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觉得自己像个游魂，不在意身边的事物，对这一切美景无动于衷。

游移了一阵子，她终于觉得累了，在一处花下草上席地而坐。

四周叶影摇逸，如梦影扶疏。

远远地，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了，她泪眼矇眬得看不清，但她知道那不是她一直等着的人。

是亚斯莲！

魔王陛下将封印之境与创世纪之秘两者的存在中和掉了，休利耶尔与亚斯莲自然不可能再回封印之境，不过她也没想到亚斯莲会出现在此。亚斯莲缓缓地走过来，她依然那么漂亮，但目露凶光，回声一凛，但没有走开。

她看见亚斯莲脸上的血泪。那泪仿佛为她而流。

回声突然感觉，此刻她的心情惟有亚斯莲这个深爱着休利耶尔的女子能理解。她没有在意亚斯莲那恨恨的杀意，因为比这明显百倍的是悲伤。

“你……你死了就好了！”亚斯莲走向前来，然后伸手抓住回声，她大叫：

“你死了就好了！休利耶尔失去你就会回来爱我！”

回声不知道亚斯莲与休利耶尔之间的事，但她知道——事情永远没有那么简单。

亚斯莲力大无穷，那是人类不可能有的腕力，但回声现在已经不是人类，她虽然觉得痛，但是毫发无损。

“我讨厌你！”亚斯莲说。

她也讨厌自己，就算如此，回声还是要对亚斯莲说：

“休利耶尔会不会爱你，其实跟另外一个人的死活毫无关系。”

如果亚斯莲一直无法看透这一点，她永恒的生命将是无尽的折磨。

她知道亚斯莲的心情，明白那种心痛，可是她又该拿自己的感觉怎么办？

她要去哪里找出魔王陛下不爱她的原因？

她又该掐住谁的脖子兴师问罪？

这种心情加百列最明白不过，他也教导过她，他不就是对她这样说吗：

“最珍惜你的人，未必是你最深爱的人，所以，在追求你所爱之时要小心……

“千万小心，不要伤害爱你之人，因为他会非常伤心……”

然而天地良心！哪个追求自己所爱的家伙，能体贴到去顾虑那个被他遗弃以交换自身幸福之人的心碎？

亚斯莲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子，自然知道这些，她又倒地哭泣。

“你知道恋爱的感觉吗？”

亚斯莲那美丽的脸上满是血色泪痕，她看着回声说：

“你不知道是吧？你只是个什么苦也没有吃过的小女孩，只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傻瓜！你从未体验过真正的绝望，因此你根本不知道希望是什么东西！”

回声点头同意。

她泪流满面，哭得两眼都肿了起来。

“你哭什么？”亚斯莲尖锐地说：

“你所知道的苦并不是真的苦，你所知道的悲也肤浅至极！”

回声只是抿着嘴掉泪，没有说话。

亚斯莲又对她尖叫：

“你的一切一切，都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幼稚！你从不知终日想着所爱的人、想要拥有他的那种痛苦！”

对的！

回声当然明白，她的确只是个无知的人类少女。

她有的只是浪漫的想像，然后不自觉地、一石一阶地砌起高墙、筑起高塔，将所有的现实与残酷都隔绝在外，自己编织着美丽的少女情怀。

她所谓的喜欢，在别人的眼中或许只是单纯的喜欢，没有欲望横流，没有肉体淫欲，没有独占的歇斯底里，没有想将对方拥入怀中、占有对方的冲动。

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有这样的爱？

人们会说那是她不懂爱，或说她爱得不够。

但她觉得，爱有千千万万种，为什么不能有只要看着对方就觉得幸福的爱？

“或许……我真的不知道爱的感觉……”

但她已品尝了悲伤。

“虽然如此……我希望我能知道……”她哭着说。

看着回声哭得眼角带血，亚斯莲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就像经过一世纪那么长，她终于梦魇般地说：

“你有没有张开双臂与肩齐高，然后慢慢原地自转过？

“转啊转、转啊转……宽宽的裙摆因而飞扬起来变成圆形。

“我还是人类少女时，常常这么做。刚刚开始是舒服、快乐的，甚而还带着某种飞扬与晕眩的快感。等到你越转越快，快到四周的景物都看不见，快到谁站在你身边都不清楚时，那样的晕头转向会让你开始觉得头昏、想吐，但想停却又停不下来……”

亚斯莲说着，回声闭上眼睛想像。

小时候她也玩过，有时候会转到四周变成一条一条的光流，然后目眩神迷，到这时只好闭上眼睛，因为越想看清楚四周的样子就会越模糊……

“那便是恋爱的感觉。”亚斯莲说。

晕头转向？

2

她的确觉得天旋地转，目眩得看不清所有身边的事物。

回声跪在亚斯莲身边哭泣。

“或许我不知道爱，但我明白心痛……”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泪就停不下来了呢？

亚斯莲什么时候走的，她并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呢？她丝毫未觉。

“嗨！回声！”

天使回声轻轻地走到少女回声身边，对她笑——她缓缓地转头看着那美丽的天使。

他与以赛亚好不容易都让妖精治好了身体，现在流连在这个世界。

天使回声不苟言笑，妖精们都不喜欢他，觉得他的神情高傲，语言尖酸，可以将人骂得比一根草都不如，只要看人一眼，就让别人觉得自己宁愿举双手投降也不想与之争辩，或是在下一秒听见他更多尖苛的话语。

可是，此时的他笑得好甜，但不腻人。

回声看着她的双生天使，心里早已不知羡慕过几百次、几千次。

天使都是这么甜美、如此高贵，瞧天使回声，美得出尘，身材修长、皮肤白晰无瑕，五官说有多美就有多美……

为什么自己和他差那么多？

“双生天使，所能给予自己的半身的，惟有死亡这件事……”

她想起加百列说的这句话，但她更加体认一点：双生天使是最能让自己半身嫉妒的存在——明明如此相似，却又明显存在着天与地般的差距。

“回声？”天使回声在少女回声身边坐下，看着她。

风……魔法世界有风，风在轻扬，轻轻吹拂着他们两人的头发。

少女回声的青丝飘浮到她的双生天使的脸上，天使笑了一下，拨弄着那柔软的黑发。

“回声！你在想什么？”天使问。

“……没有。”回声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那美丽的半身。

“陛下都跟我们大家说了，你为什么打碎灵魄晶水？为什么不喝下它？你想跟我们一样，不是吗？放弃那个机会，你知道你还能活多久吗？”天使微微侧脸问道。

“……”

回声欲言又止，她难过得希望现在就死掉，她没有家——不是只一个有屋顶、有床的房子，而是一个归所——她什么都不是，没有存在的价值。

她听见她的双生天使说：

“你最在意的东西得来不易，因为它高不可攀。而你很少看它一眼的事物却唾手可得，甚至早已拥有而不自知……但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很有可能并不是你最需要的东西。”

“加百列说过类似的话……”

想起加百列，回声又忍不住心口一酸。

“告诉我，回声！以现在的你来回忆、思考，除了那些得不到的事物之外，以前最快乐的日子是什么时候？除了你得不到的东西之外，难道没有你回想起来会微笑的回忆吗？”

回声依言，闭上眼睛，回想以前的种种……

这种舒适的微风会让她想起……丽姊在夏天的日子里，会煮绿豆汤冰在冰箱里，让她每个炎热的午后都有冰冰凉凉的绿豆汤喝。

星期六与同学一起写完作业，一起吃起司蛋糕——她有多久没有吃蛋糕了？

每天下课回家经过的公园，路过顺便观赏人行道旁所种的各类花卉，回到家后帮丽姊晾衣服，然后回房间翻阅几本借回来的漫画，沉醉在书中世界……

偶尔为一时大意写错答案被扣分懊恼，为猜题猜中而拿分私下窃喜……

这些——她这个年纪的人类之小悲小喜、不识愁滋味……

以现在的她来回忆，她竟然觉得，那些是一种幸福。

如果她选择，她宁愿她从不知道自己是天使之子，不知道这一切，以及——从未认识杰伊斯……

“已经回不去了！”她哭道。

已经回不去了……

令她酸楚的机制已经激活，令她心碎的事件已经发生……已经回不去了！即使回去那个时空，她如何将这些日子的遭遇遗忘或者装作不在意？她一定一样魂不守舍，每天发呆痴想着另一个世界……

天使回声伸出双臂，温柔地拥抱回声，这样的举动令她想起加百列，加百列以前时常这样安慰她……

就算能会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又怎么忍心选择回到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这段日子多少人帮助过她！妖精们、精灵们，还有天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自己的双生子怀里哭泣。

“回声！跟你比起来，我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回忆，没有什么可以祈求……我该怎么说呢？”天使停顿了一下，说：

“或许你最想要的都是我本身生即拥有，而我却不珍视的东西吧？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我想知道的答案已经知道了，想做的事也达成了，我还求什么呢？”

回声泪眼婆娑，抬起头看着天使。

“幸福……我没有幸福的感觉。”

天使的笑容里隐含着没有形状、无色无味的悲伤。

“回声！你知道吗？我羡慕你，你漂亮、善良，为该悲伤的事悲伤，为该喜悦的事喜悦，或许会有人类咒骂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人类自己又何尝不是？”

天使看着哭泣的回声，然后突然低头亲吻她的脸，一会儿，他的薄又柔软的唇吻上她的。

长长的深吻，回声没拒绝。

“回声！你可以回到以前的日子。”天使在吻中说，“可是……你真的选择忘掉我们吗？”

“……不要！”人类少女旋又紧紧拥抱天使，哭泣着说：

“不要！我要……记得你们每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的每一件事，加百列、索西特、休利耶尔、你，还有……一切一切！就算是令我心碎的答案、令我害怕的战争……我要带着这些记忆死去！”

“我不知道死亡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或许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吧？像加百列和无数死于无意义战争的天使们一般……但我不愿失去你。”天使回声笑着说：

“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活下来、与魔王陛下订定契约，只是想找到妈妈堕天的原因罢了，知道后，反而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是描述精神的存在也好，是说明肉体的生命也好，闭上眼，关起自身对这世界的感知，一切就如烟一般消散。谁知道会遇到你——我的双生姊妹……我已经不想失去你了……”

两个回声紧紧拥抱着。

魔法之风吹拂，整个世界充满花香、草味的清爽气息……

“如果我有能力这么做，我想……我会这么做。”天使在她的耳边说。

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猫形索西特，歪了一下鼻子，他本来也想去安慰回声，但看见已经有人做了，就一直窝在旁边看戏。

他摇头说道：

“笨蛋！天使笨！人类也笨！”

走过平凡、厌弃平凡，到头来却体认平凡是最好的东西……

只是……

已经走过了，对于想要回头的心愿，这一切或许都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