂住头,惊诧地回身望过去。“我很高兴你对泰琳的忠诚,玩具。”图昂严厉地说道,“但我不会轻易就相信你,我不认同你的说法,这并不能给泰琳带来荣誉。”光明烧死他吧,泰琳的死对她来说就像苏罗丝是否会自杀一样无足轻重。他到底会娶一个怎样的女人?
又有一只拳头敲在门板上。麦特这次甚至没有站起来,他觉得身体发麻,身上肯定还多了擦伤。布利瑞克没有说话就推门走了进来,他的深褐色斗篷上滴着雨水,这是一件旧斗篷,一些部位已经磨得很薄,但他似乎并不在意雨水是否已经浸透了这件斗篷。护法的眼睛直盯着麦特,除此之外,他似乎只是瞥了一眼赛露西娅的胸部!“裘丽恩想见你,考索恩。”他的眼神又飘到赛露西娅身上去了。光明啊!这可真是不错的一天。
“谁是裘丽恩?”图昂问。
麦特没理她,“告诉裘丽恩,我们上路之后,我会去见她,布利瑞克。”现在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被迫去听两仪师的抱怨。
“她现在就要见你,考索恩。”
麦特叹了口气,站起身,从地上捡起帽子。布利瑞克似乎已经打算伸手来拉他了。麦特现在的心情很差,他怀疑如果真的有人这样做,他会把匕首插进那个人的肚子里。当然这很可能让伤痕累累的他折断脖子,护法可不是轻易会挨刀子的人。如果不控制一下自己,那么他就不必在那些古老的回忆中寻找死亡的滋味了,他早已经学会尽量避开不必要的危险。
“谁是裘丽恩,玩具?”如果麦特不知道图昂是怎样的人,他甚至会以为这个女孩子的声音里全是嫉妒。
“一个该死的两仪师。”麦特嘟囔着,扣上了帽子。他终于在今天得到了一点小小的乐趣——图昂惊讶地张大了嘴。还没等她说出一个字,麦特已经用力关上了马车门。很小的一点乐趣,就像是在滚油上飞舞的一只小蝴蝶。泰琳死了。无论汤姆说什么,这个罪行都有可能会被按在寻风手的头上。还有图昂和那该死的骰子。和那只小蝴蝶比起来,那锅滚油实在是太大了。
天空中乌云密布,硕大的雨滴连绵不绝,在家乡,他们管这叫透湿的雨。麦特刚走出马车,雨水已经透过帽子,弄湿他的头发。很快地,他的外衣也被湿透了。布利瑞克似乎完全不在意冰冷的雨水,他甚至没拉一下背上的斗篷。麦特只能缩起肩膀,迈步走过泥泞街道上愈来愈大的水坑。在他回马车去取一件斗篷之前,他全身一定早已经湿透了,不过,现在的天气倒是很符合他的心情。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就在他刚刚走进马车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马戏团的整装工作已经在淋漓的雨滴中完成了很大一部分。他已经看不到帆布墙了,图昂所在马车周围的货车和牲口也走了大半。一只大铁笼里关着一头黑鬃狮子,正拉往主路,拖着铁笼马车的那些马匹们丝毫不理会一头酣睡的雄狮就趴在它们身后,马戏团的马大概都是这副样子。演员们也纷纷上路了,虽然他们早就急着想离开这里,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出发命令肯定也让他们全都一头雾水。大多数帐篷都消失了。彩色马车也少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马车牢牢地停在原地。大概只有卢卡的存在,才表明这些人并没有变成一盘散沙。他用一件亮红色斗篷裹住身子,正沿街道昂首阔步地前行,不时停下来,拍拍男人的肩膀,或者对女人嘀咕两句,让她们大笑起来。如果真的有人想要脱离马戏团,卢卡一定已经跑去把他们追回来了。他会用最动人的话语和其他任何手段来维持马戏团的完整,无论是谁要离开,都难免会受到他喋喋不休的劝解。麦特知道,卢卡在这里应该让他感到安慰。但麦特绝不相信这个家伙会丢下金子逃走,而且此时此刻,麦特对任何事情的感觉大概也只剩下麻木和愤怒了。
布利瑞克带他去的马车几乎像跟卢卡的一样大,但这辆车的表面没有任何彩绘,原先刷的一层白漆也早已褪色剥落,且雨水又把残存在车上的白漆洗成了有点灰色。这辆马车本属于四个傻瓜,他们的工作是在脸上涂满油彩,以取悦观众,或者相互把对方扔进水里,用吹鼓的猪膀胱彼此殴打。在其余的时间里,他们就只知道花光所有钱去买酒,把自己灌醉。麦特用来租这辆车的钱大概能让他们醉上几个月,而为了把他们安置到别的住处,麦特又花了更多的钱。
四匹毛发蓬松、说不出品种的马已经被拴到马车上。裘丽恩的另一名护法芬·米扎尔坐到驭手的位子上,身上裹了一件灰色的旧斗篷,双手握着缰绳。他斜过眼睛,看着麦特,就好像一头狼看着放肆的野狗。护法们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麦特的计划,他们自信只要走出艾博达的城墙,他们就能平安地将两仪师送走。也许他们有这样的能力,但霄辰人正不遗余力地搜索能够导引的女人。这个马戏团在艾博达被攻陷之后,就已经被搜查了四次,所以只要护法的行动稍有差错,他们所有人就有可能一起完蛋。根据艾格宁和多蒙的说法,觅真者能够让一块石头说出它所见到的一切。幸运的是,并非所有两仪师都像裘丽恩的护法那样有信心。在没有达成共识的时候,两仪师往往会选择驻足观望。
当麦特走到马车后面的台阶前时,布利瑞克伸手拦住他。这名护法的面孔如同被雕出来的一样,雨水打在他脸上,和打在旁边的木头车厢上没什么差别。“芬和我很感激你将她带出城,考索恩,但情况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姐妹们住得很拥挤,还要和其他女人合用住所,她们不习惯这样。如果我们不能再找一辆马车,那肯定会有麻烦的。”
“这就是你找我的原因?”麦特没好气地说着,把衣领又拉紧了一些。这当然没什么用。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前胸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裘丽恩把他揪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再一次抱怨住宿环境……
“出了什么事,她会告诉你的,考索恩,你只需要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麦特嘟囔了一声,爬上沾满泥巴的台阶,走进马车,随便甩上了车门。
马车里面的格局和图昂的马车很像,不过这里有四张床,其中两张在另外两张的上面,现在已经贴着车厢壁被收了起来。麦特不知道这六个女人是怎么睡的,不过他怀疑她们的安排结果并非出于和平商谈。马车中弥漫着一股油煎锅的气味。下面的两张床上各坐了三个女人。对于对面床上的女人,她们或者用双眼紧盯,或者完全无视。裘丽恩并没有成为罪奴的经历,那三名罪奴主对她来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她正看着一本木制封皮的小书,虽然身上只穿着有些破旧的蓝色长裙,但她从头到脚都是一名高傲冷漠的两仪师。这条蓝裙子还是麦特从一名驯狮女郎那里买来的。另外两名两仪师则亲身体验过罪奴的生活。爱德西娜警戒地盯着三名罪奴主,一只手就放在腰间匕首旁。苔丝琳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瞥向除了罪奴主以外的所有地方,两只手一直在揉搓深褐色羊毛长裙。麦特不知道艾格宁是如何强迫这三名罪奴主帮助罪奴逃脱的,也许她们会服从艾格宁的权威,但她们并没有改变对女性导引的看法。伯萨敏个子很高,皮肤像图昂一样黑,她穿着一件艾博达风格的长裙,领口开得很低,裙摆一角翻起,在膝盖的部位,露出了里面褪色的红衬裙,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母亲正冷眼旁观自己的孩子做出难以饶恕的错事。黄头发的汐塔被一袭高领灰色羊毛裙裹住了全身,仿佛在审视需要被关进铁笼的恶犬。曾经高谈阔论砍手砍脚的李娜也装作是在读书的样子,但她那双迷离的浅褐色眼睛不时会从薄薄的书本上抬起来,端详那些两仪师,然后她还会露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笑。麦特很想开口骂人。聪明的男人都知道要躲开正在争斗的女人们,尤其是当那些女人之中还有两仪师的时候,但他在这辆马车里就没见到过和平的景象。
“最好是重要的事情,裘丽恩。”麦特解开外衣,想要把上面的雨水甩下来,他很想用力拧一拧这件湿透的衣服。“我刚刚得知,古蓝在我们离开的那一晚杀死了泰琳,现在我没有心情听抱怨。”
裘丽恩小心地将一枚刺绣书签夹在书页间,然后将双手按在书上,才开始说话。两仪师从来都不会着急,她们从来都相信加快速度只是别人的义务。如果不是麦特,现在她可能已经穿上了罪奴长袍,但麦特也从没有见过两仪师会对别人表示感谢。她根本没有理会泰琳的事情。“布利瑞克告诉我,马戏团已经准备上路了。”她冷冷地说道,“你必须阻止他们。卢卡只听你的。”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两仪师不习惯别人不听她们的话,而绿宗是最不擅长掩饰内心不快的。“我们暂时必须放弃前往卢加德的计划,我们必须渡过港口,前往伊利安。”
麦特想不出还有什么建议能比这个更糟糕,而裘丽恩显然并不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建议,在这方面,她比艾格宁还要麻烦。半个马戏团已经出发了,如果按照裘丽恩的话去做,他们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才能让所有人都到达渡口,而且这还意味着他们必须进城。向卢加德走,能让马戏团以最快的速度摆脱霄辰人。霄辰人在通往伊利安的路上驻扎有重兵,甚至在伊利安国境内,也可能有他们的部队。艾格宁不会告诉麦特这些情报,但汤姆有办法了解到这一切。麦特没有狠狠地咬住牙,他不需要这样做。
“不!”苔丝琳的声音中流露出紧张。她的伊利安口音很重,现在她正从爱德西娜的另一边倾过身子。看上去,她就像一日三餐吃的全都是岩石,脸颊僵硬,牙关紧咬,但她的眼里却流露出紧张的情绪,还有过去那几个星期里作为罪奴的回忆。“不,裘丽恩,我告诉过你,我们不能冒险!不能!”
“光明啊!”裘丽恩啐了一口,用力将书扔到地板上,“管好你自己,苔丝琳!不要因为当了几天囚犯就变成这种样子!”
“变成这种样子?这种样子?让她们用那种枷锁铐住你的脖子,再来跟我讨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吧!”苔丝琳的手向自己的喉咙伸过去,仿佛她还能感觉到冰冷的罪铐。“爱德西娜,帮我劝劝她,如果按她说的去做,我们一定会再次戴上罪铐!”
爱德西娜靠着车厢壁坐直身子,她是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女人,黑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间。当她的红宗和绿宗姐妹争吵的时候,她总是保持沉默。麦特每次来,那两个姐妹都要争吵。裘丽恩根本没有瞥她一眼。“你向叛逆寻求帮助,苔丝琳?我们应该把她丢给霄辰人!听我的,你像我一样能感觉到它。难道你真的愿意为躲开一个小危险,去面对更大的危险吗?”
“小危险!”苔丝琳吼道,“你根本不知道……”
李娜捏住她的书,伸直手臂,让书本砰地一下落在地板上。“如果主人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如果我们还有罪铐,我们就能教会这些女孩什么是服从。”她的声音有一种音乐感,但她嘴角上的微笑却始终无法触及她冰冷的眼睛。“我们从不会允许她们做这种事。”汐塔严肃地点点头,站起身,仿佛真的要拿出罪铐的样子。
“我们已经没有罪铐了,”伯萨敏说道,她并没有去看另外两名罪奴主惊骇的神情,“但我们还有其他方式处置这些女孩。我能否向主人建议,一个小时之后再回来?这样,等她们没办法坐下来的时候,她们就会清楚地告诉主人想知道的一切,而且绝不会再吵架了。”她的语气相当认真。裘丽恩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三名罪奴主,但爱德西娜已经挺直了身子,带着决绝的神情握紧了匕首。苔丝琳则瑟缩着靠在车厢壁上,双手紧扣在腰间。
过了一会儿,麦特才说:“没必要这样。”当然,这只是很短一段时间。虽然麦特很想看看裘丽恩“被处置”的样子。爱德西娜也许会抽出匕首,但那也只不过是一只小鸡想要激怒一只猫而已。“你说的更大的危险是什么,裘丽恩?现在有什么危险比霄辰人更大?”
绿宗两仪师在确信她的注视对伯萨敏无法造成压力之后,终于转向了麦特。如果她不是两仪师,麦特完全可以认为她的表情很郁闷。裘丽恩不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有人正在导引。”苔丝琳和爱德西娜点点头。红宗两仪师显得不太情愿,黄宗两仪师头则点得相当用力。
“在这个营地里?”麦特警觉地问。他抬起右手按在衬衫下面的银狐狸头上,但那枚徽章并没有变冷。
“很远,”裘丽恩仍然显得很不情愿,“在北边。”
“我们本来不可能感觉到那么遥远的导引,”爱德西娜插话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恐惧,“被导引的阴极力一定极为巨大,难以想象的巨大。”裘丽恩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她立刻恢复了沉默。然后裘丽恩继续看着麦特,仿佛在决定必须告诉他多少。
“相隔这么遥远的距离,”她继续说,“就算白塔所有的姐妹同时导引,我们也不可能感觉到。那一定是弃光魔使。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我们绝对不想靠近他们。”
麦特停了一会儿,最后,他说道:“如果是那么远,那我们就坚持原计划。”
裘丽恩还要争辩,但麦特已经不想听了。每当他想起兰德或佩林的时候,他的脑海中都会旋转起各种色彩。他一直认为这大概和时轴有关。而这一次,他并没有想到那两个朋友,但色彩突然就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如同千重的彩虹,它们几乎形成了一个景象,那似乎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模糊的景象转瞬即逝。但麦特坚信自己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不是弃光魔使,是兰德。他不由自主地想,当骰子停住时,兰德正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