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亚斯莲降临在一座教堂的塔顶，看着那橙色的月亮，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人界的空气比封印之境清爽，尤其是晚间，封印之境的天空也一样逊色得多，不似人界满天星罗棋布。而且，基于某种不可抗力的原因，她很喜欢人界的夜晚。

一个不留意，她让俗世的烟嚣闯入她的听觉里，各式各样的呼喊声、祈求声、哀号声……人类的欲望制造出这些声响，而人类也因欲望而存活下去。

她厌烦地阻隔了那些她所不想听见的声音，转而纯粹地欣赏夜景，这景象总让她痴迷醉心。

初为永生者时，她常在人界的夜色里寻找猎物，越是身上穿戴着贵重衣物、饰品的男人她越喜欢，因此她喜欢流连在贵族宴会场所，以神秘美女的身份出席，享受所有男人的殷勤，玩弄猎物再杀了他们。

她并不是醉心于那些人世的奢华，而是——她恨这样的生物。

当时她无法控制地大量屠杀夜晚活动的人们，后来被休利耶尔严厉地警告，稍加收敛。另一方面，她也鲜少找寻女性猎物，虽然女性的血液更甜美。

她已经多久没有在这样的夜晚游移于人世间，啜饮着时间之风？以前她又曾经多少次漫游在这样的夜色下？

亚斯莲回想起当代，她始变成为永生者的时候，吸血鬼的传说在怪异小说的盛行下甚嚣尘上，有人见着她，自知遇上了死神，然而也有人遵循怪异小说的杜撰，求她赐与永生之血。

她知道那些渴求永生的人，多半是贪婪之人，见到她如同见到女神，梦想自己也成为永生者，永生永世徜徉在血腥欲望之中。她会杀了那些人，然后在他们弥留之际告诉他们，她没有赐与永生的能力。

为什么吸血？

只因为我想要血！

为什么杀人？

因为他们会在我的血液里复活——

屁话！全是屁话！自欺欺人的屁话！

之所以吸血，只不过是因为贪婪。贪婪着那血液的温热，贪婪着那淫肆纵流的腥甜。

她并不是真的仰赖血液才能生存，灵魄晶水早已带走所有死亡的因子，血液只是一种欲望。吃进身体的血液进入的地方是胃，而不是血管里头。

她流着泪，但美丽的笑容布满她白云般的脸。

什么叫活在我的血液中？活的人是我而不是死去的你们！

死的全是你们！知道吗？

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剩下——

亚斯莲每每在举办宴会的大厅堂中狂笑，脚下尽是些尸体。

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狂饮人类脆弱的生命又绝望地自省——

她获得了一切，健康的身体、年轻与美貌、永远的时间，这是平凡人类永远无法触及的令牌。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要买一小片发出酸味的面包而卖身，可笑的是穷人得花所有积蓄换取粮食，而富人却时常未付分文便饱食终日。

她应该满足了，不是吗？那么……她心底的那些痛苦又是源自何处？

想起成为永生者的第一夜，她与休利耶尔一起漫步在冰冷浓雾的街道，奇怪的是她对寒冷似乎感觉变淡了，上一刻，她是个几乎因天寒而死去的病人。

“更久以后，你会对所有的冷热失去感觉。”

她还记得那一夜的休利耶尔对她多么温柔，轻声细语地告诉她所有她所不知道的事，仿佛她是他的女儿、妹妹，然而她知道，休利耶尔的外表比她所知要年轻得多，但他的灵魂年龄却至少比她大上几十倍。

那一夜的休利耶尔看她的样子，让她深深地爱恋着他……那是她难以乘载却想要一手掌握的幸福。以往，她的世界只有——面包，男人，夜度资……是休利耶尔让她看见另一个世界！

她永远记得，那永生者的第一夜，两人漫游于湿冷的城市夜晚……

曾几何时，休利耶尔那关注的眼神不见了，他不再那样充满怜惜地看着她了。这样的挫败感狠狠地刮伤了她！他是她第一个也是惟一爱上的人呀！

至此，她开始觉得永生、美丽，与她的休利耶尔根本无法相比。

她只想要休利耶尔！

她只想要休利耶尔！

一瞬间，她以为时间没有走掉多少，变成永生者的这一百多年，她觉得有如浮光掠影，没有什么过去是值得她特别想要藏在记忆深处的，也不会去回想什么，但是……只要想起过往，那鲜明的记忆仿佛只刻划到那一夜——遇见休利耶尔的那一夜。

一阵风袭来，她的身体晃动了一下，风情万种，回过神来她才想到此行的目的。

轻轻跃下高高的楼台，她的黑衣旋成一个美丽回旋，止息之后，她往深深的黑暗走去。夜有点闷热，但毕竟是晚上，开了电风扇却也凉爽了起来。回声就这样望着转动的电风扇发起呆来。

她一直在发呆！只要她突然醒过来，她都发现她自己又在发呆了。

她究竟将自己的心遗落在哪里了呢？

看了几页一点也没留下印象的漫画，一下折折衣服，一下写着不知在写什么的暑假作业，她所有的行为，都像是个失了神的人，今天的情况跟昨天一样，未来的每一天可能都如此这般。

有时她会突然意识到口渴或饥饿，但她对于为了生活所必须做的每件事感到厌烦。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唠叨的老太婆，细数着自己每一个感觉、每一件所看到的事、每一句无意间溜进她耳里的话语，并对它们进行诅咒。

终于，回声发现了一件事，她变了——

她终于无法赏玩平凡的生活，细尝每日晨昏定省的美妙，除却她所想要的之外，她对一切感到厌烦，心里有股想要一火焚之的骚动。

然后，她又再次惊愕！那般地不耐、那般地对一切憎恶……她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她哭了。

细碎的啜泣声在静默的室内激起回响，一如她的名字。

平凡的人如她，却要有个不平凡的愿望，怎么可能实现？如亵渎永恒、如濡染不凡。那些愿望不该是她这样的人类该有的，她只是痴心妄想。

总算，她想起来——已经半夜了！

她终于可以忽略那些食物与饮料，忽略那些她的渴望与梦想——直接进入睡梦。这该是她一天之中最喜欢的时刻。

事实上并非如此，回到人界后，她每一夜都难以入眠，天亮却又爬不起来。

她也清楚：别因为丽姊所栽种的玫瑰花已经谢了、天上的星星已经又绕了半边天，就以为一年中最烦躁的八月已经要走完，即使她居住在四季不太明显的地区。

没有理所当然的事，也没有一定得忍受的现实。

磨磨蹭蹭了好久，发着呆一整夜，回声好不容易开始进入睡眠。是她睡迷糊了吗？她竟然听见有人在叫唤她……

“回声……”

“回声！快起来！”

她并不是睡得很熟，因此几声叫唤后她便醒了。回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高高的人影站在窗前。

这是一个回声从未见过的女人！以来者由窗外月光所投射的影子来看，长长的卷发绑在两旁，腰身娇艳，似乎穿着黑色的——礼服……

回声怕自己是在做梦，又眨一下眼睛。

她看得更清楚了——

一个皮肤白里透红的美丽女人，黑色长长的卷发似有生命力一般充满弹性与光泽，蓝色眼睛却异样地闪耀着红光，薄唇血红充满诱惑力。

她身穿黑色歌德风的礼服，露出半个艳丽胸脯的衣服搭配着黑色蕾丝，在雪白的颈项上同样戴着歌德风的十字架项链。

“你……你是谁？”回声爬起身，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她一时之间呆住了。

“我是休利耶尔的好朋友亚斯莲。”

自称亚斯莲的女人往床边移动——如同飘过来一般地优雅，但回声却感到一丝恐怖。

回声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美丽的女人！看遍所有知名的影星，没有一个像这位亚斯莲这般漂亮。如此美丽、却又具有某种危险性……

危险性？回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或许……真正称得上美丽的人，都会让人有危险的感觉吧？她呆呆地望着眼前慢慢坐往她床边的女人。

“如何？回声？你想不想去找你的双生天使回声？”亚斯莲靠近回声问。

她发现声音甜美的亚斯莲身上有着茉莉的香味，原来……休利耶尔的朋友这么美丽，难怪他几乎视她为粪土！

2

——回声满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好像没听到亚斯莲在说什么。

见回声没有回答，亚斯莲微微笑了一下，又说：

“我可以带你去喔！回声！”

“去……哪里？”

“去找你的双生天使！”

“什么？真的？”

这一次回声听到了！一清二楚！她想去却没有人愿意带她去的地方……

“真的！”亚斯莲笑着伸手轻抚回声的脸，说：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告诉休利耶尔是谁带你去的哟！”

“为什么？”问得多傻！

“他会责备我、骂我……我不想让他讨厌我，可是我又想带你去……”

说着这些话，亚斯莲心里却想着其它目的。她倒要看看，那些嗜血嗜杀的魔兽会怎么玩弄这个人类女孩！

她恨死这个人类女孩了！多的是方法慢慢弄死她，但……她一向很少找上女性受害者，更何况她不想让休利耶尔讨厌她的理由再多一条。

人界进入封印之境的方法有很多，只是，除了生存在封印之境的生灵之外，其它世界的人很难找到入口，封印之境的大封印封锁着其它世界的往来。不同于休利耶尔是通过飞向天空的某一个入口进入封印之境，亚斯莲是利用镜子作为信道，这些信道到了封印之境后，会是同一个入口。

她轻易地将回声带入。

回声抱着变成猫、依旧昏睡的索西特、一只背包，里面带着伤药、绷带、美工刀——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呢？不过亚斯莲却鄙夷地看着她张罗对她来说没用的东西。

就这样静静跟着亚斯莲走入那宫殿坟场般的广大空间。

“不管我怎么求休利耶尔，他就是不肯带我来。”回声走了一会儿说。

哼！那是因为他想保护你！

亚斯莲在心底念着，她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

她如此地爱着休利耶尔，与他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休利耶尔对她却总是若即若离，更甚者，她总是可以感觉到休利耶尔的嫌恶，那感觉比她还是人类时，冰冷的雪片飘落在她身上的刺骨还要明显。

而这个人类的无知小女孩，凭着什么介入他们之间，夺走休利耶尔的所有关爱？

这些忿忿不平的想像，充塞了所有脚下碎石的声音，亚斯莲那肆意横流的恨霾思潮暂时地中断。

走了一阵子，周遭的建筑物开始变成不同的设计风格，但依然是巨柱文化的造型。虽然都是断壁残垣，但那曾经存在过的辉煌岁月遗迹，仍然宏伟挺拔。

“好了！前面再过去就是封印之境了，休利耶尔与天使回声都在那里！”亚斯莲指着远处的遗迹说：

“答应我的事不可以忘记喔！回声！你一定不可以告诉休利耶尔说是我带你来的喔！”

才说完，亚斯莲正想要找何借口脱身，身后的巨柱旁却传来一阵笑声，差一点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亚斯莲！你带了客人来了啊？”

阿摩斯走出柱子，下了一层又一层有点残破的阶梯，脸上的笑有着许多表情，其中欣赏的成份居多——欣赏着亚斯莲的一脸错愕。

“阿摩斯！你竟敢跟踪我？”亚斯莲拎着裙摆，忿恨地说。

“说什么跟踪？真难听！我是关心你啊，亚斯莲！”

阿摩斯带着得意的神情走向前来，看了回声一眼，说：

“带人类少女回声到封印之境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这样不太好吧？休利耶尔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

这句话逼得一向气势凌人的亚斯莲不得不屈服，她美丽的脸刹时变得惨白，丰盈的胸脯一阵起落，然后她首度露出哀求的眼神。

“喔……阿摩斯！你不会告诉休利耶尔吧？”她以那楚楚可怜、迷人甜美的声音说道，“你当然不会对我这么残忍，是不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摩斯说。

亚斯莲风情万种地扑进阿摩斯那厚实的胸膛，将她艳丽的脸紧紧贴在他的颈项。阿摩斯似受宠若惊，又似早已准备好迎接此种结果，立即伸出双臂，紧拥住他怀中的美丽女人。

“或许我该告诉休利耶尔！休利耶尔气你不要你，这样你才会真的变成我的，亚斯莲！”阿摩斯一边满意地抚摸着亚斯莲，一边得意地说。

“阿摩斯，你真坏……”

就在回声为这一幕真人演出的热情戏感到尴尬，红着脸转开头时，亚斯莲倏地抽出阿摩斯配在腰部的剑——

“亚斯莲你——”

阿摩斯的威喝声没有叫完，因为他的头自颈部整个被亚斯莲砍了下来。回声吓得尖叫倒坐在地上，她紧捧着索西特不住地发抖。

阿摩斯的身体倒卧在血泊之中，头颅滚到一旁，伤口处还不停地冒出血柱。这一幕将回声吓坏了！这是活生生的杀戮，而不是在看戏剧、小说。

亚斯莲身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美丽的蓝眼睛闪着红光，她哼了一声，抛下那把沾染血迹的剑，剑落地，发出了“锵”的一声锐响。

“哼！想威胁我？做梦！”

她冷漠地看了地上的尸骸一眼，然后转向回声说：

“来吧！亲爱的！现在害怕已经太迟了！”

“我……我……”

看着吓得脸色煞白的回声，亚斯莲笑了起来：

“每次我听到那些养尊处优的人类，不知天高地厚地高谈阔论着他们的冒险事迹……我就觉得可笑！身处在安定中的人敢跟我谈论冒险？哼！笑破别人的肚皮！”

她拉起两腿发软的回声，轻声说：

“来吧！亲爱的，带着宠物逛堕天使王城的少女回声，你的冒险现在才开始呢！”

“我……”回声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监禁着天使回声的冰狱就在前面，到这里你要自己一个人走，我不能再带你进去了！”亚斯莲指着前面幽暗处说：

“你只要顺着这座宫殿走，就会到达。”

“可是……”回声不敢相信，亚斯莲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丢下她，双眼不觉透露出恐惧。

是非常可爱！亚斯莲想。

并且楚楚可怜！也难怪休利耶尔会为这个人类女孩着迷，那样渴望着依靠的眼神，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招架得住，每个男人只要看到这种眼神，连命都可以不要，只为给眼前渴望保护的女孩安心一笑。

非常可爱，但也很可恨！

“抱歉！你也看到了，我为了你，不惜杀掉我的同伴呀！万一……有更多人发现我们，那我就完全应付不过来了……”

亚斯莲最擅长用美艳又无辜的大眼睛阐述她所欲达到的目的，回声理所当然地觉得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她心里的忐忑不安不会因此消弭，她不确定地说：

“嗯……我自己一个人比较不起眼，比较不容易被发现，对吧？”

“当然啰！”

亚斯莲笑了一下，再一次叮嘱回声自己小心，转身就走了。

等到这一处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之后，回声深深地吸一口气，紧紧捧着索西特，朝那幽暗的宫殿深处，犹豫不决地走去。

都已经来到此地，无法回头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件有益大家的事，尽自己的全力做一件一个人类所能做的事……

黑色的宫殿坟场风景延伸至一望无际之遥，冰狱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