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乞
口乞,又名“吃”。古代妖怪,因人之觊觎而生。
01
我和徐京京并不是很熟悉,唯一说得出来的关系便是小学同学。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并不是朋友,连颇有好感都说不上。我们曾经在南城市的一所小学就读,那是我们共同的故乡。但我并不喜欢南城市。我想,徐京京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依稀记得,当年上小学时,我们便是班里的怪胎。我的怪是因为孤僻、安静,而徐京京则完全相反。
那时,徐京京非常活跃。她总是第一个赶到教室,早早打扫完卫生,满面笑容地迎接大家的到来。如果谁需要帮助,她就会全力以赴。她的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几乎具备了好学生的所有特点。即使这样,大家依然很讨厌她。
原因简单而残酷——徐京京长得很丑。
我该怎样形容徐京京那张脸呢?光秃秃的眉毛、大嘴巴、龅牙、粗糙而布满麻子的皮肤。最可怕的是,这样一张脸上居然还长了一大块黑色的胎记,像蔓延开来的黑雾,由她的额头开始遮掩了大半张脸,看上去如同电影里的怪物。
但徐京京依旧乐此不疲,毫不在乎地面对大家的冷眼。搞到最后,这几乎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只要有人将课本摔在她面前,命令她帮助自己完成课外作业,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只要有人随意地对她招呼一句,她就会乐呵呵地跑过去询问情况。
很多时候,我看着徐京京忙得不亦乐乎,会觉得班里的同学很变态,徐京京很变态。
相比徐京京而言,我应该正常许多了,但依然不讨大家的喜欢。当然,我有我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小沉默寡言应该和我的家庭息息相关。大人们都说,孩子的成长总是因为外界的环境而改变,我想这是对的。事到如今,我依然很恨那个家庭,恨父亲,恨不顾一切去了国外的母亲,恨那个夺走了我一切的继母。这也是我大学毕业后,毅然决然离开南城市的重要原因。
不过,偶尔我也会小小地满足一下,这是一种诡异而变态的满足,多半是因为我想起了徐京京,想起世界上还有一个不如我的人。那是小学的毕业典礼,也是我和徐京京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那一次,我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会带着继母出现,我之前明明警告过他,我的毕业典礼只允许他一个人来。所以,我很愤怒地大闹现场,我指着继母的脸一边哭一边恶狠狠地咒骂她,然后,我得到了父亲一记脆响的巴掌。
那天,我沿着街道一直跑到了附近的小公园内,独自哭泣。直到十几分钟后,我抬头的间隙,偶然间瞥见了藏在树后的徐京京。惊诧了几秒钟后,我继续埋头哭泣。她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怯怯地对我说:“庄和,不要哭了……”
我没好气地推开徐京京:“不要你管!”
徐京京倒在地上,依旧堆着难看的笑容:“庄和,其实你很幸福了。”
那天午后,我才知道,相比之下,我真的比徐京京幸福太多了。我起码还有父母,而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车祸永远离开了她。之后,她被辗转寄养在多位亲戚家中,却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大家都将她视为一种晦气。
那次交谈之后,分手之前,我对徐京京说了三个字。我说:“对不起。”
那一刻,我看到徐京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眼泪滋润了黑色的胎记。
02
上海这个地方,沿街乞讨的乞丐实在是少之又少。
虽然和徐京京已很多年没有见面,但见到她的一瞬间,我还是确认无疑。因为那张脸太特别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徐京京的长相依旧没有大的变化,好像一只气球被吹大了很多,但依然是一只气球——怪异的胎记、秃眉毛、小眼睛、厚嘴唇、麻子脸……为了避免认错人,我还是靠近徐京京,仔细观察起来。
也许,是看到了我诧异的眼睛;也许,是从未有人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徐京京显得有些慌张,细声细气地问我:“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我很尴尬地收回了眼神,客气地说:“哦,你很像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叫徐京京。”
令我意外的是,当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徐京京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很激动地说:“你是庄,对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徐京京的判断毫不惊讶。正如她自己所说,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起她的同学,唯一对她说过“对不起”的人,可能只有我这个叫庄和的人了。那一天,她显得很兴奋,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抱着我跳了起来。
我不喜欢这种行为,尤其,被一个乞丐拥抱,实在有碍观瞻。
但我们已然都不是小时候了,懂得了许多必须忍耐的事情。我用力挣脱徐京京之后,将她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里,然后,继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她很脏,标准的乞丐模样,头发粘在一起,衣服很厚,都是一些捡来的外套,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
我突然有些悲天悯人了。我对徐京京说:“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徐京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对我说:“没什么,小学毕业后,我就被舅舅赶出来了。之后,我又去了祖母家,待了不到一年,他们也把我赶出来了。我只好自己流浪,之后,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将我带到了上海。”
如此残酷的生活经历,若是换作我,恐怕早就承受不住了,但徐京京竟能满不在乎地诉说出来。我突然又想到了她说的那句话——其实,我比她幸福多了。这样想着,我心里平静了许多:“你跟一个男人来上海的?那个人怎么样?”
徐京京甜甜地笑道:“他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你来到上海后,靠什么生活?”
“乞讨啊。”徐京京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离开亲戚家后,一直是靠乞讨生活的。这个工作实在不错,而且也很适合我。你看我这张脸、我的身世,不是天生为乞讨这个行业准备的吗?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我本来想问一问,徐京京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正当的工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怎么找工作?一个小学毕业的丑女人,如何在职场中生存?简直是天方夜谭。不管徐京京如何不在乎,我对她的现状依然很揪心。
或许,是因为异地相遇故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吧。那天临走时,我将身上的大部分钱塞给了徐京京。她对我鞠躬道谢后,又跑回街道上,继续行乞去了。我走到远处拐角,特意回头望了她许久,她跪在那里,一声不响,落魄的样子实在让人揪心。
突然间,我觉得徐京京说得很对。也许,她生下来就是一名乞丐。
这是徐京京的天职。
03
阿原对我和徐京京的童年很不感兴趣,我想,大概是因为徐京京太丑的缘故,如果是一位绝色美女,我也不敢对阿原提起什么。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压根儿不相信自己。当然,我们谈论徐京京的主题并不在于此,而在于帮助。
是的,那一天见到徐京京后,我很想帮她一把。
阿原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最近正在负责招聘工作,虽然清楚徐京京的条件实在不可能找到什么工作,但我还是试着求助阿原。他倒是不大在乎徐京京的条件,思虑许久后,他告诉我也许可以考虑徐京京来做厕所清洁工。
厕所?或许真的比较适合徐京京吧。
翌日下班后,我早早来到了步行街区,徐京京依旧跪在那里。我走过去,满脸笑意地和她打招。见到是我,她很兴奋地站了起来。我对她说:“徐京京,今天你必须请我吃饭!”
徐京京一脸茫然:“可是……我……”
我只是逗徐京京罢了,笑了笑,说:“好了,我请你吃饭,我有好事告诉你。”
我带徐京京去了附近的廉价地摊,不是我舍不得请她去高级饭店,只是我实在不想带着一个乞丐外加丑女进入餐厅。
在满满一条街的小摊前,徐京京很快选择了一家牛肉拉面馆,且不好意思地询问我是否可以请她吃拉面,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她。一碗拉面而已,我还付得起。可是,等到徐京京第三碗拉面下肚后,我开始皱眉头了。
徐京京却不顾我的反应,依然伸着手朝老板吆喝:“麻烦这里再来一碗,要大份的!”
徐京京狼吞虎咽了一阵后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咽下嘴里的面条,缓缓抬起头看着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依然没有说话,不解地打量着她。现在的徐京京和小时候一样消瘦,像发育不全、营养不良的难民。很难想象,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居然可以吃这么多,难道真的是饿坏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对徐京京投去异样的眼光有些残忍,急忙笑起来:“你肯定很久没吃拉面了吧?”
徐京京点了点头:“是的。其实,我以前也不大喜欢吃拉面。从南城市来上海后,是他经常带我来吃拉面,也是因为他,我才渐渐喜欢上拉面这种食物的。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拉面的男人,经常吵着要吃拉面……”
听到这里,我又问起了那个男人:“他对你很好吗?”
徐京京很用力地点着头:“嗯,很好很好!”
不管那个男人有多穷,起码,他能爱上徐京京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丑女,我应该敬佩他。顿了顿,我想起了正经事,于是,将厕所清洁工的事情告诉了徐京京,没想到她一口拒绝了我。她居然告诉我,她非常享受现在的生活,非常享受这种乞讨的感觉。
我愕然之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气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
徐京京淡然地笑了,说了一句很深邃的话:“庄和,其实,不论什么人都是乞丐。”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徐京京已经起身谢过,自顾自地离开了。我真的搞不懂徐京京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搞不懂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论什么人都是乞丐”,我们乞讨什么,我们得到什么?
那天回家后,我很生气。阿原一直在劝慰我,他说有的人就是习惯将别人的好心抛诸脑后,固执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管徐京京的事了,我对她没有这个义务。
但我发现我错了。
我和徐京京的生活似乎有些许诡秘的联系,以至于我们都难以逃离彼此。于是,我又一次见到徐京京时,再次惊讶了。她显然是被人殴打过,而且情况非常严重,半张脸都肿了起来,满是淤血。
04
徐京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一言不发。
我气急败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也许,是因为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一直不好,导致我无法平静地面对这种暴力行为。回想起来,我的童年似乎一直在母亲的泪水中度过,那时母亲总是紧紧抱着我,好像我是她唯一的支柱。
正因为如此,在母亲偷偷逃跑后,我开始恨她。
日积月累,这种恨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强烈。我开始恨周围所有的人,亲戚朋友、同学老师,尤其是在继母来到我家后,我对她的恨史无前例的强烈。不可否认的是,她一直在努力让我接纳她,主动给我买衣服、做饭、送我上学……
可我就是恨着所有的一切。
所以,我无法想象,像徐京京这样被剥夺了一切、比我还要凄惨的人,为什么如此平静,甚至在我追问是不是那个男人打了她时也完全否认。但是谁都猜得出来,这些伤显而易见。我不知道徐京京在坚持什么,我也不好多问。
一直在医院陪着徐京京看病,直到傍晚时分,我们才走出医院大门。
徐京京一如既往的客气:“庄和,谢谢你帮我交了医药费。”
我刚想说什么,徐京京一下缩在了我的后面,如惊弓之鸟一般望着斜前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进入我的眼帘。我回头看了看徐京京的脸,她一脸的惊愕告诉我,这应该就是她的男人了。我愤怒地打量着这个越来越近的男人——三十多岁,很邋遢,很肮脏,很是让人讨厌的模样。
我恶狠狠地瞪着男人,男人显然也看到了我和徐京京,他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边抽烟一边打量我。片刻沉默之后,他走过来拉我身后的徐京京。徐京京被他一把拽了出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我跑过去,挡住了男人的去路。
“你是谁?你凭什么带徐京京走?”
男人斜着眼睛看着我:“我是她男人,我带她走有什么不妥吗?”说罢,拉着徐京京又要走。
我再次挡住了男人的去路:“徐京京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你做的吗?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对她动手的话,我会到警察局去告你的,所以不要再让我看到徐京京来医院。”本以为我的话足具威胁性,没想到全被徐京京搅黄了。
听到我的威胁,徐京京急忙说道:“不要!不要去警察局!我……我的伤跟他没关系……”
男人听到徐京京的维护,得意地笑了笑,拉着徐京京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医院大门,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挑衅地看了我许久。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两个人走出老远,仍旧不知所措。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理会徐京京的事了,但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后,徐京京居然主动在公司门口等我。
见到我出来,徐京京远远地站在门口对我笑。我懒得理她,头也不回地向地铁站走去。徐京京像块膏药一般一直黏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停了下来,回头直瞪瞪地看着她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徐京京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庄和,我是来谢谢你的。我想请你吃饭。”
我真的被搞得无语了,看着可怜的徐京京,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们还是去了那家拉面摊,为了请我吃饭,徐京京准备了很多讨来的零钱,我自然不答应她来付钱。听到由我付账后,徐京京反倒不客气起来,又点了很多碗拉面,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地吃。
她一边吃一边对我说:“庄和,真的谢谢你了,他说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打我了。这都是你的功劳。今天请你吃饭,也是他让我来的。”
“真的吗?”我叹了一口气,“徐京京,你真的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真的!”徐京京笃定地点了点头,“庶人是唯一愿意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05
我的阿原失踪了。
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我正在厨房做饭。正忙得焦头烂额时,电话就打来了——阿原是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出事的。警察说,之前他们接到阿原的报警电话,但等他们赶到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地上只留下了阿原的手机。
我赶到警察局,警察们向我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便开始劝慰我。是的,恐怕连阿原自己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没有钱,性格和蔼,我想不明白有谁会做这种事情,于是,我强烈要求听一听阿原报警的电话录音。
拗不过我的要求,警察只好拿来了阿原的报警电话录音,在听之前,他们一再叮嘱我,千万要冷静。在录音机播放那段声音后,我才搞清楚警察的用意。电话里的阿原好像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他在电话中哆哆嗦嗦地说着:“不要……不要……”
可能是太害怕了,虽然打了报警电话,但他最后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个地址,紧接着就是一阵如同女人般的尖啸声,最后,阿原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手机掉在了地上,只有越来越远的挣扎声和求救声。整个录音好像恐怖电影一般。
我从没有这样担心过,阿原是我唯一的依靠,在他出事后,除了警察外,我也一直在全力以赴地寻找他。可是所有熟人都问遍了,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警察也毫无线索。在这种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工作。
由于没有朋友,我只好终日待在家里。
一个星期后,徐京京意外地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当打开大门看到那张丑脸时,我竟失声痛哭起来。徐京京一直追问我出了什么事,她告诉我,她已经连续好几天去我公司门口等我,却见不到人,只好来这里找我。
我一边哭一边将阿原的事告诉了徐京京。
从那之后,徐京京几乎每天都来陪伴我,她像一名保姆对待孩子一般,精心地照顾我。阿原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但有一个人陪伴,我的心里多多少少感到些许慰藉。我很感动于徐京京对我做的事情,想起儿时对她的冷淡,觉得很不齿。
一天晚上,由于下大雨的缘故,我让徐京京留在家中过夜。
我亲自给徐京京洗了澡,虽然她还是很难看,但比之前干净了许多。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她不说话,我却一直在唠叨我和阿原之前的事情,以及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们就像两个挚友一般。说到最后,我对徐京京说:“徐京京,真的很感谢你陪着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了,我在这里除了阿原,没有别人……”
徐京京忽闪着小眼睛,意外地对我说:“那你要怎么报答我?”
我没想到徐京京会这样说,愣了一下,说:“你……想要什么?”
徐京京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什么,沉默片刻后,她笑道:“我开玩笑的,我倒是很想请你到我家玩。”
我想不到乞丐也会有家,既然徐京京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徐京京很兴奋地拉住了我,好像我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当然,是对她而言的一件大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徐京京还是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
或许,是怕我反悔,翌日,徐京京便拉着我去了她家。
那真的是一个家,是位于郊区的一幢旧公寓楼,住的都是一些边缘人士。但我仍然有些惊讶,这是一个一应俱全的家,有电视机,有冰箱,有家具,有一个家的气氛在,完全不像一个乞丐的住所,虽然看上去有些脏乱。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徐京京很得意地说:“怎么样,没想到吧?”
我愕然地问徐京京:“你哪来的钱买这些家电?”
徐京京挑起眉毛,说:“这都是我乞讨来的!”
06
庶人一直坐在我的斜对面,时不时地抬头扫我一眼。
因为阿原失踪的原因,我心里很烦躁,本来就很讨厌庶人,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加烦躁,但又不好意思发作,毕竟,刚才庶人已对在医院的不礼貌行为向我道歉了。
我的心情很是复杂,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只好强撑着和庶人、徐京京聊天。我说:“没有想到,你们居然租得起公寓楼住,还有家电可以使用。”
庶人对此表示了对徐京京的赞扬:“我女朋友很能干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她要不来的东西。”
徐京京很高兴地笑着:“那是自然的。庶人,你是我最珍惜的人,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要来的。”
这种肉麻的对话,让我再次想起阿原。我不想面对这种气氛,起身打算告辞。徐京京却拦住了我:“庄和,你怎么可以离开?哦,对了,你心情不好,这样吧,我去买些白酒回来。我们好好喝一杯,我们还从未在一起喝过酒呢!”
不等我表态,徐京京已经从身上摸出一把散碎钞票,跑出了大门。
看着徐京京匆匆离开,我只好无奈地又坐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庶人两个人,气氛很是尴尬。我们没有说话,为了避免眼神交接,我埋下了脑袋,再抬头时,发现庶人竟然坐在我旁边,他紧紧贴着我,一脸的坏笑。
我还没反应过来,腰已经被庶人揽住了。
我愤怒地挣脱开,吼道:“你在做什么?”
“我喜欢你。”庶人厚颜无耻地笑道,“从在医院见到你后,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脑袋一下子就大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别忘了,徐京京对你多好!”
庶人歪歪脑袋:“那个女人我不喜欢,之所以跟她在一起,无非是她很特别。告诉你,她真的可以像她说的一般,只要我想要的东西,她都能要来。既然如此,那我何必为生活发愁?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哪个男人会跟她那样的丑女在一起?更别说喜欢了。”
我想不到庶人会这样无耻,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要离开。
庶人非但没有阻止我,反而自信地说道:“我会得到你的!徐京京会要回来一切我想要的东西!”
我根本懒得理会庶人这个疯子,心情不悦地回了家,之后,我没有再见到徐京京。一直到几天后,在阿原依旧没有消息,我已经焦虑到极点时,徐京京再一次出现了。她显然又被打了,见到我后一直在哭泣。
我觉得没必要隐瞒什么了,对徐京京说:“你必须离开庶人,他根本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徐京京只是不停地哭诉:“我该怎么办,庄和?他说要我把你要回去,不然就……”
我气得老羞成怒:“简直是荒谬,人和感情是可以乞讨来的吗?你知道不知道,那天庶人都跟我说了什么话,他说他压根儿就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之所以让你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你能给他不劳而获的生活。”
徐京京还是不停地哭,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那晚,徐京京留在了我家。我们说了很久的话,深夜时分才各自睡去。半夜时我突然感到身体微微疼痛,睁开眼时,我惊呆了。我看到徐京京骑在我身上,一双眼睛就像饿了三天五夜的野兽一般,死死地盯着我。
我惊恐地说道:“徐京京,你……你这是做什么?”
徐京京表情呆滞地对我说:“庄和,答应我吧,我想要你的感情和人,我想要你的全部,把这些都给我吧。我再回去转交给庶人,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平静的、平静的……”
“你发疯了吗?”我骂了起来,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徐京京的手飞快地按到我的双手上,那是一股比男人还要强大的力量,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控制了我的双手。我被徐京京的举动和力气吓到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在迟疑了一瞬后,我再一次挣扎起来。但很快我就停了下来。我被眼前的徐京京吓到了,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徐京京,不,或许应该说,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怪物。
07
我被徐京京牢牢地绑在床上。我感到浑身发冷,周身上下都在打战。
这一切都因为徐京京可怕的改变——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她的脸部发生了非人的变化。我看到她微微张开了嘴巴,喉咙中发出一种凄惨而诡异的声音,像野兽的呢喃,与此同时,她的下巴开始下垂,无限制地下垂,随着这种下垂,她的嘴巴变得越来越大。
她的下颌如同蛇一般脱离了脸颊的骨关节,拉伸延长,直到变得足有足球那么大。
那俨然已经不是一张嘴巴了,在我看来,那更像一个黑洞。我完全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徐京京。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嘴巴内的牙齿、舌头,甚至喉头,伴随着一股又一股恶心的口气,我惊恐之外感到一阵作呕。
我别过头去,想躲避这不可思议的恐怖画面。
徐京京却突然动了起来,她伸长了脑袋,张着大嘴,向我缓缓靠了过来。我不得不再一次尖叫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徐京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一边靠近一边瓮声瓮气地重复着说道:“求求你!给我吧!求求你!给我吧……”
我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她要吞掉我!就在我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徐京京已经走到了我的双脚旁边,她微微蹲了下来,一双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双脚。我挣扎着,可是她的力气太大了,我被紧紧绑在一起的双脚很快被她塞进了嘴巴里。
紧接着,徐京京的嘴巴开始有规律地嚅动起来,很快就吞掉了我的大半截小腿。看到这个场景,我已经惊骇到极点,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我当时的感觉。
我像一个痴呆儿一般木然地看着脚部的徐京京。几秒钟不到,她的嘴巴已经挪到了我的大腿处。我看到她的喉咙鼓鼓囊囊的,如同一条正在进食的巨蟒。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包裹在一团温暖的体液中。
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勇气,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京京一点儿一点儿地吞噬自己。直到我的整个身躯只剩下头颅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徐京京的嘴含在我脖颈的位置,我和她如此近距离地对视着。我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此刻苟延残喘,我哭着乞求徐京京:“不要……求你……不要……”
徐京京蓦然笑了起来,那张严重变形的脸挂着难以想象的可怕笑容,很冷酷、很无情。停顿了几秒钟后,她猛地仰起脖子来,抖动了几下,我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已经瞬间滑进了她的嘴巴里。感受到一团温热湿润后,我失去了知觉。
那一刻,我以为我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当我的大脑再一次开始运转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被绑在徐京京家的床上。窗帘拉着,但有微弱的光线笼照在上面,一片金灿灿,我猜测这应该是一个早晨。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但眼前的徐京京和庶人告诉我,一切都是真实的。
此时此刻,我对站在一旁的那个所谓小学同学充满了恐惧感。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看到庶人轻轻拍了拍徐京京的肩膀:“做得好!”随后,他趴在床边,伸出手指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抚摸我的头发,笑了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界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包括你在内,因为,我有徐京京。”
我哆哆嗦嗦地问道:“她……她到底是什么怪物?”
庶人耸了耸肩膀:“正如你所看见的一样,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丑女人,一个什么都可以乞讨来的乞丐!”
我不想待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只好求饶:“求你了,放我走吧……”庶人莫名其妙地说:“难道,你不想见一见你的男朋友吗?”
在我还没有明白庶人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徐京京已经不停地干哕起来。她的脸扭曲成一团,很痛苦的样子,随后,将一只手深深地塞进了嘴巴里,在里面搅动片刻后,她的嘴巴再一次变得如同足球那么大,一双男人的鞋子隐隐约约出现在她的喉头。
我恍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08
阿原显然也被吓坏了,他被五花大绑在墙角处,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的徐京京,似乎还在回忆他被吞噬的那一瞬间。许久,当意识到我也在这里后,他才哆哆嗦嗦地望了我一眼。我们彼此的眼神充满茫然和惊恐,我们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庶人像一个国王,他走到阿原身边,望了望阿原又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我,邪恶地笑道:“他就是你的男友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庶人是什么意思,他突然抽出一把刀,飞快地插进了阿原的胸膛。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想尖叫却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布满阿原的胸膛,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抽搐直到一动不动,却无能为力。
庶人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没有说话,回头对徐京京使了个眼色。
徐京京像个机器人一般走向阿原,又一次开始了恐怖的变化。她慢慢拉长下巴,直到嘴巴足够大后,一口含住了阿原的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嚅动着嘴唇,缓缓地将阿原吞噬进肚。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但我已经快被这一切吓疯了。
徐京京直到完全将阿原吞下肚后,才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重新站在一旁。
庶人招呼徐京京说:“回头去无人的郊区,将这个死人吐出来埋掉。”徐京京乖顺地点了点头。他回头又一次接近我,用充满威胁的语气对我说:“庄和,我早就说过,只要我有徐京京,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且,既然你不肯接受我,那我就让所有接近你的男人都不知不觉地消失掉!”
我不想听这些,转而望向徐京京求助:“徐京京,求求你放了我!我们一起举报这个浑蛋!你放心,我不会把阿原的事情说出去的,只要你放了我好吗?”
庶人听到我的求助,突然大笑起来:“徐京京是不可能答应你什么的,她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她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她是我养的一条狗,我是她的主人,只要我说什么,她都会照办的,是吗?”
庶人回头看着徐京京求证,徐京京埋着脑袋不敢正视我,只是用力地点头。
我彻底地绝望了。庶人很满意地在我脸上强硬地亲了一口,快活地走出了卧室。
那天中午,庶人和徐京京都离开了,庶人去小酒馆喝酒了,徐京京则继续去乞讨。直到午后,徐京京才一个人回家来。她一回来就忙忙碌碌的,先是跑进屋子拿了一只碗,然后兴奋地坐在地上,把手伸进嘴巴里,不一会儿便拉出一条长长的面条。
徐京京将那根面条放在碗里,继续从嘴里往外拉,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的,直到连香莱和牛肉都拉出来后,她才规规矩矩地放好那只碗。她还谨慎小心地将香菜的位置调整了一下,以便看上去好看一些。她很高兴地拍了拍手,说:“庶人最爱吃的牛肉拉面!”
我空无一物的胃袋一阵翻涌,突然明白之前徐京京为什么爱吃拉面,为什么总要吃很多碗。可我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见到徐京京又要出去乞讨,我赶紧叫住她,努力平静下来对她说:“徐京京,你为什么非要这样生活,非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付出一切?”
也许是觉得愧对我这个小学同学,徐京京不敢回答什么,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听到了,他只把你当做一条狗。离开他吧!”
徐京京轻轻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
“为什么?”我不解。
“你不懂的。”徐京京呢喃着,“你什么都不懂。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从小就没有任何人疼爱我,没有任何人愿意留在我身边。那个时候,我竭尽全力地去讨好每一个人,可大家依然不需要我。现在不同了,我有了庶人,不管他对我好不好,他始终留在我身边,我始终留在他身边,不是吗?”
我无语了,这是什么理论?
徐京京继续说:“庄和,你有爸爸,你有妈妈,你甚至有一个爱你而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我却只有庶人一个,我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只要他不让我离开他,只要他留在我身边,我愿意为这个目的做一辈子乞丐,为那个留在我身边的人乞求他想得到的所有东西……”
09
站在警察局门口,我还是犹豫了,最终,我掉头离开了那里——这种事情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是的,我逃出来了,这太不容易了。至今回想起来,那个夜晚依旧如同疯狂的地狱。我永远记得徐京京那张满足的脸,以及庶人那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人说过,凡是养过狗的人,都被狗咬过。
我想,这应该是真的吧。
我已经记不清楚恳求过徐京京多少次了,因为我知道庶人是不可能放我走的,这样下去,我很可能会成为他另一只饲养的宠物。但徐京京的坚持总是让我处于绝望之中。直到那天晚上,当庶人醉醺醺地在床上酣睡时,我才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清楚,徐京京心里最在乎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当我微弱的声音传进徐京京的耳朵时,我看到她动容了,而这么多天以来,不论我说什么,她从未有过那种表情,而这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居然让她动心了。我说的,不过是:“徐京京,你想不想永远拥有庶人,一辈子直到死?”
徐京京似乎是乞丐做太久了,没有明白我的话:“你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永远不让庶人离开你,而你,也再不用为了留住他,努力地去乞讨那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徐京京好像清楚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四肢着地,像一条狗一般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待我的提示,我狠了狠心,压低声音对她说:“去吞掉庶人!只要你吞掉庶人,他就会永远待在你的肚子里,什么时候你想看他了,随时可以把他吐出来。而你,会完全掌控这种关系。”
“我有些不明白。”徐京京抓了抓脑袋。
我警惕地望了一眼拉门缝隙,庶人依旧睡得很沉:“你怎么还不明白,难道你真的想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吗?为了能够留在庶人身边,不停地像狗一样为他找回食物,满足他一切的愿望。我知道,其实,你不想这样生活,你不过是想永远留在某人身边罢了。”
徐京京突然站了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知道我说进了徐京京心里,于是加快语速说:“徐京京,你不能这样被动下去了,你明白吗?当你需要某种东西的时候,一味地去乞讨是不可能拥有什么的,即使得到了,那也只是暂时的施舍。你必须变得主动,你完全可以去抢!”
徐京京的眼睛忽然瞪得很大,好像找到了某种真理,她幽幽地望了一眼拉门外的庶人:“我……懂了。”
那天晚上,我极其镇定地望着那扇拉门,虽然只能窥到一丝景象,但我听到了庶人不可思议的怒吼和咒骂,看到了他不停挣扎的双腿,可惜,他终归不是徐京京这个怪物的对手。徐京京很笨,而他更笨,他的错误就在于,他自始至终不了解一个人永无休止的欲望是多么可怕。
而为了满足他这种永无休止的欲望而不停努力的徐京京,又是多么可怕。
最后的最后,我屏息凝神地望着庶人消失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蓦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也许,我是错的;也许,徐京京是错的;也许,我是对的,徐京京也是对的。她为了能够不被庶人讨厌,为了一个留在某人身边的卑微乞求,不在乎背叛、嘲讽、穷困、怒骂……
而我呢?我们呢?
那天安全回到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徐京京,我不清楚她带着庶人去了哪里,从今以后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而这个世界上是否有另一个像徐京京一般的怪物。我只是默默离开了,离开了上海,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家乡南城市。
当见到父亲和继母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很是感动。
我看着继母激动的脸庞,看着她像对我小时候一般为我整理房间、制作美食、竭尽全力地讨好我时,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或许和徐京京一样吧,不过是想从我这里乞讨那份长久的感情,而我,却久久不肯施舍给她。
我这才明白,错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10
食物没有,我们乞讨食物。
感情没有,我们乞讨感情。
只盼吞下腹中,长长久久。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徐京京,都是乞丐。
总是盼望着我们在乎的那些人,施舍给我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