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至

尸至,又名“屋”。古代妖怪,因人之死亡而生。

01

在涉足青山树海之前,我已在酒店内瞭望许久。从酒店的窗口望去,它并不是很辽阔,而且一点儿肃杀气也没有,已至秋季,它反而色彩缤纷、神秘美丽,红色的、橘色的、黑色的、绿色的树叶子密密麻麻交织成一个炫彩的异世界。你很难想象,这样一片旖旎的树海,是以死亡著称的。

这里每年都会发现几十具尸体,无一例外都是自杀而死。

这就是青山县传说中的自杀圣地。我在附近旅馆住了一个星期,虽几次鼓起勇气,但一直不敢靠近这片死亡之地,每每站在山脚下,总感到一阵凌厉的凉风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我的头顶,令人不寒而栗。因此,我很鄙视自己,鄙视自己这个想死又怕死的懦弱男人,所以,今晚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实施自己的自杀计划。

晚上十点,我拿着准备好的绳索,再次向青山树海进军。

我顺着山间小道走了很久,终于没入深邃的林海之中,这时已是十一点整,我特意看了一下手表。如同网上所说,这是个很邪门的地方。据说,由于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生活极其困苦,活生生地饿死过很多人,死去的灵魂纠缠在这片树海里不肯离去,久而久之,形成森然戾气,走入其中,人会迷失方向,指南针都不管用。

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因为青山树海地下蕴藏着大量铁矿而导致的异样现象。

不管原因如何,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来求死的。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脚下的碎石和周围参天的大树,我的脚底软绵绵的,每前进一步,似乎都异常困难。我东张西望,在婆娑的树影间,寻找我满意的树杈——它要够高、够结实,足以长久地吊在上面,不至于刚刚套进绳索就分裂断开,我可不想连死都这么滑稽。我一边走一边默默祈祷这次自杀能够圆满成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前方一棵黑色的松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棵树笔直健壮,在一人多高的位置横生出一根粗壮的偏枝。

我有些变态地兴奋起来,加快脚步,向那棵树跑去。可它并没有我视线所及得近,比我想象得远了许多,等我踉踉跄跄走到它身边时,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我仍很高兴,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大树的皮肤,很粗糙,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看透浮华的感觉。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在这根偏枝上吊死过多少绝望的人,但我敢肯定,我绝对不是第一个。

临死之前,我不禁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第一次上学,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面对父母去世的悲痛……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注定这种东西的话,我想我的命运注定与孤独长久相伴。曾几何时,当我明白这一点时,也曾努力适应,可我发现我真的是一个很纠结的人,喜欢去追逐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让我觉得欣慰的是,我认识了三三,这个给了我生命中仅有的欢乐和幸福的女孩。

我爱三三,大学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就身不由己地陷进了她的世界中。她很美丽,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肌肤,大概因为我们同是东北人的缘故吧,很快我们就熟知了,不久我便向她表白了。那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鼓足勇气向一个女孩子表白爱意,原以为三三根本看不上我,没想到她居然羞怯地答应了。

那是我最最快乐的日子,恨不得每天都和三三在一起。我以为生命从此变得充实,会偏离死气沉沉的旧轨道。可我错了,正如我先前所说,有时人的一生或许真的是注定好的,老天会怜悯于你,但只是一时,绝不会是一世。

我一边回忆过去,一边麻木地在树枝上绑好绳套。

这根绳子很粗,绝不会断。我又用力拽了拽,确保万无一失后,我从旁边搬来了一块石头,放在绳子下面,轻轻地站到石头上,我将脑袋缓缓套入绳套。就在我闭上眼,准备踢开石头时,身后突然响起古怪的声音。我睁开眼,仔细听了听,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惨白,因为我听到有一个人在呼唤我的名字,而且声音很熟悉。

那是三三的声音。

02

我发誓,前往青山县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何况三三是我深爱的女孩,我更不会让她知道这个消息。可声音清晰无比,从我身后茂密漆黑的树丛中徐徐飘来,虽然很轻很诡异,但飘到我耳边后,却像炸雷一样炸开。我不相信三三会出现在这片死亡树海中,我惊愕至极,飞快地跳下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后的树林。

迟疑片刻后,我解下绳索,飞奔而去。

我绝对不允许三三出现在这里,绝对不允许她有任何意外。

树林比我想象的要茂密许多,身边的叶子夹杂着冰凉的露水,枝蔓缠绕在一起,好几次,我差一点儿就绊倒了。我并没有停下来,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因为三三的呼唤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苦,好像正被某个歹徒堵在小巷中,无奈地向我求救。终于,前方隐隐出现一丝光线,好像有什么人家。

这更不可能了,青山树海是原始森林,为了保护自然环境,多年以前就禁止人类居住了。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向光线射来的地方走去。等我找到发光体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浓密的树海中,一座房子赫然矗立在其中。这是一座很大的老式别墅,颇像清代的贵族宅邸,纯木质的结构,斜而高的房梁,廊下挂满白色灯笼,透过薄纱一般的白纸,可以看到摇曳不定的火苗,光芒并不强烈,朦朦胧胧透着一丝鬼气,显得有些阴森。

大门的门廊上方悬挂着一块红色牌匾,牌匾两边各挂一盏白灯笼,照射着牌匾上刻画的两个很古怪的大字——尸至。

我有点儿害怕了,但很快就将恐惧抛诸脑后,因为三三的声音就是从房内传来的。我不顾一切他冲到大门旁,拼命地拍打着大门,大声呼唤:“三三,三三!你在里面吗?你怎么了?”

刚喊几声,三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死亡还可怕的寂静,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了。我打了个寒战,三三突然销声匿迹,我更加担心她的安危。我像疯了一样拍打房门,依然没人理会。我决定破门而入,我向后倒退了几步,攒足力气,向漆黑的大门撞去。就在我即将触及大门的瞬间,它居然自动打开了。

我猝不及防,摔了进去。

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大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我顾不得这些,一边揉着摔疼的膝盖,一边爬起来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三三。我冲进走廊,一边跑一边呼唤三三,可跑了一圈,连三三的影子都没看到。正失望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是谁?”

我吓了一跳,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典型的上班族打扮,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头有点儿秃,衣服看上去很廉价,颇为落魄的样子。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暴打起来,并大声喝道:“把三三还给我,你把她怎么样了?”

男人被我打得无从招架,徒劳地挡着脸求饶道:“你说什么呢?我……我不认识什么三三。”

“不要再骗我了!”我怒不可遏,“我刚刚听得很清楚,三三就在你家!”

“这不是我家啊。”男人一脸委屈地说。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收手站起来,狐疑地看着男人。他的脸被我打肿了,坐在地上捂着脸不停地呻吟。我再一次仔细观察他,这才发现——他的衣服有些肮脏,白色衬衣的领子已变成灰黑色,看样子有好几天没有换洗了,如果这真的是他家,怎么可能这么邋遢?看来,他说的是实话。这样一来,我立刻不好意思起来。

我伸手将男人拉起来,说:“这不是你家,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叹了口气,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是无意中走进来的。因为……因为听到我儿子在这幢房子里呼唤我的名字,所以我……”

我明白了,我和这个男人一样,都是被人“叫”来的。

忽然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03

我和男人坐在门厅里,互相介绍后熟悉了一些。男人叫元郎,是青山县本地人,三十六岁,开了一家房地产中介,前不久公司倒闭了,他欠下一大笔债务,妻子因此和他分道扬镳,只给他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一大堆麻烦。他无法应对那些每日都会找上门来的债主,焦头烂额下,来到青山树海。

和我一样,元郎也是来这里寻求解脱的。

我也向元郎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只是不住地叹气,我想我们能够互相理解。

静默了片刻后,我开始审视起这幢房子,刚刚太激动了,根本没来得及观察什么。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是一幢典型的清代旅舍。内部装修古色古香,大门门厅摆放着一个柜子,上面有笔墨纸砚,用来记录住宿人员,整个旅舍只有一层,房间却不少,大概有三十几间,由东向西排列在走廊两侧,地板干净,天花板亮堂堂的。

我走到门厅柜子前,拿起接待表看了一下,上面记录着我和元郎的名字,并写有入住时间,元郎是昨晚入住的,我是今晚十一点二十四分入住的。上面还写着我们各自的房间号码,元郎是03号,我是18号。我很奇怪,这些字是谁写上去的?

我大声地喊起来:“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我刚要喊第二遍时,元郎懒散地冲我摆了摆手,说:“别喊了,我来了一天,一个人都没见到。这家旅舍里除了咱们两人,好像根本没人。”

“没有人?”我狐疑地皱起眉头,“那这些记录是谁写的?这房间是谁打扫的?”

元郎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自从进来后,我找了整整一天,确实一个人也没发现,所以,刚才见到你时,我还以为你是这里的老板或者服务生呢。”说着,他瞪大眼睛,“不过,很奇怪的是,我来了之后,一到开饭时间,食物总是准时放在房门外,我的房间内还有热水、电视机,甚至网络和电话都有。”

“你没有用……”

元郎猜到了我要说什么,直接打断我,说:“别想了,我都试过了,这些东西只能用,却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好像只是供我们消遣的。”

我心里的疑问更重了,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旅舍,感觉这里很诡异。如果元郎说的是真的,那么是谁在这里设了这样一幢难以发现的旅舍?不,确切地说,我怀疑这幢旅舍的存在,因为每年警察局都会派人进入树海搜寻死亡人员,从未间断,这么大一幢房子,没理由看不到。另外,空无一人的旅舍是如何保持正常运作和日常维护的?

元郎看我发呆,以一个先来者的姿态劝我说:“不要多想了,反正不管是谁把咱们引诱到这里的,都随他处理吧。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死吗?至于怎么死就随便吧。”

这话说得确实没错,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这个世界已与我毫无关系,包括这幢大房子。走回元郎身边,我坐到椅子上,无趣地打了个哈欠。这时,我又想起了三三,我可以不在乎别的,可刚刚三三的声音确实是从这儿传出来的,我得找到她。我“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在走廊里一边跑一边大喊三三。

我激动地去推旁边客房的房门,想看看三三是否在里面,可房门都是锁死的,任凭我如何努力就是打不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去,看上去单薄的房门居然纹丝不动。直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后,元郎才慢悠悠地蹲在我旁边。

“别费劲了,我早就试过了,除了记录表上分给我们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是打不开的。”

我瞪了元郎一眼,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元郎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向自己的客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还不如去看一看你自己的客房。”

04

这是一间很整洁的单人间,如元郎所说,电视、电脑、电话一应俱全,可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我来到床边坐了坐,很柔软,下一秒,明亮的窗户吸引了我。我几步走到窗户旁边,向外望了望,透亮的玻璃外是原始森林的夜色,浓重漆黑。我伸手去开窗户,却发现这是封闭的死窗户,根本无法打开。

我有些失望,重新坐到床上,一股怒火冲上头顶。我只是来这里自杀的,为什么要和我开这种不需要的玩笑?我怒吼一声,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情绪,随手抓起旁边的一把椅子向窗户砸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椅子砸在窗户上,玻璃居然像棉花一样,将飞来的椅子和力量一并吸收,并形成了巨大的旋涡,继而缓慢平复,又将椅子弹回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确定刚才所见不是在做梦。

正在我为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时,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很简短的三声。我打开门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是地上多了一盘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我有些好笑,是招待初来贵客的美味晚餐。不过,我真的饿了,我心想,即使是死也不必介意一顿美味的晚餐吧。

这样想着,我拿起了筷子。

这真是一顿丰盛的日式晚餐,精致的生鱼片,配有红酒、清爽的饭团和炸肉丸,还有一碗香醇的鸡汤和餐后水果,味道绝不亚于任何一家大酒店料理,真的是吃了一口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下筷子。我在五分钟内就风卷残云般地吃掉了所有的食物,之后满意地拍着肚子,长长地打了个饱嗝,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与此同时,我感到很疲惫,好像食物里放了什么催眠药物。我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一个打定主意离开人世的人,居然会为一顿美味感到满足。我狠狠地奚落了自己一顿,死的念头和缘由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是的,我已没有任何生存下去的意义了。

我自杀的终极原因,是因为病。

我得了世纪绝症——癌症。

一个月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这种绝症一辈子都不会和我有关系,然而前不久的一次体检让我不得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医生单独将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告诉我,我得了血癌,是癌症里比较严重的一种,而且现在的治疗手段是以延长生命为主,还没有有效的治愈方法。他还告诉我,如果我积极治疗,或许可以多活几年。

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间支离破碎。

彼时,我还憧憬着毕业之后的生活——和三三结婚生子,和她一起看夕阳,或者去各地旅游。然而,因为“血癌”两个字,一切都将离我而去,我可以想象到,这之后的孤独病痛和无尽折磨,以及绝望。

那天离开医院后,我没回学校,更不敢去见三三。

在街道上茫然无助地行走时,我想到了自杀。我想,即使上天对我如此不公平,我也要为自己争取哪怕一丁点儿的权利,要享有控制自己生死的权利,更不能把自己的不幸强加到三三身上,离开,或许对我对她都是好的,她可以另外找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与之结婚生子、长长久久。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三三,我都必须死。

当晚,我买了一张前往青山县的火车票,来到了青山树海。

但在真正实施死亡时,我才发觉这片树海是多么恐怖,而我自己又是如此缺乏勇气。死亡真的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尤其是自己解决掉自己的生命,是一个纠结而痛苦的过程,是世上任何一种磨难都无法比拟的。然而最最可恨的是,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去实施时,居然遇到了这么一幢古怪的旅馆。

05

我和元郎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天,三天来,我们默默等待旅店背后的黑手来解决掉我们,随便是什么黑帮或者可恨的器官买卖组织。但这里除了我们两人之外,久久看不到第三者。时间慢慢磨掉了我们的耐心,我们变得激愤,难以适应。

就在这时,终于有人出现了,一个女孩。

女孩是在当晚接近十二点时出现的,和我们的出现方式大同小异,她也是摔进大门的。当时,我和元郎正坐在门厅内发呆,女孩一声尖叫,倒在我们面前,那扇大门一如往常“砰”的一声又关死了。我和元郎面面相觑许久,才把她扶起来。女孩似乎被我们两个男人吓到了,缩在墙角下。

元郎是父亲,和孩子交流的能力要比我强许多,他和蔼地问:“孩子,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意识到我们不是坏人后,女孩才谨慎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我妈妈在叫我,所以……”

元郎扭头对我笑了一下,说:“第三个!”

我走到女孩身边,上下打量着她。是一个标准的学生,制服上还印着学校的名字,样子长得很可爱,只是脸上缺乏生气,没有一点儿同龄人的青春灿烂。我弯下身,尽量平和地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家?”

女孩听后,垂下头去,一滴眼泪滴落在地上,她压低声音,说:“我是来……自杀的……”

我和元郎对视了一眼,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想自杀,真是让人心寒。元郎的父爱本能立刻显露出来,他拉着女孩坐到椅子上,焦急地问:“你为什么要自杀?你还这么小,孩子,告诉叔叔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会帮你的。”

“我……”女孩抽泣起来,“我对不起妈妈……”

原来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成为自杀的动力,不管多大,或者多小,不管在别人看来应不应该、值不值得。例如,我们面前的女孩。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苍美丽,今年十二岁,她的父亲在她刚刚出生时便因病去世了,多年来,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虽家境贫苦,但母亲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拼命工作,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考取一所好学校,以此改变命运。

三天前一次非常重要的考试,苍美丽却考得很糟糕。考试结束后,她偷偷离家出走,因为无法面对母亲,也无法面对这样不争气的自己。思前想后,她跑来青山县,决定在青山树海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与我和元郎的境遇一样,在死前的最后关头,她听到森林深处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唤声,循着声音,她找到了这幢大房子。

元郎听了苍美丽的故事后,很生气,怒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过是一次考试罢了,就为此而付出生命,你觉得值得吗?”

苍美丽不敢回应,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哭。

“你要知道,人生有无数次考试,这一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

我在旁边听着元郎教训苍美丽,不由得感到好笑,我们和苍美丽有什么区别?一个要自杀的人去教训另外一个要自杀的人,简直好笑到极点。说实话,我也觉得苍美丽的所作所为有些冲动了,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承受能力太弱,也许是因为母亲的期望太高,才把她逼到这一步吧。我现在反而不担心苍美丽自杀,因为,我们三人被困在这幢房子里,很可能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为了证实我的想法,在元郎教训苍美丽时,我来到柜台前,拿起登记表。果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苍美丽入住的时间,以及分配给她的房间号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突然想起那块牌匾,以及牌匾上的大字——尸至。

难道这真的是一幢与众不同的房子,专门引诱和接纳我们这种人,接纳我们这种好似活着,却一直想死,早已成为行尸走肉的人?那它的用意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这幢房子是活着的,是一只怪物。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浓重的恐怖袭击了我: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吧?

求死不能!

06

对于死亡我真的有点儿杞人忧天了,因为三天后,元郎出事了。

那个夜晚,我和苍美丽睡得正香,走廊里突然传来元郎的尖叫声。被惊醒后,我急忙跑出房间,苍美丽也走了出来一探究竟。我和她的客房挨得比较近,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望着走廊尽头元郎的客房。元郎的房门打开着,里面不时传出他的尖叫声以及杂乱的碰撞声。

我对苍美丽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过去,我去看看。”

我谨慎小心地向尽头的03号房走去,刚刚走到门口,元郎就从里面冲了出来,和我撞到了一起。等我们分开站起来后,我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一把抓住我,向我的房间跑去。

在房间门口,我总算拉住了元郎,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元郎有些呆滞地看着我,好半天,他才气喘吁吁地说:“是小乙!是小乙!”

“什么小乙?小乙是谁?”

元郎咽了口唾沫,说:“我看到我儿子了!”

听了元郎的话,我和苍美丽都大吃一惊,难道元郎的儿子也来到了这幢大房子里,也来树海自杀?可是转念一想,似乎哪里又不对劲,看到儿子元郎应该高兴才对,怎么会如此恐惧?我又问道:“你见到儿子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仔细说一说,不要着急。”

元郎纠结了许久,才轻轻对我说:“小乙要杀我!”

我更加惊讶了,但是冷静下来后,开始怀疑元郎的话。我一个人再次向03号房靠近,想看个究竟。事实正如我所想,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屋子里很凌乱,好像真的有一个人刚刚和元郎打了一架,但除此之外,别无异样,而且,起码到目前为止,我们谁都没有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如果元郎说的是实话,小乙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回头盯着元郎的眼睛,说:“你确定你真的看到了吗?”

元郎的回答让我很为难,他说:“在这里,我有必要撒谎吗?”

“好吧,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儿子的?”

“就在刚才。”元郎毫不迟疑地说,“刚才我躺到床上,正要睡着的时候,房间门突然打开了,小乙就站在门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刚坐起来,他就猛地冲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并嘀咕了一句:‘我要杀了你’,就疯了一样向我捅了过来,幸好我及时躲避。接下来,我本想制止他,可他的力气出奇的大,根本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他不停地向我攻击,像失去了理智。”

苍美丽在一旁说:“叔叔,你不会是在做梦吧?”

“绝对不会!”元郎笃定地说,“我敢肯定,我刚才真的看到小乙了。”

我皱起眉头,和苍美丽的观点不同,我不相信元郎是在做梦,我怀疑他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在大学时,我曾进修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像我们这样悲观绝望的自杀者,很容易出现幻觉。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元郎说这些,他现在情绪很激动,而且,我也无法确定什么。

我只能对元郎说:“好了,不要担心,今晚你就跟我睡吧。”

当晚,元郎和我睡在一起,没办法,别的房间打不开,更不可能让他和苍美丽睡一间房。有了我的陪伴,元郎的精神放松了许多,他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也沉沉地睡了过去。但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夜里两点多时,我被元郎的尖叫声惊醒。我看到他极其惊恐地瞪着床尾,并死死抓着我,说:“来了!小乙来了!就在那里,你看!”

我打开床头灯,根本没看到小乙,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别无他人。

元郎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仍旧死死瞪着不远处的一团空气,瑟瑟发抖地对我说:“你看!你快看哪!”

我刚想说话,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07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辈子也不会相信会发生这样离奇可怕的事。元郎死了,活生生地死在我的眼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腹部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流了一床。我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身旁的元郎。很快,他身上又出现了第二个伤口,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但我发誓,我什么也看不到,除了元郎身上的伤口和鲜血之外,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到。然而,元郎身边好像真的站着一个人,一个手持尖刀的人,正恶狠狠地一下下地向他身上捅刺着。这个人隐藏在空气中,或者说是一个只有元郎能够看到、感受到、接触到的人。

此时,元郎好像在和空气搏斗,徒劳地伸出双手,抓挠面前的虚无,却无法阻止那把隐形的刀子。从他的行为上来看,似乎小乙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早已不是一个乖巧可爱的九岁男孩,而是一个可怕的、充满力量的魔鬼。

我很想帮一帮元郎,可我真的毫无办法。

最后的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郎死在我的面前。

屋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我瑟缩在床边,看着元郎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赤裸裸的死亡过程让我心跳加速。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是如此恐怖。我不知道元郎最后时刻在想些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在挣扎,在为了活命而挣扎,这一刻,他似乎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天清晨,当窗外射进第一缕阳光时,我才怯怯地向元郎的尸体靠去,不知道如何处理这具死尸。正在我犯难时,元郎的尸体发生了异样的变化,他迅速干枯,像被吸光血液一般,变成了一具松散的干尸,随即,一点儿一点儿崩裂消散,如灰尘散于空气中一般,慢慢地消失在床上,直至了无踪迹。

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而我的精神也在那一刹那,彻底崩溃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像元郎一样死去,总之,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我变得很焦躁,一想到元郎死前的样子,如同身临其境。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更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继续下去,结果显而易见,我会被逼疯的。如果无法离开这里,我宁愿选择在这里自尽。我想,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世上的死亡方式有千万种,无法在树海上吊自尽,可以另辟蹊径。

我坚信这幢大房子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工具,总会有适合我的死亡方式。

可惜,我太自信了。这本身就是一幢诡异森森的房子,任何不可能发生的事在这里都可能发生,例如我的自杀行动。不夸张地说,我几乎把这里所有可以利用的工具都试了一遍,例如割腕、摸电门、上吊等,可没一次能够成功,每一次,当我感觉自己即将死去时,总会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应该说是完好无损地活过来了。

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让我越来越受不了。我终于相信,这幢房子不是一幢普通的房子,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控制进入它腹中的一切生灵,像一个主宰者。我这才感到,属于自己的生命不受自己控制,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渐渐地,我麻木了。

我的行为让苍美丽感到恐怖,每一次我暴躁地实施自杀行为时,她总是躲得远远的,我从她眼神中读到了一种渴望,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偶尔,在我稍稍平静时,她会来劝我,也许,是看到元郎的死以及我疯癫的自杀行为之后;也许,是了解了我和元郎的故事后,她感到了自己的幼稚。毕竟,和她比起来,我和元郎的问题要严重得多。

08

苍美丽突然离开的事情,在元郎离奇死后,我已见怪不怪。

千万不要误会,苍美丽没有死,她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了这幢大房子。我到现在也无法确定苍美丽离开的原因,但我可以感觉到,应该和她思想上的转变有直接联系。回忆一下,大概是两天前的事,那晚,苍美丽一直没有回房睡觉,我开门拿晚饭时,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门厅处,傻乎乎地发呆。

门厅灯光昏暗,苍美丽的背影显得很落寞。虽然我心中很烦闷,但这里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还是个孩子,我觉得有必要过去看一看她怎么了。我放下食物,向她走去。走近后,才发现苍美丽在哭,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大门。

“你怎么了?”我一边说一边坐在苍美丽身边。

苍美丽一头扑进我怀里,大哭起来:“我想回家,我想我妈妈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苍美丽的话让我感到孤独,我很不负责任地说:“怎么,你不想自杀、不想解脱了吗?”

苍美丽直起身子来,说:“我不想死了,我……我很害怕……”

虽感觉被孤立,但我还是很欣慰,因为苍美丽终于摆脱了自杀的束缚。但离开这里谈何容易,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轻轻拍了拍她。那晚,我和苍美丽一起吃了晚饭,之后安抚她早早睡下。回到自己的客房,我久久难以入眠,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昏黄的月亮,思考着人生,以及苍美丽对世间的眷恋。

不知不觉,越来越晚,就在我决定上床睡觉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苍美丽。她换上了初来时的校服,背上了书包,刚刚从房间走出来。我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叫了她一声,她好像根本没听到,木然地向门厅走去。我担心她出事,犹豫了一下,尾随而去。跟着苍美丽来到门厅后,我惊讶地发现大门居然打开了,可以看到外面被月色染得一片银白的天地。

在我目瞪口呆的间隙,苍美丽已走到门口。

我大叫了一声:“苍美丽!”

苍美丽像梦游一样,依旧没有理我,很快走出了大门,向深邃的树林深处走去。与此同时,我恍然大悟,也冲了过去,我要抓住这次机会,逃离这里。我刚刚踏出大门一步,一股强有力的吸力立刻抓住了我。我拼命扒着门框,但力量太强大了,我几乎是被狠狠地拽了回来,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大门重新关上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扇大门,情绪又一次失控,飞奔过去,拼命砸门,一边砸一边怒骂:“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为什么连死的权利都不给我?!浑蛋,快放我出去,要不就让我像元郎一样,赶紧死掉,我不想被关在这里,不想不想!”

我感到异常空虚,元郎和苍美丽都走了,好像整个世界失去了支撑点,虽然我和他们仅仅相处了十几天,但我仍然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孤单。接下来的时间,我一个人生活在这幢大房子里,由于落寞,我变得更加激愤,每天想尽一切办法来伤害自己,明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我只能靠这种间歇性的死亡,体会一下瞬间的解脱感。

但这幢房子显然不打算如此轻松地放过我,在一个清晨,我再次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是三三熟悉的呼唤声,在走廊里不停地回荡。我以为我出现了幻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一眼就看到了走廊尽头藏匿在灯影下的三三。她的穿着打扮,还是我和她见最后一面时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表情肃穆而可怕,阴森森的像一个女鬼。

三三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尖利的水果刀。

我蒙眬的睡意一瞬间消散无形,猛然想起了元郎。

09

在三三出现后,我体会到了元郎的心情。起初,我试图和三三说话。但这根本不可能,三三像一个杀人恶魔一般,恨不得立刻解决掉我。我从没见过三三这个样子,如同元郎形容的一样,她似乎失去了理智,每天出现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杀掉我,恶狠狠的样子好像早已不爱我。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想被三三杀掉。

我绝不允许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插手,那对我来说太残酷、太可悲。

但我知道,我已无法阻止这份残酷蔓延。

这可能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个夜晚,在三三出现后的第七个夜里,我无力招架,不是身体没有力量,而是心很累很累。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木然地看着天花板。我知道,不一会儿三三就会出现,嘴里嘀咕着要杀了我的话语,向我再一次扑过来。我很混乱,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种局面,如果一刀刺进去,将会是我毕生的遗憾和不甘。

我不要死在至爱手中。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房门打开了。

三三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沉着脸,阴森森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你!”

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好似五脏六腑都被人硬生生地扯断,但三三扑过来时,我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也许是自然反应,更多的恐怕是我内心深处不想面对的某种力量在作祟。三三绝不会放过我,特别是今晚。她的力气每一天都在增加,杀气每一分钟都在加重,好似当初我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的自杀念头一般,越来越无法阻挡。

当三三的刀向我的胸口扎来时,我虽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但刀子还是扎进了我的皮肤内,起初并不觉得很痛,但很快一股强大的痛楚便袭遍全身,血液从伤口缓缓流出,洇湿了我的衣服。这股血腥味道刺激着三三,让她更加狂暴,她一甩手,竟将我整个人甩到墙上,我感到脑袋一阵昏沉。

我的腿被摔折了,骨头裂开的疼痛感让我出了一头冷汗。

三三绕过床,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举起刀子,准备再一次扑过来。我看着她的脸,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哭起来。我大声地喊道:“三三,是我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最爱的男人!”

我绝不是在求饶,我只是想要让三三知道,我现在心中有多么痛苦。大概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我看到她竟然也哭了起来,虽面无表情,但眼泪像决堤一样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来。她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似乎在酝酿和思考什么,几分钟后,才冷冷地重复起那句老话:“我——要——杀——了——你!”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三三猛地冲到我面前,我的胸口一阵冰凉,那是金属刺入的感觉。我张大嘴,一边艰难地喘息着,一边吞咽着自己的眼泪。这一刻,我真真正正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流淌而去。我努力撑着不让自己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面前的三三。她还在哭,但仍面无表情,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滚烫。

慢慢地、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我这一次真的死了,但是似乎还能感觉到什么,四周很漆黑,这难道是死后的世界吗?那我一定是下地狱了。很快,我就看到一线曙光,从前方不远处竭尽全力射过来,耳边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待我再次睁开眼时,我不由得糊涂了,面前是白色的墙壁,以及穿梭往来的护士和医生,甚至还能听到三三的声音,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响在我的耳边。我努力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身体猛地由轻飘飘变得异常沉重。三三的脸也逐渐清晰,她挂着泪珠看着我,一边大笑一边大叫:“医生,他醒了!”

10

在医院的第二天,我彻底清醒过来。三三一直陪在我身边。

那天早晨,我醒来后,看到三三趴在我床边酣然入睡时,忍不住一阵鼻酸。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敏感地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拉住我的手,痛苦地质问我:“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扭过头去,不知如何回答。

“我都知道了!”三三气愤地说,“医生都告诉我了,你得了血癌对吗?你是来这里自杀的,对吗?”

我知道已无法隐瞒,只好默不做声。

三三越来越激动,抓住我的肩膀,说:“你浑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回过头,看着满脸泪水的三三,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起哭了起来。

那天午后,我和三三在医院花圃内聊了许久。我平静了不少,把从诊断出血癌到来到青山县实施自杀的整个过程,都告诉了三三,从头到尾三三没说一句话。当然,我并没有把那幢大房子的事告诉她,因为我知道这种离奇古怪的事是很少有人会相信的。但这并不表示我可以理解,在我脑海深处,依然盘旋着三三凶神恶煞的模样。

思虑许久,我忍不住问道:“三三,我有个问题问你,你……是不是去青山树海找过我?”

三三摇头,说:“我是昨天刚刚赶到的。是警察通知我的,他们说在树海里发现了昏迷中的你,并根据你手机里的号码找到了我,当时,我很惊讶。你不辞而别之后,我一直在苦苦寻找你,没想到,你居然会去自杀。直到我赶来青山县,才听医生说,你得了血癌……”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向三三表达我的歉意,“真的对不起……”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三三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这份爱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包括你身患绝症。在你眼里,我们的爱情,甚至我,就这么一文不值吗?你认为我会因为你的病而抛弃你吗?我会因为你的自杀而解脱吗?不!我爱你,爱你的人,也爱你的灵魂……”

三三的话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自己是多么不负责任。

那晚,三三一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曾松开,直到入睡后,仍牢牢地抓着。我知道她是真的怕失去我,怕我再去做傻事。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睡得很沉很香,应该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睡好觉吧。虽然,我心中仍对那幢大房子,对房子里的三三充满疑惑,但最终我还是决定缄口不语。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出院时,这件事给了我更新的认知。是那个救了我的搜救队警察,他很好心地来医院探望我。与他聊天时我才得知,那几天,他们在树海里一共发现三个自杀未遂者,他们就是元郎、苍美丽和我,元郎很早就离开医院,回到了家中。在我住院期间,苍美丽也被送回了家。连他自己都说,这不得不称为一个奇迹,因为几十年来,很少能在青山树海中发现这么多幸存者。

这让我感觉更加奇怪了,我问:“那请问,你们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幢大房子?”

警察说:“没有啊。什么样子的大房子?”

“一座古色古香的旅舍,名字叫尸至。”

他皱起眉头:“没听说过树海里有这样一家旅舍,我参与这项工作已有很多年了,但从未听说过。况且,在那里面建造旅舍也不现实。不过,这个名字倒是很古怪,尸至……我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如果连工作数年的搜救队队员都没见过那幢大房子,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在做梦吧,或者,是昏迷中的幻觉。但那些经历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是幻觉或者梦境。我很想找到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于是,在出院前,向那位搜救队队员要了元郎的电话。我决定在离开这里前,去看一看元郎,搞清楚自己内心的疑惑。

11

在离开青山县前一天,我背着三三偷偷打了元郎的电话,并找到了他。我们两个见面后,元郎很兴奋,一把就将我抱住了,而元郎的样子也和大房子中我见到的一模一样。我们两个坐在廊下,聊起了大房子里的事情,通过对话,我可以肯定,我和元郎,还有苍美丽,确确实实在那里住过。

难道,是我们三个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吗?

元郎猜到了我前来的目的,他拍了拍我说:“你知道吗?从我记事起,就常常听大人们说,青山县有一种古老的妖怪,喜欢在死气会聚的地方出没,形状如同房子一般,它们喜欢接纳夜晚迷途的游客,但这一直是青山县的传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它。”

我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见到的就是这种妖怪?”

“我也不清楚。”元郎笑了笑,回头望了一眼房中认真学习的儿子,似乎已从死亡阴影中走了出来,“但我们起码还活着,不是吗?”

那天和元郎告别后,我和三三离开了青山县,在飞机上俯瞰整个树海时,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病魔依然围绕着我,我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但身边的三三一直在笑,我想,这已足够了。在我回过头来时,她轻轻咬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她说:“现在好了,那个该死的你已经死掉了,现在,你是我的,要永远为我活着!”

我猛然恍然大悟。

大概,正如三三所说,这一切其实是真实的,我们三人确实还活着,但也死了。死掉的那个是存留于我们身体之内的悲哀绝望痛苦,是另外一个我们,而杀掉另一个我们的人,则是我们生命当中的至爱,比如,元郎的儿子、我的三三。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生命其实早就不属于我们个人,它是和所有爱我们的人共存的,共同拥有的。

是三三的爱,杀掉了那另一个我,杀掉了那个不负责任、逃避生活的我。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大房子里手举尖刀的三三会流下眼泪。而小乙和三三又是怎样来到那所大房子的,已完全不重要了。我想,那应该是他们对我们无尽的思念所幻化而出的另一个自己吧。用他们的爱杀掉了我们的绝望。

至于苍美丽的离开,应该跟她最后打消死亡念头有很大关系。

不管怎样,正如那栋大房子的名字——尸至,它收容我们这种不顾一切想死亡的人,让我们体会死亡是如何艰难,让我们知道,孤注一掷只会被永久封闭。用我们的至爱杀掉我们心中的至恨,让我们知道自杀是多么痛苦、多么可怕、多么可笑的一件事,让我们明白,生命其实弥足珍贵。让我们死去,让我们活来,让我们学会好好生活。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紧紧搂住三三。

现在,那个想眷顾死亡的我,已经被三三亲手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