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构

我在白色的地板上醒来。

就跟昨天、昨天的昨天一样,我的身上只着了白色衣裤。

虽然空调将温度调整得很好,依旧有一件小被单罩着我,免得我着凉。

这是个几乎雪白、单调、俐落大方的房间。

约有七坪大。

没有书本,所以当然没有书柜。

没有多余的衣服,所以自然没有衣柜。

教育告诉我一个人的长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灵魂,所以传说中的镜子也不必存在,需要刮胡子的时候自然会有教育指导员帮忙。

为了合理地解决排泄问题,墙角有一个白色洁净的马桶。

有时候即使不便溺,我也会坐在马桶上思考关于未来的事。

我想得不多,因为对于外面的世界我了解得很少,但我并不需要担心这类的事,大部分坐在上面的时间我只是在宣泄莫名的兴奋。

除了马桶,这房间只有一台反复播放希特勒演讲的电视。

是的,希特勒,就是那个希特勒,那个人面兽心的二战杀人魔。

我有点紧张,虽然这段邪恶的演讲我已反复看了一整年,但我必须在一个小时后接受“道德评估”,根据希特勒的这段演讲提出精准的批判。

按照录影带介绍的评分标准,我得在短短十分钟之内竭尽所能地犀利、一针见血地戳破希特勒蛊惑群众的谎言。最好批判时还能热血沸腾……据教育指导员说,越激动就越能得到高分。

但我恐怕缺乏这样的情绪。

从小我就在这个房间里长大,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正面的教育,每一本书都是世界政府认证过的合法思想,不管读几遍都不可能产生坏的念头。

归根究底,世界政府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教育出拥有坏思想的小孩危害这个世界,于是立了一个新法案,叫“全面思想教育法”,命令各国政府一起遵行。

为了彻底实行这个好法案,打从一个世纪前,世界政府在全世界各地都建造了巨大的“教育机构”,统一将所有的新生儿养育在里面,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法定的成熟期三十岁这段期间,都由教育机构全权负责我们的健康,以及最重要的教育。

虽然非常闷,但全面思想教育法规定,在我们年满三十岁之前都得待在机构里。严格来说,是待在机构中自己的房间里,一步都不准踏出。

政府义务提供的教育真的非常完善,有文学、艺术、科学、宗教、体育、人格六大科目。每个科目都有专门的老师。

文学课非常丰富,各国经典作品无一缺漏,读本有莎士比亚、海明威、芥川龙之介、鲁迅、哈金等等,随着我们阅读能力不断拓展更多的经典。

艺术则有各国美术史、历代艺术品赏析、创作实作等。我最喜欢创作实作的部分,尤其喜欢中国的书法,只要我一拿起毛笔画些山水就停不下来。

科学我就有点不行了,但为了成为一个完整的好人,我还是努力地学习牛顿三大定律,演算着始终与我生疏的练习题。我很希望可以有多一点的“半熟人”擅长科学,毕竟我在这方面恐怕无法做出贡献。

宗教更是引领我追求人生意义的重要课程,包含了无数圣哲试图启迪这个世界的哲学。我常常与指导员讨论上帝、佛陀、阿拉的旨意,与人类的终极生存意义。教育指导员非常满意我在宗教课程上的表现,这点尤其鼓舞我。

健康是最基础的课程,每天都要上足一个钟头。

上体育课的时候,房间里的灯管就会自动切换成紫外线模式,教育指导员也会进来监督我做仰卧起坐、伏地挺身维持基本的体能,有时候还会带跑步机进来让我在上面畅快地奔跑。

运动完后,教育指导员会拿一桶温水给我,监督我仔细地清洗身体,并拿干毛巾让我擦拭。每天运动后我都换上新衣裤,虽然每一件衣服都清一色的白。

说是细心呵护也不为过。我们定期服用营养补充剂、量体温、接受心理测验。尽管缺乏变化,食物的营养绝对均衡,从没有让我体验过那些经典文学里所描述的真正饥饿。

人格是一门很危险的社会课,据说一不小心就会带来错误的思想,所以一个月才上一次。谨慎起见,每次我都在教育指导员的陪同下一起看录影带,录影带的内容都是在全面思想教育法实施之前,世界各地的新闻剪辑。

透过画面纪录,我深刻了解一个世纪以前的世界有多丑陋,偷窃、欺骗、强暴、杀人、战争、核子竞赛、污染、资源消耗,太多太多的邪恶。

对比之下,可知全面思想教育法有多么重要——为了带给这个世界更好的未来,每个人都必须贡献出人生的前三十年给教育机构,完成美好的正面教育。

牺牲部分的个人自由,以换取全体的永恒幸福,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比这种牺牲更有意义、更迫切、更具有义务性质。

据说以前的人类,从小就暴露在复杂的社会互动里。

家庭成员的人格层次说不定一开始就有问题,所以经常产生偏心、性侵、家暴等足以毁灭小孩心灵的情况,更别提小孩子后来上学,全班三十几个同学,可能有二十几个都心怀鬼胎成为你人生的绊脚石,他们未经训练的言行举止很容易扭曲其他的小孩。

扣掉家庭与学校,上学放学的途中更充满了危险的诱惑。原本就聚集了邪恶力量的帮派文化时时刻刻都意图吸收人格扭曲的小孩,顺手毁灭人格健康、但抵抗力不佳的另一群小孩。

然后电视上充满了胡扯一通的政客,吸毒滥交的艺人,伪善贪财的神棍。大人全部都烂光光了,也打算透过庞大的媒体影响力把他们的糟糕传染给下一代。

久而久之,人类就是这样彼此毁灭的。

不否认我曾经想过,即使是那样危险的世界也比我待在这个七坪大的小房间要好得多,也为此几乎要发疯,我拼命想撞开上锁的电子门,想把马桶拆下来砸门,想自杀。统计起来这三十年来一共疯了十七次。

每次我一发疯,教育指导员就会走进来给予我电击,然后喂我吃镇定剂。

他们悉心鼓励我勇敢撑过这三十年,并保证三十年后,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的,我明白。

但心理的明白跟身体的欲望完全背反,完全冲突——这也是完全思想教育法建造机构的根本目的!如果我们不能克制野兽的自然欲望,如何成为一个绝对不危害他人存在的“全熟人”呢?!如果我们不能尽完在机构里监禁自己、训育自己的义务,哪有脸面到外面的世界享受权利呢?

比起一个世纪以前的人类社会,现在外面的世界单纯太多了。

一想到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像我这样单纯善良的人,我就很安心。只有安定和乐的社会,才能给予每个人充分的保障,保障我们每个人都能在稳定的节奏中实现自己的梦想。

虽然在这里我除了跟来来去去、不固定面孔的教育指导员说话,完全不会实际与其他人的接触,当然也没有经典文学里所写的“朋友”、“兄弟”、“父母”等概念的实践。但这也不算什么。只要我到了外面,就能循着机构的安排回到原来的家庭,跟思念 我已久的亲人见面、重新建立关系。

至于朋友,我也很期待。

机构告诉我,由于大家都很善良、志趣又相同,只要通过“道德评估”,一到机构外面就能在最短时间内交到好朋友,一起朝梦想迈进。

关于梦想,我了解一个世纪前的人类社会有多么不值得信赖。

人格课程的新闻纪录片告诉我,当时的社会虚构了太多不真实的梦想,例如乐透、豪宅、名车,更制造出一堆达到以上梦想、却实际上相当稀少的一小撮人当作成功典范。

不断繁衍这可悲的虚构的结果,最终导致大量的寻常人类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无法满足梦想的痛苦里。于是犯罪滋生。

在全面思想教育法的推动下,整个世界改头换面,对梦想采取绝对达成的保证制度。

只要你填下严格控管的志愿表(里面共有五十个职业志愿,每个志愿都是科学筛选过的、对人类社会有正面贡献的梦想职业),政府一定安排适当的社会位置给你。

至于豪宅之类的财富,每个教育指导员都冷冷地告诉我,在每个人都确定可以完成梦想的情况下,财富变得可有可无,只要定期定额投资政府的公共建设基金,有朝一日都可以靠积累达到富人的境界。

所以,我该当哪一种人好呢?

“你长大想当什么?”教育指导员在我十岁的时候问我。

“我想当一名律师。”当时的我很笃定。

“虽然已经没有人需要打官司了,不过,你要当律师,当然也可以。”

教育指导员随即在我的志愿表中,勾选律师这个栏位。

但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发现我对艺术拥有强烈的兴趣。

“我想当一个画家,可以吗?”我期待。

“没问题,虽然我们不再需要多余的艺术品。”

教育指导员毫无犹豫地在我的志愿表中,划掉律师,重新勾选画家这个栏位。

到了二十岁,我开始尝试自己写作。

尽管我的文笔很拙劣,对于这个社会的观察仅止于肤浅的幻想,但……

“我能够当一个作家吗?”我深呼吸。

“如你所愿。”教育指导员勾下。

今年,再过一个小时,我就满三十岁了。

我已经不想当作家了,但充满了改造这个社会的热情。

是的,如你所见,这个世界已经非常美好,没有必要再有革命、再有激情。

但一个世纪前跟一个世纪后的人类社会,靠着全面思想教育法的实施,而产生出截然两帜的形态。一个深沉黑暗到迟早导致人类大灭亡,一个灿烂光明到令所有的进步都显得毫无意义。

“改革”这两个字多么地美妙!多么地有吸引力!

如果可能,踏出这个房间,踏出机构后,我一定要在外面的世界进行更进一步的思考,思考当今的人类社会是否还存在着进一步改革的契机,美好之后的更美好,是否存在着任何可能!

一想到我的梦想是如此的伟大,就不由自主振奋起来。

——我想当一个政治家。

在今天通过最后的道德评估后,我就会将我最新的志愿告诉教育指导员。

我有点紧张,反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时间快到了。

我做了一百下伏地挺身打发时间,脑子里不断练习批判希特勒的演说。

门打开。

两个教育指导员站在门口,和颜悦色地看着我。

“456103,准备好接受评估了吗?”左侧的教育指导员眼中闪耀着光芒。

“是的!”我立正站好,答得慷慨激昂。

“那么,请跟我们来吧。”右侧的教育指导员笑笑,将一个黑色颈圈递给我。

天啊!是规训圈!是传说中的规训圈!

我在录影带里反复看了一万遍,在梦里也会出现的黑色规训圈!

我难掩兴奋地将黑色颈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扣紧冷冰冰的电子锁,我知道这代表我已踏入了成功规训的第一步。

第一次踏出房间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掉下眼泪,亦步亦趋跟着两名教育指导员的脚步,在陌生的走廊上经过一间又一间依旧隔离上锁的房间。

我很激动,喉咙像是塞满了泪块。

学弟学妹们!忍耐!要忍耐!

终究有一天你们完成了全面教育,也能像学长我一样昂首阔步地走在走廊上!

“这一切,都要感谢机构。”左侧的教育指导员瞥眼看了我一眼。

“是!”我大叫。

“等一下要好好表现。”右侧的教育指导员给我一个温暖的微笑。

“是!”我大叫。

来到一扇白色的门,两个教育指导员用眼神示意我评估会场就在里面。

终于。

我深呼吸,将门轻轻推开,用颤抖的步伐将自己推了进去。

会场是录影带中介绍的会议室,投影墙上播放着希特勒的演讲,光线昏昏暗暗,有些奇怪的气味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以烟雾的型态飘荡在会议室里。

椭圆形的长桌旁坐了十二个头发花白的评估委员,有男有女。

我有点吓坏了,这辈子我从没有真正见过这么多人。

精确来说,我最多只见过三个教育指导员同时出现,那还是因为当时我发疯了,必须动用多一点人一齐电击我。在我被电得口吐白沫的时候,我才有幸同时见到两个以上的人。

道德评估果然很慎重。

“十分钟,开始。”一个评估委员按下计时器。

“希特勒是个魔鬼!”我第一时间牌桌,喧嚷出演练多时的愤怒。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竭尽所能地将希特列从该死的地狱里揪出来,用最毒辣的言语鞭笞那邪恶的亡灵,演讲的起承转合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直到最后三十秒,我出乎意料地流下两行热泪,在哭腔的告白中结束动人的批判。

果然有现场观众,我会表现得比平常练习时要好,好太多!

只见十二个评估委员不约而同点点头,看来成绩很乐观啊!

我呆呆地等待结果宣布,那些评估委员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门打开,壁垒分明的光线折在我的脸上。

一直等在门口的两位教育指导员,用眼神示意我出来。 门关上。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两位教育指导员,在回荡喀喀喀喀脚步声的空荡荡走廊上前进。

要去哪?是回到我的房间吗?

还是终于要去那个地方?

跑步机归跑步机,我这辈子从没走过这么久、这么长的路,不禁有点恍惚。

走廊已到了尽头。

尽头,又是一间新的房间。

门很大,暗沉的金属色泽感觉起来异常结实。

“恭喜你,道德评估通过了。”右侧的教育指导员开口。

“真的吗?”我精神一振。

“现在得请你在中途之家等待进一步的分发。”左侧的教育指导员温和地看着我,说:“为了集中更多的半熟人一起专车释放……不,应该说是全熟人,你在里面等待的时间可能需要几个小时,甚至是一整天。”

“没问题!”我激动大叫:“都等了三十年了!这点不自由算什么!”

点点头,右侧的教育指导员拿出一颗药丸,放在掌心。

还没等他开口,我就一把抓过去吞下。

我药丸我在道德评估的介绍录影带中看过,是让人精神镇定的一种抗忧郁药,为的就是和缓即将接触外面世界的全熟人的情绪。

毕竟有好几个案例指出,百分之二的全熟人会因为过度兴奋产生休克的症状,严重者甚至会心脏麻痹。

先服药,对任何人都好。

默不作声盯着手表,右侧的教育指导员不时打量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意识逐渐涣散,呼吸变得好累好累……

“那么,你就先睡一觉吧。”左侧的教育指导员打开门。

模模糊糊,但仿佛是个很巨大、足以容纳数百人的浴室。

我依稀看到好几个穿着白衣的全熟人躺在灰色的地板上。

我应该做的,就是走过去跟他们一起躺下吧。

“对了,不好意思,请问我将来的梦想可以做最后的变更吗?”我摇摇晃晃。

“没问题。”左侧的教育指导员。

“我想当个政治家。”我微笑,身体又倾斜了一下。

“如你所愿。”右侧的教育指导员推了我一把。

然后我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是一场只发生在新闻记录片里的滂沱大雨,将我浇醒的。

不,不是大雨。

是不断从天花板上洒下的冷水,冲力大到绝对无法让人站稳。

我睁开眼睛,打了个喷嚏,浑身发冷。

勉强坐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坐在旁边的另一位全熟人。

他朝着我打了个喷嚏。

我呆住了。

他也呆住了。

“希特勒!”他对着我惊慌失措地大叫。

“希特勒!”我才是吓到魂不附体,又撞上了坐在我后面的全熟人。

“希特勒!”坐在后面的全熟人触电般大叫,几乎往后摔倒。

那一瞬间,巨大的浴室里“希特勒”三个字给吼得震天价响,此起彼落。

我完全无法置信所看到的恐怖景象……

希特勒……希特勒……通通都是希特勒!

有数百个、或许上千个希特勒挤在这间浴室里,从天花板水管喷出的冷水不断冲打在那些丑陋的恶魔嘴脸身上,最荒谬的是,那些恶魔竟惊慌失措地互相大吼着希特勒这三个字。

是镇定剂的副作用吗?是噩梦吗?

还是隐藏版的道德评估测验?

吓得放弃思考的我,也只能跟着大吼希特勒宣泄恐惧。

因为……因为就……就到处都是希特勒啊!!

就在我们彼此冲撞、践踏、仇视与畏惧的时候,冲得我们眼睛睁不开的冷水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悬挂在角落的广播器。

“全体肃立!”广播器的喇叭振动。

我本能地站好,两腿打直。

数百乃至上千个希特勒竟然也同一时间照办,大家全都直挺挺地肃立。

我心底有说不出的恐惧,眼泪跟鼻涕早就爬满了半张脸。

用眼角余光一扫,我发现那些冷血的希特勒竟然也是同样的反应。

“从现在开始,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广播器传出不带情感的声音。

听得我心底发毛。

“只要有任何违抗,就会像他一样!”广播器居高临下。

他?

他是谁?

只见广播器底下慢慢伸出一根黑色枪管。

碰!

站在我身边的希特勒的下巴,瞬间多了个鲜明的黑点。

他立刻摔倒在冰冷湿滑的地板上,痛得哭天抢地。

我一看,这位希特勒的下巴冒出大量血水,模样恐怖凄厉。

他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要挨这一枪?

我正要提出控诉的时候,远处一个希特勒早我一步大叫:“为什么!”

然后又是一声无法理解的枪响。

发出质疑怒吼的希特勒腹部中枪,身体缩成一团倒在冷水中大哭。

我们都吓得大吼大叫。

“弄错了!你们弄错了!看清楚!看清楚!我根本不该跟这些人渣关在一起!”我焦急大吼:“我是456103!456103!是刚刚通过测验的全熟人!”

“仔细看看我!我是刚刚通过道德评估的编号456866!立刻查一查就知道了!一定有纪录啊!”我左手边的希特勒哭着大叫。

“快放我出去!我是456510!别把我混在这群杀人魔里面了!”右手边数起来第三个的希特勒不停跳着、高高跳着。

“摄影机在哪里?在哪里?求求你看清楚,我是456001啊!”一个希特勒冲向大门,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金属门板。

这群该死、该死上一千万次的希特勒齐声哭号,声调、动作、反应、说词,竟然都跟我如出一辙。那些声嘶力竭的痛苦让我呼吸发寒。

隐隐约约的真相在那一瞬间几乎要骑到我的头上——我快发疯了!

“全体肃立!”广播器咆哮。

下一瞬间,我们全都用最快的速度立正站好。

鼓起胸,缩小腹,腰打直,双脚并拢,指尖平贴大腿。

安静得,只剩下那两个活该中枪了的希特勒的痛苦哀号。

没有人敢动。

“聪明如你们,此时此刻应该推测出事情的真相。”广播器冷冷地说。

我哭了。

意识却一片茫然。

“二次世界大战快要结束的时候,在地下碉堡里发现希特勒的尸体,烧得焦黑无法辨识——然而,这只是事情的表面。”

我的双脚踩着泛红的冷水。

“在希特勒试图吞下蓝有氰化物的胶囊自杀之前,遭到为求自保的近身护卫绑架,待联军攻破柏林之后,便将希特勒交给了首先闯进柏林总理府的俄军。”

数百、上千个希特勒面面相觑。

“俄军掳获了希特勒,逼迫他供出藏有大量黄金的秘密宝库后,就在各国之间拍卖希特勒的剩余价值。”

我的手指冰冷,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为了彻底复仇,全世界的犹太人从以色列庞大的建国资金中挪取一大部分,向俄国买下只剩下半条命的希特勒。零碎处死了那杀人魔之后,我们的祖先冷冻了他的尸体,从此秘密成立了犹太复仇组织,一代传承一代,长远计画更进一步的人道报复。”

几十个希特勒开始用立正站好的姿势呕吐,空气弥漫着绝望的气味。

“拜生物科技之赐,你们都是从希特勒的冰尸中培养出来的基因复制人。”

明明是青天霹雳的事实,我却听得很恍惚。

“算起来,你们已经是第四十五万六千名到四十五万七千名的希特勒复制人,就跟你们编号所暗示的一样。目前还有不计其数的小复制人在机构里,继续在荒谬的监禁中长大。”

所有……所有的希特勒,不约而同都跪了下来。

“我们犹太复仇组织花了大量时间、大量金钱、大量可笑的谎言在机构里培养、教育你们这些杀人魔,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用当初你凌虐我们同胞祖先的方式,来处决你。”

广播器直到最后这一刻,依旧缺乏复仇最基本的抑扬顿挫语气。

我想起希特勒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对付犹太人的种种可怕手段。

所有的希特勒也一定想到了这点,每个“共犯”都无助地干哭了起来。

广播暂时停止演说。

艳绿色的气体从排气孔中,耀武扬威地弥漫开来。

几个最接近排气孔的希特勒表情狰狞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无法呼吸,眼睛瞪大,口吐白沫地倒下,两条腿在半空中抽搐狂舞。

我后退一步,所有希特勒都本能地靠拢在一起。

站在越外围的人就越快倒下,像是倒骨牌一样……

广播器又开始说话了。

“别高兴得太早。这气体死不了人的,只是令呼吸器官暂时失去功能,让你们假性先死一次。按照过去的统计,约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会继续存活下去。我们会周而复始地释放毒气,你们醒来,然后再度死去,醒来,然后再度死去。”

绿色的毒气越来越浓,越来越近。

“直到第十七次释放毒气后,即使是你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也会因为呼吸系统严重衰竭而死,所有的罪孽才会全部回归地狱。”

恶臭!

终于轮到我了。

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我不仅没有失去意识,精神还亢奋到最极限。

据说人类在死前会回光返照生前的一切,但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房间,一个白色的马桶,一个经常没有画面的电视,永远都不重复脸孔的教育指导员。

一切都单调到让人发疯!

“这是条漫长的正义之旅。我们得杀死你六百万次,才足以抵销你加诸在我们同胞祖先身上的邪恶。”广播器慢条斯理地宣布。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我拼了命,喊出了这最后的控诉。

“说的好。我们的同胞祖先,同样什么也没有做。”

广播器不再说话。

努力闭上眼睛,剧烈痛苦中唯一的祈祷——

我只希望别再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