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西陵出阁

拓拔野早有所备,体内真气相激,瞬间激涌为排山倒海的水属气浪,破掌而出,“嘭嘭!”周围那滚滚崩泻的雪瀑顿时随之冲天掀涌,将那团巨大的火球推撞得如流霞乱舞。

女魃身子一晃,骑凤踉跄翻飞。

两人真气虽然相差无几,但拓拔野天人合一,倚借雪崩巨力,自是稍占便宜。不等她喘息,掌心气光怒涌,继续掀卷起滔天雪浪,接连猛攻,务求一鼓作气,将她制伏。

当是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春雷似的怒吼,碧光澎湃,须眉皆绿,拓拔野周身一沉,仿佛昆仑山当头撞压,喉中登时腥甜翻涌。

心中大凛,此人碧木真气之强猛,更在雷神、句芒等人之上!短短几年,鬼国又何从搜罗了如此高手?不及多想,翻身倒冲而下,掌中聚气为刀,奋力反撩。

轰隆连声,雪石俱炸。

那人竟似毫发无伤,呼啸冲来,又是接连几掌,眼前缭乱地与他气刀拆挡交撞,拓拔野心中一震,又惊又喜,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鱿鱼,是你!”

那人如遭电殛,失声道:“乌贼!”光浪炸舞,与夕晕、雪雾交织成绚丽霓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虬髻戟张,双眸似星,一道刀疤斜斜扭曲,英挺桀骜,一如往昔,只是更多了几分威严勇武。

两人收势不及,陡然撞在一处,相顾哈哈大笑,抱着冲天飞旋而起。

蚩尤上下打量,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狂喜欲爆,恍然如梦,热泪竟忍不住夺眶涌出。

拓拔野也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与他相逢,哈哈笑道:“臭鱿鱼,你怎会到了这里?”

蚩尤道:“我在鹿台山下遇见八郡主,追她到此。你又怎会到了……”

两人齐齐一凛,失声道:“八郡主!”这才想起女魃犹在旁侧。扭头再望时,天蓝如海,雪浪澎湃,火凤凰尖啸高飞,飞载着她冲出数里之外,遥不可追了。

雪岭上白雾蒙蒙,又冲出一个紫裳少女,衣袂飘飘,美貌绝伦,正是许久未见的晏紫苏。瞧见拓拔野,她亦猛吃一惊,似乎过了片刻才相信眼前所见,笑靥如花绽放,叫道:“拓拔太子!”

雪崩滚滚,轰隆回震,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落日镀照着那蜿蜒千里的冰岭,宛如一道灿灿金龙,盘踞在翻腾的云海中,壮丽而又苍茫。

三人重逢在这雪山之颠,喜悦填膺,齐声大笑,这些年来地愤懑忧虑都仿佛那坍塌崩泻的冰雪,瞬间烟消云散了。

冰夷原本便身负重伤,被拓拔野、女魃的气浪接连震荡,早已晕了过去。此刻躺在旁侧的雪地上,悠悠醒转,听到蚩尤的笑声,脸色陡变,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挣跃而起,双手狂乱地朝他打去,尖叫道:“乔蚩尤!你这狗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经脉俱断,浑无真气,双拳还未打到蚩尤身上,已被他护体气罩反震弹起,红肿刺痛,泪珠忍不住簌簌涌出,悲愤恨怒全都化作了伤心苦楚,紧握双拳,失声大哭起来。

“是你!”蚩尤心底一沉,满腔欢喜登转黯然,失声道,“你的眼睛……”

冰夷听他关心自己,更是羞愤悲苦,退后几步,哭道:“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乔蚩尤,你……你……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我就算是化作厉鬼,也……也绝不放过你!”

蚩尤心中有愧,无言以对。

晏紫苏飘然挡在他身前,格格笑道:“水伯此话好没道理,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自甘堕落,和那些鬼国妖魔沆瀣一气,才有今日下场,害你的人是你自己,怪得谁来?”

冰夷听见她地声音,柳眉一竖,双颊晕红泛起,悲怒交集,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渐渐褪为惨白,摇了摇头,凄然道:“你说得不错,‘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有什么报应,全都认了。但我的……我的孩子……又有什么罪孽?老天爷,老天爷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待他们?”说到最后一句,伤心欲绝,泪珠涟涟滚落,宛如梨花带雨。

山顶狂风猛烈,寒意彻骨,她浑身真气全无,更是不住地簌簌颤抖,白发乱舞,肌肤都冻成了青白色,与从前那木无表情、高深莫测的黄河水伯判若两人。

拓拔野心下怜悯,伸手抵住她的后背,将真气绵绵传入,念力及处,惊讶更甚,她的奇经八脉俱已断碎不说,五脏六腑也中了各种剧毒,体内更潜藏着数十种蛊虫,一旦发作,瞬间便可毙命。

冰夷左右挣扎,正要将她手掌推开,却没半点气力,咬牙恨恨道:“你不是我娘派来的,你究竟是谁?”

“你娘?”拓拔野一怔,想起先前自己所言,心头剧震,脱口道,“是了,你是乌丝兰玛的女儿!”这才明白为什么她的子女会被立为“阴阳圣童”,淳于昱又为什么要盗走他们挟以自重。

蚩尤、晏紫苏闻言大凛,惊愕无已。

冰夷却突然仰头格格大笑起来,泪水掺着鲜血,丝丝滑落脸颊,喘着气,摇头笑道:“娘,你莫怪我,世上没有穿不过的风,没有渗不透的水。横竖你也已经‘死’啦,你是九天玄女,再也不是从前那失贞生子的水族圣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也不能伤你分毫!”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悲愤与讥嘲,竟似对自己的母亲怀着难解的怨恨。

她笑得太过猛烈,肩头颤抖,体内气念乱涌,脸上涌起酡红之色,在夕晖中如霞光晕染,从未有过的娇艳。

蚩尤一凛,知她回光返照,大限将至,对她素有愧疚之心,当下沉声道:“敢问你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乔某愿全力相助,护他周全。”

冰夷止住笑声,转过头,空茫的双眸凝视着他的方向,嘴角含笑,神色极是古怪,象是愤怒、悲戚、欢喜、伤心……又带着难以言明的滑稽与错愕。过了半晌,才一字字地道:“乔蚩尤,你原当如此。因为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拓拔野三人如雷震耳,尽皆怔住。

晏紫苏怒道:“你胡说什么……”突然又是一震,失声道:“难道……”脸色瞬时雪白,想起当年大荒日食之际,在瑰璃山顶所发生的可怕梦魇来。

蚩尤脸上、耳根热辣辣地如烈火烧灼,木头似的动也不动,脑中空茫一片。这些年他纵横天下,出生入死,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时刻,却从未犹如此刻这般震慑。

就连最为能言善辩的拓拔野,亦瞠目结舌,不知当说些什么。

一言既出,冰夷累积已久的恨怒、委屈、悲伤、痛苦……全都潮水似的涌上心头,泪水接连滑落,语气反倒大转平静,冷冷道:“若不是当日白脊峰顶,我苦修了二十多年的元阴之身毁于你手,再也无法修炼‘阴阳太极之身’,我娘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妙局又怎会在北海平丘为拓拔野所破?她又何需重新谋划,立我的两个孩子作‘阴阳圣童’,让他们重复我们兄妹这些年所走过的道路?”

“阴阳圣童?兄妹?”拓拔野心中大震,突然想起当日北海平丘的情景来,灵光霍闪,从前所有不甚明白之处全都豁然开朗。

水圣女苦心孤诣,借着水族十八巫使在灵山上挖出的“伏羲石谶”,布下连环局,甚至不惜解印鲲鱼,都是为了一一契应那“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的谶文,使得最后冰夷从玄蛇腹中“诞生”之时,被顺理成章地认作“女娲转世”。

她既是“女娲”,其兄长自然就是“伏羲”了。想起那句“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又想起姬远玄五行毕集的帝鸿之身……又惊又怒又喜,更无半点怀疑,沉声道:“你兄长便是当今黄帝,是也不是?”

冰夷一愣,蹙眉冷冷道:“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

“姬远玄?”蚩尤、晏紫苏脸色齐变,比听到她是乌丝兰玛的女儿更为震骇惊异。在世人眼中,这三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想不到竟是血肉至亲!

拓拔野微微一笑,也不回答,道:“那‘伏羲石谶’是你娘伪造的,姬远玄当年送黄帝残尸上灵山之时,便已经悄悄埋在长生树下了,是也不是?”

冰夷脸色微变,冷笑不答。

拓拔野又道:“你娘以知道公孙青阳下落为饵,骗取汁玄青母子相助,一则是为了解开鲲鱼封印,驭为已用;二则是契合‘伏羲石谶’,让你和你哥摇身变作‘女娲’、‘伏羲’转世;再则便是为了解印混沌兽,用它来修炼你哥哥的帝鸿之身,是也不是?”

冰夷越听脸色越白,虽不回答,但瞧其神情,无疑是默认了。

蚩尤惊怒交集,喃喃道:“帝鸿?姬小子就是帝鸿?”虽对姬远玄浑无好感,却丝毫未曾料到他竟会是鬼国的元凶帝酋。

饶是晏紫苏聪慧绝伦,亦想不到此中关联。听着拓拔野抽丝剥茧似的层层盘问,心中寒意森森,才知这母子三人布局深远,早在五年、甚至二十多年前,便已筹谋好了所有一切!

拓拔野淡淡道:“只可惜你娘千算万算,却还是算不过老天。你们想要将我和龙妃害死在皮母地丘,却偏偏阴差阳错,将我们送到了北海平丘。否则真让你们狡计得逞,分别当上‘伏羲’、‘女娲’转世,神帝之位,还逃得出你们兄妹的手心么?”

冰夷一震,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喝道:“拓拔野!你是拓拔野!你没死……你……你竟然没死……”又是惊讶又是恼怒又是恐惧,混金锁链随着周身颤抖而叮当乱响。突然又仰头格格大笑起来,泪水交流,似是觉得世事荒唐滑稽,可笑绝伦。

落日西沉,映照在她脸上的霞光倏然黯淡了,她身子微微一晃,软绵绵地垂卧在地,笑声随之断绝,泪珠也仿佛凝结在了笑容上,再不动弹。

拓拔野一凛。蚩尤失声道:“冰夷姑娘!冰夷姑娘!”抢身抓住她的脉门,将真气绵绵输入,终已迟了一步,心跳、呼吸俱止,已经玉殒香消。

狂风鼓舞,拂动着她雪白的长发,锁链叮叮脆响。

蚩尤呆呆地握着她冰冷的手腕,胸膺郁堵,难受已极。突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在日华城的驿站与她相见的情景。想起那一刻,杨花飘舞,从她四周掠过,她低头轻轻地吹掉粘在衣袖上的一丝杨花,雪白的长发徐徐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圆弧。想起那三十六只银环突然飞散,随着如波浪般鼓舞的长发,在风中回旋环舞,忽聚忽散……

命运冥冥难测,就象那三十六只变化无形的银环,在风中聚散无常,在每一个交错的刹那,变幻出诡谲的图案。

那一刻,无论是他,抑或是她,又岂能料到彼此之间竟会发生这样难解难分的孽缘呢?


又是黄昏,落日熔金,半天蓝穹半天云海,雪岭如金山,在霞云中若隐若现。

山岭下是连绵不绝的碧翠森林,夹杂着大片的鲜绿草野,以及艳红如云霞的漫漫杜鹃花。

山岭上融化地冰雪汇作清澈小溪,潺潺地穿过树林,流过山脚,宛如玉带蜿蜒。野鹿、羚羊成群结队地在溪边低头饮水,一阵狂风刮来,林涛呼啸,它们又纷纷受惊奔走。

拓拔野骑在龙马之上,仰头眺望。那巍巍雪峰宛如金剑,高耸破空。心中悲喜交织。相隔数年,终于又见到了这至为雄伟壮丽的昆仑山。只是山河依旧,人物全非,当然蟋桃会时的盛景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晏紫苏乘马徐行,传音道:“后天便是西陵公主出阁之日,各族派了许多贵候、使臣,前来贺喜,暂时都住宿在那‘七星驿站’内。等到明日清晨,众人来齐之后,方才凭借请柬,一齐上山。”纤手指处,远处山林碧野之中,几座石楼参差而立,颇为醒目。

蚩尤“哼”了一声,扬眉冷笑道:“西王母生怕我们搅了她招赘女婿的好事,我偏要闹他个天翻地覆!驾!”猛地扬鞭纵马,当先冲过溪流,惊散鹿群,朝那驿站飞驰而去。

晏紫苏抿嘴微微一笑,策马疾奔,远远地传音笑道:“拓拔太子,当日你与龙妃大婚之日,姬小子派公孙婴候前来捣乱,此番你可要以牙还牙,也抢他一回新娘了!”

拓拔野莞尔失笑,想起纤纤,心头一暖,热血如沸,暗想:“好妹子,我绝不会让你嫁与这人面兽心的妖魔!”双腿一夹,纵马紧随其后。

昨日冰夷死后,三人将她埋葬在凤冠山顶,而后又回到谷中,彻夜倾谈,互相述说了这几年间发生之事,说到快慰处,齐声大笑;说到愤懑时,纵声啸呼。人生有知己相慰,无论悲喜怒恨,都倍觉痛快淋漓。数年未见,彼此间不但没有半点生疏拘谨,反倒更觉亲密无间。

听说流沙仙子、淳于昱尽被九天玄女掳去,蚩尤的担忧反倒稍有消减,水圣女即便再过歹恶,终究虎毒不食子,“阴阳圣童”若是落入她的手中,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三人议论半夜,认定九天玄女乃鬼国之枢纽。姬远玄近日大婚,乌丝兰玛必会赶往昆仑庆驾,与其盲目地四处寻找其下落,倒不如守株待兔,结网候鱼。只要能擒伏水圣女,不但可救出流沙与“阴阳圣童”,还有望揭穿帝鸿身份,阻止纤纤婚礼。于是乔装化容,全速赶来。

三骑风驰电掣,很快便掠过草野,到了那驿站之外。

远远望去,旌族林立,炊烟袅袅,兽骑星罗棋布,到处都是穿行不绝的各族使者,人声鼎沸,笑语不绝。

三人翻身落马,将缰绳绑在树干上,径直朝驿站内走去。触目所及,周围群豪大半都是当年蟋桃会上见过的权贵,有的虽然说不出名字。却也颇为眼熟。反倒是他们乔化作南荒蛮族,无一人认得。

蚩尤与其中不少人在疆场上交过手,此刻此地相逢,感觉殊为奇怪。当下谁也不理,昂然朝里走去。他虽然容貌全非,但那卓然不群的桀骜气势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微觉奇怪。

忽听南边鸟啼如潮,众人拍手笑道:“新朗的使者来啦!”欢声雷动,竞相蜂拥而去。

拓拔野转头望去,只见一行鹰骑从天而降,数十名土族贵候翻身跃落,与群雄说笑问好。其中除了涉驮、计蒙、包正仪、姬萧衣等旧识之外,还有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长得与姬远玄颇有几分相似。

晏紫苏传音冷笑道:“姬小子倒是将七姑八婆全都叫来啦。”知道拓拔野被封地渊三年,对大荒新晋人物大多不识,于是稍加解释。

原来那与姬远玄有几分相象的国子原来是其堂弟,叫作姬孟杰,是土族长老会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为人倒也算公正坦直,颇受众长老器重。传闻姬远玄有意将他栽培为大长老,所以族中溜须逢迎之辈对他更加热中。

拓拔野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正待传音蚩尤二人,忽然又听“轰轰”连声,几道绚光从石楼上冲天飞起,当空炸散,化作缤纷彩纸,徐徐飘落。

遥遥望去,正好形成一行大字:“金土相生,五行天定,阴阳共济,四海太平”。群雄仰头喝彩,笑声、起哄声不绝于耳。

土族众人笑容满面,颇为得意。站在各族宾客中央,倒象是主人一般。

蚩尤冷眼相望,紧攥的拳头青筋爆起。这几日听拓拔野说了姬远玄之事,早已气恨难平,此刻瞧见这等场景,更是怒火如焚。

但他统领万军,历经百战,早非当日那莽勇刚烈的桀骜少年,知道要想击败帝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出其不意,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以如山铁证拆穿其假面。是以再过愤怒,眼下也只有强忍心中。


钟鼓齐鸣,丝竹大作,当日的迎宾晚宴正式开始了。

拓拔野三人随着人流进了七星驿站,名为驿站,实则却是七座形如北斗、气势恢弘的双层石楼组接而成。楼上是客房,楼下则是宴宾大殿。殿内富丽堂皇,张灯结彩,四处喜气洋洋。

数百张长案绕着大殿摆开,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众人在使女引领下一一入座,还不等坐定,一行霓裳舞女已翩翩而入,载歌载舞,为群雄助起兴来。一时喝彩欢呼声此起彼伏。

这几年干弋不断,各族贵候或疲于征战,或忙于民生,都少有闲暇饮酒作乐,此时欢聚一堂,歌舞升平,都不由想起从前热闹繁华的好时光来,百感交集。

拓拔野三人坐在大殿西角,与各南荒、西荒的蛮族酋首混杂交错,瞧见不少熟悉的面孔。

蚩尤突然轻轻捅了他一下,嘿然笑道:“乌贼,你看那是谁?”

拓拔野目光转处,微微一震,又惊又喜,但见一个华服少女低头端坐,脸容秀丽,肌肤胜雪,赫然正是寒荒国主楚芙丽叶!许久未见,她似乎清瘦了一些,神容更为端庄宁静。不管四周喧哗,眉睫低垂,淡蓝色的眼波始终凝视着手中的酒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旁边分别坐着一个身着虎皮大衣的岸男子,和一个穿着豹皮斜襟长衣的瘦削少年,神色凝肃,一言不发。正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拔祀汉与天箭。

楚芙丽叶似是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抬头朝他望来。四目相交,她眉头轻蹙,转过头去,旋即微微一颤,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又重新转回头来,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拓拔野心中嘭嘭大跳,极想开口与她招呼,但又不能泄露了行踪,当下微微一笑,朝她遥遥举杯致意。

楚芙丽叶双颊晕红泛起,再度转过头去,但睫毛轻颤,秋波流转,仍在不时地暗自打量着他,仿佛觉得他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评断。

过不片刻,来宾越来越多,陆续入席。木族“青帝”当康亲自率众拜贺,一行浩浩荡荡近百人,声势颇为洗大。天吴虽然没来,却也派了至为心腹的科沙度等人前来驾喜。

酒过三巡,才听到有人高声叫道:“火族炎帝陛下到!”只见烈炎昂身大步走入,紫衣鼓舞,虬髯如火,朝喧沸的群雄拱手行礼,微笑示意。身后跟随着祝融、刑天等火族大将。

晏紫苏嫣然传音道:“炎帝借着婚礼之帖,把刑战神、祝火神全都带来了,摆明了不想在东南与我们交战,姬小贼看到,非气歪了嘴不可。”

拓拔野、蚩尤相顾而笑,心下温暖,若非这些年烈炎在南荒网开一面,苗军与夸父古田军势必三面受敌,局势堪忧。虽然双方名为敌我,但彼此的兄弟之情却一直存于心底。

又听殿外一人哈哈大笑道:“妹子大婚,作兄长的岂能不来道驾?”惊哗四起,有人喝道:“拿下逆贼少昊!”

话音未落,“哎呀”连声,几个卫士翻身倒撞入殿,压倒了几张长案,杯盘狼藉。舞女惊呼奔走,众人哄然,纷纷起身。

但见少昊牵着若草花,大剌剌地步入殿中,顾盼自雄。英招等人随行左右,却不见龙神、科汗淮与林雪宜、二八神人。

拓拔野一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小子怎地不按原计划行事,就这般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了?

金族众卫士脸色齐变,纷纷拔刀冲涌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

少昊熟视无睹,朝着群雄挥手笑道:“各位别来无恙?坐坐坐,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用这般客气。”若无其事地拉着若草花入席而坐,径直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眉飞色舞。

金族众卫士面面相觑,他虽是重囚要犯,但毕竟是本族太子,当着各族宾客之面,没有王母之命,谁也不敢妄自上前将他拿下。

各族宾客微觉尴尬,重又纷纷入座,只当没有瞧见。


丝竹声声,歌舞方起,殿外忽然又传来“轰”地一声爆响,梁柱俱震,有人惊呼道:“走水了,瑶池宫走水了!”

众人大凛,纷纷奔出殿去,只见那高巍的雪山顶上浓烟滚滚,红光吞吐,不断有雪石崩塌倾泄。

拓拔野又惊又奇,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昆仑山瑶池宫放火?还不及细想,又听山顶号角高吹,有人遥遥叫道:“有刺客!有刺客!驸马爷遇刺啦!”半空飞骑盘旋,接二连三地冲天飞去。

众人大哗,涉驮、计蒙等土族群雄面色齐变,顾不得婚礼前夕的谢客令,纷纷御风高掠,朝玉山顶上飞去。

片刻之间,昆仑山上下乱作一团,众宾客七嘴八舌,声如鼎沸,都在猜测究竟是谁胆大包天,竟敢纵火昆仑,行刺驸马。

惟有少昊哈哈笑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咱们金族招了个好女婿!”见他满脸得意,英招等人则摇头苦笑,不安中又似有些懊悔,拓拔野登即恍然,明白多半是这小子惟恐天下不乱,搅得这场好局。

啼笑皆非,正想传音询问究竟,又见人潮分涌,姬孟杰逆向而行,独自一人朝殿后无人处走去。心中一动,和蚩尤、晏紫苏低声道:“你们去和少昊会合,我去去就来。”转身拨开人群,随行其后。

姬孟杰穿过殿廊,绕过偏屋,朝驿站后的树林走去。

拓拔野隐身悄然随行,只等到了林中,立即种神到他体内。如此一来,明日婚礼时便可当着各族群雄之面,以牙还牙,以“姬孟杰”的身份,痛斥姬远玄的帝鸿奸谋,搅得他方寸大乱,无所遁形。

然而方入林中,立觉不妙,一股极为强猛地念力如狂潮汹涌,迫面而来。拓拔野闭气敛息,凝神望去,但见一个白衣人遥遥站在大树之下,衣袂翻舞。赫然竟是广成子!

心下大凛,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行踪,故意诱伏偷袭?登即止步不前。

念头未已,隐约听见姬孟杰传音奇道:“大哥,主公不是说好了婚礼之后再动手么?怎地现在便行动了?”

“大哥?”拓拔野心头又是一震,难道这“姬孟杰”竟是那郁离子所化?又惊又疑,只见广成子摇了摇头,嘴唇翕动,朝着“姬孟杰”传音入密。

他真气雄厚,传音话语无法截听,拓拔野只得凝视其嘴唇,聚念辨析,断断续续地读出了一些唇语。似是在说山上的大火并非他们所放,刺客也不是他们的人,多半是九黎苗族前来捣乱。问他是否发觉宾客之中,有乔化混入的奸细?

拓拔野心中嘭嘭大跳,想不到少昊和自己这番“配合”,竟歪打正着,撞见了这两兄弟。

不知他们说的“婚礼之后再动手”指的又是什么?难道……难道竟是想要行刺西王母,让已成为“金刀驸马”的姬远玄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收金族么?一念及此,心底大寒。

凝神再辨,广成子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九天玄女已擒获淳于昱和流沙仙子,有这两大妖女作替罪羊,原先的计划也要更改一番。趁着眼下少昊越狱回到昆仑,再重新嫁祸,让他与蚩尤背此黑锅。

郁离子传音笑道:“此计大妙!少昊那饭桶来得不早不晚,蚩尤小子又偏偏在此时派来刺客,真是天助我也!等一切既定,主公更可以此为由,大举征讨九黎苗军,到了那时,金族也好,火族也罢,再也没法推三阻四了!”

听到此处,拓拔野再无怀疑。

倘若白帝尚在,少昊未囚,姬远玄必不会这般心急,但眼下障碍俱已扫清,大荒各族都已惟他马首是瞻,无须靠山,对于西王母这等睿智远谋、又极具主见的女中帝杰,及早铲除才是上上之策。加上广成子、郁离子一心继承母志,夺立寒荒国,自是对这最大的绊脚石必欲除之而后快……越想越是凛然,背上凉飕飕的尽是冷汗。

思忖间,广成子嘴唇翕动极快,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郁离子点头传音笑道:“机不可失,时不我待。走吧,大哥,别让玄女等得急了。”和广成子并肩乘风冲掠,飞向玉山顶颠。

拓拔野微一踌躇,情势危急,关乎王母生死,慢上片刻,便可能葬送全局,现在若赶回去叫上蚩尤等人,势必再也无法追上广成子兄弟了!当下顾不得其他,御风冲天,继续隐身追随其后。

夜色沉沉,巍峨的昆仑山在深蓝的天穹下仿佛沉睡着的巨兽,远处火光依旧冲天吞吐,冒着黑紫色的浓烟。

郁离子二人左折右转,贴着漆黑幽冷的山谷飞行,若隐若现。

广成子修为极高,靠得太近难保不被他念力探觉,拓拔野远远尾追,始终相隔了两百丈的距离。

狂风凛洌,越往上飞,越是冰寒彻骨,仿佛瞬间便从盛夏进入了严冬。上方不时有雪崩乱石扑面撞来,隆隆之声回荡不绝。

将近山顶,广成子兄弟忽然变向冲入北面的峡谷之中,消失不见。

拓拔野心中一凛,加速追掠,绕过山崖,前方三座尖峰参差破空,白雪皑皑,在月光下银亮如镜,却又哪能照见半个人影?

风声呼号,拓拔野凝神扫探,方圆千丈之内,亦察觉不到半点异响。又是惊怒又是懊恼,想不到这等紧要关头,竟会将他们跟丢了!如今纵虎归山,天地茫茫,又当何处找去?

思绪飞转,突然灵机一动,运足真气,朝着远处王母宫纵声狂呼:“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行刺西王母!”

声如雷鸣,在群山间滚滚回荡。

山顶灯火一盏盏地亮了,惊呼呐喊声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空中飞骑纵横,火炬闪烁,也不知有多少禁卫正朝王母宫赶去。

拓拔野转过头,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左面山谷,心下冷笑:“我就不信你还不现身。”过不片刻,果然瞧见两道人影从前方山崖冲掠而出,回旋折转,朝北峰飞去。

拓拔野大喜,匿形敛息,远远追随。月光照来,只隐约瞧见一个淡淡的轮廓穿过山壑,又如水波化散无形。

那两人并肩齐飞,快如鬼魃,突然穿入山岭冰川之中。身形所没处,万千晶棱冰柱参差错立,掩映着一个极为狭窄的冰洞。

拓拔野飘然飞掠,悄无声息地在洞外立定,只听得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夹杂着娇媚柔腻的呢喃,令人耳根尽赤,血脉贲张。

拓拔野凝神聚念,呼吸和心跳都象是齐齐顿止了,就连真气的流速也慢得不可察觉。

只听一个玉石相撞般悦耳动听的声音低低地呻吟道:“姬朗!姬朗!你别娶那小丫头啦,你娶我,好不好?”

又听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子声音微笑道:“好姐姐,我们不是早已指天为誓,结为夫妻了么?那黄毛丫头连你一根寒毛也及不上,若不是为了天下大业,我又怎会与她成亲?”

拓拔野陡然大震,那声音赫然竟是武罗仙子和姬远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