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踪开始 第二节

运载方式与来路相同,当佑俐猛然清醒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返回水内一郎别墅的图书室。周围是书山书海,她站在地板正中央的魔法阵里。

“啊,回来了!”

这是阿久的声音!刹那之间,佑俐心中涌起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亲切感和喜悦之情。

“阿久!阿久!你在哪儿?我回来啦!”

“在这儿!我在这儿哪!”

墙边书山角落里一团红光热烈地闪烁,简直像在撒欢儿。

“阿久!”佑俐把红皮书抱在胸口。

“我去了一趟……去了一趟哦!无名之地!还进了万书殿。然后、然后……”

她心潮澎湃,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又看到了咎之大轮,还听到它转动的轰鸣声。成千上万的无名僧在使劲儿地推啊推啊!”

佑俐的热泪夺眶而出。这是流的哪门子泪呀?佑俐把脸贴在阿久的封面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明白啦!我们能理解的。我们对那里也很了解啊!”

阿久柔声细气地哄劝佑俐,红光中透着温馨。

“你穿上守护法衣啦!”

佑俐抬起头来,用法衣袖口擦了擦脸。

“嗯!据说,这是特殊的罩袍。”

“是啊!它可蕴藏着强大魔力呢!它会保护小姑娘不发生危险。所以……这是极为重要的法衣,你可不能用它来擦鼻涕哦!”

正要擦鼻子的佑俐破涕为笑。

“我、连名字都改了。”

“作为‘奥尔喀斯特’的名字,是吗?叫什么?”

“佑俐。”

“这名字不错!蛮响亮的嘛!”

接着,阿久用红光照了照佑俐的眼睛。

“你是带仆从回来的吧?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少年无名僧在魔法阵中蜷缩着身体,像被捕捉的野兽般僵硬,一个劲儿地瞪着眼睛。听到阿久这样说,他像兔子般跑到图书室门口跪伏下来。

“请、请大家宽恕,我、我是佑俐大人的仆从。”

嗓音颤抖并走调,又是一身大汗淋漓。这个现实世界也已到了拂晓时分,图书室的采光窗透进朝晖,少年无名僧的脑袋锃光瓦亮。

“小伙计,你不用那样害怕啦!这里的书本都是我的伙伴。大法师不是也说过了吗?”

“就是嘛!无名僧,”阿久语调还是那么轻快,“抬起头来吧!你那样缩头缩脑的,只会让佑俐难堪。”

这下,少年无名僧总算抬起头来,却又开始道歉不止。

佑俐仍把阿久抱在胸前,在书本拥挤不堪的图书室中,艰难地腾出两人就座的空间。

“来,坐下吧!先歇口气儿!”

佑俐催促着,自己坐在那个代替椅子的梯凳上。她让少年无名僧坐在从书山中刨出的小圆椅上。无名僧像害怕椅子咬他似的胆战心惊地坐下了。

“你带仆从回来了?”

这边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佑俐环视一周,她在寻找贤士。

“我回来了,贤士!”

没有应答。

图书室里有了一点儿自然光,书本们放出的微光仍在闪烁。黑暗的隐退抹去了恍似天象仪的景象,变幻为无数宝石隐藏的、秘密洞窟一般的景致。

“贤士!你在哪儿?”

佑俐站起来呼唤道。正面高处传来贤士的应答:

“佑俐阁下,你准备给这个仆从取什么名字?”

贤士说话本不似阿久那般轻快,此时的语调则过于沉闷,甚至透现出某种责难的意味。少年无名僧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仍旧低头缩脖地呆立一侧。

“还在……考虑中。”

佑俐说话也开始特别慎重了。

“是不是……我不该带仆从回来?”

大法师并未明确指定。他说,少年无名僧是《虚空书》选中的,没有选择的余地,请你带他走吧——仅此而已,佑俐努力地解释了这一切。可是,贤士到底有何不满呢?

仍旧没有应答。贤士那深绿光的闪烁看上去别有意味。

“贤士,你生气了?”

佑俐索性动手准备移动梯凳,想把贤士拿在手中,但是……

“不必如此,请您安坐,佑俐阁下!”

贤士的措词变得郑重其事,“佑俐阁下”的称呼也叫人怪不好意思。

“我根本没有生气。无名僧已是离开无名之地的人,让他做仆从、辅佐佑俐阁下,是大有由头的对吧?他好像并未对你说明缘由。”

听到这种严厉的语调,少年无名僧低低地垂下了脑袋,越发地诚惶诚恐,黑衣领口歪敞着露出瘦削的肩头。

“大有来头——是理由吗?”

阿久在佑俐的膝头发话道:

“无名之地自有无名之地的裁断,既然所谓的大法师给了结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嘛!”

“阿久,你别说了!”

一个女性的嗓音插言制止道。

“你还年轻,有很多情况还不了解。”

佑俐与阿久面面相觑——如果阿久也是人类的话。

“回答吧!自称仆从的人,你为什么跟随佑俐阁下来到这里?”

贤士这次是真正的质问。

一种完全体现此处所有书籍分量的沉默降临于佑俐的头顶。

隐约响起喀哒喀哒的响声,这是少年无名僧的牙齿在打战。

佑俐大动恻隐之心,她觉得自见面起就一直惊恐万状的他太可怜了。她仿佛看到了几天之前的自己——我自己也是这样,恐惧,悲伤,只能握紧拳头蜷缩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我是——”少年无名僧干哑的喉咙挤出微弱的声音。

“因为……丧失了无名僧的资格,才……”

佑俐瞠目结舌,这事儿在那边丝毫没有透露过嘛!

“怎么回事?”佑俐禁不住反问道。

少年无名僧更像被针扎了一般地缩成一团。其实,也许是佑俐的话语令他更加痛苦。

“不要紧,你别害怕!我也没生气,只是因为……大法师像有很多话都没对我讲,我感到特别奇怪。”

大家也都一样。不是吗?她向周围的书本们问道。

没有应答。

“我跟佑俐心情一样,”只有阿久表示赞同,“各位同仁,你们怎么这么别扭啊?太奇怪了!”

“此人是破戒僧!”贤士厉声喝道,“他自己承认了。”

“可是,大法师选中了这家伙,叫他跟着佑俐来——”

“无名僧是不讲等级的,所以不能由某人向某人下指令。自称大法师的人只是为了迎合佑俐阁下的心理,说到底,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与什么选择不选择认可不认可之类的,风马牛不相及!”

这下就连阿久也噤口不语,它又与佑俐面面相觑。

“‘奥尔喀斯特’带仆从来就那么稀奇吗?这是破例的做法?所以,贤士不满意?可我去那里之前,您不是说过无名僧们会协助我的吗?”

贤士不乐意似的闪烁着,片刻后发话道:

“采用这种协助方式必须具备相应的理由。佑俐阁下!”

是吗?那我就明白了!

“那就请你说给我听听!这样总可以吧?但不要发出可怕的语调,不要吓唬我的仆从!”

佑俐自己本无此意。但语调中,还是透现出了某种威严,贤士的绿光倏然变弱。

“我好像说得有些过头了。”

郑重道歉!

“那就按照佑俐阁下的愿望来做吧!”

对于这种反应,佑俐也是颇感困惑,双方似乎变得不太融洽了。

“请原谅!我并没有反驳贤士的意思。”

大人们在这种场合怎样调节气氛呢?干咳几声吗?

她试了试,效果似乎不太好。

“哦,算了吧!总之,你刚才说出了我还不太了解的重要情况。”

佑俐再度转向少年无名僧。

“所以,你要详细地告诉我,你为什么失去了无名僧的资格?”

发问之后,佑俐看到对方仍然无法抑止惶恐,忽然省悟到了什么,,无名之地不是把无名僧叫作“咎人”吗?既然如此,那么,丧失无名僧的资格岂不是可喜可贺?因为那样就可以解脱咎人即罪人的身份了。

“小伙计,也许……你已经获得自由了!”

反复说过几次之后,少年无名僧终于转向了佑俐。他眨巴着眼睛,嘴角困惑地蠕动着。

这时,贤士又用强硬的语调插话道。

“话虽这样讲,但佑俐阁下,无名僧是不可能变成自由之身的。一旦成为无名僧,就无法再变回任何其他的身份。”

“可是这个人——”

“无名僧丧失了资格只是变成‘乌有’而已。此人即为‘乌有’!”

当头棒喝般的强音!

佑俐张口结舌。太可怕了!学校的木内老师已相当可惧,却完全不能与震怒时的贤士相比。

“请宽恕我!”

少年无名僧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你说吧!”

佑俐鼓励他,并更加靠近他,差不多跟刚才的牵手一样了。她心中确实有这种冲动。

“如果能够得到宽恕,我会向‘奥尔喀斯特’佑俐大人讲明——我为何被逐出无名之地。”

被逐出无名之地?

“你想要怎样的宽恕?都行啊!刚才不就宽恕了吗?可是太奇怪了!你根本不是被逐出无名之地的呀!”

你是被选中而随从佑俐来此。但是,少年无名僧摇了摇头,他还在颤抖,牙齿发出磕碰的响声。

“不,我是被驱逐出来的,佑俐大人。”

被《虚空书》选中,就意味着从无名之地驱逐出境!

“我可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少年无名僧用僵直的手指合拢领口,垂下脑袋,就像比佑俐还小的幼童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样子。

“大法师向佑俐大人说过,让您把我当作仆从带走。”

“嗯!他是这样说的。”

“当时非常紧急,言语也特别严厉,您发现了吧?”

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像刚才贤士那样。当时,大法师一开口就狠狠地斥责了少年无名僧。

“那是因为,必须尽快把我从无名之地驱逐出境。”

因为我已经遭到了玷污!

“你被玷污了?为什么?因为你被《虚空书》选中了吗?”

少年无名僧深深地点点头。

“是的。不过,顺序不对,不如说是颠倒了顺序。应该是我被玷污,才被《虚空书》所选中。”

“那你为什么被玷污了呢?”

少年无名僧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黑衣领口,接连几次空咽唾沫,然后,终于开口说道。

“‘英雄’越狱——在那块地界用一响钟声报警。”

一响钟声只为“英雄”而鸣,在他越狱和被封禁的时刻。

“两响钟声的敲法是不一样的,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立刻分辨出来。”

佑俐来了兴趣,她继续询问:

“那你也能分辨出来吗?你以前也听到过吗?”

少年无名僧又点点头,他终于抑止住牙齿的磕碰声了。

“我曾经——在遥远的过去,听到过封禁之际的钟声。无名之地不存在时间概念,所以我说不出那个时候有多遥远。”

这是初次听到越狱的钟声。

“它与封禁钟声的敲打方式明显不同。越狱的钟声,立刻就能得听出来。”

“英雄”冲破了牢狱,获得了自由——

“我当时……”少年无名僧闭住了眼睛。

“我当时……动心了。”

他羞愧地颤抖着、战栗着说道,额头淌着汗珠。

堆积如山的书本仿佛都在屏气吞声地倾听。

“越狱发生了,‘英雄’——黄衣王逃向了‘圈子’。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之间,我感到心中产生了本不可能存在的跃动。”

佑俐对他这番话也无法反驳。

“争斗即将开始!”少年无名僧继续说道。

“追踪越狱的‘英雄’并将其抓回无名之地的追捕行动即将开始,一响钟声就是宣告的钟声。我——它打动了我的心灵。”

佑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得不对,请你原谅。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是因为发生了极为严重的事端,才感觉怦然心动,对吗?”

顿时,少年无名僧又蜷缩起身体,僵在了那里,并用双臂搂住了身体。

“……是的。”

他的回答有气无力,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确实如您所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贤士说道。

在佑俐听来,他的话语中不仅有冷漠和严酷,还隐含着尖刻的讥讽。“他是在说,变化令之感觉高兴。他将摇撼了无名之地的‘英雄’越狱看作事件——为那无时间概念的生活带来变化的事件而欢欣鼓舞!”

他的话语中还有另一种反响——恐惧!贤士感觉被《虚空书》选中的、佑俐仆从的这种辩解令人生惧。

佑俐十分惊讶。他——这不是跟大法师打开箱柜取出《虚空书》时的恐惧完全一样吗?

再度发生的——沉重的缄默。只能听见少年无名僧的急促喘息,他似乎就要痛哭哀号起来。

“贤士,您的说法有点儿刻薄了!”

佑俐压抑着震惊的情绪温和地说道。

“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那种地界——被迫度过那种生活,自然会产生对于变化的渴望。”

徒然而永无止境的劳作,可怕的、推转“咎之大轮”的日日夜夜。如果说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变动,那就是松明迸发出的火星了。

“不过,佑俐阁下,无名僧只是为了在那个地界推转‘咎之大轮’而存在的人等。”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是罪人吗?大法师说过,无名僧在过去拥有自己的模样时,犯下了‘力图生存于故事之中的罪孽’。”

图书室中的书本们又像是屏住了呼吸,只有阿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但是,即便是犯罪、受罚,也不能没完没了啊!我的仆从动了心,可以说这是他终结赎罪、复归人类的迹象,不对吗?”

没有任何人发话。少年无名僧抬起头来。可是,在他开口之前,阿久却奇怪地发出无精打采的闪烁,悄悄地跟佑俐交流。

“佑俐,这话还是不对。这跟我所了解的无名僧的情况不同啊!他们是没有终结的。”

“他们的罪过永远得不到宽恕吗?”

“在那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界里,是没有永远的。”

佑俐撅起嘴来,这绝对过分严苛。这不是骗人吗?

“罪过是不能宽恕的,佑俐大人!”

少年无名僧的语气似在诱导、劝解发怒的佑俐。

佑俐反倒觉得更加痛苦。

“如果你坚持自己的主张,也可以。就算是那么回事儿吧!可是,我认为不是那样的。”

然后呢?动心之后你怎么样了?

“我在心中暗自期盼。”

“期盼什么?或者期盼谁?”

这时,少年无名僧终于微笑了。似有似无的莞尔一笑,又像是朦胧旭日的顽皮一笑。

“期盼着您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待您的到来!

这句告白从异性口中——对森崎友理子窃窃私语,至少早了五年。不过,佑俐已非友理子,身裹宽大守护法衣的瘦弱少女既没有难为情也没有羞涩,她准确无误地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领会了其中隐含的希望与畏惧!

佑俐紧盯着少年无名僧。

“你在万书殿,给睡着的我盖了毛毯吧?还在昏暗的房间里点上了油灯。是吗?”

少年无名僧顿时狼狈不堪——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啊!你一直在看着我。是吧?”

期盼“奥尔喀斯特”到来并发现了到来的佑俐,然后一直守望着她,或跟踪或纠缠。不——这样讲好像是在做坏事儿,但总而言之,他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佑俐。

“所以,在万书殿里大法师也大声呵斥——‘谁藏在那里?出来!’是吧?”

少年无名僧轻轻点头。“你没有发现我,但我早就期盼您的到来,而且在您的周围徘徊,我很想接近您。同胞们发现了,知道我已经遭到了玷污。”

在无名之地,对外界怀有好奇心且憧憬着变化,全都是“污秽”吗?

“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贤士的声音。

那是为什么?嘶哑的嗓音像从喉咙深处生拉硬扯出来似的。

“这是一种——事故。”

嗓音中隐含的恐惧感更加浓重了。

“事故!”佑俐重复道。如果是事故的话,那就还有别的事故。

“听我说,贤士。”

佑俐向贤士讲述了《虚空书》破损的情况。

“大法师因此而大惊失色。先前说过无名僧不具备人类的心灵,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又惊又怕且有些恼怒,就像刚才的贤士那样。”

贤士沉默不语,深绿光的闪烁仿佛在做深呼吸。

“据说,就是因为这次的‘英雄’越狱十分猛烈,所以,《虚空书》才发生了破损。这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吧?无名僧居然惊恐成那个样子。”

在讲述的过程中她又有所醒悟。

“这件事,是不是与我带了仆从回来有什么关联?两次发生的绝无仅有的现象,我认为不是单纯的偶然。”

“他是这样对你说的吗?”贤士问道,“那块地界的无名僧打开箱柜拿出《虚空书》后惊慌失色,他们向您说明理由了吗?佑俐阁下。”

他低声询问,像是在确认。

“没有啊!”

贤士又沉默了片刻,其间,绿光的闪烁逐渐加快,就像奔跑时心脏搏动的节拍。随即那搏动又拉开了间隔变慢,最后镇定下来犹如深呼吸般的节奏。

“是的,那确实是绝无仅有的现象。既然那块地界的人这样说了,就算是这么回事吧!”

他为什么说话如此谨慎呢?

“这次越狱之所以极端猛烈,与这位仆从的出现不无关联,我认为佑俐阁下的推断也是一语中的。”

他为什么说话如此生硬呢?

“贤士以前没见过带仆从的‘奥尔喀斯特’吗?”

“这是第一次。但我对此早有知识储备。”

“你说也会发生这种稀奇的现象?”

“是的。”

“这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