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相 第二节
佑俐转向那边,第二颗泪珠落在大法师脖子上。
“碧空在征途中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基利克和黑特兰的情况了吧?”
原来阿什早已有所觉察。
“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
“对于这次越狱,《英雄见闻录》起到了关键的法宝作用。所以,‘最后的真器’森崎大树对于基利克的记忆越来越浓厚了。碧空一定是回忆起来了。”
“在王都……‘狼人’摩根?”
嗯!阿什点点头。
“你斥责他做事过分是因为你对情况有所觉察,是吗?”
阿什尴尬地伏下了视线。
“你觉得带我和碧空一起去太残酷,是吗?”
“因为——那小子还算不赖嘛!”
“可是知识不够,对吗?”
佑俐感到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自己都有些惊异。
“本来,我不去也就无可奈何了?”
“不要这样讲!”阿什说道,“摩根责难我无可厚非。而且,他想要安慰你也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良心,谁都会那样做的。”
佑俐想起来了,当时在惶恐混乱的王都一角,摩根在逃难人潮的杂沓中这样说过。
——你可以痛哭,但不能绝望!
他说的没错儿!于是,佑俐听任泪珠扑簌簌地往下落。
“拉特尔医生也……知道真相吗?”
阿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他阻止我和碧空一起去地下隔离病房。
“阿久呢?”
没有回应。佑俐抬眼看看阿什,只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佑俐想起一个重要情况。
“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见到水内时,我曾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
“莫非,阿久在那个时候知道了真相?”
阿什仍愁眉苦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水内的真相,你发出了尖叫声。”
“嗯。”
“听到尖声惊叫,碧空就跑了下来。”
碧空对你十分牵挂,不顾一切地跑来救你。他挣脱周围人的阻止跑到你身边。
“即使这样,他也没能冲到水内的牢房前。因为我阻止了他。”
阿什分外严厉地阻止了他,所以,碧空或许觉察到了什么——其中一定有非同寻常的隐情。
“水内却心知肚明,他知道碧空就在附近,凭直觉感受到了。正是因为还有这种可能,所以我阻止了碧空。”
稍迟一步!
“这次轮到水内惊叫了。”
精通魔导之术,因体内积聚了超强功力而形成怪异体形的水内一郎看穿了碧空的伪装,发现了他躯体内的森崎大树。
“水内呼喊着大树的名字,与你看到真相时一样完全疯狂了。他咆哮般地大笑着反复呼喊大树的名字。”
他一边笑着一边谢罪,语无伦次的话语渐渐变成不知所云的咒语片断,水内完全失去了控制。
万幸的是,他的喊声并未传入碧空耳中。阿久却在那时省悟到真相——
半瓶醋的假冒辞典深感羞愧,心中发生了动摇。
“在你昏睡时大家商量了一下,阿久还向僧院遗迹的书本们征求了意见。”
阿什向阿久建议立刻从佑俐身边离开。
“阿久却非要与你同行。”
它说,希望在你知道真相的那一时刻仍然陪伴在你的身边。
热泪淌过佑俐的面颊。
“阿久,现在去了哪里?”
它从爱尔姆的墓宫分别之后再没出现,它被夺回基利克眼珠的“英雄”用超强魔力波吹飞了。
“它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不必担心!我会负责任地找到它并还原如初。”
书卷不死——阿什露出许久不见的高傲自负的笑容。
“大法师!”
佑俐用守护法衣的袖口抹了一把脸,然后转向身旁的老无名僧。
“既然无名僧的真相就是‘最后的真器’,那就是说,您曾经也是‘最后的真器’,对吗?”
大法师双手收拢在膝头正襟危坐,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时光流逝无法计算年月,总之那是遥远过去发生的事情。”
“出征之前,我问您无名僧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您是这样回答的。”
在我们曾为真人肉身的时代,是力图生存于故事之中的走投无路者。
我们生存在谎言中,触犯了体现谎言的大罪。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比致使‘英雄’越狱的罪孽更为深重吗?”
生存在故事之中的罪孽——怎么回事?
大法师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抬起头来回望阿什。
“故事是什么?佑俐。”阿什反问道。
“那是‘编织者’编造的谎言。不是吗?”
“不仅仅是‘编织者’,所有的人都在以自己的人生编织故事。”
拉特尔医生也说过同样的话,人类没有其他的生存方术。
“所以,故事应该产生在人生的脚步之后,就像人走得多了就形成了路是同一个道理。”
但是——
“有时人类会陷入愚蠢的误区,他们往往想从‘圈子’里循环的故事中选取最为绚烂夺目的一个故事摆在自己面前,并以此为范例走过人生。也就是说,他想要模仿‘榜样的故事’!”
这种“榜样的故事”被赋予各种称谓,或日正义、或日胜利、或日征服、或日成功。
人们在自己所遵循的道路前方,描画出其他人无法看清的梦幻之路并奋勇向前。
这就是力图生存在故事之中的罪孽!
“这种傲慢的本末倒置必定招致祸端,所以被称作大罪。”
这是“最后的真器”必须化为无名僧并在永恒时光中抵赎的罪孽。
“当然,‘榜样的故事’是没有罪过的。但是‘编织者’们知道,‘榜样的故事’有时也是会蛊惑人心的。他们明明知道,却仍然持续不断地编织。这就是恶业、人类的恶业。”
无论“编织者”是否对自己的罪孽有所认识,另一方面,他们也通过编织希望、善良、美德、温馨、生命、长寿和令人安乐的故事,勉强得到宽容并与恶业相伴生存。在此地推转“咎之大轮”的无名僧与生存在“圈子”里的“编织者”,就像“英雄”和“黄衣王”那样是一张盾牌的正反两面。
故事的循环也是人类恶业的循环——阿什冷淡地断言道。
“你是说我哥哥也触犯了那种大罪吗?”
佑俐的嗓音又开始颤抖,身体也在摇晃。
“你哥哥做出那样严重的事情了吗?”
他想当英雄——阿什回答道,他想做一个堂堂正义的体现者。
而且,不择手段。
“你哥哥剥夺了同学的生命,他没有瞬间犹豫就用‘圈子’里同为人类的少年的鲜血,脏污了自己的双手。”
为了正义!为了惩罚!为了胜利!
佑俐喊了起来:“我哥哥惩罚的是真正的坏蛋们!是我哥哥先受到了欺侮!难道他不可以反抗吗?”
“所以就可以杀人吗?所以就可以武断地下手惩治吗?”
这也是战争!这是“英雄”和“黄衣王”所希望并力图带到“圈子”里来的战争!
“如果在‘圈子’某处有个少年为抹掉不合己意的人就拿起武器,总有一天会导致毁灭‘圈子’的战争。‘圈子’里没有孤立的事态。”
某个世界在早晨发生了少年杀害少年的惨案,那么到了黄昏就会有千军万马征战杀伐。
这不是听过了无数次的那句话吗?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这个万,就是整个世界,意味着“圈子”里所有的事物。
“如果这样,那由谁来审判邪恶呢?难道惩治作恶的人也不可以吗?”
在佑俐几近惨叫的质问声余音落定之前,阿什一直保持沉默。然后,他沉稳地应答:“正因如此,人类才创造了‘法律’这种故事。”
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重复了无数次失误,造成了无数牺牲者,在悲叹的河流中跋涉——
“‘法律’在人类进程中制定,也会有疏漏。但即便如此,忘掉‘法律’而在人前随意编织自己的故事并生存于其中,那就是罪孽。”
佑俐双手抱住身体哭了起来。
“欺侮了哥哥的老师和同学们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
武断的正义!武断的惩治!
“啊啊,对了!所以那些家伙也是罪人!”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咎人嘛——阿什说道。然而他的语调却与嗓音相反,显得有些悲哀。
“但他们没有遇到《英雄见闻录》也没有遇到‘英雄’,所以要在‘圈子’的内部受到裁决。”
“那太不公平了!”
佑俐明白当时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地牢中水内一郎叫喊时的心情,明白他的渴望。我渴望过、渴望过……并勇往直前。孤独的我,唯一的安慰和希望、唯一珍重的人丢了性命,而其他的生命却逍遥法外。我要用自己的手纠正这种不合理和不公平!
正因如此,我才干方百计地要让死去的亲人苏醒过来。
“那只是在一瞬间嘛!”佑俐哭着嘟囔道,“哥哥想要得到‘英雄’的功力而动了刀子,那只是在一瞬间嘛!难道必须付出整个人生来赎罪吗?”
大法师轻轻抚摸佑俐的脊背。
“在这个地方,没有时间概念。”
这就是说,没有时间也就没有疲倦。
即使如此——
突然,摩根的话语在佑俐心中回响起来。那位温和友善的大叔不是说过无名僧是圣人吗?
圣人——担负人类所有罪孽并赎罪的存在!
“这个地方没有你的兄长。”大法师说道,“这里只有无名僧。”
阿什点点头说:“无名僧就是‘乌有’,而不是曾经存在的某人的残骸。你哥哥的灵魂现在安息在故事的洪流之中,直至某一天获得别的生命脱胎换骨。他正等待着新生的时刻,他已经不再忍受痛苦了,因为你净化了他!”
这些话语仍未深入佑俐的心灵,奔涌出来的都是泪水。
“我该对爸爸妈妈说什么好呢?他们担惊受怕,一直盼望哥哥叫家。”
“那就寄托给故事的力量吧!”
故事——就是为此而存在!
“然后,你们一起为他祈祷。由你来编织祈祷的故事,祈祷爸爸妈妈的心灵也能得到哥哥那样的安慰。”
“站起来!你自己先要站起来!”阿什催促道。
“已经到你回‘圈子’的时刻了。脱掉守护法衣,还给大法师!”
佑俐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当她意识到阿什说的是什么时,全身紧缩并拼命抓住守护法衣裹在身上。
“不!我不回去!”佑俐蜷缩着身体爬着逃离阿什和大法师。
“我要干掉‘英雄’!我要为哥哥报仇!只有我能做到,不是吗?”
“英雄”还没有被封禁!
“我是‘奥尔喀斯特’!”
阿什闭着眼睛摇头。
“你已经不是了,徽标离开你了。”
你的使命结束了!
“刚才徽标已被吸入《虚幻之书》。你以前戴过的徽标,已经完成了净化碧空的使命。”
你已经不是“奥尔喀斯特”,也不可能再次成为“奥尔喀斯特”——
“为什么?有没有搞错?”
“你不是想回家吗?”阿什又恢复了独有的嘲讽语调。
“既然如此,阿什今后怎么办?没有‘奥尔喀斯特’怎么封禁‘英雄’呢?”
“‘奥尔喀斯特’另有人在啊!”
另找合适人选即可!
“应该说我时来运转了。这次的‘英雄’利用《英雄见闻录》现身,正在恢复基利克的原形。”
能够把声音传递给基利克的人物才是阿什需要的‘奥尔喀斯特’!
“我说,佑俐啊!”阿什用迄今为止最为亲切、最为融洽的口气呼唤佑俐。
“无名僧就是曾经的‘最后的真器’。而且,你知道这里有多少无名僧吗?”
想到这个问题,佑俐张口结舌。
“是的。到现在为止,越狱和封禁重复了多少次?已经数不清了。甚至可以说‘圈子’里没有‘英雄’出现的时期倒是少之又少。”
“无名之地”能够成功地封禁“英雄”仅仅是断断续续的刹那之间!
“人类就是如此渴望‘英雄’!明明知道‘黄衣王’邪恶,却仍然渴望不已。这也是人类的恶业、本性吧!”
所以你不必担心——阿什笑着说道。
“你还很年轻,回到你的世界去走你的人生之路吧!继续生活,享受幸福!这边的事情让我们来办,我们就是为此使命而活着——而保留着生命力。”
阿什从破破烂烂的披风中伸出手来,佑俐握住他的手站起身。大法师也站了起来。
“不过你要当心!‘英雄’就在‘圈子’里,争论不休的时代即将到来。”
阿什使劲握着佑俐的手对她说道。
“你是来过这个禁地、了解这里情况并回到‘圈子’里的极少数者。即使你置身于仰慕‘英雄’、迷恋‘黄衣王’的争论当中,也绝不要保持沉默。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合理的?你要睁大眼睛识别清楚。这次出征,你完成了‘奥尔喀斯特’的使命,今后就再也不会胆怯了。”
早晨有一位少年获知收剑之道,黄昏就会有千军万马停止杀伐。
一通百通!
阿什阁下——大法师呼唤道。
“你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项。”大法师向佑俐莞尔一笑。
“虽然没有完成封禁,但佑俐阁下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既然如此,在即将离开之际,她可以为此地的某个物体命名。”
佑俐把两人引领到“万书殿”的中庭。
初次看到这里的街容时,觉得它凌乱而错综复杂,却有一种说不清来由的可亲与可爱。现在,街区上空已是满天星斗。
众星辉映,装点着“无名之地”的宁静。
“那个——”佑俐直指头顶上方,“碧空说,在这里称之为天。”
是的——大法师点点头。
“可是,那应该是碧空嘛!”
那是碧空,无名之地的碧空。
“什么时候——能够晴空万里呢?”
星星如此之多,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碧空曾惊讶地睁大眼睛,喜不自禁地仰望过的那片蓝天。
“领命了。今后展现在我们头顶的——是佑俐阁下的碧空。”
大法师深施一礼,随即从佑俐肩头刷地脱下了守护法衣。
泪水又要夺眶而出,佑俐双手捂住了脸。
“你——”
“和你的哥哥——”
阿什说道:“都是好样的!”
这是告别!
“多保重!”
阿什到底是阿什,告别也干脆而简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