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现实问题
“亘!你醒醒,亘!”
“路”伯伯把手按在亘额头,俯着身子,就像趴在亘身上似的。他脸部肌肉抽搐,嘴角是哭的摸样。
“伯伯……”
亘嘟哝道。伯伯苦着脸说:“嗬嗬,好啦好啦,认得我吧?哪里疼吗?难受吗?我——我已经……”
“伯伯……我……没事哩。”
亘想要起身。这是,从旁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按住他的肩头。
“还是不要急着起来为好。真的没有哪里疼吗?”
令人吃惊的是,这人是大松社长。他笑眯眯的。
“大松先生……”
亘听见自己的声音憋在耳鼓里,仿佛神智有点儿模糊。他试着眨眨眼睛。
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间里,房间的天花板比亘家高多了。房间灯是四方形的,带着时尚的金边。
“这里是我家。”大松社长解释道,他注意到亘疑惑不解的表情了吧。“这里是客房,床有点硬吧?”
伯伯又哭了起来。大松社长笑着拍拍伯伯的肩膀。
“伯伯太担心你了,真的是痛不欲生啊。”
“这可是……”
在伯伯抽泣声的伴奏下,大松社长说道:“伯伯看见你倒在那里,抱你到外面,打算送医院,碰巧我也去那里,就把伯伯和你带回家了。”
“我真是吓坏了,”“路”伯伯摸着鼻子下面说到,“不过社长说,你情况并不坏,脸色好,呼吸也正常,处于深度睡眠中,让先带回家看看情况再说。”
“因为我看你只是睡着而已,而且看起来心情不错,是做了个好梦吧?嘴角在笑哩。”大松社长补充道。亘能理解:原来自己去了“幻界”期间,留在这边世界的身体是睡眠中的样子。
“我没事。对不起大松先生,我们擅自进入了大楼……”
听了亘的话,“路”伯伯也终于拿出大人的姿态,再次诚心诚意地向大松社长致歉。
“实在惭愧之至,擅闯他人的建筑物……”
大松社长大笑起来,“哪里哪里。所以呀,关于这个问题就请不要介意了。三谷君,我听你伯伯说了情况啦。无论是谁,如果有人潜入那大楼里恐吓孩子们,我绝不放过他。今后我一定会采取措施。请放心吧。”
社长抬起他粗壮的手,挠挠头。
“迄今已有各种各样关于幽灵的说法,我没太在意。我是掉以轻心了,以为不时转转,看上一眼就行了。”
“社长说今晚也是来巡视一下。”“路”伯伯不好意思地瑟缩着宽大的身躯,“好在社长出现了,我一个人的话,实在是惊慌失措,束手无策。”
大松社长和“路”伯伯说说笑笑,已放下心头大石的样子。亘还是有一点不可理解:“路”伯伯是经验丰富的救生员,都好几次挽救过有生命危险的人了,可为何在我身上,他就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呢?真有这样的事?
“好啦,亘,身体无碍的话,我们告辞吧。”
伯伯这么一说,亘点头赞同。虽然大松社长说要用车子送,但伯伯正中地辞谢了。
“很近的,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了,惭愧惭愧。”
“看您说的,请别介意。好吧,三谷君,保重啦。那大厦的事,你就不用担心啦。”
亘对大松社长答了声“好的”,但心里头不是滋味。社长真的严密监控大楼的话,他就不方便接近要御扉了。
——事到如今,得尽快见芦川。
找他谈谈才行。我不会再逃避了,你小子也别想躲。既然在要御扉前碰了面,情况就跟以前不同。即便被轻视,我也不再畏缩。
芦川真的是“旅客”吗?若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被要御扉的看守人认可的?最重要的是,芦川作为“旅客”,来往于幻界和现实世界,究竟是在做什么?想要答案的疑问多的是。
出了大松家,走在夜间的马路上时,“路”伯伯牵着亘的手。这样把亘当成小孩子,亘很不好意思。
“伯伯,我已经没事啦。所以您不用牵着我走啦。”
“路”伯伯俯视着亘,那种神色好像有什么事情正想不通。他两眼好像还留有泪痕。
亘想起来了,自己还没好好向伯伯道歉呢,让人家这么担心。
“伯伯,很对不起,我那时太想睡了。我不是感觉不舒服。我是大松先生说的,睡着了而已。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得太死了。”
“路”伯伯点点头,说:“噢,是那样吧,伯伯沉不住气啦。”
伯伯说着,自己走在前面。亘发现了奇怪的情况。伯伯正往三谷家的相反方向走。
“伯伯,走错啦,我家在相反的方向哩。”
他这一喊,伯伯停住脚步。他低着头,背对亘。
“这个嘛……不,也行啊,这边也行。”
“为什么呢?”
“你今晚跟伯伯住旅馆,出大路叫出租车。”
亘追上伯伯,抬头看他。光凭路灯的光线便看得很清楚,伯伯的脸歪得有点怪,说出话来特别使劲。
“那个电话呢,是你爸爸打来的。”
这是说在幽灵大厦时,打到伯伯手机上的那个电话。
“他说,今天晚上你在我这边住。”
简单的疑问随之而生,亘便说了出来:“可是,明天不使休息日呀。我得上学呢。”
“早点起床,伯伯送你回来。”
“不过,也没有衣服替换……”
亘低头看着衬衣和裤子。他想起了直到刚才还完全置之脑后的事情。螺丝头狼!它们的尸骸渣子黏了一身,还没弄干净吧?
“伯伯,我身上臭吗?又没有奇怪的臭味?”
伯伯默默地看着亘上下拍打衬衣和裤子。亘一心在自己身上,好歹检视一遍,确认身上什么也没黏着,此时,他才察觉伯伯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伯伯?”
他看见伯伯用一只手捂着脸。
“怎么啦?伯伯。这回是您身体不舒服吧?”
“路”伯伯的声音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挤出来:“唉,真是不好,我真不喜欢这种事情。”
“……”
“我不能对你撒谎。伯伯不喜欢做这种角色。”
“伯伯……”
伯伯猛地扬起脸,一把抓住亘的手,近乎粗暴地拉扯着亘,这回是向三谷家的方向走起来。“走吧,亘。你有权回自己家,也有知道事情的权利。我是这么认为。”
“噢?等、等一等嘛,伯伯。”
“没事,跟我来,回家!”
亘被伯伯拖拉着走起来。一直到公寓大门口为止,伯伯都走得飞快,以至亘几乎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然而,伯伯到了正门口却突然慢了下来,明显在迟疑不决。又不顾一切似的到了电梯口,快步进了电梯,到了三谷家那一层,这回又犹豫起来了。他似乎在跟亘看不见的怪物在搏斗,一路击退它,一路前进。
亘害怕起来,突然变得不想回家了。不好的预感在胸中升腾起来,心想刚才伯伯说住旅馆时,自己干干脆脆地接受了,不提什么上学呀替换衣服呀就好了。
伯伯按了三谷家的门铃。宁静的公共走廊里响起门铃尖锐的声音。亘瞥一眼手表:早过了凌晨零时了。
穿拖鞋的脚步声走近房门。“咔嚓”一声,门开了。挂着门链。
门缝间露出了三谷明的脸。亘吓了一跳。父亲脸色很苍白,一脸疲惫之色,让人感觉到他突然间衰老了。
“大哥——”明嘟哝了一声,察觉亘也在一起,便闭口不言。
“太好了,赶得及。应该还在。”伯伯低声道,“我带亘回来了。让我们进去吧。”
明关上门,笨拙地弄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之后,拿掉了门链,默默地把“路”伯伯让进门。然后,他一转身就返回了起居室。亘没能看见父亲的脸。
起居室亮着灯,但厨房、洗手间漆黑。不见邦子的身影。父母亲的寝室门紧闭着。
“妈妈先睡了吗?”
亘问道,但明不答。直到此时,亘才发现父亲虽然解下了领带,但还是一身西服。
“爸爸,您很晚回家吗?”
饭桌上空无一物。碗碟已洗干净。明没有回答亘的提问。他从西服内兜里掏出香烟,点燃。
沉默地站在亘身后的“路”伯伯发出粗暴的声音:“邦子呢?”
明简短地答了一句:“她睡了。”
好怪呀。总之是很奇怪。好像妈妈病倒了的样子。好像死了人似的。
“亘,”明向亘说话了,“你过来这边,坐下。”
明说着,在沙发上坐下。他伸出手,把还剩老长的香烟?摁在烟灰缸里,揉几下弄灭。不像是爸爸的动作。
“明!”“路”伯伯发出威胁的声音,“亘回来了啊,难道你还打算——”
明冷静地打断哥哥的话:“大哥你不要说话。”
“可是……”
“是大哥你让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吧?没办法。”
亘走进沙发,坐下。膝头在抖。刚才——在幻界遭螺丝头狼袭击,刚经历了惊魂的一刻,可现在更令人恐惧。
“路”伯伯站在亘后面,沉默无言。
“今晚的事原不想让你知道的。”明说道,他的声音略微颤抖,“我想事后由妈妈告诉你。所以让你和伯伯待一个晚上。”
“路”伯伯赶紧说:“我感觉这样不公平,对这孩子也该有个交代——”
明抬头看着哥哥的方向,笑笑。
“正因为不是能跟孩子说明白的事,才拜托哥哥的吧。”
“路”伯伯一时语塞。
“亘,你听我说。”明看着亘的脸。亘也看着父亲的脸,内心深处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我不想听,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三谷明缓缓地说话。
“爸爸要离开这个家。”
离—开—这—个—家。
“和你妈妈离婚。你明白爸爸这话的意思吗?”
离—婚。
“对你妈和你,我觉得很抱歉。不过,爸爸下了决心了。这是犹疑再三之后决定的事,所以我打算付诸实行。”
我—觉—得—很—抱—歉。
“今天晚上,我第一次向你妈表明了态度。我们一直在交谈,但妈妈很震惊——她很受打击。”
亘开口了,原想用平时的方式说话,但声音出口却软弱得令自己吃惊。
“妈妈睡着了吗?”
“可能吧。我刚才看她的时候,她睡着了,”明答道,“以后还得再跟妈妈谈几次吧。这个家的事——你和妈妈今后的生活等等,细节的地方,还有很多地方要决定。”
亘轻轻眨一眨眼,眨了好多次,眼前情景依然如故。频道没有改换。这不是误会,也不是做梦,是现实。此刻自己并非置身幻界。
但是,表明要离家出走的父亲的身影,却比幻界沙漠上的螺丝头狼更显得非现实。
此时必须问、可以问的事肯定多不胜数。可亘却抓不住头绪,仿佛沙漠的沙子从指缝漏掉了一样,一切思绪都漏掉了,就像心头失去了承托的底。
终于,亘问道:“爸爸今后要去哪里?”
“安顿下来就告诉你。手机还照样,可以联系的。”
说完这一句,明站了起来。亘茫然地望着父亲。就这样谈完了吗?仅此而已吗?
明弯下腰,从沙发后面拖出一件东西。
是旅行用的手提包,平时出差用的。很熟悉的手提包。
不过,这个手提包鼓成这样子,塞了那么多东西在里面,还是头一次看见。
“明——”“路”伯伯用沙哑的声音喊道,“你没有话说了吗?没有话要交代亘吗?就这样了?”
明没有看着儿子,而是看着哥哥的眼睛说道:“对于亘,我只有歉意。”
“就是这样也……”
“大哥你不明白的。”
“路”伯伯脸色发青,嘴角颤抖。
明拎起手提包。亘不经意地望望它——父亲的手提包,父亲迈向玄关的脚掌。
“大哥,亘拜托你了。”明说道。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颤抖。
“我受不起。”“路”伯伯别过脸,很犟地说,“有这样只顾自己的吗?我不接受。”
三谷明缓缓地回望亘。然后用同样缓缓的声调说:“亘,妈妈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迈开步子。拖鞋发出声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我为何不留住爸爸呢?亘茫然地思索着。为何不扑上去拖住他呢?不会哭着喊着“不要走”吧?
因为亘很明白这样做是徒劳的,一直都是这样。爸爸是决定了就实行的人。在三谷家,爸爸决定了的事情是说一不二的。爸爸的结论就是判决,怎么哭闹都推翻不了判决的。亘身上养成了这样的规矩,不能任性的。
任性?可是这样做是任性吗?
亘从沙发站起,冲向玄关。明正背身穿鞋。
“爸爸。”
听见亘的声音,明的后背微微动了一下。
“爸爸,您丢下妈妈和我吗?”
一瞬间,明停止了动作,拿鞋拔子的手似乎变得苍白。
可是,他随即恢复了穿鞋的动作,把鞋拔子搁在身旁的鞋柜上,然后仍就背着身说道:
“即使和妈妈离婚,爸爸还是亘的爸爸。不论到哪里,作为爸爸是不会变的。”
“可丢下我们走了,不是吗?”
亘说道。为什么只能发出这种可怜巴巴的声音呢?不能说得更大声吗?怎样才能说出更具说服力的话呢?
“您要丢下我们?”
三股明打开门。
“对不起,亘。”
说完,他走了。
亘站在那里,眼看着房门关上。他张口结舌、眼眶干涸,下腹隐隐作痛,仿佛憋尿似的。
“路”伯伯默默走过来,双手从后搭在亘肩头。
“对不起。”
“路”伯伯的声音在哭。
“还是——不该带你回来的。和伯伯一起待在旅馆就好了。伯伯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还在睡梦中——亘这样想道。这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我还在幽灵大厦那段尚未修好的楼梯下面,坐在水泥渣子和尘土上面,倚着扶手睡着了。伯伯发现了我,慌忙把我抱出来,此时大松社长来了,现在该把我带到大松先生家去了。
我还在梦中。一醒过来就会回复原状。亘在心里把这些话像念咒一样反复背诵,是打败妖怪的咒文,驱赶妖怪的咒文,让妖怪消失的咒文。
不,不,不对。念咒文并不灵验,因为我并没有睡着。这是现实。此时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
从心底涌起痛楚。那位魔导士念诵的、把时间拨回头的咒文。那是什么语言呢?记住它就好了。现在正用得上。
“伯伯。”
亘的后背感觉得到“路”伯伯的体温,他小声问道:
“伯伯原先就知道?爸爸今晚要出走的事,事前就知道?”
伯伯稍微调整一下呼吸似的喘一口粗气,答道:“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我并不知道。”
“那么,伯伯也吓一跳了吧。”
所以,我只是睡着而已,伯伯也那样惊慌失措。
“太过分了。”伯伯嘟哝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你该怎么办呢?”
亘默默转身,抱住了伯伯。他使劲搂着伯伯大哭起来。
即便曾如此混乱,如此疲惫,如此伤心,天还是要亮的。灿烂的朝阳落在亘脸上,他醒了。
亘和伯伯二人在起居室里睡着了。沙发容不下“路”伯伯庞大的身躯,他躺在地板上。在长沙发一端,亘像躲避什么似的缩成小小一团。为此,当他醒来起身时,全身骨骼叽咕叽咕响。
窗外是爽朗的蓝天。是梅雨已过的原因吧。虽然昨天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今天的天空确实特别,没有一丝云彩。
看看时钟,已近八点。伯伯背对光线,仍在熟睡之中。亘在朦胧之中还记得,在这里躺下睡觉只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如果不硬把伯伯弄醒,他肯定继续睡下去。
父母亲寝室那边也悄无声息。妈妈在干什么呢?是没醒,还是假睡?只是不想起床吗?无论如何,邦子不知道亘昨天晚上回来了。
有一下子,亘很想过去说说话,最终还是没去。今天早上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甚至讨厌被任何人看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上学去吧,不赶快的话要迟到了。
洗脸刷牙,抹平头发,换掉皱巴巴的衣服。就在收拾好教科书和笔记本,往书包里塞的时候,他忽然想,不是非上学不可吧,找个地方去待着,不用跑回家就行。
幻界——再次到那里去,把所有一切忘掉?
不,不,不行。好的话是被卡鲁拉族抓住赶回来,差的话就成了螺丝头狼的口粮。
对孩子而言,最终,只有学校好去了。如果他们没有了家的话。
一起上学的队伍已走掉了,按规定,可以丢下错过集合时间的学生。亘独自走去学校。刚到可以看见校舍的地方,就响起了课前五分钟的预备铃。亘于是向正门跑去。这么一来,好像跟昨天以前没有两样,只是睡过了头没吃早饭而已,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难以置信的是,教室里在照常上课。任课老师似乎比平时心情好,说什么“梅雨终于要过去了,心情也好啦”之类。
三谷家垮了而已,世道没有变。世界为何会是这样?
稍前曾有一本预言书炒得很热,还上了电视。据说里面的语言来自对石版文字的解读,而这些石版是从超古代文明的遗迹中发现的。石版预言写着:人类将在2024年灭亡。这个节目的嘉宾当中,有一位是亘喜欢的金字塔学者,他发言说,这种预言或关于古代文明的故事,作为想象力来欣赏是不妨的,但不宜正面地接受,他的话让主持人很尴尬。他说,这个世界在将来的何时何地灭亡的问题,与预言是否可信的问题,性质完全不同。这是很堂堂正正的说法,于是亘放心了,他关了电视机,洗过澡,美美地睡了一觉。
尽管如此,个人总是要灭亡的,甚至微不足道的让人发笑。可世界仍在延续——暂且吧。
第一节课结束时,任课老师叫亘出来。
“三谷君,刚才你妈妈打来电话,问你是否真的上学了。我答复说:‘他来了,在教室呢’……”
老师不解地眯着眼睛。亘说道:
“我妈感冒卧床了。我今天早上在妈妈起床前就悄悄上学了。”
“啊满是这样。所以你妈妈就担心了呀。不过,你做的很棒。三谷君挺懂事的。放学后就直接回家,让妈妈放心吧。”
亘答一句“好,我明白了”,返回座位。然后,那一天余下的课,亘听来就像微风吹过已灭亡了的三谷亘的世界。
过了正午走出学校大门时,正是让人汗流浃背的艳阳天。亘正晃着书包走着。后面有一个吵吵闹闹的声音赶上来。几乎弄得亘耳鼓“嗡嗡”响。
“喂喂喂,怎么啦?你怎么回事呀,还没睡醒啊?”
是阿克。亘呆呆的。好久没见了,感觉似乎有十年二十年没见面了。
“好奇怪呀,你今天一直在发愣吧。是弄到了《萨加3》的体验版?”
“不不,哪有的事。”
“哦?还以为是那回事哩。哎,吃过午饭来我家?老爸玩弹子机赢了奖品,不知咋回事领了足球游戏回来。太对我脾气啦,要玩吗?”
亘默默注视阿克爽朗的面容,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阿克真好”,做阿克就好了。
“怎么啦?那样盯着我的脸?黏着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没有。”亘摇摇头,“今天玩不了,对不起。”
阿克也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似的,平时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停了一下。
“三谷……怎么了?”
“没有什么事——没什么。”
“感冒啦?或者拉肚子?”
“什么都没有啦。”
阿克不住地打量亘的神色。“不过,不对劲吧。”
“哪有不对劲嘛。”
亘笑一笑。阿克稍稍后退。
“那,我回家了。”
“噢。”
“噢——哎,有什么事的话,给我电话。”
“好。”
“我一直在家里的。”
“噢,我知道了。”
“那就拜拜啦。”
阿克一步一回头地走开。等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亘又迈开步子。同道的许多低年级生、同年级生都超越了。亘依然缓缓走着。等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和今早一样,独自一个人。
来到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前,亘止住脚步。大楼外貌依然如故。只是防水布亮晃晃,反射着阳光。虽然社长说过要采取措施,但到今天看来,尚未有任何举措。
亘又想起幻界的事。奇异的是,与早上在家里回想起来的时候相比,记忆淡薄了。那只大红鸟——名字叫什么?浮现在脑海里的形象,也像照片褪色一样,逐渐地不那么鲜明了。——是什么名字?
“——三谷!”
有人叫呢!亘定一定神,是谁?
是芦川美鹤。他倚在三桥神社的鸟居大门柱子上,盯着亘。
芦川做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快步走进三桥神社。亘本来已因为昨天的事情身心疲惫,但一瞬间掠过“他在这里干什么”的念头,在要御扉前的情景如电影般清晰再现。亘跑起来,如同那时追赶芦川一样。
即便亘追了上来,芦川也不瞧他一眼。做沉思状的芦川,笔直的鼻线更加分明。
“坐吧。”
芦川指指神社内的一张长椅,简短地说道。亘按他说的做了。那是之前在此偶遇时,芦川坐的地方。
一坐下来,眼前的景物,与本该十分熟悉的三桥神社却显得不大一样。平时在鸟居大门前走过,或者穿过神社时,看见的不是这样的风景。宽敞宁静,翠绿环绕。甚至连神社旧屋瓦掉落后,用灰浆修复的地方,都别有情趣。平时看这些屋瓦,只觉得寒伧而已。
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到了遥远、陌生的地方。
“景色不错吧?”
芦川站在亘的侧前方,双手抱在胸前说道。
“这里是神域嘛。”
“神域?”
亘这样一反问,芦川兴味索然地答道:“神明所在嘛。”
那么严肃的回答和那么严肃的表情。即便是难得一见的神社神主(即负责人),也未必在此摆出那么可怕的面孔吧。这里的神主是个笑眯眯的小个子老大爷,也曾在低年级同学放学的时间里,手持一支黄旗子站在大门口的人行横道线上指挥交通。所谓“神明所在”,大概就是“神待的地方”的拗口版,可神主老大爷一定不会用那么拗口的说法吧。
芦川眼望神社方向,怒冲冲似的一言不发。亘正感不自在,坐卧不安地要说些什么话的时候,芦川终于开口了。
“去过一趟啦?”
一个冷淡的问题。
“去哪里?”亘问道。当然,是故意问的。明明知道的。那是那个——那个地方的事呀——唔,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真叫人吃惊,直到刚才还记得呀。
芦川向亘转过脸来。终于,他正眼看着亘。
“去了一趟幻界吧?门那一头嘛。你明白的。”
亘张口结舌。幻界?所谓“幻界”,就是那个——那个——对,是沙漠。被某种可怕的野兽袭击过。可是,那不是做梦吧?
芦川盯着亘,踏前一步,瞳仁缩成小小的,手仿佛被寒冷冻僵了。
“我——旁边那幽灵大厦,” 亘语无伦次地说道,“是和伯伯一起去的。”
“我们在那里见过吧?”芦川确认地问道,“不就昨天的事吗?”
“那倒是的……”
芦川掉过脸,不屑地哼道:粘粘乎乎的家伙!亘心想,我怎么每次见他都得被他奚落一番?尽管如此,他内心的角落里却冒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这回谈不拢,是自己造成的哩。那是亘身上的小小亘,这个小小亘正手舞足蹈,大声呼喊,要引起亘的注意,但这样的呼喊声渐渐地变小下去了。
然后,最终消失了。小小亘在他消失之际,依然竭尽全力大声说道——
“在观赏日出日落的时候,就会忘记此地的事情了。”
同样的话,从亘口中冲口而出。然而那不是亘的声音,是低沉而自命不凡的宣言口吻。
不搭理亘的芦川突然扭过头来,他瞠目结舌。亘则因口出怪腔而狼狈不堪,像女孩子一样两手捂嘴。
“是……是吗?”芦川嘴角带着微笑,“你被卡鲁拉族抓住了吧?”
亘手捂嘴巴,眼珠子朝上看芦川。美少年很高兴,几乎要当场跳舞。
“魔导士说的不假,没错,因为你没有资格,所以回这边才过一天,对幻界的记忆便消失殆尽。”
芦川很开心地对亘说话。亘莫名其妙,而芦川则继续兴奋地自言自语。
“记忆在回来后并不立刻消失,因为要是立刻消失的话,就产生空白了。不过假如保留一天左右,孩子若说出来,人家会说这孩子做梦了吧,也就完了;如果是大人,也就被人取笑‘吃药了吧’而已。”
“没错没错。”芦川拍着手,仰天大笑起来。亘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什么毛病?真讨厌。
“怎么回事嘛。” 亘问道,“又来讥讽我吗?”
芦川“嘿嘿”笑着,又抱起胳膊。他摇着头说:“没人嘲笑你。”
“你不是吗?”
“什么时候?”
“上次。我说‘灵异照片’那次。”
“哦哦,那次吗?”芦川点点头,“那是因为你说的乱七八糟嘛。我听宫原说‘三谷不笨’,可一说起话来太幼稚了,当时觉得好奇怪。”
芦川又慢不在乎地加上句:咳,说着话的宫原也很幼稚吧。这话让亘火冒三丈,他猛地从长椅站起来。
“宫原可不赖!”
芦川仍旧笑嘻嘻。“我可没说他很差劲。”
“你不是说他幼稚吗!”
“事实嘛。首先,幼稚也不是坏事。要是那样,幼儿园孩子岂不糟糕啦。”
“你这是——歪理!”
“嘿嘿。三谷也是对爸爸妈妈那么说,挨剋了吧?”
“爸爸妈妈”这个词不知何故带上了贬义。即使不是贬义,对现在的亘而言,这是最不爱听见的词,这种贬义就更招忌讳。
“我爸爸妈妈又怎么啦!”
亘扑向芦川。他使劲浑身力气挥拳击出,却一下打空了,顺势翻滚在地。
芦川运动鞋鞋尖就在眼前。如此近距离真切地看,明显可见鞋子穿得很旧、磨损严重。亘一瞬间脑海里掠过“他为何穿如此破烂的鞋”的疑问,又觉得此时不该理会。
亘摔得很重,没能马上站起来。好不容易扭头仰望芦川,他已经不笑了。
“你很烦,别缠着我。”芦川回复最初那种冷冷的腔调,说道,“我没工夫跟你这种身在福中的孩子打交道。”
身在福中的孩子?谁?
如果没有他这句话,没有这句碍耳的话,亘可能什么也不会说。芦川不友善。他不是阿克那种好友,不是宫原那种心地善良的家伙。跟这种人掏心掏肺,死也别想。
不过,不说受不了。亘抬起蹭了尘土的脸,冲口而出:
“这话才该我说呢,我没心思跟你这种身在福中的孩子交往!”
芦川做作地瞪大双眼。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烦!”
亘两手撑地,好不容易爬起来。他又一屁股坐下。嘴角破了呢,火辣辣地疼。
“自以为是地说大话,其实一无所知。你——你知道吗?我把昨晚离家出走了。于是我就——所以我就——绝对——不是什么身在福中的——孩子……”
疲劳加上挫败感,让亘喉头哽咽。
芦川的腔调一成不变。
“离家出走,就是要和你老妈离婚吗?”
“对啊,还会有别的意思吗?”
“那又如何?”
亘还瘫坐在地上。芦川站着俯视着亘。亘感觉仿佛自己的脑袋被他刚才的话语自上而下痛殴了一番。
“那——”
“我问你那又如何?不就是离婚吗?”
难以置信。
“妈妈和我——被抛弃了啊。”
“所以呢?是不是这样哭啊闹啊,就可以更快被人收容起来?噢,这招也许管用。”
哑口无言。
“也就这种伎俩吧——你和你老妈。”芦川不加隐讳,“能波的社会同情吧。噢,能获得巨大的同情。壁橱也装不下的巨大同情。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亘只是目瞪口呆,脑子空白,毫无反击余地。
芦川瞥一下亘,随即移开视线,盯着地面说道:“不要再接近旁边的大楼了。比刚才说的情况还要更糟呢,一心做自己的事吧。我住在这附近,你要是在这徘徊,我马上就能知道。明白吗?”
芦川离去之后,亘仍还一会儿坐在地上动不了。肩上负了重荷,压得亘无法站立起来。那重物也许是庞大的垃圾,是世界崩溃的残骸。世界要是崩溃了的话,总的有人收拾残局吧。得联系处理工业垃圾的公司的大卡车。可人家一定不干。
“喂,喂!”
老爷爷的声音在喊。亘有意无意地望一下,是神主。他正走过来。他的打扮与新年参拜时一样,白色和服配浅绿裙裤,头发也是白的。
“怎么啦?你摔到了吗?”
亘身上带着尘土。
“出血了呀。是放学回家吗?和谁打架了吧?”神主在亘身旁弯下腰,亲切地说道。
“就你一个人吗?噢,是——三谷君,三谷亘君吧。”神主读出亘的姓名牌。
“大叔。”亘说道。
“什么事呢?”
“这里是神社吧?”
“没错,是神社。”
“大叔是拜神的吧?”
“大叔拜神,祀神。”
“神被人拜,会怎么样呢?”
神主窥探一下亘的神色,仿佛说答案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亘为何发问,于是无从回答。
“三谷君为何想知道这些呢?”
“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 亘索性直言不讳,“因为神实在太蠢、太懒了。”
神主吃了一惊,默然。亘站起身。膝头虽仍疼痛,但他已经不理会了。
“什么坏事都没做的人也遭遇不幸,就因为神又蠢又懒吧?这样的神也拜,大叔您不觉得无聊吗?”
亘抓起书包,跑了起来。三桥神社的神主一脸担心的神色,目送着他那小小的背影。但亘没有回头,不知道这一切。
回到家里,邦子在家,她一见亘便哭了起来。这是现实,不是做梦。不会梦醒,也不会消失。看母亲的眼泪,如同最后一击或最后的确认,现实清晰无误了。亘不再哭,他变成了石头,貌如孩子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