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十万朱颜十万血 第二章 心为形役,寸地犹忆黄粱
相比以前的温和低调,大太子伯玉这番突然发难,在很多人心上直若平地惊雷一般!
听得心腹婢女来报说父亲已在内室中暂时软禁,伯玉心就放下一大半。再看了看眼前地上的三弟,正气得满面紫赤,额头青筋暴露,伯玉只是熟视无睹,跟那等着指示的侍女说道:“冰娥,你且先去统筹手下女侍,留意诸臣有无异动!一有异状,速来禀报!”
“是!”
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娇俏玲珑的婢子立即飞身而起,如跳掷飞丸般纵跃而去,转眼便消失在远处那蓬青色的珊瑚花林中。
等冰娥走后,伯玉与龙灵这两位主导之人外袍忽然“唰”一声迸裂,破碎的白丝片如蝴蝶般四处飞奔,须臾间便露出内中暗着的黑曜细鳞宝甲。此后立有一近侍将军奔过,将一袭猩红的披风披在伯玉身上。披风一经着体,领上的绣带无风自结,转眼便在伯玉身后挥摆飘动,犹如海鲨猎食后口边飘拂的一抹残血,分外刺眼鲜红。
等伯玉换上戎装,中毒的三龙子仰脸一打量,这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位文质彬彬的长兄,换上戎装后竟也是威风凛凛、气概自如。
虽然这般感想,孟章还是忍不住无比愤怒,当即拼了所有力气,对着那神情自若的奸恶大哥啐了一口浓痰,骂道:“呸!好个贼人,原来早有预谋!”
“……”
虽然孟章这口浓痰正吐在伯玉甲裙上,但刚刚得势的太子并未动怒,眼中神光一闪,那口痰水便瞬间冻结,甲裙稍稍一弹,转眼便化成一团碎雪飞散开去。痰雪飞开,伯玉一笑,俯下身对自己这满脸愤恨不服的三弟苦口婆心地说道:“三弟,没想到你还是执迷不悟。莫非今日之局,你竟从未料到?唉!”
伯玉叹了口气:
“弄到现在兵戎相见,本来多说无益,但你我毕竟亲兄弟,还是想和你推心置腹。三弟啊,你也统帅南海近千年,焉不知所谓一方统帅,事无巨细;无论敌我,都当了然于心。于敌,既不能轻易启衅,妄言征战;而一旦衅起,必当全力以赴,奇正相间,正旁相辅,务必一往无前,置敌死地。而你呢?轻易衅起于前,瞻前顾后于后,一不能料敌先机,二不能全力决斗,三不能求到你那鬼灵渊中所谓的神王相助。如此踯躅优柔,首鼠两端,焉能不败!此于敌。”
“于我,则大战之际,犹须洞察事理,多虑臣子属下心思行径。且不说现下南海之中有多少人离心离德,与敌暗通款曲,你便连我与龙灵准备多时的大动作竟然也毫不知情,有时甚至连愚兄都觉得行事是不是谨慎过头——唉!”
剖析到此处,伯玉脸上毫无得色,反而满面沉痛,连声喟叹:“唉,如此多宗,三弟你还敢以智勇狂傲自居,岂不让外人笑我南海无人!”
“连父王也是,非是我这儿辈忤逆;遇事用人不明如此,以致南海合族势如巢覆。即使担着不孝之名,我也只好行这非常之举!”
“主公何出此言!”
见伯玉忽然感伤,龙灵倒有些担心,赶紧接茬;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样关键时刻,容不得丝毫分心。当即他便朗声说道:“大公子,不必迟疑!隐忍多时,一朝举动,成此大事,实乃英明毫快深思奇略之举!此番义举,一为老主消弭倒行逆施,二来拯救南海合族于累卵,无人可以非议!何为真孝行?此即是!其足以感佩天地,主公不必迟疑!”
“哈,这是自然!”
听出这位老臣心中的顾虑,伯玉朗然一笑,快声说道:“龙灵公,刚才多言,只不过顾及亲情,希图三弟能够反省,理解我的苦心。不过呢,我伯玉何人?孟章你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便罢了。我行此事,不过对得起本心而已!”
这话说完,正有数名甲士奔来,各个白袍素甲,装饰在这蓝幽幽的暗夜海底十分鲜明。领头一人,急奔到伯玉面前便躬身抱拳施礼:“禀大公子,龙鳞卫副统领丹良,已将龙鳞卫各营管制!”
“很好!”
听得龙鳞将佐禀告,伯玉转脸问龙灵:
“龙灵公,以你之见,这龙鳞卫各营该如何处置?”
“禀主公,依臣之见,龙鳞诸卫对眼前战局早已不满。不过那统领玄都、还有二营首领夜光,倒都是孟章死忠……”
“好!”
不用龙灵再多言,伯玉一声喝令:
“丹良!刚才这二人姓名你可曾听清?”
“主公,末将听清了!”
“很好。请将军速去,将这二人就地正法!他们职位,立地由副职接替!”
“是!多谢主公!”
听得伯玉这吩咐,龙鳞卫副统领丹良又惊又喜,赶紧带着手下人急冲冲而去。
到得这时,基本大事已定。伯玉便一声令下,命人将这横倒地上软作一团的旧水侯如飞拖去,关押到龙鳞宫偏僻隐秘处,等待处置,自不必提。
此后南海龙域水底,由此引发的种种变故,暂不一一细述。单说那龙域西北方的密室锁玉轩里,这几日正上演一幕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喜剧。
正如冰娥所言,老龙主蚩刚已被关在锁玉轩中。
说起这锁玉轩,正处在龙域西北方,大约就在那二公主汐影往日隐居的月湖环山附近。这锁玉轩,乃一块完整的天然白玉凿就,雕成轩屋模样,放置在龙域西北的这片海藻丛中,环境十分偏僻清幽。锁玉轩中陈设,同样简净精洁,若身处其中,终日静坐,真可让人俗虑皆消。
不过,虽然这玉室看起来精美异常,但正如其名“锁玉”,这其实是一间上等的囚室。和龙域中大多数宫室不同,锁玉轩旁并没什么高大密集的珊瑚树林,只有一片低矮的海藻丛。整日漂浮摇曳的海藻丛虽然略现出些淡碧颜色,却几乎透明;若从附近公主居住的玉屏环山看下去,这锁玉轩屋前屋后可谓平坦光洁,一览无遗,方圆数十里的海底平原上只孤零零立着这座小屋。
而这锁玉轩玉屋,虽然也有门窗户牅,却都极小气,只开得寻常一半不到。并且,这些小门小户看起来始终大开,从外向内递物也毫无异处。但出奇的是,只要有一活物想从里面穿出,哪怕只是一只纽扣大的软脚小海蟹,只要它一靠近微带淡黄的玉石窗户,便立有惊雷闪电疾出轰击。转瞬灰飞烟灭,死无全尸!——据说,这样秉性奇异的建筑玉石,正是上古时南海龙族从雷神所居的雷室深渊中,费尽千辛万苦寻来!
而这样奇特的囚室,空置了千百年后,现在终于关进一人。这人正是在南海风涛中尊崇了数千年的黄龙神蚩刚。当隐忍多时的大太子举事之时,这位老龙神丝毫未嗅到任何危险的气息,便立即便被长子的亲信从锦玉被窝里请出来,护送到这物色多时的锁玉轩中“静养”。
可怜这龙神,享惯了千载的荣华,激变之下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也仍然不能相信。初到囚室中时,蚩刚也没认出这遗忘多年的轩室性质,竟还以为是三子孟章为了发动最后的血战,怕他受惊吓,才让人护送他到这隐秘玉室中。
对于孟章这莽撞举动,虽然稍有不愉,但看这轩中陈设精致雅洁,又是大敌当前,蚩刚便原谅了爱子这样举动,在屋中安安分分,该吃吃,该喝喝,实在无聊时只在鲛珠串成的蒲团上翻翻画图秘册,心态竟是出奇的平和。
只是,可想而知,在这样荒唐离奇的错觉之下,当一两天后有文吏奉诏前来,隔着窗户告诉他这两天中发生的一切之后,这老龙瞬间的愤怒有多么可怕!气急败坏、怒火万丈、暴跳如雷,气急攻心之时撕碎所有能撕碎的物件,在并不宽敞的斗室中疯了一般从头奔到尾又从尾奔到头,身形急转如陀螺,身躯颤抖如秋叶,不知道多少次冲到那雷门电窗前被霹雳打回,即便从无例外、最后须发尽被烧焦烧黑,却仍不管不顾如疯如狂向门窗反复冲撞,想要脱出室外。
只是,这些天中龙域又发生一些更严重的大事,即使伯玉并非真心不孝,老龙神这样激烈的举动也没能引来多少关注。到最后,倒是他自己闹腾累了乏了,才渐渐安静,在满地的碎片废墟中静坐,两眼空洞出神,半晌无言,也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
失神枯坐,从早到晚,通宵达旦。如此一两天后,龙宫便发来几位容貌可爱兼又善解人意的妖鬟俏婢,前来跟龙君陪伴,隔着窗牅,妩媚了容颜,和悦了神色,说些轻巧话儿,希望能解遭困龙主的苦闷落寞。
只是这样良苦用心,如此娇娥美眷,那蚩刚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偶尔被奉承烦了,还惹得他破口大骂!正是那“花如解语偏多事,石不能言却可人”!
不过,这样过了两三日后,有位派来陪伴龙神解闷的侍女,却出奇地引起蚩刚的注意。
原来这位叫“真珠”的婢女,因为原先侍奉的主人汐影公主已经失踪不见,而她自己居处在清蓝幽境的月湖环山之外,离这锁玉轩并不太远,兼且此女机灵聪慧,这两天便被派来陪老龙说话。
刚开始时,这真珠婢女也不过说些寻常话儿,温柔款款,无非是劝龙神暂时安心,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小妇人见识。
等连这样的话儿也语竭词穷,这小丫环便不可避免地开始谈论起自己最擅长的话题;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七只碟子八只碗,尽是些龙宫中下人们的鸡毛蒜皮。
且说到了这一日,即便是自己最娴熟的话题也终于被说到理屈词穷,这早已口干舌燥的真珠小丫环见老主公仍是无动于衷,依旧似一尊木雕泥塑,脸色十分悲苦,便深感有负新水侯器重,赶紧低头拈带,开始搜肠刮肚努力搜找有趣的话题。
“有了!”
眼珠转了半天,绣带几被手指绞坏,真珠终于想起个不同寻常的事儿!
“老主公……”
机灵的小丫环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不用说,蚩刚不会有任何反应。他这样子真珠倒也见怪不怪,见他不插话,也便自顾自接着自己话语说了开去:“老主公啊,我知道您这样,一定是想念您女儿。唉,婢子我也服侍二公主她几十年,她真是个好人。她……”
才说到这儿,真珠蚌女便关不住话匣,说了几近半个时辰她旧主人的好处。又说得口干舌燥,才稍稍停住,回到正题:“……二公主真是个好人!老主公,好人有好报,二公主这次没回来,小婢子觉得她只是暂时离开办事,不会有什么事的!”
“……”
恐怕几天之中,头一回有人说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听窗外那喋喋不休的小丫环说得这句话,沉默多时的老龙王终于睁开了眼皮,双目稍稍有神,盯着窗外那一窗之隔的婢女,专心等她下文。
再说真珠,见到老主人居然正眼看她,小丫环大受鼓励,赶紧滔滔不绝说下去:“老主公啊,我觉得公主这次不回来,只是觉得自己有喜了,又见敌人打到家门前,恐怕不能安心生产育儿,这才在阵前找到机会跑掉,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待产,将来好把小龙儿平平安安生下来。”
“……?!”
“你说什么?!”
听到这儿,老龙王突然咆哮。口中喷着粗气,一脸怒容,死死盯着窗外这大胆妄言的小丫环。不过这真珠小丫环进入状态后,一时并未会意,反而只顾接茬继续说下去:“老龙主啊,我说的是公主她应该是有喜了!虽然婢子还没生育,可是没经历的事不等于不知道,上回含香姐姐生育小娃娃,云仪姨还找我帮忙去烧热水接生;我又经常服侍公主,虽然不常靠近,但我看得出,公主她已经害喜一两个月。本来公主餐花饮露饮食自如,最近却一见食物就呕吐——这不是怀了害喜又是什么?何况有一次,我不小心脚步走轻了走得靠近了,还听公主自言自语小声说,‘腹震,奈何?’其实不怕主公笑话,当时小婢子也不知道公主说的什么意思,等到回去跟姐妹们一起研习,才知道公主可能有喜。所以婢子认为她现在一定去找地方生孩子——老主公啊,您就要抱孙子了,恭喜啊恭喜!”
“……”
见得这小丫环这样,反倒是老龙王被气得两眼翻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不过,到这时,那口若悬河的真珠滔滔不绝之余,偶尔一眼朝窗内龙王脸上瞥去,看清他脸上神色,这才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原来她只顾说得高兴,却没意识到,公主至今尚未婚配,何能来的孕事?这话放在任何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身上,对她父亲而言,都是不能容忍的奇耻大辱,而自己刚才却还偏偏说的言之凿凿、事无巨细!
完了!自己多年来多嘴多舌嚼舌根,到今日终于报应了!
当即,一向能言善辩的小丫环突然如同中箭,目瞪口呆,扑倒在地,在锁玉轩屋外海底石灰地上“咚咚咚”磕头,频率快得如同小鸡啄米!
“唔……”
见她吓得这样,那本应暴怒的老龙爷,刚才咆哮一声后现在却出奇的平静。
“起来吧。”
“你起来吧!”
“嗯?!”
正磕头如捣蒜的小丫环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等老龙王又说了一遍才听清,便战战兢兢站起身来,依旧魂不附体,连头都不敢抬。
本来语声不断的锁玉轩旁,现在正是一片死寂。
只是,正当真珠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龙王该怎样劈头盖脸地叱骂时,她却忽然听到,面前的玉室中蓦然响起一连串的长声大笑!
“咦?!老龙主他……莫非这就是大家说的‘怒极反笑’?”
于是怀着鬼胎,小丫环抬起头来,朝室中注视。却见那石室内明亮的白玉毫光中,那个被囚禁的老龙王正仰脸放声大笑。张狂的大笑里,颔下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竟似乎真个十分高兴。不过,虽然这笑声似乎发自内心,但听在真珠耳里,却仍是十分刺耳突兀。
撇去她的狐疑不提;再说蚩刚。就在这样如若癫狂的真心大笑中,这龙王忽然转向朝西,对着西边冰冷的玉墙,像是在跟什么人较劲般使劲高声喊道:“好!好!我南海龙族有后啦!不管汐影儿你是跟谁生的孩子,反正老父相信你的眼光!”
“哈哈!什么阳父,什么张醒言,你们听好了!虽然我族中出了不肖子,暂且斗不过你们,但等我孙儿将来长成,定然会继承我族遗志,将你们个个挫骨扬灰、打在那万丈海底眼中受苦,永世不得翻身!”
老龙王手舞足蹈,放声号叫,到最后不觉声音嘶哑,渐不成声。声嘶力竭之时,不知不觉他已是泪流满面。
“我那苦命的女儿,我那苦命的孙子……”
而那玉轩石窗外,饶是那真珠还算胆大,却被老龙王这样的喜怒无常吓怕。就在老龙王如癫似狂的笑骂号哭中,那真珠倚在墙边,等两只麻软的双腿好不容易恢复,便赶紧转身哆嗦着一溜烟跑掉,去找那自己之后下一班当值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