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乘鸾宽三尺、长两丈,本是供蜀王一人乘坐,两人站在一起便略有些窄。依来不自觉地往一旁让让,后来想想自己才是蜀山之主,又想把茗挤到身后,却无论如何不敢碰到茗的身体。茗见他手持节杖,问道:“这是什么?”

依来道:“这是寡人的权杖,蜀国千年相传的至尊之物,中原之主周王亦没有此等金杖!”他见茗眼中流露出摸一摸的念头,赶紧递给鸾下的大祭尹收着,拍拍手道:“也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乘鸾慢吞吞转过方向,重又艰难地向山上走去。乘鸾的高度刚好与灌木顶齐平,站在上面,好象乘着小舟在蔓草之上滑行一般。茗看得有趣,不时咯咯一笑。依来偷窥她的脸,暗自吞口口水。

越往上,山势越陡峭,而林子也越加茂盛。侍从们需要费力地砍开灌木和荆棘,沿着一条稍缓的小路转着弯走。当他们越过一块刻有王室禁令的石碑时,抬乘鸾的侍从已从八人增加到十六人,最后达到二十八人,一起抬着乘鸾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行进。好多次乘鸾歪得上面的两人须紧紧抓住扶手才不至于跌落。当然,他们也各自庄严地不发一声。

茗看看依来,依来沉静地道:“王权。”

有一次乘鸾斜得可怕,茗觉得自己的脚都几乎飞起来了,往后一瞧,顿时背嵴冰冷——身后的山简直已到了笔直的地步。

侍从们分成几组,有些在后面用肩膀脑袋死顶,更多的则分散在四周,以粗大的松树为依托,用绳索拉着乘鸾向上。

一名年老的侍卿脚下一滑,向下滚了十几丈远,若非身宽体胖,被两棵紧挨在一起的松树卡住,说不定会回一路滚回桫椤城去。他被人拉出来时,已经昏死过去,两名寺人将他捆在松树上,等待后面的侍从救援。

茗艰难地问:“你……你非得上这么高的山上去猎鹫么?”

“当……当然……”依来沉重地喘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饰物向后垂着,几乎勒得他出不了气,这一段山实在太陡了,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扯着饰物,眼睛可怕地突出,脸憋得红里透紫,好象正在跟谁拼命。

过了大半个时辰,在付出了七名侍从、三名寺人和一名侍卿之后,依来殿下的乘鸾终于升上了接近山顶的一片平地。侍从侍卿们累得趴了一地,大口喘息,高高的乘鸾之上,依来大王也在偷偷喘气——这会儿脖子还惯性地往后仰着,需要用手把脑袋往前拉。

这……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射猎仪式。还没正式开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崇由衷感叹道:不愧大国之风!

茗没有接它的茬,只怔怔地看着前方。

面前松木苍天,林子里本来甚是阴霾,但树木的间隙,甚至在那些沧桑的树干之上,流淌着一道诡异的绿光。她瞪大了眼睛。

有一潭水……不……不止一潭……茗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仍禁不住浑身哆嗦——冰冷的、滔滔不绝的怨恨象潮水一般一浪浪穿越她的身体,打得她一时气也透不过来。

这感觉与卜月潭何其相似!

依来下了乘鸾,解去那些烦琐沉重的饰物,好象连精神也好些了,四顾左右,叫道:“取寡人的弓来!”便有侍从奉上弓矢。依来取了三支箭,对茗道:“你可有胆与寡人上去猎鹫否?”

茗回过神,说:“当然。”

依来对侍卿们道:“便在这里等候寡人。”众人忙不迭地跪下施礼。

茗吃惊地道:“不带侍从吗?”

依来鼻子朝天地道:“带侍从前往,如何能显寡人之射艺?又如何德泽四方?你若不敢,留在这里好了,他们自会护你安全……”

他还没说完,茗已大踏步向林中走去。依来咬牙切齿地想:“无礼之甚!不过……姿势倒也好看得紧……”

他们在密林里穿行,阳光钻出了云层,一束束射入林中。林间原本萦绕的雾气渐渐退散,那道流动的绿色光泽愈加明显了。

地上厚厚一层针叶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好象走在沼泽边的草甸上一般,很是舒服。

崇在心中偷偷道:这地方可邪门得很!我感到……妈的,真冷!

茗点点头,正要说自己也有同感,却听依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茗一惊,蜀王的感知之力还真不简单。她将崇藏在心底,展颜笑道:“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吗?”

依来被她的笑搞得头晕眼花,不再多问,继续赶路。他们没有再往上爬,而是绕过山头。高大的松木渐少,灌木荒草渐多。茗记得坐浮空舟来时见到那一面是万丈悬崖,赶紧几步追上依来的脚步,问他:“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找鹫的巢穴。在悬崖上呢。我蜀山雄峻,有此猛兽也不足为奇。”

茗见他说话非要扯上蜀国之威严,忍着笑地,“你真的是蜀王吗?”

依来以威严地眼光看她,随即发现威严对她没用,不觉有些气馁地道:“你究竟怀疑寡人什么?”

茗笑嘻嘻地道:“没有。我见过随侯,也见过宋公,还有周天子的使者,他们都是白胡子爷爷了。没想到蜀王没这么小。”

依来站定了,脸色仿佛被狗踩到尾巴的猫,想叫却又不敢。如今周国只承认成都城内的蜀王,他偏安一隅,哪里有机会见到各诸侯王室?最多也只到过与周有隙的楚国,还是必恭必敬地进贡,才见到了楚之使臣令尹……

茗七岁时,曾有妖族五老会长老与随、宋等诸侯前来卜月潭会祭,并与周天子之使臣共聚。依来只看茗的眼神,就知道她所说非假。

他呆了片刻,举起弓拼命挥舞,大声道:“小亦能当大事!寡人有通天之志,统御天下之能,凡、咳咳、凡人哪能明白?咳咳咳!”

茗见他脸涨得通红,忙道:“我可没有小瞧你,你年纪这么小,便堪当大任,应该了不起得很,是吧。”

依来被茗忽硬忽软的态度搞得乱七八糟,恼火地:“你来蜀国做什么?”

茗差点脱口说出:“本来想去的是成都,遇到狂风才迫不得已……”好在及时改了口,道:“我听说蜀国物产丰富,蜀山冠天下,与昆仑互为伯仲,所以特来看看。没想到蜀王虽然年轻,也很有气势。”

“恩,你说这话,足见很有见识,不负寡人之望。”依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扯下筒口塞着的布,立时腾起一股烟。

茗捂紧了鼻子:“好臭!”

依来将竹筒远远地扔到一簇灌木后,低声道:“禁声……鹫闻到这味儿就快来了!”说着弯着腰,悄无声息的向一簇灌木摸去。

茗从来没有猎过猛兽,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也弯着腰跟上。待走近了灌木,依来做个手势,两人一起蹲下。依来搭箭上弦,却不忙着拉开,侧耳听着灌木后的动静。灌木后风声犀利,似乎已是悬崖。

茗的心砰砰砰地跳,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幕。幕从小就在山野之间奔跑、追逐、猎杀,若换了是她,一定非常高兴吧?茗轻轻叹了口气。

蹲了老半天,依来一动不动。茗觉得腿都麻了,忍不住换一下姿势,轻声问道:“鹫大吗?”

“很大,很凶猛!世上七大猛兽,它亦位列其中!”依来郑重地道:“否则何能显我蜀国之威严?寡人这已经是第三次上来猎杀它了,前两次都被它跑掉,今日可不能轻易放它。”

“那……为何一定要来猎它?”

“寡人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依来说这话时,特意挺起胸膛:“即将真正继承王位,必须猎杀一只鹫……也不一定要杀死罢……总之必须得到它的尾羽,装饰寡人的权杖。你很幸运,女人,如果寡人今日猎到了鹫,自当封你……”他就此住了口。

“封我?封我什么?”

依来涨红了脸,转过头去,含煳地道:“……自有封赏……别出声,小心惊动了它。对了!等一会若是寡人没有射中它的话,你记得一定要往林子深处跑。鹫很凶猛,但是体形太大,逃入林中就不易被抓住了。”

“好。那你呢?”

“寡人?”依来露出少年特有的忧虑神情:“如果寡人没有逃掉,跑吧!跑得远远的。别去找那些侍从和奴隶们,再来一倍的人也挡不住鹫。你躲起来,到了晚上再想办法下山,忘了寡人,走得远远的吧。”

茗呆呆地问:“非要忘了你,才能走得远远的吗?”

“恩。”依来一本正经地点头。茗见到他诚挚的眼光,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也说不明白,便也跟着点点头。

山风咧咧刮过,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着,松树、松树上挂着的紫箩、灌木丛……唿啦啦,唿啦啦,松涛声从山下卷来,越过两人,继续卷上山头。阳光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照耀在两张相互凝视的脸上。不知看见了对方的什么而出了神,他们竟都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没有彼此带着骄傲的神情,或者说,已经视对方骄傲的神情如无物了……

就在这时,灌木后传来噶的一声巨响,依来正与茗傻傻地对看,骇得往前一扑,却将茗扑在地上。

茗放声尖叫,紧紧抱住了扑上来的依来。依来脑袋埋入一片温柔的黑发中,放声叫道:“放、放手!我去……”

茗却死不放手,因为她心中正激荡着崇歇斯底里地尖叫:啊!快跑快跑!完了完了完了!崇惊恐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她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依来想扯开她的手,可是摸到如此柔滑细腻的小手,无论如何恨不下心用力拉扯。

他稍一犹豫,两人一起翻个滚在地,卡卡几声响,箭被一一折断。

一阵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的气势扑面而来,两人一起抬头,向灌木丛方向望去——在那稀疏的松柏之间,有一事物正在徐徐上升。

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占满了数丈宽的松林空隙,竟看不到边。它那层层的羽毛颜色极之华丽,从上到下依次从深蓝变做浅绿,随着身体的摇动,颜色忽浅忽深,犹如活物。茗咕咚咽下口口水。

终于,它那两只巨大锋利的爪子露出来了,看得依来砰然心跳——近一百年来,已再无人能取得此爪。如果今天……

他下意识用力捏紧手,忽听茗放声尖叫,依来惊慌地跳起身,叫道:“怎么了?”

“你掐痛我了!”茗痛得眼泪汪汪。

“寡……寡人没想……”

“后面!”

依来不及回头,反手拉弓,突然一顿——三支箭都已折断。他迟疑的一刹那,身后风声大作,依来就地一滚,险到极至的避过一支锋利的爪子。

那爪子横扫过去,咯咧咧拉破几棵大树的树干。他一把扛起茗,猫着身向前纵出三丈,直到此刻,被那爪子挑到半空的灌木才噼头盖脸地砸下来。

茗尖叫道:“你受伤了?”

“快跑!”依来将她一推,茗飞起老高,瞧得分明,骇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一只巨大的鸟硕长的脖子闪电般钻入林里,向兀自呆立的依来当头啄去!

茗最后见到的是依来以手为刀,斩断弓弦,弓身猛地绷开,借力射向鹫头。下一刻,她滚入灌木丛后,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她在地上滚出老远,崇的根须四面射出,牢牢地拉住了她。

快!快去救他!

我们吗?崇哆嗦着道:那只傻鸟可成了精的,你难道没有感到它的气势吗?我……我可不行!

茗爬起身就向悬崖边冲去。崇叫道:“你想去送死吗?刚才那家伙也说了让你往林子里跑的!”

茗不管它,奋力分开灌木,谁知就这么一忽儿的功夫,依来与鹫都不见了,只剩一地的断木残枝。茗怔怔地四处打量,忽见地上有一滩血迹,心头顿时一紧。

又来了!崇一面叫一面展开根须,正打算强行将茗拉回林子里,蓦地悬崖下刮上一股狂风,若非崇死死拉住树干,两人几乎要被吹到天上去。狂风之中,大鹫伸直脖子,猛冲上天,在数十丈的空中盘旋,发出长长的嘶鸣。

茗眼泪夺眶而出,瘫坐在地,哭道:“他……他死了!他死了!”

见鬼!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他又关你屁事啊?

茗使劲摇头,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大声,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伤心。崇想要使强,可它如今与茗身心合一,稍一动念,茗的念头便强横地插了进来,让它动弹不得。

崇鬼火直冒,伸出两根根须使劲抽打茗的脑袋,叫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哭丧?死了男人了吗?哎呀……”茗狂怒的念头重重压下,压得它再也发不出一声。

忽听大鹫嘶叫一声,掉头又向下俯冲,崇眼睁睁见它那又长又尖的喙向自己直插而来,差点昏死过去。

茗抬头看着大鹫,双目一寒。

大鹫在离她数丈远的地方陡然掉头,打着旋向一旁的悬崖下冲去,砰的一声巨响,它的身躯重重撞在悬崖边。山体颤动,一大块岩石剥落,跟着它轰隆隆地滚下山去,掀起老高的烟尘。

茗闭上眼睛,心脏跳得几乎从喉咙里飞出来。大量气血涌入脑中,她再也撑不住身体,歪在地上。

你……你攻入它的魂魄了?崇浑身一轻,同时感到茗的精神迅速萎缩,这可不是好事,表明茗快不行了,刚才那次攻击一定消耗了她太多精神。不过那只傻鸟大概也受到极大震荡,就看它何时能恢复了。

崇的根须四面出击,缠上松木,借力拖着茗跑。

刚跑出几丈,又是一阵狂风卷来,刚才坍塌的许多碎石烟尘都被卷上了天。下一刻,地动山摇,那只鹫整个扑上了悬崖。

它大概还没从夺魂的震荡中彻底恢复,身体疯狂地抽动着,脚下的岩石跟着颤个不停。但它脖子太长,用力甩出,离茗只有三、五丈之遥了!它的眼里一片血红,不用想也知道正在狂怒之中。它那咄咄的气势铺天盖地袭来,崇所有的根须一软,徒劳地举起两根小根须,就要准备奋起最后的余力破口骂娘。

突然,鹫的脑袋猛地向一旁歪去,撞断数根粗大的松柏。却见一人从悬崖下纵上,手持短刃,狠狠插入它的脖子,正是依来。

可惜刃尖太短,鹫皮厚肉粗,竟没有流多少血。它身体一抖,伸爪就抓。依来猱身避开,鹫的爪子将坚硬的岩石拉出几道深沟,看得崇全身起毛。

依来扯着鹫脖子上的羽毛,爬上它的脖子,举着短刃一下下地猛扎。鹫拼命抓了几下都抓不到,尖爪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它再也吃不住痛,双翅一展,唿啦一下向空中飞去。狂风压得崇低下头,等到再抬起来时,鹫身已经高得变成了一个小点。

完了!完了!这下蚕丛王之后可要摔成肉浆了!

崇由衷叹息,继续拉扯茗的身体。突地全身一软,根须迅速收回。这种被茗完全剥夺意识的感觉熟悉之极,崇惨叫道:你究竟要怎样?非要陪那家伙一起死不成?

茗艰难地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天张望。她没有等多久,天上那一点变得愈来愈大,动静也愈来愈猛,鹫向下坠落了!

它在疯狂地翻滚、挣扎、撕咬,发出骇人的怒吼,一圈一圈地周旋,羽毛满天飞舞,好象屁股烧起来了——想来依来也一定不好过。

崇听见山背后传来阵阵惊唿,既而砰砰声和惨叫声不绝,大概蜀王的侍从亲信们被在空中发狂的鹫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往山下逃命。

鹫卷起的旋风吹得茗的衣服啪啦啦的响,可是崇感觉到她体内有股从未有过的力量,让她在狂风中亦稳如泰山。如果它的感觉没错,这股力量是从她手腕戴的那只手镯传出,而且还在持续加强……它打了个哆嗦。

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属于我的新的力量。

……不知道……那么,请随意……

天空中的争斗愈来愈激烈。在下方看不到依来,不过从鹫的叫声中可以知道他还在搏杀。

茗两只手心里全是汗……不,不止是手心,她简直汗如雨下。有股说不清的力量自手镯灌入身体,在百骸之间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她拼命忍着……她要等待机会……

来了!鹫远远地绕了老大一个圈,开始向山头冲来。看来它挣脱不了,打算拼命了!

崇在茗心中拼命叫道:来不及了!如果鹫正面冲上山体,或是冲入林中,它也许会受重伤,但是依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它不会给你靠近的机会了!

它会。茗冷冷地道。

突然,崇感到茗全身一震,巨大的力量冲天而上,正向着山头坠落的鹫咕哇狂叫一声,身子翻滚了几转。它坚持着向前飞行了十几丈,终于支持不住,在离山头不到三十丈的地方掉头向下。

保护我!

妈的,我就知道!崇砰的一下展开所有根须,瞬间将茗团团围住。鹫眨眼间就冲到了面前,崇紧紧闭上眼睛。

一时间,它觉得身体飞起来了,却并不象寻常那样轻快,而是沉重的、甚至凝滞的,好象不是在悬崖边,而是在浑浊的水里一般。有股暖暖的力量托着它继续飞呀飞呀,它冒险睁开眼,见到了奇怪的一幕:它和茗平躺着慢慢往林子里飞,好,茗闭着眼,还算从容。

依来张开双臂双脚,象极了蜀山上的猴子。他顾不上蜀王之尊严而做出亡命向前跳的姿势,却仍往后飞。后面就是万丈悬崖,他的表情不可谓不尴尬。

巨大的鹫翻着白眼,以更可怕的姿势往上飞。

在他们中间,仿佛有一团力量骤然爆发,将所有人都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推去。周围洋溢着一片光芒,崇看得傻傻的笑了。

它的精力迅速衰弱,不用想也知道茗已用尽了所有力量。它仔细算计,想到自己身后就是密林和灌木,当即心中一宽,昏死过去。

崇!我要到远方去了!

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哦!有很高很高的山,很多很多的人肉,很长很长的河流……

河流……河流是什么?

就是很多很多的水流在一起呀!

水……你不怕吗?

不怕!崇,你知道吗?我跟一个不怕水的人订下了血盟呢……

那样就不怕水了吗?

什么都不怕,崇!我要去看宽广的天地了!

广阔的……天地呀……

……崇懒洋洋睁开了眼,差点伸个懒腰。

啊,这一觉真他妈的爽啊!天气也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儿吹得头顶上的松树摇啊摇……前面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崇揉了揉眼,仔细看去……

鹫。

啪!

茗狠狠一巴掌拍在肩头,掐灭崇想要发出的尖叫声,沉静地道:“好罢,便是这样。”

一旁的依来见她手按左肩,以为她要庄严起誓,赶紧也站起来面东而站,神色肃穆。

鹫扑棱一下翅膀,庞大的身体挤得周遭的树木啪啪作响。它脖子处的羽毛上兀自血迹斑斑,羽毛掉了不少,想来刚才的争斗吃了不少亏。不过依来浑身上下也没几块干净的地方。一人一兽恶狠狠地对视着。

“我以血赐你命,以卜月之祀赐你名,从今天起,你就叫做疾!”茗说着咬破食指,念了几句咒,将血洒向疾的额头。血一沾上羽毛,立时腾起一股青烟。

依来退后一步,觉得某种奇妙的力量从身边划过。周围的树沙沙直响,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叶雨。

疾把头伸到茗面前,任她轻轻抚摩。茗道:“我与你同享此生。你去罢,从今尔后,若我召唤,无论千山之远,也必前来。”

疾咕咕叫了几声,徐徐而退。它退回到悬崖处,再深深看了茗一眼,翅膀猛地一扇,借势高高飞起。

它在山头之上盘桓两圈,才向上飞去,须臾便钻入云中不见了。浓云翻卷,渐渐向南而去。

茗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出了半响神,一回头,正迎上依来的目光。依来赶紧转过了头。

“可……多谢你了。”

“寡人?”

“是啊。你,不是要鹫的羽毛么?”茗说着拾起一根疾掉落的羽毛,道:“虽然小点,可也是真的。拿去罢。”

依来不动,脸渐渐又红了起来。茗笑道:“若非今日有你这般勇猛的人在,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蜀国之主,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如果……如果寡人有箭,早射它下来了!再给寡人一把长剑,也早要这畜生的命了!嘶……”

他半边脸肿了,嘶嘶地倒抽冷气。茗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很强。拿着。”

依来撅起嘴巴不拿,茗就拉过他的手,塞进手指逢里。依来出了几口粗气,手拿起又放下,放又拿起。茗始终温柔地牵着他的手,他终于还是将羽毛放入怀里,沉重地道:“寡人……咳咳……寡人欠你一个情。”

“那么,现在就还我这个情。”

“恩?”依来猛拍胸膛:“你说!寡人无所不从!”

“从现在起,别在我面前称寡人,好象我是你的奴隶一样。”茗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没名么?我赐你名,就叫依来好了。”

“那……那好象是寡人祖上所赐的吧!”依来的脑子里又开始混乱起来。

“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愿意叫依来?”

“我……我叫……”

“那不就对了?来,依来!”茗笑厣如花,说道:“这里乱七八糟的,不过今日也算有收获。哈哈,走罢,该下山了!”

依来愣了半天,眼见茗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林中,突地想起件重要的事,忙道:“等等!寡……我有个有趣的去处,你想不想去看?”

“到底是什么呀?”

“你来就知道了!”

依来拿着茗往山顶上爬,山路更加陡峭。茗爬得气喘吁吁,暗狠刚才一巴掌把崇打毛了,这会儿死也不肯偷偷推自己一把。

正爬着,茗突觉右臂一阵抽痛,忍不住呻吟起来。依来忙道:“怎么,你受伤了?”

茗强忍疼痛,冲他笑笑,说道:“没有……疾不知怎么了,大概刚才跟你争斗时受的伤又开裂了,还好不严重。”说着坐下,不住抚摩手臂。

“你真奇怪。那只鸟不知飞哪里去了,它受伤你也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呐?”

茗但笑不答。过了一会儿道:“实在没力气了。算了,回去罢,若真有好看的,明日再来也行。”

依来听了这话,发着呆道:“你……明日还肯出来陪我么?”

茗笑道:“为什么不可以?你傻傻呆呆的样子倒挺好看的。”

依来脸上发红,踌躇片刻,忽地一弯身将茗扛在肩上。茗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依来发力向上爬去,一面道:“真的很有趣!你别乱动!小心摔下去!”

茗看着下面陡峭的山势,吓得紧紧抱着依来的腰。她听见依来唿哧唿哧地声音,瞧着他脑后扎着的几根小辫子乱甩,觉得这家伙也挺有趣的。

忽然,那道诡异的绿色光芒又出现了。它在林中荡漾不定,仿佛游魂。

茗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一刻之后,依来终于爬上了一片平地。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气。茗怔怔地道:“这是什么?”

依来没有回答。他从侧面偷偷观察茗的神色,那个叫典的人说的果然没有错——她已经完全被水吸引住了。

平地周围的树参天避日,然而中间连杂草都没有一根,裸露出灰色粗糙的岩石。石上到处有斑斑的暗色痕迹,仿佛血色。平平整整的岩石中央,有一潭两丈见方的水。

茗一步一顿地走近那潭水。

水是绿色的,却不是因为有浮萍,也并非周遭树木的倒影。时值冬日,这口潭水却绿得象春水一般。那些林间的绿色的光便是从潭里发出的,可奇怪的是,光荡漾不定,潭中的水却平如镜面。

茗走到潭边,用一根手指试着碰了碰水面,一圈浑圆的涟漪立即从她手指触摸的地方缓慢的扩散开去,在潭边岩石一碰,又纷纷弹回。

水波于是相互碰撞、反弹,又各自扩散。茗只触了一下,水动得却象是有人在底下拼命搅动一般,愈来愈大,渐渐的,水波与水波之间激烈碰撞,哗啦啦地溅落,又再度涌起。

茗禁不住退后两步。水面很快如同煮开了般沸腾起来,一些水扑出潭口,扑到岩石上,顿时嘶嘶作响,发出一股陈旧的血腥味。

“这口潭……有什么东西么?”

依来听得心中砰的一跳,赶紧跑到茗的身后:“你瞧见什么了?”

“没……我只是觉得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翻腾。”

依来握住她的手道:“你怕么?你的手好冷。”

茗摇摇头:“这潭水经常这样吗?”

水沸腾得越来越厉害,大量白色的泡沫涌出,发出汩汩的声音。依来拉着她退得远远的,说道:“不。寡……我……我也是头一次见它如此激动呢。”

“激动?”茗奇怪地道:“难道水里是人么?”

依来忙道:“不……我……只是觉得水很……你不觉得……啊,对了!你再来瞧!”

他拉着茗绕过潭。潭后是一片陡峭的岩石,两人顺着裂开的缝隙往上爬,没怎么费劲就爬了上去。茗再一次瞪圆了眼睛:一口与下面一般无二的潭。

“呀!”茗吃惊地道:“原来这口潭本来就在沸腾。”

“不。那只是下面那口潭的浪已经延伸上来了。”

“延伸?怎么可能?难……难道潭水是相通的?但下面的潭水为何没往外流?”

依来昂起下巴,两手习惯地交叉在一起,可是却忘了拿象征王权的黄金权杖和象征武威的箭,匆忙中改成抱着肩臂,沉静地道:“这是我蜀国镇国之宝。说来它们是相通的,可也并非真正的相通……你明白么?我是说……咳……也许只是想法相通罢了。一潭波动,三潭皆动。”

“三潭?怎么还有一口潭么?”

依来手一指,茗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同样一片陡峭的岩石,而岩石上传来的汩汩声之大,不用上去看也知道那里同样有口潭沸腾起来了。

这三口潭本不大,其后是茂密幽深的山头,林木遮天,是以外面很难见到。茗记起浮空舟在绕过山头降落之前,她曾隐约见到一片水色,现在想想,恐怕只是那道在林间荡漾的绿光而已。

依来见这位帝之后人都为这三口潭发起呆来,不仅为蜀国壮丽的山河而自豪,笑道:“你还不知道这三口潭最大的秘密呢!瞧!”

他从怀里掏了好几片疾的羽毛出来。茗奇怪地道:“我明明只递给你一片,怎会有这么多?”

依来神色尴尬,拼命摇手:“不……不是我自己拣的!你递给我的是一把羽毛,你自己不知道罢了……看!”

他将一片羽毛丢下。羽毛轻轻飘落,差点被风吹出潭,依来手忙脚乱将它抓回,跪在潭边,将羽毛轻轻放在水上。

咕的一响,羽毛瞬间沉入水中不见了。

依来虽然玩过很多次,仍然觉得恐怖,立即远远退开。当他看见茗脸上惊异的神情时,大是高兴,笑道:“没见过吧?连羽毛都浮不起呢!这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潭!”

“也并非独一无二……”茗喃喃地道:“西昆仑下有条河,宽三里,巨浪滔天,鹅毛不浮,名曰弱水。只不过除了弱水还,世上还真的再找不出这样的水了。”

依来听说原来还有比这三口潭大得多的河,顿时气馁。但听到后一句,总算挽回点颜面。他又丢了一片羽毛,看着它飞快地沉底,得意地道:“我敢跟你打赌,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潭里游泳。”

“赌什么?”

“哼,我蜀国物厚天下,人材济济,本王神武盖世、德泽八方……”

“等等。你想赌什么?”茗回头瞧他,眼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什么……赌什么?”

“你说,赌世上没有任何一人能在此潭里游泳,那么赌注是什么呢?”

“我……我是说……对了!你还没真正看见上面那口潭呢!来来……”

“我说,”茗跨前一步,凑到依来面前,顷身向前,鼻尖几乎抵上依来的鼻尖,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下去不能将头露在水面游一刻,那么从今往后,我就甘愿做你的奴隶,绝不反悔。若是我能,蜀王殿下便做我的奴隶,如何?”

“奴隶?”

“不错。如果谁赖皮,老天便要罚他做狗。”

蜀王殿下的血一下冲入脑中,大声道:“好!赌就赌!若你赢了,我甘愿为奴,绝不反悔!若你输了,哼,那可谁也捞你不起了!”

“那是自然。”茗笑着退后:“我若死了,便是你赢了。”

她笑盈盈地退到潭边,脱下外面从头罩到脚的衣服,露出贴身的衣服。依来看见她的裙子还没遮到膝头,露出的胳膊和腿又细又白,脸上又要烧起来。但是蜀国之王怎能示弱于人?依来于是尽力回想后宫的女人们,很中肯地评价道:“恩,尚可。”

“什么尚可?”

依来转过脸去,顿了片刻,突然又猛地转回,叫道:“你……你不会真的要跳进去吧?”

“当然!”

“等等!”依来惊出一身冷汗,想上前拉回茗,却又害怕反将茗吓进去,颤抖着道:“千万别跳!这……这潭可深不见底,一跳就真的完了!”

茗奇怪地道:“你不是跟我打了赌么?”

“打赌?呸!忘了那个什么赌吧!我……我……我可……”依来急得几乎跳起来,“我可不想你就这么死了!我的后怎么办?”

“什么后?”

“就是我的……哎呀!”

尖叫声中,茗跨上半步,咕咚一声没入潭水之中。

“啊!女人!”

依来飞身扑上前,谁知扑得太猛,眼见就要合身掉入潭里。依来骇得魂飞魄散,在空中拼命一扭身体,反转方向,终于狼狈地扑在潭边,只有两条腿落进水里。

他立时感到水中有股巨大的吸力把腿往下拉,拉得他腰也浸入了水里。三百余年来,这三口潭里死了多少祭祀的女人、孩童,依来不是不清楚,当即暴喝一声,脑门青筋突起,十根手指几乎插入石中,死死稳住身体,再一点一点往上爬。

当他终于爬出潭时,已几近虚脱,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其实水对他的影响有限,一部分是累,大多是从小耳濡目染关于三口潭恐怖的传说吓出来的。

他喘了一会儿,翻身爬起,怔怔地看着已恢复了平静的潭,半响,眼圈红了。

“你……真他妈的……”蜀王殿下浑身哆嗦,手指着潭破口骂道:“连我的后你都要抢,啊?你……你……你他妈的也太……呸!”

他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咆哮道:“还给我!还我女人!我管你是不是老祖宗呢,抢我的女人!你他妈的还要不要宗嗣延续?你抢我的女人,我……我刨你坟头去!”

本已平静的潭水突然冒出大量气泡。依来吓得连退三步,见并没有水扑出来,才松了口气。

他气焰消了不少,见气泡汩汩汩地持续冒,便撅着嘴巴道:“怎么?你骂我啊?是,刨坟头的事我做不出来,可我他妈憋屈啊!老祖宗,你也得替后人想想啊?存嗣与尽孝,孰重?不若存嗣……”

蓦地哗啦一下,一个模煳的人影突出水面。依来双腿一软,扑通跪了,拼命磕头道:“老祖宗!老仙人!我的爷!后辈不孝泣血哭拜于祖宗面前,求祖宗……”

“喂,你现在是我的奴隶了,以后只许向我跪拜,不许跪其他人,听到了?”

依来抬起头,只见茗懒懒地浮在水面,湿漉漉地头发梳到脑后。水流过她的额、她的鼻、她的唇,继续往下,流过肩膀、手臂,流过胸膛……仿佛流过一尊美玉,明艳不可方物。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来一直梦到这样的情景,可糟糕的是,梦中自己变成了一只趴在潭边的蛤蟆,就象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他全身僵硬地趴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只有眼珠子随着茗转动。茗在水中又游了片刻,才爬出潭来,坐在潭边拧干衣服上的水。

她的脸冻得飞红,却仍笑道:“好一潭水。蜀山天下幽,幽幽的便生妖孽呢。喂,你!”

茗伸脚踩着依来的脑袋:“听好了,以后只许跪我,不得再拜其他人了!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不打算做奴隶,想要做狗?”

依来浑身一颤,放声尖叫,猛地甩开茗的脚,转身飞也似地跳下岩石。听他在下面惨叫一声,却继续跑着,再一跳,下山去了。

过了良久,依来的惨叫声和冲过树林时发出的需需索索之声才消失不见。茗叹了口气,对伸出肩头,同样目瞪口呆的崇道:“下一次,我看要把他变成狗肉才行。”

“我们……可怎么下去?”

茗绕着潭转了半天,惬意地道:“啊……好久没游得这么舒坦了。既然下不去,我们干脆飞到天上去转转如何?疾!”

“喂,等等!”崇惊恐地叫道:“别这么随便御使有灵性的猛禽!它虽然与你血盟,却也不是你的奴隶,无事招它,可是要发火的!”

茗不耐烦地道:“连带我飞飞也不行,还有什么意思?疾,来!快来呀!带我飞着玩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