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位船长

在艾博达城以北两里远的地方,一条宽阔的蓝色横幅挂在两根高杆之间,迎风飘摆。横幅上绘着耀眼的红色大字——瓦蓝·卢卡大马戏团和奇迹大展。虽然横幅足有三百尺高,但任何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字,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会知道这里有不同寻常的东西。横幅上还写着: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马戏团。卢卡非常喜欢吹牛,但麦特相信,这句话是真的。围绕马戏团的帆布墙足有十尺高,贴地的地方被紧紧绷住,这一圈帆布墙里足足能放下一整个村庄。

行人不停地从蓝色横幅前走过,每个人都会好奇地向里面看一眼,但那些农夫和商人们都有工作,殖民者们更是在急着赶奔他们的前程,没有人会真正对马戏团感兴趣。横幅下面的高大拱门外,两排高杆上缠着粗重的绳子,围出了进入马戏团的廊道。但此时此刻,廊道里一个排队的人都没有,最近很少会有人来马戏团。艾博达的沦陷并没有引起多少混乱,所以当人们知道城市不会遭到劫掠,他们的生命也不会有危险后,城市就安定了下来。可是等数量庞大的船只和殖民者进入艾博达后,所有人都决定勒紧自己的钱袋,以备不时之需。两名大汉守在马戏团门口,以防有人不花钱就溜进马戏团。但现在,就连这种想偷看戏的人也不多了,所以他们只是用斗篷裹紧身子,缩在廊道的角落里玩骰子。仔细看才知道,他们的斗篷都是用破口袋布做成的。他们之中的一个有个鹰钩鼻,留着稀疏的胡须;另一个少了一只眼睛。

让麦特感到惊讶的是,马戏团的大力士派塔·安希尔将一双比人腿还粗的胳膊抱在胸前,站在这两名马夫旁边看他们玩骰子。他的个子比麦特矮,但胸膛至少比麦特宽上一倍,深蓝色的外套紧绷在他的肩头,那一定是他的妻子害怕他着凉,强迫他穿上的。派塔全神贯注地看着马夫们的赌局。这位大力士自己并不赌博,顶多偶尔会玩上几个铜子儿。他的妻子是驯狗师克莱琳。他们总是尽量把挣到的每一枚硬币都攒下来。派塔最喜欢和别人谈论的话题,就是他们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拥有的小酒馆。而更让麦特惊讶的是,克莱琳也站在丈夫身边,用一件黑斗篷裹住身体,专注地看着马夫们丢骰子。

派塔看到麦特和艾格宁手牵手走过来,便警觉地回头向营地里瞥了一眼,这让麦特皱起了眉头,有人朝背后观望肯定不代表什么好事情。但克莱琳丰满的褐色面孔上绽放出温暖的笑容,像马戏团中的大部分女人一样,她相信麦特和艾格宁是一对情侣。弯鼻梁的马夫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提尔人,他一边拾起地上的几枚铜币,一边斜着眼睛向麦特瞧过来。除了多蒙以外,大概不会再有男人认为艾格宁是个美人了。但有些傻瓜总是相信贵族女子一定是美丽的,或者是有钱的女人肯定漂亮,而贵族一定是有钱的。还有些人相信,既然女贵族们会为了麦特这样的人抛弃她们的丈夫,那迟早也会抛弃麦特,带着她们的大笔金钱投入到新欢的怀抱。麦特他们一直在用这个理由解释他们为什么要避开霄辰人:一个残忍的丈夫和一双爱人的抗争。所有人都听过这种故事,走唱人和各种书籍都在传播这种故事,所以它们虽然很不真实,但还是能被人们接受。不过库尔一直不敢真正昂起头。艾格宁——现在她使用的名字是莱伊纹——曾经拔出腰间的匕首,将锋刃指向马戏团里的耍剑人,那是个相当英俊的家伙。他以过分露骨的态度邀请艾格宁去他的马车里,和他一起喝一杯。当时没有任何人怀疑,如果他再向艾格宁靠近一寸,艾格宁立刻会用匕首刺穿他的胸膛。

麦特走到派塔身边时,这名大力士低声说道:“霄辰士兵正在和卢卡说话,他们差不多有二十人,带头的是个军官。”他的语气中并没有畏惧,但他的额头上清晰地显示出担忧的皱纹,同时他伸出一只手抱住妻子的肩膀,仿佛是要保护她。克莱琳的笑容消失了,她的一只手按在丈夫的手上。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信任卢卡的判断,但他们很清楚自己冒着怎样的风险,或者他们以为自己清楚。只是这点风险,已经让他们忧心忡忡了。

“他们想干什么?”艾格宁一边问,一边推开麦特,这让麦特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事实上,人们眼中的主角并不是他。

“给我拿着。”诺奥将他的鱼竿和篮子递给那个独眼汉子,一眼也没去看那个汉子惊讶的表情,就直起身,将一只筋骨虬结的手伸进外衣里,那里藏着他的两把长刃匕首。“可以去看看我们的马吗?”他问派塔。大力士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怀疑诺奥脑子有问题的并非麦特一个人。

“他们似乎并不想进行搜查。”克莱琳急匆匆地说着,一边向艾格宁行了个似有若无的屈膝礼,所有人都可以装作麦特一行人是马戏团的一部分,但没有人能这样看待艾格宁。“那名军官在卢卡的马车里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但那些士兵们一直站在他们的马旁边。”

“我相信他们来这里不是要找你们。”派塔谦恭地说。当然,他说话的对象还是艾格宁。他们对待艾格宁为什么要这样与众不同?也许是在练习欢迎贵族,以便将来在打理酒馆时能够得心应手吧。“我们只是不想让您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感到惊讶或担忧。我相信,卢卡会打发他们的,不会有任何事。”虽然派塔在安慰艾格宁,但皱纹仍然停留在他的额头上。大多数男人如果丢了老婆,肯定不会高兴,而贵族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让别人承担他们的怒火。一个挤满陌生人的马戏团当然是非常值得怀疑的目标。“不必担心会有人乱嚼舌头,女士。”派塔瞥了两名马夫一眼,对他们说道:“是不是,库尔?”那个鼻梁拱起的马夫摇摇头,眼睛则一直盯着还在他手掌上滚动着的骰子。他是个大个儿男人,但远不及派塔强壮,那名大力士能空手把马蹄铁扳直。

“每个人都想试试把口水吐到贵族的靴子上是什么感觉。”那个独眼汉子嘟囔着,一只眼盯着篮子里的鱼。他的身材和库尔差不多魁梧,但他脸上满是鞣制皮革一样的皱纹,他的牙齿甚至比诺奥还要少。他瞥了艾格宁一眼,低下头说:“请原谅,女士,而且我们之中有人会靠传递讯息赚点小钱,毕竟这个时候赚钱不容易,对不对,库尔?只要有人说出去,霄辰人就会把我们都抓起来,也许还会把我们吊死,就像对付海民那样,或者去做苦工,清理他们在港口另一边的运河。”马戏团里的马夫什么活都要干,从清理马粪、刷洗动物笼子,到支起或拆解帐篷和帆布围墙。但一说到挖掘拉哈德区河道里的淤泥,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仿佛那比吊死还要可怕。

“我有说过什么吗?”库尔摊开双手,“我只是问过,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仅此而已。我只是问过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些像样的钱。”

“在我下达命令之前,我们就一直待在这里。”艾格宁怎么能不提高音量,就让她那种慢吞吞的语调变得如此严厉,这点一直很让麦特好奇。那种感觉就像是听见刀刃出鞘的轻鸣。“等我们到达目的地,你们自然会看到你们想要的钱,尽心尽力效忠于我的人,还会得到额外的奖赏,想要背叛的人只能得到冰冷的坟墓。”库尔用满是补丁的斗篷裹紧身体,睁大双眼,露出一副愤慨或者是无辜的表情,而他刚刚还是一副想要伸手捏捏艾格宁钱袋的样子。

麦特咬住牙。首先,艾格宁慷慨许诺的黄金是他的。艾格宁也有一些金钱,但完全不足以实现他们的计划,更重要的是,她又开始想要夺权了。光明啊,如果不是他,艾格宁现在还只能困在艾博达,为了逃避觅真者的查问而绞尽脑汁,或者她可能已经被觅真者逮捕了。如果不是他,艾格宁永远也想不到待在艾博达附近以躲避追捕,更绝对不可能在卢卡的马戏团里找到藏身之所。但为什么会有士兵到这里来?如果霄辰人得到任何一点关于图昂的模糊线索,他们一定会派出一百人,甚至是一千人来追踪,而不会只有这么一小队人马。如果他们怀疑这里有两仪师……不,派塔和克莱琳不知道他们正在帮助藏匿两仪师,刚才他们并没有提到那队士兵里有罪奴和罪奴主,没有她们,霄辰人是不可能猎捕两仪师的。麦特摸了摸外衣里面的狐狸头,现在他无论睡着还是醒着的时候都戴着这枚徽章,至少它可以给他一点警告。

麦特不会考虑现在就上马逃走,如果这样做,库尔和另外十几个像他一样的人可能马上就会去向霄辰人告发他,当然,他们对麦特和艾格宁并没有特别的恶意。就算是耍剑人鲁马恩,现在也安下心来,开始和一个叫爱蒂尔的柔体杂技演员打得火热了,但金钱总有它难以抵抗的诱惑力。更重要的是,现在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发出预警的骰子在翻滚,而且这片帆布围墙里还有他不能丢下的人。

“如果他们来不是为了进行搜查,那我们就不必担心什么。”麦特泰然自若地说道,“不过还是很感谢你的警告,派塔,我肯定不会喜欢意料之外的事情。”大力士轻轻一摆手,似乎告诉麦特这没什么,而艾格宁和克莱琳却猛地把目光转向麦特,仿佛刚刚发现他还在这里。就连库尔和他身旁那个独眼汉子也朝麦特眨了眨眼,麦特很努力地不让自己咬紧牙关。“不过我要去卢卡的马车旁边逛逛,看看那里有些什么情况。莱伊纹,你和诺奥去找到奥佛尔,把他带在身边。”他们喜欢那个男孩,所有人都喜欢他,这样至少能让他们不给麦特惹什么麻烦,偷听这种事最好一个人去做。如果他们不得不逃跑,也许艾格宁和诺奥能够把那个孩子救出去。愿光明保佑他们,不要让这种事发生,逃亡的结局很可能是毁灭性的灾难。

“好吧,不管怎样,人早晚总有一死。”诺奥叹了口气,拿起他的竹钓竿和篮子。让光明烧死他吧,这个老家伙的脸色简直比生了疝气的山羊还要阴沉!派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结了婚的男人仿佛总在为一些事情担忧,这也是麦特丝毫不急于踏入此行列的原因之一。当诺奥消失在帆布墙的拐角处时,那个独眼男人盯着盛鱼的篮子,脸上尽是贪恋的神情,他似乎也没什么脑子,也许他在某个地方也有一位妻子。

麦特拉下帽檐,遮住双眼。骰子依然没有出现。他竭力不去想曾经有多少次当他脑海中一片平静时,却差点被割开喉咙,或者被打碎脑袋。但如果有真正的危险来临,骰子是一定会在他的脑袋里翻滚起来的,一定会。

他刚刚往马戏团里走了三步,艾格宁就追了上来,把手臂环绕在他的腰间。麦特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盯着她。她一直在违抗他的命令,就像上钩的鲑鱼拼命要把钓鱼人拖进水里,而且这绝对是一条极端顽固的鲑鱼。“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如果那个霄辰军官认识你,该怎么办?”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似乎并不比泰琳亲自走进马戏团更大,但任何能让她躲到一旁去的理由都值得一试。

“那家伙怎么可能认识我?”艾格宁不屑一顾地说,“我可没有……”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没有多少朋友来到大洋的这一边,在艾博达,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她抚了一下垂在胸前的黑色假发发梢。“而且,只要我戴着这个,就算是我母亲也认不出我来。”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如果麦特继续咬紧牙,他大概要把牙齿咬碎了。只是站在这里和艾格宁争吵,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但麦特忘不掉她刚才怎样瞪着那些霄辰士兵。“别瞪任何人,”他警告艾格宁,“别看任何人!”

“我是有身份的艾博达女子。”艾格宁挑战般地说道,“说话的事情就由你来做。”她的语气同样是警告性的。光明啊!如果女人不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就必然会让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而艾格宁从没让事情变得更顺利一点。麦特觉得自己真的要把牙齿咬碎了。

走进马戏团,迎面是一条用马车和帐篷隔出来的主街。这些马车就像匠民马车一样,有着由马车轮支撑起一座座方形的小木屋,前面是驭手的座位和伸出去的车辕。那些帐篷像真正的小房子一样,有彼此独立的墙壁和尖顶。大多数马车外面都图绘着色彩,红色、绿色、黄色和蓝色交杂不一,许多顶帐篷也同样是彩色的,有些甚至还有鲜艳的条纹。街道两旁还分布着一些木制舞台,演员们在上面表演各种节目,在舞台旁迎风招展的彩旗看上去已经有一点脏了。这条泥土街道差不多有三十步宽,上面已经被几千只脚踩踏得如同镜面般平整。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街道,它和另外几条街道贯穿了马戏团的各个角落。一些马车小屋和帐篷顶上的锡皮烟囱中不住地冒出缕缕灰烟,但很快就被冷风吹走了。现在马戏团的成员大多都在吃早餐,或者还没起床,他们起得很晚——这是麦特喜欢的规律作息。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也不会有人想要坐在室外的篝火旁吃东西,所以惟一被麦特看到的人只有亚柳妲。她将深绿色长裙的袖子一直卷到臂弯上,正在用一副青铜杵臼碾着什么,这副杵臼放在从她的马车侧面挂出来的工作台上,而她的亮蓝色马车正位于一条狭窄侧巷的拐角处。

那名身材苗条的塔拉朋女子正专心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并没有看见艾格宁和麦特,但麦特还是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的黑色长发梳成许多细长的辫子,上面点缀着许多五彩小珠。在卢卡的诸多奇迹中,也许她是最为奇特的一个了。卢卡在广告中说她是一位照明者,和其他许多虚张声势的演员不同,她其实是一名真正的照明者,虽然这点卢卡自己也不相信。麦特很想知道她正在碾什么,那东西会不会爆炸。亚柳妲曾经答应过麦特,如果他能解答一道谜题,她就会把烟火的秘密告诉他。迄今为止,麦特对那个谜题仍然是毫无办法,不过迟早有一天,他一定会想到解谜的办法。

艾格宁用力戳了一下麦特的肋骨。“我们应该是一对情侣,这是你对我说的,如果你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人,又有谁会相信我们?”

麦特露出挑逗的笑容,“我的眼睛总是离不开漂亮女孩,难道你没注意过……”艾格宁更加用力地扶了扶假发,轻蔑地一哼,这让麦特感到很满意。艾格宁总是忘不了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许现在她是个为活命而逃亡的通缉犯,但她依旧是一名霄辰人。而且她已经对麦特有太多的了解,甚至让麦特有些不舒服,麦特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还有那些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卢卡的马车就在马戏团的正中央,是这一圈帆布墙中最好的位置,远离贴帆布墙排列的兽笼和系马绳栏。和周围那些彩色马车相比,这辆红蓝底色的马车更显得鲜艳夺目,如同一件精心制造的漆器。车的每一面,都点缀着许多金色的彗星和星星,在车顶伸出的矮檐下,一连串银色的月亮图案从月牙一直变化成浑圆的满月,又逐渐消减成缺月、半月……连那根锡烟囱上也绘着交叠的蓝色和红色圆环,就连匠民也会因为拥有这样花哨马车而感到不好意思。在马车的另一旁,两列戴着头盔的霄辰士兵直立在他们的战马旁,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斜杵着缀绿色丝穗的长枪。一名霄辰士兵多牵着一匹马,那是一匹腰臀坚挺、脚踝秀美的褐色骟马。和卢卡的马车相比,这些士兵的蓝绿色盔甲仿佛也变得灰暗了许多。

对霄辰人感兴趣的并不止麦特一个,这当然不会让麦特吃惊。贝尔·多蒙用深褐色兜帽罩住剃光的脑袋,蹲在差不多三十步外,背靠着一辆马车的轮子,那是派塔和克莱琳的马车。克莱琳的狗都趴在那辆马车下面,好像一堆五颜六色的小毛球。这个伊利安大汉装作正在削一块木头的样子,但他的脚下却没有多少木屑。麦特一直希望这家伙能快点长出胡须来遮住他的上唇,否则他就应该把剩下的胡子也都剃光。如果有人认出他是伊利安人,也许会因为他而联想到艾格宁。高个子的布利瑞克·耐基纳也靠在那辆马车上,仿佛在和多蒙做伴。为了避免霄辰人的注意,这名护法毫不犹豫地剃掉了他的夏纳头髻,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摩挲刚从头顶长出来的黑色短发,就像艾格宁总是去碰假发一样。也许该给他戴上一顶帽子。

现在这两个人的袖口上都磨出了毛,靴子也磨损得厉害,任何马戏团以外的人都会以为他们是这个马戏团的成员。比起多蒙,护法布利瑞克显然更懂得该如何掩饰自己。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多蒙身上,只是偶尔会随意地瞥那些士兵一眼。多蒙则紧皱眉头,盯着那些士兵,偶尔怒气冲冲地瞪一眼手中的那块木头,仿佛要命令它立刻变成精致的雕像,这个男人大概是做了太长时间的侍圣者,已经习惯发号施令了。

麦特思考着该如何靠近卢卡的马车,偷听到车内人的交谈,同时又不被那些士兵注意。就在这时,马车背后的门打开了,一名浅色头发的霄辰人走下阶梯,然后将插着一根细长蓝色羽毛的头盔戴在头上。卢卡跟在他身后,今天他穿了一件绣着金色阳光图案的大红外衣,不住地以华丽的姿势向霄辰军官鞠躬。他至少有二十多套外衣,一套比一套绚丽夺目,幸好这位马戏团主的马车是团里最大的一辆,否则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地方装他那些衣服。

霄辰军官完全无视卢卡的存在,他跨上坐骑,调整好腰中的佩剑,然后一声令下。霄辰士兵立刻跃上战马,排成两列纵队,跟随他缓步向马戏团门口走去。卢卡站在马车前,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带着一副僵硬的微笑,时刻准备在霄辰人回头时再弯下腰去。

麦特停在街边,张大了嘴,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但从他身边经过的霄辰人并没有多他一眼。军官和士兵都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乡下汉子,更不要说会联想到什么人了。

让麦特感到惊讶的是,艾格宁在这个过程中只是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只手握住下巴上的围巾结,直到最后一名霄辰骑兵从他们面前走过,她才抬起头,从背后看着他们,咬住嘴唇怔了一会儿。“看样子,我不认识那个男孩。”她用缓慢的语调低声说,“我的无畏号载他到过法美镇。他的仆人在航程中死了,他认为可以让我的一名船员当他的仆人,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甚至会让你以为他是王之血脉。”

“该死的!”麦特吁了口气。艾格宁到底和多少人打过交道?有多少人会认识她?见过她的人肯定有成千上万,而他竟然会任由她随意行动,只不过用假发和衣服稍作遮掩!她真是个让石头也能发火的女人。

不管怎样,那个军官已经走了。麦特缓缓地吐着气,运气还没离开他,有时候,麦特觉得只是因为还有这种运气在,他才没有像小孩一样大哭起来。他转身向卢卡走去,现在首先要搞清楚那些士兵来此的目的。

多蒙和布利瑞克几乎与麦特和艾格宁同时走到对方面前。多蒙盯着麦特环绕艾格宁肩头的手臂,脸上满是怒容。这个伊利安人明白伪装的必要性,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但他似乎还是认为麦特和艾格宁之间任何身体的接触都是不必要的。麦特从艾格宁的身上移开手臂,他不必在这里伪装,卢卡知道他们的把戏。艾格宁刚要抬起挽住麦特的手臂,却在看了多蒙一眼之后,又更加用力地搂住麦特的腰,脸上更是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多蒙依旧皱着眉,但眼睛只是盯着地面。这让麦特相信,就算他搞懂了霄辰人,也肯定搞不懂女人,或者是伊利安人。

“他要马!”还没等麦特站定,卢卡就已经怒气冲冲地吼了起来。他紧皱眉头,向拴马的地方望过去,但他的怒气显然是针对麦特的。他比麦特要高一点,现在更是挺直了身子,从上向下俯视着麦特。“他就要这个。我让他看了女大君苏罗丝亲笔签署的豁免令,但他好像并不怎么在乎,难道我拯救霄辰高阶贵族的功绩就这么无足轻重吗?”那名女子并非真正的高阶贵族,而且卢卡只是收容她成为一名马戏团演员,带她走了一段路,也算不上是拯救她。当然,尽量夸张这件事对卢卡是有好处的。“真不知道这份豁免令还能用多久。那些霄辰人迫切需要马匹,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把我的马牵走!”他不停地用手指戳着麦特,脸皮几乎像他的外衣一样通红。“我就要因为你而丢掉所有马匹了!没有了马,我的马戏团该怎么旅行?回答我!那晚我看到港口那边发生的灾难时,我就打算要离开的,都是你,拉住了我的胳膊,你要让我掉脑袋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早就在百里之外了。都是因为你,突然从黑夜里冒出来,用你那个疯狂的计划把我困在这里!我在这里连一分钱都挣不到,过去三天的入门费甚至买不起这些动物一天吃的食物,简直连半天的都买不起!我在一个月以前就应该走人的,早就该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看着胡言乱语的卢卡,麦特几乎笑出了声。马,霄辰人只是想要马而已。而且,马戏团这些笨重的马车在五天时间里肯定不可能走出一百里,这种说法简直就像卢卡的那辆马车一样荒谬。卢卡当然可以在一两个月以前拔腿走人,但他在拿光艾博达和霄辰征服者的每一枚铜板之前,是绝对舍不得离开的。不过,在六个晚上过去之后,再要说服他留在这里,可能就不那么容易了。

麦特克制住笑意,伸手按住卢卡的肩膀。这个家伙自负得就像一只孔雀,而且还特别贪婪,但进一步激怒他也是不应该的。“如果你要在那天晚上离开,难道没有人会怀疑你吗?不等你走出六里,霄辰人就会砸碎你的马车。告诉你,正是因为有我在,你才逃过一劫。”卢卡狠狠地瞪着他,有些人就是看不到鼻尖以外的地方。“不管怎样,你不用再担心了,只要汤姆从城中回来,我们就能以你希望的最快速度整装上路了。”

卢卡猛地跳起来,把麦特惊得后退了一步,而这名马戏团主只是大笑着转了一圈。多蒙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就连布利瑞克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时候,卢卡实在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卢卡刚开始他的舞蹈,艾格宁已经把麦特一把拉到旁边。“梅里林回来就走?我已经下了命令,没有任何人能离开!”她瞪着麦特和卢卡,眼睛里闪动着令人胆寒的怒意。“不要违背我的命令!”

卢卡蓦地停住动作,斜睨着艾格宁,然后以经过反复练习的动作向她华丽地一鞠躬,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甩起斗篷上的绣花!卢卡总是以为他对女人有一套。“我的甜心女士,您下达命令,我必然全心遵从。”然后他直起身,带着歉意耸了耸肩,“但麦特大人有金子,恐怕我首先要服从的还是金子。”麦特马车中盛满了金币的箱子才是真正拉住卢卡胳膊的力量,也许麦特时轴的力量也起了一些作用,但只要有足够多的黄金,瓦蓝·卢卡甚至会自愿前去绑架暗帝。

艾格宁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申斥卢卡,但马戏团主已经转过身,一边登上马车阶梯,一边大声喊着:“蕾特勒,蕾特勒!我们要让大家马上动起来!终于要离开了。汤姆一回来,我们就走!赞美光明!”

片刻之后,他又从马车里冒了出来,跑下短阶梯。他的妻子跟在后面,一边还往身上披着一条镶缀许多闪光小饰物的黑色天鹅绒斗篷。蕾特勒是一位面容严厉的女子,看到麦特,她皱了皱鼻子,仿佛闻到某种糟糕的气味。然后她又看了艾格宁一眼,如果她训练的熊被这样看上一眼,肯定会立刻爬到树梢上去。蕾特勒不喜欢看到女人从丈夫身旁逃走,即使她知道这只是个谎言,幸好她似乎对卢卡保持着某种崇拜,并且她几乎像卢卡一样喜爱黄金。卢卡跑到距离他最近的另一辆马车前,用力拍着马车门。蕾特勒也开始敲起了另一辆马车的门。

麦特没有继续驻足观看,他已经向一条侧街跑去,和主街相比,这里不过是一条巷子。街两侧同样排列着各式马车和帐篷,在寒风中,它们全都门窗紧闭,金属烟囱中升起袅袅烟雾。这条街上没有演出用的舞台。马车之间的一根根绳子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布匹,地面上零散放置着几件木制玩具。这是一条只用于居住的街道,狭窄的街面就是为了让外人知道,这里没有演出。

虽然臀部疼得厉害,但麦特还是尽量加快脚步——只要走快一些,疼痛感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但他还没有走出十步,艾格宁和多蒙已经追上了他。布利瑞克不见了,也许他是要去告诉两仪师们一切平安,而且终于可以离开了。那些两仪师都假扮成女仆,因为害怕被她们女主人的丈夫捉住而终日忧心忡忡,只是躲在她们的马车里,从不外出。同样被关在那辆马车里的还有罪奴主。这是麦特的安排,这样,两仪师就能执行监视罪奴主的任务,而罪奴主能保证那些两仪师不会来找他的麻烦。麦特本以为自己必须去和两仪师见一面,通知她们准备上路,布利瑞克的行动让他深感庆幸。自从他们出城之后,每天他都要被两仪师们召唤四五次。实在没有借口可以逃避的时候,他还是会去一趟,但那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拜访。

这次艾格宁没有伸手揽住他,她大步走过麦特身边,目光直视前方,甚至没有摸一摸自己的假发。多蒙跟在她身后,像头大熊般低声嘟囔着什么,麦特只能听出他那种沉重的伊利安口音。他的脸从长兜帽中露出来,黑色的胡须向上一直蔓延过他的两腮,却在耳后突然变成了青色的发根,这让他看上去仿佛……没理完发就跑了出来。

“两名船长在同一艘船上,最终只能造成灾难。”艾格宁仍旧操着那种令人恼火的缓慢语调,她那种谅解的微笑,就好像麦特刚刚的行为伤害了她。

“我们不是在一艘船上。”麦特答道。

“情况是一样的,考索恩!你是个农夫。我知道,你是个陷入困境的好人。”艾格宁阴沉地回头瞪了多蒙一眼。正是多蒙向她引荐了麦特,那时候,她只不过是想要雇一个能干的人。“但现在的局势需要的是判断力和经验,我们正处于危险的水域,而你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指挥。”

“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要多些。”麦特干巴巴地答了一句。他在记忆中指挥过的战役能列出长长的一串清单,大概只有历史学家才知道那些战役,或者历史学家们也都已经忘记它们了,没有人会相信他的清单,如果别人列这种清单,他也不会相信。“难道你和多蒙不应该去做些准备吗?你们不会想要丢下什么东西吧。”艾格宁的一切物品都已经在他和多蒙同住的马车里(当然,这是个令人很不快的安排)放好了。然后麦特加快了脚步,希望艾格宁能够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而且,他已经看到自己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这是一顶亮蓝色帆布帐篷,挤在一辆鲜艳夺目的黄色马车和一辆翠绿色马车中间,里面大概能勉强放下三张窄床。实际上,为了能让所有跟随他逃出艾博达的人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麦特花了不少钱。而为了让周围的人能接纳他们安居下来,麦特又花了更多的钱。现在并非什么东西都能用钱买到了,即使是这样,麦特付出的价钱也足够让这些人住上高级酒店的头等套房。身材紧实、皮肤黝黑、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泽凌正盘腿坐在帐篷前的地面上,奥佛尔在他对面。他是个瘦小的男孩子,但总算比麦特刚刚遇到他的时候胖了些。据他自己说,他已经有十岁了,但个子还是略显矮些。虽然冷风阵阵,但他们两个都没穿外衣。他们正在玩蛇与狐狸,用的棋盘是奥佛尔死去的父亲在一块红布上给他绘制的。奥佛尔扔出骰子,仔细地看清上面的点数,考虑着该如何沿黑色的蛛网线和箭头移动棋子。那名提尔捕贼人则显然没有用心在他们的游戏上,一看到麦特,他立刻坐直了身子。

突然间,诺奥从帐篷后面冲了出来,一边还大口喘着气,仿佛跑了很长的路。泽凌惊讶地瞥了那个老头一眼。麦特则皱起了眉。他曾经对诺奥说过,要他直接到这里来,他刚才到哪里去了?诺奥期待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点愧疚和惭愧的神色,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在专心倾听麦特将要下达的命令。

“你知道霄辰人来了吗?”泽凌将注意力转回到麦特身上。

一个人影掀起了帐篷的门帘,那是一名黑发女子。她坐在一张帆布床的末端,用一条灰色的旧斗篷裹住身子,从帐篷里伸出手,按在泽凌的手臂上,又警觉地看了麦特一眼。瑟拉非常漂亮,但喜欢她的人必须接受她似乎永远都撅起来的那张嘴,而泽凌似乎就很喜欢她这种样子,现在他正向这个女人露出安慰的笑容,轻拍着她的手。这个女人的另一个名字是爱麦瑟拉·艾菲登·卡斯麦尔·罗诺特,塔拉朋的帕那克——差不多也就是那个国家的女王,至少这曾经是她的头衔。泽凌很清楚她的身份,汤姆也知道,但在逃到马戏团之前,他们从没想过要告诉麦特这一点。不过,和其他那些事相比,麦特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现在这个女人只会响应别人叫她“瑟拉”,而且从没有向泽凌以外的人发号施令,这里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她。不管怎样,麦特希望她对泽凌的感觉不会只是获救者的感谢,因为泽凌对她的感觉肯定不简单。谁说一个被废黜的帕那克不会爱上一名捕贼人?反常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虽然麦特暂时还没有想到能比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更反常的事。

“他们只是要看看那张保护卢卡马匹的豁免令。”麦特说。泽凌点了点头,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有清点马戏团的马匹。”那张豁免令上明晰地列出卢卡能够保有的马匹数量。霄辰人在奖赏功臣的时候可能会很慷慨,但既然他们亟须马匹和车辆,他们当然不会许可任何人进行马匹交易。“否则的话,最好的情况是他们带走多余的马匹,最差的情况……”捕贼人耸耸肩,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愉快了许多。

瑟拉突然抽了口冷气,把斗篷裹得更紧,缩回到帐篷里。泽凌向麦特身后望过去,目光突然变得严厉,这个提尔人的目光变得严厉时,完全可以和护法相比。艾格宁似乎没注意到泽凌的变化,依然只是瞪着帐篷。多蒙站在她身旁,双手抱在胸前,嘬着牙齿,仿佛是在思考问题,或者是在强迫自己耐住性子。

“马上收拾起帐篷,散达,”艾格宁命令道,“梅里林一回来,马戏团就要出发了。”她绷紧下巴,并没有去瞪麦特。“要确保你的……女人……不会制造任何麻烦。”不久之前,瑟拉还是一名仆人,一名达科维,是女大君苏罗丝的财产,现在她只不过是被泽凌偷出来了而已。对艾格宁而言,偷窃达科维几乎是和释放罪奴一样严重的罪行。

“我能骑疾风吗?”奥佛尔跳起脚喊着,“我能吗,麦特?我能吗,莱伊纹?”艾格宁竟然向他露出了微笑,麦特还没见过她对任何人微笑,包括多蒙。

“现在还不行。”麦特说。现在他们距离艾博达还不够远,难保不会有人看到这个小男孩骑在那匹锦标赛马的背上,回想起以前他们夺取赛马冠军的情景。“也许再过几天吧。泽凌,你去告诉其他人好吗?布利瑞克已经知道了,他会照顾好两仪师的。”

泽凌并没有浪费时间,但他在行动前还是走进帐篷,安慰了一下瑟拉,这个女人现在经常需要安慰。泽凌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已经明显磨损的黑色提尔外衣。他让奥佛尔把棋盘收起来,去帮忙瑟拉打包行李等他回来,然后就戴上他的平顶圆锥形红帽子,穿上外衣,走向远处,自始至终没有看艾格宁一眼。艾格宁认为泽凌是个贼,这对捕贼人显然是一种严重的冒犯,这个提尔人当然也不会喜欢她。

麦特想要问问诺奥刚才去哪里了,但那个老头子已经动作利落地跟在泽凌身后,一边回头大声告诉麦特,他会帮泽凌去通知别人马戏团就要开拔了。好吧,传播消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快。万宁和另外四个活下来的红臂队挤在马戏团侧面的一顶帐篷里。诺奥、汤姆和他的两名仆人罗平和尼瑞姆分享了马戏团另一侧的一顶帐篷。他想问诺奥的问题不必急于这一时,也许诺奥只是要找个地方,安置好他那些珍贵的鱼。突然间,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嘈杂的人声已经在周围响起,有人叫嚷着要马夫把他们的马牵过来,还有些人拼命喊着,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爱蒂尔抓紧裹住她身体的花饰绿色长袍,赤着双脚跑进那辆黄色马车里,那是另外四名柔体杂技演员居住的地方。有人在绿色马车里哑着嗓子大声嚷嚷,斥骂那些吵醒他睡觉的人。几个演员的孩子(他们之中已经有人上台表演了)在四处乱跑。正在折叠棋盘的奥佛尔抬头看着,这副棋盘是他最宝贵的财产,如果不是为了它,他大概早已经跳起来去追那些同龄人了。距离马戏团出发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但麦特现在发出呻吟并不是因为这个。他刚刚听到那些该死的骰子又在他的脑袋里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