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狻猊猰貐吐馋涎

洞外鬼哭狼嚎之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听来漫山遍野都是,令人毛骨悚然。

众龙虎道士结成八卦剑阵,将天地洪炉团团围在中心,七十余柄长剑斜斜外指,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张思道衣裳猎猎飞舞,芭蕉铜扇急速挥舞,银白色的真气滔滔不绝地在铜炉四周盘绕飞旋。

炉火熊熊,青紫色的火舌发狂地烧舔着九脚炼丹炉,将洞窟四壁熏得灰黑。

炉内,楚易盘腿闭目,周身鼓起一团紫光,围绕着炉心的悬丹鼎团团飞转。起初还觉得烧灼难耐,但到了后来,体内真气蓬然鼓舞,所经之处,气血疏通活络,说不出的畅快淋漓,炉内那炽热高温反倒觉察不出了。

这时,洞外突然响起两声妖邪诡异的号角,凄厉破云,就像是两只凶兽在狂喜而又暴怒地对峙嘶吼。

刹那之间,猛兽的咆哮声竞相响起,此起彼伏,越来越多,随着号角高亢的节奏,汹汹激越,响彻华山。

号角声、兽吼声、鸟啼声、蹄掌击地的奔跑声、翅膀扇动声……交织成混乱而又磅礴的轰鸣,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垂幔乱舞,石桌、玉床……嗡嗡震动,整个洞窟都开始微微地摇晃起来,越来越剧烈。土石灰尘簌簌如雨,蒙蒙一片。

众道士面面相觑,冷汗淋漓,但一步也不敢移动。

楚狂歌“咦”了一声,长笑道:“妙极妙极,老朋友越来越多啦。‘蛊乐喧阗、符兽双全’浪穹姐妹,南疆一别,寡人想你们想得紧哪。你们这次又编了什么新曲儿?吹来让寡人听听。”

轰鸣声中,只听两个女子齐声笑道:“呸,你这天下第一薄情郎,也会记得我们么?新曲儿没有,只有一支《番女怨》,楚郎敢不敢听呀?”

声音清甜柔媚,婉转动听,只是腔调、咬字颇为生涩,像是南疆蛮女。

龙虎众道心中怦然一跳,旋即大凛:“原来是她们!难怪兽群声势如此浩大。”

这对双胞胎蛮女一个叫浪穹惜玉,一个浪穹怜香,原是南蛮六诏中“浪穹王”的公主。

蒙舍族吞并六诏后,二女流亡吐蕃,投入魔门金母元君座下,学了一身惊世骇俗的妖法邪术,尤其精擅蛊术、御兽,因此人称“蛊乐喧阗、符兽双全”。

近年来二女风头极健,虽仍比不上萧翩翩,但也是魔门中声名赫赫的年轻高手。

楚狂歌笑道:“两位公主美如天仙,就算有怨,也应该吹一曲《谪仙怨》、《昭君怨》才是,或者《惜双娇》、《献仙音》,那才更加名副其实……”

又听一个沙哑尖细的声音阴恻恻地笑道:“姓楚的,死到临头还敢故作风流,胡言调笑,等天地洪炉烧你个《满江红》,你就只能唱唱《山鬼谣》了!”

楚狂歌笑道:“这位说话阴阳怪气、肾亏脾虚的,一定就是北极老祖了。阁下命不久长,还不远万里,专程到华山来为寡人唱《山鬼谣》,嘿嘿,这等情意可真让寡人消灭不起呐。”

他一边以意御气,绵绵不绝地将真气游走楚易全身经脉,一边谈笑风生,片刻之间便与洞外的魔门妖人招呼了一遍。

其中大半妖女竟似都和他有过暧昧往事,酸言蜜语层出不穷,动辄呼之“负心汉”、“薄情郎”,怜怨交陈,爱恨难分。

那些男性妖魔或是叱骂呵责,或是冷嘲热讽,一言以蔽之,对他都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楚狂歌则嬉笑怒骂,怡然自得。

李芝仪失笑道:“他奶奶的,老妖怪,想不到你不仅是道门的眼中钉,还是魔门的肉中刺。嘿嘿,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做人做到你这份上,真是失败透顶了!”

楚狂歌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平生何惧鬼神怒,不遭天妒是庸才。寡人本来就不是做人的,而是作神仙。既是要作神仙,图的便是逍遥自在,我行我素。天下人骂得越凶,寡人就越是快活。”

众龙虎道士却没他这般逍遥快活,心中噗噗剧跳,越听越是惊骇气馁。偌大华山之上,竟似乎聚集了魔门将近一半的妖人邪派。

他们大多都是龙虎山灵人级以上的弟子,生平见识也不算少了,但这等群魔乱舞、万兽毕集的场面实是闻所未闻。

楚易心中骇然,暗想:“奇怪,这些魔门妖人个个都是凶狂暴戾之徒,为何甘心听从天仙门萧妖女的调遣,齐聚华山?都说魔门一盘散沙、尔虞我诈,但以今夜来看,除了这楚狂歌自大嚣狂,惹双方嫉恨之外,魔门竟比道门还要团结。”

群魔桀桀呼号声中,只有张思道气定神闲,恍然不闻,他盘腿悬空,绕着天地洪炉团团飞转,手里紧握着芭蕉铜扇,越挥越快。

火焰熊熊高蹿,舔噬着青铜九脚丹炉。楚易与张思道逆向盘旋飞转,体内霓光四射飞舞,将整个洞窟映得姹紫嫣红,变幻不定。

楚易越转越快,周围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觉得两道气流在体内滚滚奔腾,越来越凶猛,越来越澎湃。

忽听楚狂歌、李芝仪齐声喝道:“开三关,通三田,河车运转,玄牝修仙!”

“噗噗”连声,楚易周身霓光大作,一道赤光、一道碧芒从太乙元真鼎与乾坤元炁壶里怒射而出,双双缠绕飞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冲开“尾闾”、“夹脊”、“玉枕”三关,直灌脑顶“泥丸宫”。

“轰!”楚易眼前一亮,如金光万道,醍醐灌顶,原本纷乱混沌的神识登时变得说不出的清甘凉爽。

那两股真气在头顶吞吐飘舞了刹那,突然又折转急冲而下,呼啸不绝,穿过“黄庭宫”,直灌气海丹田。瞬息之间,上、中、下丹田亦轰然贯通,气神两畅。

李芝仪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只是便宜了这穷酸秀才,白白赚了一具散仙金身!”

笑声中,两股真气在楚易任督两脉之间飞速回旋运转,越来越汹汹强猛。阴阳两脉既通,周身经络自然随之通畅舒爽。

楚易神清气爽,周身充盈着使不完的气力,飘飘欲仙,那滋味奇妙至极。

他又惊又喜,蓦地明白自己稀里糊涂之间,竟已被这道魔两大散仙合力打通玄窍、泥丸,得到天下修真梦寐以求的“散仙金身”!

修真要想修炼成长生不死的散仙,通常必须先修气炼神,将体内真元炼成元婴内丹,而后才能借此打通头顶泥丸宫,灵神脱窍,逍遥于三界之间。

但楚易此刻的情形极为特殊,顺序完全颠倒。

他自己尚未修炼成纯粹的道家元婴以及足够强沛的真气,反倒赖助外力,先被打通了泥丸宫及周身经脉,得到散仙之身。

只因楚狂歌、李芝仪的元婴被困囿在太乙元真鼎内,而太乙元真鼎又藏于楚易的丹田之中。

两人要想保得自己元婴不被天地洪炉烧炼为金丹,只有先便宜楚易,合力将他变成散仙之身,然后才能灵神感应,突破太乙元真鼎与乾坤元炁壶的园囿,尽可能地发挥楚易肉身的威力,伺机逃出铜炉。

更幸运的是,楚易之前被晏小仙的“铭心刻骨钉”洗髓换骨,经脉、骨骼都远胜常人,体内又有两大神器庇护,因此虽在烈火丹炉中烧炼了许久,却反而因祸得福,成就了一身铜筋铁骨。

如此良胚,再由这当世两大散仙联手“改造”,可谓点石成金,事半功倍。

众人哄然,心中无不惊怒妒恨。张思道目中杀机大作,铜扇狂舞,丹炉顿时变成赤红色,白烟丝丝蒸腾。

眼看楚易经脉通畅,散仙之身已成,楚狂歌纵声狂笑道:“看我齐天大圣一脚踢翻炼丹炉,大闹天空!”

李芝仪吃了一惊,叫道:“老妖怪,不可……”话声刚起,楚易丹田内已涌起一股真气,狂涛似的直冲脚底。身不由己地翻身倒悬,飞起一脚,重重踹击在铜炉顶盖边缘。

“轰隆!”紫光迸爆,洞窟剧震,火焰冲天乱舞。

震耳欲聋声中,铜炉岿然不动,一团姹紫嫣红的气浪光轮却透过炉壁,轰然飞旋而出,涟漪似的迸飞扩散。

众道士眼前一黑,喉中腥甜,背心如被狂潮排击,纷纷踉跄前冲。

四五个真气最弱的龙虎道士惨叫着拔地翻飞,重重地摔撞在洞壁上,顿时脑裂骨折,红白交迸。剑阵霎时大乱。

人群之中,只有张思道微微一晃,立即稳住身形,但体内也是一阵气息翻涌,几欲窒息,心中惊怒无已:“这妖魔尚在炉内就有如此手段,倘若放他出来,又有谁能降得住他?”杀机更盛。

炉内气浪滔滔,汹汹反震。楚易眼前一花,耳中仿佛有万千个焦雷轰然并奏,周身如遭电击,酥麻震痹,又象是被万钧巨力陡然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骨骼几欲寸寸迸裂,剧痛难言。

惊骇之中,只听楚狂歌哈哈长笑,激动之极:“妙极妙极!这铜炉吃寡人一脚,居然纹丝不动,看来果真是天地洪炉!”

“废话!老妖怪你再踢一脚,这小子就先散架了!”李芝仪骂了几句,叫道,“东南西北,借势随形!”

楚易浑身一轻,所有力气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犹如狂风中的落叶,巨浪中的浮萍,轻飘飘任尔东西。

说也奇怪,这么一来,周围重压之力陡然消减,只是身不由己地随着反震乱蹿的气浪,在炉内上下跌宕,左右扶摇。

他正又奇又喜,似有所悟,洞外又传来翩翩的脆笑声:“太乙真人、帝尊陛下,天地洪炉乃是天下第一神器,又是轩辕黄帝亲设的封印,如果没有解印诀,即便有通天神力也动不了分毫。你们就别白费力气瞎折腾啦……”

张思道心念一动:“解印诀?”蓦地想起三个月前,在兴庆宫大同殿里无意中瞥见的那本《太清道藏秘编》。那密卷中不仅摹画了天地洪炉的形状,在其画像边上,还用上古文字写了几行密咒,想必就是解印诀了!

此刻妖魔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发起猛攻,而李芝仪与楚狂歌又打通了楚易的泥丸宫,灵神合一,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将他们烧炼成元婴金丹。

只要能想起天地洪炉的解印诀,他就可以将神炉随意变化,带着它冲出重围,离开这凶险之地。等到了安全所在,再慢慢地收拾炉内的三人不迟……

霎时之间,计议已定。张思道屏息凝神,苦苦追忆。那几行密咒如电光石火,在他脑海里——飞闪而过,心中狂喜欲爆。激动之下,周身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翩翩笑道:“各位神门前辈都来齐啦,太乙帝尊也叙过旧啦。张天师,你再躲着不出来,浪穹公主可就要让这些鸟兽虫蛇进洞去和你们玩耍了……”

话音未落,张思道再也按捺不住,蓦地爆发出一阵嘶哑尖利的大笑,翻身飞舞,凝空振臂狂呼:“来吧!只管来吧!别说是你们这些妖魔小丑,现在就算来十万天兵,本天师也照单全收!哈哈哈哈……”

见他突然之间面目扭曲,形如疯狂,与平时那风雅从容的姿态判若两人,众龙虎道士无不瞠目,又惊又怕,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芝仪一怔,哈哈笑道:“疯了疯了。他奶奶的,道爷我还没怎么呢,你倒先疯了……”

“疯你奶奶个头!”张思道倏地转过头来,双眼寒光电射,盯得楚易心里发毛,狞笑道,“等天师我收齐‘轩辕六宝’,一统道门,白日飞升,你就知道疯的究竟是谁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纵声长啸,凌空踏罡步斗,反手拔出缚魔龙骨剑,银光飞舞,对着天地洪炉急速画符,口中默念解印诀。

“当!”剑光指处,那一直纹丝不动的九脚青铜丹炉突然微微一震,发出一声清脆的颤音。

楚狂歌、李芝仪二人“咦”了一声,惊骇莫名,终于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这密咒果然是解印诀!”张思道心中狂喜,凝神屏除杂念,继续舞剑御气,一字字地默诵咒语。

“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铜炉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碧光流离闪耀,片刻间,九只铜脚已有四只离地抬起。

众人哄然惊呼,既而鸦雀无声。

一时间,洞外的呼号、兽吼、轰鸣……全都听不见了,众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丹炉,心跳、呼吸仿佛都已顿止。

张思道口唇翕动,念力、真气滔滔集聚,铜炉四周笼罩起耀眼的银白光晕。百余字的咒语已读到最后几句,但越到后面越是吃力,来自铜炉的封印力量,仿佛三山五岳压负全身,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长剑越舞越慢,大汗淋漓,手臂、指尖不住颤抖,宝剑嗡嗡直震,几次三番差点脱手飞出。

“喀嚓”一声,铜炉下方的丹坛筑台倏地裂开一条长缝,一道金光破舞而出,照得青铜丹炉灿灿生辉,如镀黄金。

天地洪炉剧震不止,裂缝急剧扩大,滚滚金光刺得楚易双眼酸疼,无法直视。

隐隐之中,他似乎听见那裂缝之下传来若有似无的奇怪声音,像是咆哮,又像是呻吟,心中大凛,突然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

几在同一瞬间,张思道目中精光爆射,舌绽春雷,奋起周身真气,大声喝道:“……钢成地指,华芳那刹!天地洪炉,敕!”

剑芒如闪电,轰然刺入丹坛裂缝之中。

“呼!”银芒、金光轰然飞舞,蘑菇云似的重重翻涌,将整个丹坛高高掀起,轰然鼓胀。

哧哧连声,丹坛筑台倏地龟裂,无数巨缝蜿蜒纵横。

万千道赤艳光线如朝阳破晓,赤蛇狂舞,从下方怒射冲天,将金银光团刺穿得千疮百孔。

“轰隆隆!”丹坛霎时间爆散为无数的石块泥土,流星箭雨似的呼啸炸射!

红光冲天迸飞,如岩浆喷薄,洞窟内姹紫嫣红,既而炽白一片。

众人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一股强大得难以形容的狂潮巨浪,劈头盖脑地汹汹卷来,呼吸一窒,纷纷拔地倒飞。

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咻咻”之声不绝于耳。

许多龙虎道士身在半空,还未回过神来,便被流石飞弹霍然洞穿,瞬间打成了筛子,狂呼惨叫。

李芝仪、楚狂歌齐声呼啸声中,天地洪炉当空急速飞旋。

赤红光浪层叠冲涌,撞击在铜炉边缘,立即激甩起一轮轮的流丽火光。

楚易在炉内东倒西歪,翻腾跌宕,虽有两大散仙护体,但丹坛裂洞中爆涌开来的惊人气浪还是令他感到难以名状的紧迫压力,难受至极。

张天师黄袍猎猎飞舞,凝立于狂风气浪之中,心中激动狂喜,对于弟子的悲呼惨叫竟听若罔闻,哈哈大笑道:“轩辕三宝!轩辕三宝从此归我张思道所有!”

他长剑银光似电,再度遥遥指向炼丹炉,喝念法诀道:“乾坤造化,大小如意……”

铜炉碧光大炽,硬生生停止旋转,随着咒语寸寸缩小。

李芝仪、楚狂歌二人虽然神功绝顶,此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地铜炉被张天师一点一点地控制,怒骂不已。

“嗷——呜——”就在这时,洞窟正中的裂洞里轰然传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兽吼咆哮,如惊雷霹雳,震得众人心神剧颤。

离得最近的几个龙虎道士脑中嗡地一响,抱头嘶声惨叫,耳中、鼻中、口中血箭激射,就连眼珠也一起飞了出来!

几乎同时,洞窟中蓦地响起众多猛兽咆哮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滚春雷,惊天动地。

声浪滚滚,顿时在洞窟内引起新一轮的轰隆巨震,这次震动竟比之前更加猛烈。四壁崩裂,巨石滚滚砸落,山腹仿佛随时都将坍塌一般。

众道士大骇,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洞底究竟藏了什么妖魔,这等厉害!”纷纷撕下布幅塞住耳朵,背靠背凝神戒备。

突然有人怖声叫道:“快……快看那些钟乳石!”

楚易循声望去,心中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这十七年之中,从未见过这等壮观奇诡,而又不可思议的景象。

地洞涌出的红紫光云与斜照而下的淡青月光交糅,融合成了奇丽多变的霓光。在这憧憧幻影里,一切都显得如此扑朔迷离,神秘莫测。

四周洞壁水波似的摇曳晃荡着,那些奇形怪状、宛如飞禽猛兽的钟乳石急剧波动变幻,或扑打翅膀,或舒展肢体,摇头甩尾,甚至纷纷睁开碧绿的凶睛,张口咆哮……

突然之间,这些钟乳石竟变成了活生生的凶禽猛兽!那些惊涛骇浪似的狂吼居然是由这些石头发出的!

众人目瞪口呆,宛如梦魇。

混乱中,隐隐听见洞外号角长吹,鼓声激奏,魔门众人爆发出雷鸣似的欢呼呐喊,整齐划一,一浪高过一浪。

楚易凝神细听,魔门群妖似乎在高声齐呼着一首似谶非谶的歌谣。

“四灵出,八荒破,二十八宿天下走。青龙啸,白虎吼,朱雀玄武震九州。莲花落,天帝苏,三十三天变颜色……”

楚易体内真气突然一岔,只听李芝仪、楚狂歌齐齐骇然惊呼:“是了!四灵封印!天地洪炉就是四灵封印!”

听得此言,张思道脑中轰然一震,虎口酥麻,长剑险些脱手,喷出一口鲜血,身不由己地翻身后跌。

“不错。天地洪炉就是四灵封印!可惜你们知道得太迟啦。”翩翩施展“天仙献音大法”,格格脆笑,一字字地柔声道,“多谢张天师不畏天谴,替我们打开了‘四灵封印’,这等舍己为人的精神让我们好生感动!”

群魔桀桀狂笑,漫山遍野齐声叫道:“多谢张天师不畏天谴,舍己为人,成为几千年来神门第一功臣!”

张思道张口结舌,笑容凝结,一张脸突然变得惨无人色。原来的狂喜、得意、贪婪……诸多表情荡然无存,双目中满是无穷无尽的惊骇、恐惧、不信与悔恨。

众人如被焦雷当头所劈,尽皆呆住,簌簌发抖。

楚易惊诧骇讶,忖想:“不知四灵封印是什么?竟让大家变得这么害怕,魔门这般欢喜?难道……”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这“四灵封印”是什么了!

传说轩辕黄帝统一大荒后,金、木、水、火四族想要恢复古制,于是结盟叛乱。

四族四大神为了战胜无敌的黄帝,不惜吸纳四族二十八只神禽凶兽,并入自己兽身,组合成“四灵神兽”,一时所向披靡,连破土族大军。

盟军包围土族阳虚城,展开决战。轩辕黄帝力挽狂澜,孤身击溃四神所化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将它们重新分化瓦解为二十八凶兽,封印镇伏。

轩辕黄帝升仙之后,分封众神。四神、二十八凶兽各被封为四灵、二十八星宿。因此这封印又被称为“四灵二十八宿封印”。

传说“四灵二十八宿封印”一旦解开,妖兽重生,四灵咆哮,甚至魔神蚩尤也将苏醒,不仅天下大乱,就连仙界也会经历一场空前浩劫。

解印之人亦会因此遭受天谴,万劫不得重生。

正因如此,轩辕黄帝将封印藏在极为隐秘之地,数千年来始终没有人能找到。

只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四灵封印竟然就是天地洪炉,封镇于华山莲花峰的山腹之中。

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封印居然会由道门散仙张天师亲手打开。

楚易终于明白角蟒魔祖为什么要行刺皇帝,将道门众人引到这里了。

魔门处心积虑,不仅是为了挑拨离间,重创道门,夺取“轩辕六宝”;最重要的,是为了打开四灵封印,祸乱天下,重建三界秩序。

一夜之间,魔门兵不血刃,就接连重创了道门三派,解开二十八宿印,将华山变成了他们狂欢庆典的祭台。

刹那间,洞里所有的惨叫狂呼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震耳轰鸣与怪兽咆哮,以及洞外那模糊而欢跃的喧嚣。

“……青龙啸,白虎吼,朱雀玄武震九州。莲花落,天帝苏,三十三天变颜色……”

“轰隆隆!”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巨震,洞壁迅速龟裂,地缝扩大,轰地一声,对面的一个侧洞率先崩塌。两个道士避之不及,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掩埋其中。

兽吼如狂,波光晃动,二十八凶兽即将破壁冲出。

众龙虎道士如梦初醒,恐惧已达顶点。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崩溃,纷纷狂呼大叫着夺路而逃,潮水似的向甬洞冲去。

生死关头,众人丝毫不顾同门情谊,相互推搡、践踏,甚至白刃相向。鲜血喷飞,惨叫迭起,狭窄的甬洞口很快便尸积如丘。

张思道对这一切视如不见,面如土色,呆呆地坐在地上,只是不住地喃喃道:“天谴?天谴?万劫不复?”

两鬓斑斑,胡须花白,青丝童颜转眼成了鸡皮鹤发。刹那之间,他竟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楚易对这虚伪阴险的道士虽然极为鄙视厌憎,但此时见他这等情状,心里不由起了几丝怜悯之意,暗自叹了口气,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不是你心起贪念,想方设法戕害同道,夺人至宝,又怎会沦落如此田地?”

丹田内,楚狂歌哈哈大笑道:“眼前报,来得快。这破老天、瞎老天今日总算开了一回眼!快哉快哉!”

张思道大怒,恶狠狠地盯着楚易,目中凶光爆射,看得他不寒而栗。过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杀气突然大敛,脸上一黯,闪过一丝古怪之极的表情,像是颓然绝望,又像是悔恨悲苦。

怔了片刻,张思道哑声怪笑,喃喃道:“楚狂歌,你说得不错。张某这一百四十年来修气不修心,许多行为与你这些妖魔无异。嘿嘿,今日有此下场,也是天劫报应……”

李芝仪喝道:“张思道,你既然有悔过之心,乘着大错还未完全铸成,快快打开天地洪炉,我们合力将二十八宿重新封印!”

张思道一震,旋即摇头惨笑道:“迟了,太迟了。我为了解开封印,已经耗了大半真元,就算你与我合力封印,也不可能挽回局面了……”

李芝仪怒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不试又怎么知道?他奶奶的,就算只有一成机会,我们也当竭力而为……”

张思道恍然未闻,突然隔空虚点,将唐梦杳的经脉一一解开,伏下身,“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

唐梦杳“啊”地一声,正要避开,却听他惨然笑道:“唐掌门,张思道利欲熏心,不仅杀了贵派的二十几名弟子,还妄图玷污仙子清白,实是禽兽不如,就算是死上百回,也难抵罪。但眼下局势紧急,祸乱又是由我而起,还请仙子暂留我一条性命,与这些妖魔血战到底。”

唐梦杳心中一震,愤怒顿时消了大半,脸上晕红泛起。

刚要说话,丹坛裂洞轰然崩塌,尘土滚滚崩扬。

“呼!”一道紫艳炽光从烟尘里怒爆冲出,盘旋狂舞,化作一条巨翼火蛇。

那怪蛇红鳞如血,三只绿眼滴溜溜直转,狰狞地环顾四周,獠牙森森,发出嘶哑的怪吼。

“翼火蛇妖!是太古南荒的翼火蛇妖!”众人惊呼声中,火蛇忽然血口暴张,长舌跳跃,一团烈火轰然怒射,撞入甬洞口的人群。

火光熊熊,焦臭刺鼻,四五个龙虎道士被火球撞飞出数丈开外,全身着火,凄声惨呼,摇摇晃晃地仆倒在地,瞬间化为一堆焦骨。

其他道士魂飞魄散,竟顾不得反抗,纷纷抱头鼠窜。

火蛇双翼平展,嘶吼着俯冲而下,巨翼横扫,顿时又有几人骨折脑裂,摔入地洞之中,传出凄厉惊怖的惨叫。

楚易心中骇然,李芝仪喝道:“张思道,事不宜迟,再婆婆妈妈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张思道此刻已经大为平静,站起身,微微一笑道:“李道兄,太古二十八凶兽岂是凭你我二人之力所能封印?何况洞外还有那么多妖魔,他们会坐视不理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快快离开此地,别做无谓的牺牲。这里就交给我这万劫不复的罪人好了。”

默念法诀,手指飞舞轻弹,将一丈来高的天地洪炉缩化成巴掌大小。

楚易只觉得眼前青光闪耀,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随着铜炉变成三寸大小,但周身却无一丝不适之感,又惊又奇。

丹田内,李芝仪怒叫道:“他奶奶的,你这是做什么?”

楚狂歌笑道:“老牛鼻子,这还用说么?他是怕寡人出来捣乱,所以株连并坐,把你也一起锁在这里面啦……”

张思道微笑道:“不错,眼下李道兄和太乙天帝同处一体,变数太大。还是小心为好。”

左手掏出“龙虎六一神泥”,均匀地涂抹在铜炉顶盖边缘,将每一丝缝隙都仔细填平。

而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杏黄色的玉印,和铜炉一起递给唐梦杳,肃然道:“唐仙子,这是本门的天师印,还烦请你转交给舍弟张飞羽。至于这轩辕三宝,就交给你令师虞夫人吧。请她分离出李真人的元婴,保得楚公子平安……”

唐梦杳知道他死意已决,心下百感交集,蹙眉叹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张思道苦涩一笑,续道:“以令师的威望和修为,定可以充分发挥‘轩辕三宝’的法力,联合道门,重新封印妖魔,平定这场大劫……”

顿了顿,凝视着唐梦杳,叮嘱道:“只是在遇见令师之前,仙子切切不可打开铜炉。以免让太乙天帝操纵了楚公子,夺走‘轩辕三宝’。”

唐梦杳心中一凛,不由望了铜炉中赤条条的楚易一眼,脸上一红,点头答应。

这时,洞窟中又是一轮轰隆巨震,山壁接连崩塌,土石滚滚,余下的十几个龙虎道士如热锅上的蚂蚁狂窜乱奔。

二十八凶兽中,已有三四只破印重生。翼火蛇、奎木狼、玄水豹……凶狂咆哮着朝张思道等人围攻而来。

“唐仙子,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张思道昂首提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迷乱的幻影,心中却突然变得一片澄明。

刹那之间,这一百多年的时光如走马灯似的从眼前一一晃过。

那些许久未曾想起的人,那些遥远如浮云的往事,此时忽然变得如此清晰,在他眼前闪闪晃动,压得他透不过气。

就像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孩子时,第一次登上龙虎山顶,看见漫天璀璨的星斗闪闪发光,随着夏夜凉风摇曳浮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簌簌掉落。

那曾经是一种令他多么兴奋、激动和幸福的感觉呵。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星辰,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仙人的话语。

那时,他曾经离仙界那么的近。

此时抬起头,头顶已看不见星空。

只有那片急速龟裂的石壁,仿佛一张张狞笑的巨口,时刻准备着将他吞噬。

在这即将崩塌的“天空”背后,将是永远的黑暗,与万劫不复的沉沦。

张思道心中恐惧、凄楚……五味翻杂,蓦地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纵声长啸,叫道:“各位,今夜一别,再无相见之期。我用‘缚魔龙骨剑’送你们一程。”

他大袖飘飘,银白色的真气如惊涛骇浪,奔卷怒舞,将众妖兽逼退开来。

“叮——”

缚魔龙骨剑铿然长吟,化为九段银光,离散聚合,犹如一条银龙迤逦飞腾,转瞬之间,护送着唐梦杳冲入洞窟顶壁的裂洞,直破云霄。

剑光舞处,石壁崩塌碎裂,露出一角湛蓝如海的夜空。几颗璀璨的星星摇摇欲坠,美丽而寂寥。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