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
老子,古代妖怪,善于变化。因人之亲情而生。
01
厨房里弥漫的药味让牧野有些反胃,他很讨厌这股味道。这是远在城里的亲戚特意寄来的药方,据说,对治疗母亲的心脏病有奇效。自从母亲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后,不知喝了多少种偏方汤药,依然不见好转。而因为母亲的病,他几乎倾尽所有。
在母亲刚刚检查出心脏病时,那个跟随牧野将近十年的女人不辞而别,唯一给他留下的只有病榻上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以及一大堆责任。
牧野终究还是挺了过来。
只是日子从此变得毫无生气,毫无生气中又满是忙碌。牧野每天不到六点便要起床,先为女儿做早餐,之后急匆匆地为母亲熬制汤药,快到中午时他才能稍微喘息一下,坐在长廊上痴痴发呆,自嘲地想,这样的生活他居然挺了过来了。
也因为如此,邻居们经常夸赞牧野,说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一个孝顺的儿子。
就像生活一样,磨难多了人就习惯了,久而久之赞美也就变得稀松平常了。牧野渐渐有些不上心了。每到晚上,他时常会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时母亲身体健康,他和妻子是快乐的上班族,女儿在城里著名的小学上学……
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妻子跑了,他成了无业游民,带着女儿回到荒僻的故乡照顾病重的母亲。
牧野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瞬息间他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里。就如同面前那锅黑且苦涩的汤药。想到这里,他愤恨地咬了咬牙,看一看时间,已经到了母亲吃药的时候,无可奈何地端起汤碗向母亲卧房走去。
地板吱吱呀呀地响着,诉说着这座老宅的历史。牧野一边走一边向旁边望了两眼——这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地方。如今,更是他唯一的资产。这是父亲在世时留给他和母亲的,一家很普通的“农家乐”。
只是寂静的空气告诉牧野,生意实在是太差了。
牧野正暗自感叹着,已经来到了母亲卧房门前,轻轻推开拉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由于常年服药,房间的家具似乎都泡在汤药里,不管如何打扫,都难以遏制这股味道。好在他已习惯,轻手轻脚地来到母亲的床边坐下来:“妈妈,吃药了。”
母亲翻起眼皮,沉重地闷哼了一声:“啊,辛苦你了,儿子。”
牧野没有说话,搀扶母亲起来,将汤碗递了过去,默默注视母亲艰难饮用,心头突然一阵泛酸。年轻时的母亲也是一位标准的美人,有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怎么如今变得如此不堪入目,干瘪的脸皮像松饼一样叠在一起。
总算是喝完了药,牧野准备离开,母亲却一把抓住了他,酝酿了许久才张开嘴巴:“儿子,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让你和小美跟我受苦了。”
“妈妈,我要去打扫旅店了。”牧野不想听这些。
母亲并未松开牧野的手:“儿子,我……”
“好了!”牧野蓦地烦躁起来,稍稍用力便挣脱了母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房间门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母亲真的老了,不仅身体老了,连内心也跟着一起苍老起来,总是爱说这些没用的话。
如果生活真的能说好就好,那倒是简单了。
牧野摇了摇脑袋,迈开双脚,步履沉重地向客房走去。“农家乐”虽然生意不是很好,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两位客人,能让牧野他们聊以为生。昨天清晨,便有一对前来投宿的年轻人,看穿戴像是城里来的大学生,说是来这里拍摄乡村风景的。
和母亲聊那些陈年往事实在无趣,相比之下,牧野更愿意接触充满朝气的大学生。
令牧野失望的是,来到客房后,那对大学生已经杳无踪迹,看样子是去山上拍摄风景了,屋子里只凌乱地堆着一些杂物和一部袖珍DV机。无忧无虑的日子真是让人羡慕,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有些伤感,如今的自己居然要靠别人获取快乐。
02
整个晚餐时间,小美都在不停地说着学校的趣闻,她对新学校、新同学、新家已经完全适应了,完全没了刚来时的哭闹。只是,牧野没有心思听女儿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和小美相比,他反而越来越不适应现状了。
小美是个敏感的孩子,看出了父亲的厌烦,转移了话题:“奶奶今天还好吗?”
想不到的是,牧野对这个话题更加反感:“好了,吃完了上楼睡觉去!”
小美并没有离开座位,反而很生气地瞪着牧野,那样子像牧野做了什么坏事,让她这个做女儿的感到愧疚。这眼神激怒了牧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小美吓了一大跳,不得已才含着泪水上楼去了。
望着女儿的背影,牧野的脑袋都快炸了。他真后悔当初生下小美,如今,他不仅要照顾母亲,还要看管女儿。但是生活不会因为后悔而停止前进,他揉了揉脑袋,母亲晚上还要吃一次药,该去厨房为母亲熬药了。
牧野迅速地收好碗筷,匆匆来到厨房,开始为母亲熬制汤药。今天的夜晚格外安静,唯一的两位旅客刚刚打来了电话,说是要在山上露营,以便明早能够欣赏美丽的日出,真是浪漫得令人妒忌。
牧野完全没有时间去妒忌什么,他已累了一整天。在药味的侵袭下,好不容易清水煮成了黑色液体。他麻利地将汤药倒进碗里,端着汤碗再一次向母亲卧房走去。由于旅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为了省电,他只开了一盏走廊灯。
昏昏暗暗的灯光,照得墙壁一片惨白,有些鬼魅。
牧野大脑空白地来到母亲卧房门前,刚要推拉门,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低沉的呻吟。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自从母亲患病以来,已经不止一次经历生死瞬间了,他也不止一次见过母亲犯病的样子,每一次都要靠一些速效而昂贵的药物将母亲拉离死亡线。
这些药物,牧野总是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当听到母亲的呻吟时,牧野知道母亲又犯病了,必须赶紧给母亲服药。可就在他准备冲进去的一瞬,突然又停住了。他像中了邪一般,放缓了所有动作,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地上,又轻手轻脚地将拉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母亲的屋子一片漆黑,为了省电,她没有开灯。
有明亮的月光从窗子外射进来,白花花地笼罩着整个屋子。
牧野看得很清楚,母亲的确是犯病了。她像以前一样,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前衣服,扭结成一团,一只手徒劳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僵直地抓挠着地板,一次又一次,声音细微而刺耳。
“妈妈……”牧野呢喃了一句,身子微微动了动,却再一次静止下来。
在那一瞬间,牧野的脑海里充满了杂乱的回忆:妻子决绝的面孔,女儿不愿离开旧学校的哭声,自己最后一次上班的愁容,这一切像一条绳索一般,牢牢地禁锢了他的身体。从幽暗而漆黑的深处,不断传来一个声音——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是的,所谓的感情在牧野看来,已一文不值。
一个曾和自己朝朝暮暮、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都可以不顾一切,那牧野还有什么可以信赖的?即使是母子之情在这一刻也成了折磨纠结,假如母亲就此离开,将会是无限解脱,从此以后,生活或许会回归彼时的安逸。
而生老病死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吗?也许,片刻的绝情带给母亲的也是一种解脱。
牧野的脑子好像不受控制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过于冷静还是过于激动,他缓缓地又将拉门拉上了。
03
牧野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不眠夜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牧野一直在做噩梦,或许,那本不是噩梦,只是事实重现。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为母亲是病逝而去时,只有牧野和已故的母亲清楚,那不是一次简单的死亡。哪怕母亲已化为灰烬,牧野的脑海里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
那是最后最后最后最后的一次四目相对。
牧野永远记得他准备关上拉门的那一瞬间,母亲惊诧而不可思议的双眼。
事实上,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牧野也没有想到,在母亲窒息之前,居然会从门缝中窥到自己。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只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然而,他仍旧未动,好似因为这份冰冷更坚定了什么。
但牧野内心深处滋生了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是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牧野甚至搞不清楚那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母亲,那更像一只鬼,从地狱深处爬了上来,指甲抓挠着地板,不顾一切地朝着他的方向移过来,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他,一把扯进深渊。
像被某种力量控制着,牧野却一动也不敢动。
确切地说,牧野是看着母亲死去的,他看着母亲失去所有力量,一头栽在床边,看着母亲充血的眼睛和大张的嘴巴瞬间合拢,看着母亲暴露在手臂外的青筋逐渐消失,这才跌跌撞撞冲回自己的房间,死死蒙在被子里,死死闭着眼睛。
牧野明白,与其说是病魔夺走了母亲的生命,不如说,是他亲手掐死了母亲。
牧野开始不断安慰自己。他对自己说,每一个人都会死的,母亲也总归要死去,即使我救了她,有朝一日她依然会化为灰烬,与其这样活着折磨自己、折磨我、折磨小美,不如让母亲早早脱离苦海。
这算不算是一种变态的自我安慰,牧野也说不清楚。
只是,自从母亲去世后,事情真的在慢慢转变。不知道是否像那个传说一样,有病在身的人总会给周边的事物带来晦气。自从母亲去世后,“农家乐”的生意居然渐渐好起来了,翌日一早便有客人登门,而且那对大学生也说要继续长住。
表面虽然好转了,牧野的内心却越来越病态。
牧野好似成了另一个母亲,经常会噩梦连连,偶尔还会半夜惊醒。
望着空荡安静的房子,牧野感觉很异样,他说不出来哪里异样,但就是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渐渐演化成一种固定思维,以至于他看哪里都感到恐慌,感到母亲的存在,感到背后有一双脚,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心理因素,倘若真的是心理原因造成的,牧野开始学着习惯。
正如牧野当初刚刚回来服侍母亲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抛弃了自己挣扎的内心,分分秒秒强大到可以让人忘却所有。在母亲去世半个月后,他已完全适应了。
“农家乐”在牧野的精心经营下,生意也越来越好。
喜悦的心情冲淡了一切过往和记忆。
几天后,牧野已可以做到出入母亲房间如入无人之境。他把母亲房间简单整理了一下,当做自己的新卧室。这间位于一楼的卧室更便于他打理生意,也更舒适和宽敞,他很享受自己的新窝,甚至连母亲的遗照都挪到了地下室去。
可牧野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举动是错误的。
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决定时,牧野还有些不相信。那是一个夜晚,晚餐时,他很兴奋地询问小美最近在读什么书,小美的答案让他感到寒冷。小美说:“我最近什么书都没读,我对那些不大感兴趣,倒是在读奶奶的日记。”
牧野愣了一下,想起母亲生前的确有写日记的习惯:“噢,那种东西还是少看为妙。”
“为什么?”小美很不高兴,“这可是奶奶昨天刚刚拿给我的。”
04
在反复思考小美那句话后,牧野再一次跌进了深渊。他决定找女儿问个清楚。
一个悠闲的下午,牧野破例来到女儿学校,接女儿放学。当看到父亲难得地出现在学校门口时,小美显得非常高兴。但牧野高兴不起来,他在思考该怎样向女儿开口询问,不至于吓到女儿。
“小美,”牧野一边递给女儿章鱼烧,一边笑容满面地说,“你说你最近都在读奶奶的日记?”
小美忽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是啊。”
“奶奶什么时候给你的?”
“就是前几天哪。”小美大口大口地吃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牧野很想告诉女儿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想了想,继而问道:“我问你,你确定是奶奶给你的吗?而不是你偷偷去奶奶房间翻来的?”
得到女儿肯定的眼神后,他继续问:“那你告诉我,奶奶是什么时间给你的?”
小美回忆了一下,说:“是个晚上,我记得已经很晚很晚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奶奶的声音,我就跑下床开门去了。打开门后,我看到奶奶捧着一本日记本,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后来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奶奶已不在了。”
以牧野对小美的了解,她是从来不对自己说谎的。
可这若是真的,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牧野继续问:“奶奶那晚穿的什么衣服?”
“就是她以前最爱的花布衣啊,还有绣花鞋。”
那晚,牧野回到家后,从卧室里翻出了母亲那件花布衣,以及那双红色的绣花鞋。他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吃罢晚餐后,他又一次来到女儿卧室,打算和女儿继续谈一谈这个话题。
小美却不大喜欢父亲的话题,她撅着嘴说:“爸爸,你是不是怀疑我在说谎?”
“不是的。”牧野有些手足无措,“我是想问……小美,自从那一次之后,你还有没有再见过奶奶?”
“没有了……”小美失望地耸了耸肩膀,“不过,奶奶说,后天她还会来看我的。”
牧野绷紧了身体:“那奶奶再来的时候,你要问一问奶奶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来——”
牧野的问题还没有问完,已被小美打断:“爸爸,奶奶告诉我,不能告诉别人她来过,更不能问她问题,不能问她从哪里来啊,到哪里去啊。奶奶说,如果我问这些问题的话,她就再也不来看我们了,我可不想奶奶不理我。”
孩子的思维方式总是如此简单,纯真得让牧野无法招架。
或许,对于小美来说,这世界上没有死人和活人的区别,更没有什么恐怖。在她内心,只清楚那是疼爱她的祖母,而祖母来看望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那真的是一个灵魂,也比很多实实在在的人来得可亲。
可牧野很恐惧,他的内心翻来覆去地斗争着。他不清楚自己在和什么作斗争,是死去的母亲,还是自己,或许,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罪恶感。但女儿小美已经表明态度,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灵魂肉体的东西和小孩子是讲不清楚的。
牧野无奈地又回到了卧房。
再一次回到母亲生前居住的房间,已没有了那种宽敞舒适的自在。牧野感到空气里充斥着母亲的气息,且正在蔓延萦绕,是那种难闻的汤药味道,挥之不去。他难以入眠,必须想个方法搞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又坐了起来。
牧野冷静地想了一下,再一次拿出了母亲的红色绣花鞋。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05
六月的天气经常难以预测,即使是天气预报偶尔也会出错。就像今天,明明说的是多云转晴,谁知道刚刚到了下午,乌云便压了过来,一大片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焦糖,在天空中铺展开来,不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雨。
雨下得不算小,旅店内的客人都被困在了房间里。
牧野的心情和这场闷雨差不多,今天是小美说的那个日子,母亲是否会再次回归?回来干些什么?想到这里,他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本能告诉他,母亲的回归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她很可能是来报复的,很可能会出什么意外。
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控制这一切,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和深邃。
当然,到目前为止,牧野对女儿的话仍旧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
入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牧野忙碌地准备着客人们的晚餐,等到一切工作完毕,他匆匆回到了卧室,将母亲那双红色绣花鞋又拿了出来,轻轻地在鞋底部涂上了一层黏糊糊的红豆饭。
做完这一切,牧野像一只小猫一般,钻进了被窝。他闭上眼睛想睡去,可紧张的情绪让他难以入眠,他一直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幽幽地进入了梦乡。
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哗啦啦地掩盖了一切声响,似乎别有用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猛地传来一声闷雷,在牧野的耳边炸响开来。他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稍微冷静了一下,他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一点多了。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快地来到衣柜旁边,打开拉门之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
那双红色绣花鞋还在。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又是一阵雷声。
牧野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扭头的间隙,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目光触及地板。在隐隐约约的白光下,那些褐色的脚印并不是很清晰,却很醒目。那些脚印的起始点似乎就在卧房内,像虫子一般一直延伸到大门口。
牧野一下子就傻了,这些真真实实的脚印如同踩在他心脏上一般,让他呼吸困难。
但稍稍愣了一下,牧野便快步冲出了卧房,径直向女儿房间跑去。来到女儿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电灯,将女儿叫醒。小美好像刚刚睡着,见到父亲一脸的惊恐,揉着眼睛问:“爸爸,你怎么了?”
“小美,你……你奶奶是不是来过了?”
小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奶奶刚走不久。”
牧野瑟缩了一下,哆哆嗦嗦地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小美皱起眉头:“没说什么啊,只是来和我聊天罢了,告诉我要好好生活。”
牧野的呼吸异常急促,他停顿了许久,才严肃地对女儿说:“小美,你确定你没有骗我?”
这个问题充满不信任,让小美感到厌恶。她毫不客气地白了父亲一眼,用眼神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后,翻过身去睡觉了。牧野没有办法继续追问什么,实际上,他也害怕继续问下去。关掉灯,他小心翼翼地向卧房外走去。
站在女儿房间门口,牧野再一次看到了那些脚印。
牧野跟着这些脚印又向楼下走去,这是母亲离开小美房间后留下的脚印,紧凑而模糊。他想搞清楚,母亲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可在脚印消失的尽头,他再一次愕然了——那竟然是自己的卧房,或者说,依旧是母亲生前的房子。
站在房门口,牧野无论如何都不敢挪动半步了。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鬼祟的夜晚,从那道缝隙中再次看到了母亲。她挣扎着抓挠着地板,一双昏黄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门缝外的儿子,恶鬼一般地伸着枯瘦的大手。
也许,母亲真的未曾离开过,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06
牧野并没有搬离母亲的卧房,不是他不想搬,而是他明白,即使搬了,那间房子依旧是他的心病。如果搞不清楚母亲究竟为什么回来,究竟是人是鬼,无论他睡在哪里都感觉不踏实。这种病态的精神控制着他,让他备感焦虑。
从小美房间回来的那夜,牧野整夜未眠。
翌日,趁着女儿准备去上学的间隙,牧野问女儿:“小美,奶奶有没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小美兴奋地说:“奶奶告诉我,最近她会经常回来。”
牧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了许久,说:“小美,见到奶奶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为什么?”小美一边背书包一边不解地望着牧野。
牧野懒得理会女儿的童言童语,她不知道奶奶死亡的真相,她当然不害怕。牧野匆匆将女儿送出家门,折回店里后,直奔那两位大学生的客房而去。他打算向他们借来DV机,架设在自己房间内,他要彻底搞清楚这一切。
当然,牧野不会傻到将此事告诉外人。两个大学生很大方,听到牧野要借DV机,爽快地拿给了牧野。牧野捧着DV机回到卧房,在房间里转了许久,最后将DV机架设在了大门上方,这个位置刚好可以拍下屋内全景。
准备好这一切,接下来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等待了。
牧野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打开DV机看一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个让他不堪其扰的幽灵好像突然失踪了,再也不回来了。渐渐地,他又一次将这些事抛诸脑后了,每天继续平淡生活,早晨起来为女儿做早餐、整理旅店,而女儿也没有再提起过祖母的事情。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那对来乡村采风的大学生要归校了。
由于在牧野的旅店住了很久,他们与牧野几乎成了朋友。临行前一天晚上,牧野买了一些白酒,三个人一起买醉。不知道喝到了几点,蒙蒙眬眬中牧野跌跌撞撞地爬回卧室,因为酒精的作用,很快就睡着了。可刚刚睡了不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牧野睁开眼睛,酒已醒了一大半,打开拉门时,发现是那两位大学生。
男生很拘谨慌张的样子,对牧野说:“牧野大哥,我们现在打算离开了,你能为我们结账吗?”
“现在?”牧野回头望了一眼窗户,外面依旧漆黑,还不到早晨,“怎么这么着急走啊?”
男生还想说什么,女生轻轻推了男生一把,转移了话题:“那个……您还没有还我们DV机。”
牧野这才想起来,那台DV机还挂在房梁上,他抱歉地拍了拍脑袋,取下DV机交到女生手里。女生拿到DV机匆匆转身向走廊走去,男生走了几步,趁着女生不注意,回过头来匆匆对牧野耳语道:“牧野大哥,说实话,我女友刚刚去厕所时,见到您……死去的母亲了……”
这一句话让牧野彻底醒了过来,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男生。他知道,他们是见过自己母亲的。
男生还想说什么,女生已在走廊尽头急促呼唤起来,一边呼唤一边检查着手里的DV机是否完好无损。可就在她低头望向DV机的瞬间,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惊恐,浑身上下都在打战,随后,一把将DV机丢在地上,抱着脑袋大叫起来。
牧野和男生吓了一跳,急忙跑了过去。
男生焦急地询问女友发生了什么事,女生伸手直直地指着DV机,呼吸急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男生好奇地捡起DV机,几分钟后,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并且不时瞟向站在旁边的牧野,下意识地向后倒退着。
牧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住地问道:“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说,像见鬼了一般。男生猛地丢掉了DV机,一把拉起女友,飞一般逃出了旅店。牧野追到门口,费解地望着两个惊慌不已的背影,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DV机。当DV机上的画面赫然呈现在他眼前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07
DV机的画面一直在闪烁。牧野整个晚上都在发呆,他的双眼变得红肿而憔悴,不是因为害怕,更多的是痛苦和折磨,来自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折磨。他搞不清楚,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段影像真实地记录了母亲出现的全部过程,那是牧野完全没有想到的。
那其实就是牧野自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牧野永远都不会相信那个自己——那个在慢慢变化着的自己。他眼睁睁地看着DV机画面的内容,看着静谧夜晚中,自己缓缓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走到衣柜旁边,与此同时,他的身体缓慢地变化着。
他的皮肤变得松散塌陷……
他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萎缩……
他的头发一丝一缕地疯长……
他的身躯渐渐变得低矮而佝偻……
直到一切停止,画面中的牧野已完全变成了母亲生前的样子。她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点儿一点儿地拉开衣柜,先是在梳妆镜前梳理头发,如同在世一般,满脸慈爱。接着,拿出那套最爱的花布衣和绣花鞋穿上。
她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走出了卧房。
画面到此并没有停止。大概一小时后,母亲又回到卧房,脱去了花布衣和绣花鞋,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安静地躺回床上。就似画面倒转,她的样子又开始逐渐回转,头发一点儿一点儿地缩回脑袋,皮肤一寸一寸地绷紧,身躯又变回儿子高大挺拔的样子……
整个过程如一部科幻电影,在牧野看来,一点儿也不可怕。
但牧野依然无法相信那个由自己变成的母亲,确确实实是母亲本人。他更不敢相信,母亲会以这种形式回到这里。而更让他纠结的是,再一次看到母亲慈爱的面孔生动地呈现在自己面前时,那个不堪入目的夜晚,又一次成了他的心病。
牧野不想继续这样折磨自己,可他无法控制。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段录像,看着自己变成母亲,又看着母亲变回自己。
直到翌日,当小美敲开牧野卧室的房门时,看到女儿的一瞬,他才急匆匆地收起DV机。小美并没有觉得父亲的举动异常,她像一夜间长大了,灿烂地对着父亲笑道:“爸爸,我要去上学了,对了,早餐我已做好了,你也去吃一点儿吧。”
小美转身要走,牧野叫住了女儿:“小美……奶奶她……”
小美一脸惊喜:“怎么,爸爸,你昨晚也见到奶奶了?”
牧野挥了挥手,让女儿上学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关掉DV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出了卧房。今天天气非常晴朗,他突然想去女儿房间看一看,看一看那本他一直不在意的日记本,看一看那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径直来到小美的房间,牧野很轻松地便在女儿枕下翻出了那本日记。
当翻开第一页时,母亲娟秀的字迹便映入眼帘,其中写的多半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点点滴滴,倒也记录得非常详细,一直到母亲病后,生活依旧刻画在那些白纸上面。只是,由于身体原因,记录的东西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关于病情,关于心情。
当不知不觉翻看到最后一页时,牧野的眼睛湿润了。
上面是这样写的——
我知道我已时日不多,可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我的儿子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唯一让我伤心的事情,是我带来的灾难和折磨,我知道牧野很辛苦,而作为一个母亲不能给予,只会索要,实在让我痛苦。
所以,我决定解脱自己,更重要的是让我的儿子能够活得更好。
三天后,我会用我今天偷偷藏起来的那包毒药,还给儿子一份宁静的生活。
08
牧野像疯了一样不言不语好几天了,也许,他是真的疯了。
母亲最后一篇日记,让牧野搞清楚了一切。原来,即使自己施援手,母亲也已决定离开。而这个离开的原因,竟然简单得只是“儿子”这两个字。而作为儿子的他,是否还有资格叫她一声母亲?而那些诡异变化,如今解释起来也再简单不过了。
在母亲心里,身为儿子的牧野,从孕育的那一天开始,便已经血肉相连,永远无法割断。在她的心里,自己其实就是另一个牧野,他已是她的唯一,是她的所有。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她一直活在儿子的身体里,不曾离开。
就像儿子曾经活在她的身体里一样。
他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生命。
那天傍晚,许久没有开口的牧野突然笑了,从那之后,他变得疯疯癫癫。而年幼的小美像曾经的牧野一样,突然面临巨大的生活压力,为了照顾父亲,她不得不辍学在家,独自承担起生活的一切重担。而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奶奶。
你的身体里是否也住着一个早已逝去的亲人,与你血肉相连、不曾离开?
还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