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结束，白日驱散黑夜，一切只在夜里才会有的幻想完全消失了。

又是一天的开始，窗外响起市集来往车辆的声音。

那声音是逐渐清晰、缓缓进入她的听觉里的，回声幸福地赖一下床，忽然想起刚刚的梦，很精彩、很长的梦。

她在梦境里冒险，在梦境里恋爱，在梦境里哭泣……

“好棒的梦！我昨晚睡前看了什么吗？怎么会做这种梦？”

她翻个身看了一下枕头边，没有书。

“……我得好好想一下，将所有的细节都尽量想起来，我觉得可以提供给丽姊作为不错的小说点子。”

她得意起来。

她只是个小孩，还没成长到能够了解自己的稚嫩，以为自己以短暂的人生体验能够提供她历尽人生历练的丽姊一些创作上的点子……她的年轻无法让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正如她不明白她最大的力量只是“年轻”。

她又伸了伸懒腰，放下手时，接触到一团毛绒绒、高温的小东西。

她翻个身就将那东西抓起来，大笑：

“嗨！索西特！我梦到你了！你在我的梦中变成一个好美好强的精灵王耶！”

她对着那只金身黑点的猫说话，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会对动物说话，但这一切她都觉得很自然。

“喵！”猫说。

“还好你不会说话，梦里的你嘴巴很坏！”她将它轻轻放到脚边。

她想不起来为什么猫的名字叫索西特，或许是丽姊取的，丽姊写的小说里老爱取些绕口又难记、一般人绝对不会取的怪名字。

3

“喵！”猫又说。

她也没有研究她何时养了猫，只记得是在哪一次放学的时候就这样将它带回来。

她走到浴室去洗脸，洗了一次又一次，擦脸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觉得有点陌生，好象镜子里的不是自己……

她笑了一下，她问过同学，很多人有这种感觉。

“尤其是刚睡醒的时候！”哪一位同学说过的话，她觉得最有可能是佩英说的：

“前一晚若熬夜看电视，第二天照镜子会变老太婆！一边还会大声叫嚷：天啊！我是如花的十六岁美少女耶！——赶快抹上两天份的保养品！”

事实上这么做只会长更多痘子。

想到这些，回声笑了。

换过衣服，下楼时丽姊在厨房煮东西。

丽姊的手艺普通，她从来没有煮过什么超级大餐，因为她说：

“吃大餐？去外面的餐厅几百元就吃得到，干嘛自己这么麻烦？”

回声边下楼边笑，凑到丽姊身边，问道：

“有什么好吃的？”

“泡面。我煮些青菜，一起泡了吃。”丽姊笑。

今天的节目呢？今天要做些什么事？考虑这些之前，最好先把今天的功课写完，早一点解决的话最好，这样一整天都可以放心地玩。

对了！她要去家附近的“奇遇”找杰伊斯，去喝那些美味的花草茶，吃那些好吃的蛋糕与甜点，她不在意把她的零用钱几乎全贡献给那家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店。

早上十一点，她将索西特装在背包里，带着笔记本、笔出门，目的地是咖啡厅“奇遇”。

途中会经过那个社区公园，每星期一、星期三会有一个小小的夜市，摆满各式各样奇怪的摊位，其中有许多摊是原住民的，有些是工艺品，也有些是好玩、没见过的小吃，每次看到那些摊位，她总会凑一下口袋里的零钱买个好吃又独特的东西吃。

她也喜欢听原住民说话的语调，那感觉好像小时候的同学，真心真意只说着真实、没有修饰、没有情绪过度的字句。真诚、直接的字句。

今天经过，不是摆摊的日子，所以没有摊位。但她突然发现那个老是卖原住民手工艺品的位子，原来后面是个花台，大小跟回声家的客厅阳台差不多。

她看得呆了。

花台上一片盛开的百合花，白色的、圣洁的……

生平第一次，她望着花掉眼泪。她自知这是突如其来的感触，就如天上的闪电与爱情一样总是突如其来。但心底毫无由来的满腹辛酸清晰、深刻。

她说不出为什么……

阳光晓亮的天空之下，人们的感伤不会持续太久，她拭去突如其来的泪，依依不舍地离开。

假日，她总是赶在“奇遇”开店时第一个到。

偶尔她会去那里写功课，店长不在乎，对她也很好，还常拿糕点招待她，连猫都没有阻止她带去。她知道有些龟毛的客人不喜欢店里有动物，嫌它们脏。但这家店没有这样的客人。

其实人类自己最脏！

一看到那英俊漂亮的店长，她就不自觉地脸红心跳，紧张得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

“请进，回声。”杰伊斯总是这么说，然后打开门。

“今天喝什么茶？”杰伊斯走到吧台去，问道。

“你推荐吧！我都好。”

回声选定一个两人靠窗座位坐下，将索西特抱出来放在桌上，它伸展了身体后就跳下去，在店里乱逛。

她自背包拿出笔记本与笔，她的丽姊说过，如果她想要计算机，那么丽姊想在四个月后购买新的笔记计算机，旧的会给她，让她可以写些东西、上网。目前，她还是先手写吧！

“写功课吗？”用托盘端着茶壶、杯子与蛋糕、手工饼过来的杰伊斯问。

“写昨天做的梦！很精彩喔！”回声赶紧挪了位子，说，“功课我花了早上两个半小时解决了。”

“做梦？什么梦？”

杰伊斯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一点都不像个看店的、担心客人不上门的店主人。

“惊险、刺激的梦！”回声看着他说，“梦里也有你喔……”

回声的凝视如同被磁铁吸住一般，深深望进杰伊斯墨绿色的眼睛里，那里有她的倒影。

她想调转眼睛不去看他，但用尽了意志力也办不到。

丽姊说过，不要看男人眼里的自己，因为自己的魂透过凝视会被他勾走！

很多女孩被男人的谎言骗去，多半是因为她们被男人眼中的倒影所惑，那倒影会让女孩误认为眼前的男人眼中只有她一个，以为男人双眼中的热情是因她而燃烧，让她以为自己的幻想与期望都是真的，因而忘却了男人的话多半是谎言的事实——

她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她怎么可能移开自己的眼睛？她的魂早不知在何时就被他勾走了。

“嗯？”杰伊斯扬一下左边的眉，丢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呃！梦里……梦里也有你这家店，也有索西特，还有，还有……”

她脸突然一红，勉强自己转头看着墙上的木柜，那里有……有……有天使……

墙上的木柜里放着一些算命用的纸牌，但没有天使。

不知道为什么，事实与她的期望有些差距，让她觉得怅然若失，转回来后发现杰伊斯依然看着她，她依旧在他的眼里活着。

4

她忽然觉得她所认识的杰伊斯，不只是眼前的这个人，不只是这个形体，还有更多，她所知与未知的部分！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的梦吗？”他问。

“嗯……”回声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说：

“我……我梦见我是天使之子，加百列保护我，一群美丽的天使与精灵包围我，就连索西特和梦里是魔法之王的你，都在保护我。当然，因为有危险——很危险的事发生了，有堕落天使、有魔兽……”

说着说着，她某种感觉回来了……但她接着说：

“对！堕落天使里有休利耶尔……”

她稍停片刻，杰伊斯做了个等她说下去的神情。

好一会儿她又说：

“……我不太记得了，好长、好丰富、好真实的梦，所以想来这里努力地回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来到这里，我就能想起来！”

她怎么会有如此一厢情愿的想法呢？不知名的原因让她觉得，此处是她的另一个家……

杰伊斯淡淡地微笑，仿佛知道所有事情的原由，以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梦里，我所喜欢的天使——加百列……也死了，我好伤心……”

她想起……来到“奇遇”的途中所看到的百合花的意义，就如呼应她所要说的梦境一般。

她停了一下，等待时间的发酵，然后说：

“我现在想起来，这梦境……简直就是一般少女最爱的情节。被一堆俊美杰出的人所爱、所保护，免于伤害、免于恶行的摧残，其实我也知道，只有做梦才会有这么棒的事！若不是在梦中，多少人能享有如此特权？只有梦里才有正义，才有希望……”

是的！这个现实世界中有多少东西，是为了满足这些少女们的欲望而存在的产品啊？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因现实里可能找不到这些东西，做梦才能如此满足。

这只不过……

是一则梦境……

忽然，她哽咽、流泪，唇间的话语停止，但泪却停不下来。

“回声？”

“我想……”

侵占着她的眼眶的泪有个名字：酸楚。

她用天界的语言思考，那话语自行找到出口、自行成形、自行化为生命、化为语言。

“我想……这一切……或许……都不是梦……”

她的心里有个酸涩的滋味，一直朝着她的眼眶涌出。

四周的景色变了，不是梦境，也不是现实。

杰伊斯墨绿色的深眸依然没有离开她，但他的眼神里有别的感情与颜色。

她可以明显地知道——她告诉自己：杰伊斯不只是杰伊斯，或许他是整个世界，亦或是所有的时间也说不定。

这或许不代表什么，她的丽姊就说过，恋爱中的男女也会有这种可笑的错觉，误以为对方是这个世界的惟一，或幻想对方代表着全世界。

但她知道这个情况不同……

她感觉得到力量，以及一些慢慢在她心里发芽的东西。

她感觉得到时间走过……那是如风一般的体验！人类不可能有的体验——

人类仅仅能知晓风的冷、风的热、风的锐利、风的狂暴，甚或风的温柔，但从不知道时间之风的流动。

过了一会儿，索西特跳上桌子，金色的眼睛看着她，须臾才说道：

“大家都说你还是回到以前的生活比较好，回到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一致通过，所以陛下……”

一听见索西特用那尖锐的声音说话，回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忍不住颤抖。

“啊？”索西特一见她哭就急起来了，慌乱地伸出前爪，说：

“喂！我说错了什么？喂！你别哭啊……”

“……我……我应该会死的啊！为什么？……”

回声没有拭泪，看了这家店内部一圈，又将眼光投射在窗外好一阵子，接着，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回到现实已经多久了？

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天使回声跟你同化了。”杰伊斯微笑着说：

“所以你现在可以是人类，可以是天使，虽然你喝了不足份量的灵魄晶水，但你也可以是精灵。你可以悠游于时间、空间中，感受时间之风，对你而言没有什么是尽头……”

“永恒？”她哭道。

“是的。”杰伊斯说：

“但是，因为以人类的观点来说，这样的永恒不存在，因此……”

“因此没有永恒，但我就在那里？”回声说出杰伊斯以前曾说过的话。

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感觉，正如不朽之人不知消逝的喜悦与哀伤，但她两者兼具。

杰伊斯露出那惯有的笑容，以咒文，同时也是神语说：

“天使回声说：依循你所愿。”

“他……跟我同化了？”她的泪不止。

她想起她的双生天使——那美丽的天使回声、她的半身安慰她的样子。

“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生命体，既是双生，也是独一，因为阴错阳差而变为两个人，让你回到以前，是你也是天使回声的心愿，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如果对方没有选择，我是不能给予任何结果的！”

他如他所说，是位旁观者。

5

所有的天使或许都是相同的状况，因为只有他们彼此能给予对方永恒的死亡。

“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幸福。你若忘了这一切，忘了我们，我们也没有人会怪你。”索西特不太确定地说。

“不！”她哭着，但却笑了：

“我要知道，我要记得，我不想忘记你们所有的人……即使其中有酸楚与死亡、失落与悲伤，但那才是全部。既已发生，就是真实，既已创造，就已存在。”

她此时说的也是神语——神界之语，那是另一个领域的语言，人类所学不来的语言。

她又哭又笑，怀抱着自己与另一个自己的梦。

“你有一个选择。”杰伊斯也笑了起来，但那笑容瞬间便消失不见。他像个魔王一般地说：

“人类的你已经完成选择，已经死亡，但天使的你尚未选择你的愿望。在不违反制衡的法则之下，我与天使回声曾有个契约，那契约既已实行，便是永恒，它足以交换你的选择。”

“……愿望？”回声擦着泪。

因为成为了永生者，她终于也了解，许多感受是当自身进入那个领域后才能了解的！身为人类时的她，不管她如何聪明，别人如何解释，她都无法知悉万一……

当她进入了永生领域之后，许多身为人类时所百思不解的事，也都在瞬间明白了！

什么是她该选择、或是可以选择的路，她已经一目了然。

那样的世界，已经在她的眼前开启了……

“喝下灵魄晶水，你就会爱我吗？”她想起那时自己所提的疑问。

“不会。”他答道。

然而有另一个声音以谴责的口吻对她自己说：

为什么不能有只要看着对方就觉得幸福的爱？

当然可以有！

那正是她所能体验的幸福。不必急于跟别人同步，不必迁就别人的定义。

那就是她的幸福。

“……选择看似困难，尤其对于处于两难的人们来说。不过……”杰伊斯又浅笑了一下，说道：

“或许在你面前，已经没有选择与否的问题？”

“依循我愿？魔王陛下？”回声也笑了。

美丽而深邃如天神的魔王又笑了一下，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