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众神的黄昏
人类提供千年的洞穴来展示它的幻影。
如果这些教堂不是上帝的墓穴和墓碑,它们还能是什么呢?
上午10点50分,佛罗伦萨,四季酒店。
托斯卡纳的阳光穿过古雅的廊门与窗子,从绿意盎然的花园斜照入前厅,一尘不染的大理石拼花地砖闪着悦目的金光。
大堂四周的石壁与立柱雕着繁复华丽的浮纹,与正中央那两尊高大的雕像、随处可见的鲜花交相辉映,美得犹如古典油画。
丁洛河坐在舒适的沙发里环顾周围,绷紧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正值圣诞前夕,大堂里来来往往尽是慕名入住的游客。人越多,他便越安全,就像融入大海的水滴,找不到痕迹。
佛罗伦萨被称为艺术之都,身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保护建筑,这家典型巴洛克风格的酒店堪称佛罗伦萨的缩影,每一个角落无不展现出美轮美奂的艺术烙印。
酒店有六百年的历史,由教皇利奥十一世的宫殿改建而成,占地44515平方米,环绕着古老的红杉、枫树与各种珍稀植物,鸟鸣啾啾,花香阵阵。花园的南北两侧分别是建于15世纪的格拉黛斯卡宫与建于16世纪的肯梵提诺宫,如今被改造成了116间客房,每间无一相同。
酒店就像一座博物馆,珍藏了大量15世纪、19世纪的艺术珍品,比如雕塑、壁画、精美的瓷器、古董,随处摆放,奢华如宫廷,却又没有暴发户式的张扬。对于从小酷爱绘画的丁洛河来说,这儿简直就是天堂。
“李先生,您入住的是格拉黛斯卡皇家套房,已预付了五天的房款。有什么行李或特别的需要吗?”长相酷似足球明星托蒂的经理走到他身边,示好地微微一笑,眼神中略带着好奇与惊讶,似是想不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纽约年轻画家竟如此一掷千金。但经验告诉他,这些年随着艺术品拍卖价格的节节攀升,一夜暴富的画家比比皆是,绝不可以貌取人。
“不用了。”丁洛河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那位神秘的金发女子,迟疑了两秒,低声说,“如果有任何人找我,或打探我的消息,请立即告诉我。”
经理收下他递来的小费,心领神会地点头一笑,招手示意侍者领路。
交错而过时,金发女子低头看着旅游手册,眼皮抬也没抬,只是用又低又细的声音“传音入密”,对他淡淡地说道:“记住,你和她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还有一天的时间来做出决定。”
据说这间皇家套房由教皇利奥十一世居住的房间改造而成,是酒店里最昂贵的套间,一晚的费用便高达12500欧元。门一打开,丁洛河就被那富丽堂皇的宽敞长厅,尤其天花板上瑰丽绝伦的壁画彻底震慑住了。
触目所及,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与艺术品,墙上的镂刻与浮雕更处处展现出沉淀岁月的艺术之美。五个落地窗连着阳台,正对着中心花园最美的风景,微风拂面,绿幔起伏,细碎的阳光在枝叶间缤纷闪耀。两只小鸟在阳台的石栏上蹦蹦跳跳,听到开门声,立即又欢啼着振翅飞走。
让他震惊的不仅仅是眼前的如画美景,而是那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明明是第一次到达佛罗伦萨,却觉得这套房至为熟悉,熟悉到无需侍者介绍,便能预先知晓房间的结构,乃至每一处细微的布局。
他一定来过这里!
侍者走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轻轻地抚摸着书房里的桌子,桌角有一处不仔细辨认无法看出的裂痕,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柄雪亮的尖刀贴着他的鼻尖飞过,猛然钉入桌角,左右晃动。
然后是墙上的油画、角落的边桌、卧室的椅子……指掌摩挲,画面随之纷叠闪掠,耳边仿佛听见尖叫,听见喧哗,听见笑语,听见断断续续的悲声啜泣。此情此景,就像当初置身于玄小童姥爷的“魔屋”,被那乱流般涌来的记忆碎片卷溺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似曾相识的“记忆”?为什么玄小童要将相见之处选在这里?
忽然又想起那神秘的金发女了所说的诵,“你是最后一个圣骑士,她是‘太岁’圣女,你们中注定只有一个能活下去。她约你到这儿,就是为了砍下你的脑袋,剥出熔入其中的水晶头骨!”
他心里猛地一颤,转过身,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对面墙上的丘比特浮雕。对了,就是这里!在这浮雕后藏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尊浮雕紧贴着穹顶的下沿,离地将近四米,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一跃,手掌壁虎似的紧紧贴在墙上,一尺一尺地朝上移去。这招“壁虎游墙”是神秘人教给他的,单凭双掌,他最高可攀爬62米,如果能克服心理恐惧,甚至可以一直爬到任何一座摩天大厦的楼顶。
浮雕周围有发丝大小的细缝,显然被利刃切断,又重新塞回墙体。拔出后,石壁内的窟窿里果然藏了一个手机。他心里怦怦剧跳,取出手机,将浮雕塞回墙壁,而后跃落地面。
手机里没有任何电话号码与通话记录,只有300多张照片与一个视频文件。点开照片,他的呼吸瞬时停滞了。
竟然是他与玄小童的合影!两人笑容灿烂,甜蜜地凝视着镜头,背景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北京颐和园。他脑子里一阵迷糊,隐隐约约似乎闪过了与她同游昆明湖的画面,但理智又告诉自己,除了司马台长城,他从未和玄小童到过北京的任何一个景点。
越往下翻看,越是惊异。300多张照片尽是他们在各地旅游时的自拍合影。北京、上海、西藏、伊斯坦布尔、耶路撒冷、巴黎、罗马……最后几张赫然就在佛罗伦萨,就在这四季酒店的私家花园里!
照片显然是手持自拍,随意而亲昵,看不出任何后期修改过的痕迹。但如果这些照片是真实的,自己的记忆呢?难道自己竟遗忘了如此重要的经历?
更诡异的是,这些照片上的日期,分明始于2010年7月18日,终于2010年12月24日。前者是他与玄小童初识的日子,后者恰恰就是今日。而这五个多月来的每一天、每一秒,他都历历在目,绝不可能混淆!
那么,这些照片究竟是谁拍摄的?是谁将这手机藏在墙壁的暗匣里?他又何以福至心灵地瞬间发现?
丁洛河指尖颤抖,定了定神,点击了最后的视频文件。视频文件拍摄于2010年12月24日的中午12点15分。换而言之,这个文件是距离“现在”一个小时后的“未来”拍摄的。
视频很短,仅仅一分多钟,而画面上出现的那个人赫然竟是他自己!
“现在是公元2010年12月24日12点15分。我的名字叫丁洛河。你可以叫我丁洛河,也可以叫我独孤洛,或者亚斯克雷比奥斯……名字只是一个代引代表了这变化莫测的生命中的某个时刻,除此之外,别无意义。你唯一需要记住的是,‘你’就是‘我’,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如果你看见了这段视频,这表明‘我’已经死了,杀死‘我’的那个人,就是300多张照片里的那位姑娘,不管她现在叫什么名字……”
他心里猛地一沉,“自己”果然被玄小童所杀!难道那神秘人说的都是真的?冷汗涔涔,瞬间沾湿了整个后背。然而除了惊愕、恐惧,更多的却是锥心的失落与痛楚。
视频中的自己接着说道:“今天下午两点,你将与她在圣母百花大教堂会面。那是你最后的机会,要么杀了她,要么被她所杀,没有第三种选择。12个小时之后,圣诞钟声敲响,教皇将被钉死在西斯廷教堂的十字架上,圣战必将全面爆发……”
丁洛河一凛,更觉不可思议,“他”怎么知道自己看见这段视频的时间就是今天?另外,教皇?他和玄小童的生死与教皇又有什么关联?
然而视频中的自己并未多做解释,只是最后说了段意味深长的话,便戛然而止了:“好了,我能提醒你的只有这些。既然你已经来到这里,说明你已经与水晶头骨合二为一,如果你迄今还没找到答案,那只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还不愿意变成‘我’。记住,大脑向左,心灵向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每个人都有自我选择的自由意志。祝你好运。”
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视频,依旧云山雾罩,不明所以。独孤洛是谁?亚斯克雷比奥斯又是谁?“他”留下这段视频,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什么?仅仅是点醒他提防玄小童,还是暗示他将其杀死,拯救世界?
当初在司马台地底那无边无际的“鲲鹏”方舟中,在那恐龙狂奔的“史前世界”里,他曾遇见“盘古”组织于2012年坠落的飞船。在那飞船上,他也曾看见“未来”的苏晴留给“他”的视频影像。
这段不可思议的插曲一直到他发现鲧神庙里的“镇魂棺”,才得以解答。按照苏晴等人的解释,“镇魂棺”是上帝七件神兵之一,又被称作“黑洞之匣”,只有当某人甘心将自己封镇在永远也无法轮回的“镇魂棺”里,才能扭转时间轴,产生两个彼此交叠的“平行时空”。
而那艘从2012年的“未来”坠落彼处的飞船,正是因为莎曼娜等人用生命献祭了“黑洞之匣”,才从另一个平行时空扭曲来到了他们所处的这一时空。
那么眼前这手机中的视频,是否也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通过扭曲时间轴的交接点,留给自己的讯息呢?
就在这时,他衣兜里的另一台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的心陡然一颤,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不是来电,而是一条至为简要的短信,下午两点,圣母百花大教堂,一个人。
圣母玛利亚!
丽莎全身的血液全都凝结了,怔怔地凝视着高歌,过了半晌,仿佛才明白他说的意思。基谢·德·博热要将……要将耶稣尸体克隆出的胚胎,放入她的身体,让她成为代孕的处子圣母!
她从未听过这么荒唐恐怖、亵渎神灵的言论,但不知为何,心底竟隐隐相信这是真的。
如果耶稣的裹尸布真的能导向上帝之殿,如果这十字架上钉着的尸体真是耶稣,如果这怪人真是守护圣殿的基谢·德·博热,如果他真的活了一千年只为等待耶稣的复活,如果耶稣复活的时间不是死后三天,而是此时此刻……那么这个荒唐的推论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基谢·德·博热似乎也听懂了高歌所说的话,又用剑尖蘸血,在地上重复写了一遍道:“能入此殿者,若非圣母玛利亚与最后的骑士,则必是盗取神兵的堕天使。能生我神者必生,反之必死。”
丽莎心里一沉,这怪人的意思已经再也明白不过了。如果她不愿做耶稣克隆胚胎的代孕圣母,那他们就成了圣殿的敌人,必须处死。
短短几个小时,她所经历的匪夷所思的变故,比此前二十多年加起来还多。她从小在修道院长大,笃信天主,加入“圣子”之后,更以守护神的荣耀、与恶魔斗争为已任,无私奉献,甘于牺牲。唯其如此,才被“圣子”内部称作“圣女丽莎”。但虔诚如她,也从不敢设想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成为孕育圣子的天选之母!
不等她多想,基谢·德·博热已转身走到高歌身边,挥剑朝他心口刺去。
“慢着!”丽莎失声大叫。
剑尖入肤三分,猛然顿住。鲜血从高歌伤痕累累的胸膛溢了出来,他却满不在可地凝视着她,神情古怪,嘴角泛起一丝桀骜不驯的微笑。
丽莎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夹带着莫名的温柔、甜蜜与酸楚,脸颊如烧。这猝不及防,却又肆无忌惮地闯入她心房的陌生男子呵,搅乱了她所有的轨迹,让她意乱情迷不知所措,让她一点一点地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难道与他相遇以来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此时此刻而必须经受的考验吗?短短一日,她的信仰一再地受到挑战,乃至颠覆。如果她命中注定必须成为孕育“圣子”的玛利亚,他是不是充满诱惑的撒旦?她是应该听从命运的召唤,做一个纯洁无瑕的圣女,还是咬下那甜美的禁果,哪怕从此堕入凡尘,永受与神隔绝的痛苦折磨?
见她脸色时红时白,怔怔不语,基谢·德·博热似是失去了耐心,皱起眉头,抓住她的手臂,大步朝那水晶棺走去。
“喂!”高歌趔趄站起身,眯着双眼,跳跃着阴鸷凶暴的怒火,“既然知道她是圣母,还敢如此冒犯,你就不怕永生永世受地狱烈火焚烧吗?”
基谢·德·博热毫不理会,拽着丽莎,正想将她放入水晶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猛兽的咆哮,飓风怒舞,凛冽无比的杀气朝着他的背心猛撞而来。
他下意识地转身挥剑,“轰!”右臂瞬间酥麻,整个人凌空朝后横飞出十几米,重重撞在舱壁上,心中大凛。定睛再看时,更是惊怒欲爆,捶胸发出雷鸣般的狂吼,却不敢踏前一步。
高歌竟然拔出钉在“真十字架”上的朗基努斯枪,连带着那贯穿于螺旋双矛上的耶稣尸体,向他发动了这雷霆一击!
幸运的是,在枪、剑巨大的撞击力下,那具干瘪的尸骨竟然未曾遭受重创,依旧结结实实地贯在矛尖上。否则他就真的是万死莫赎其罪了!
丽莎跪坐在水晶棺边,难以置信地凝望着高歌,双颊晕红如醉,胸膺如堵。
几秒钟前尚且奄奄一息的他,此时已判若两人。横持长枪,昂首睥睨,额头上隆起了两个尖尖的犄角,扭曲的脸容狰狞凶怖,尤其胸膛那碗口大小的疤痕,随着呼吸韵律收缩,喷涌出淡青色的火光……这骇人的模样之前她也曾见过,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但此时看在眼里,却如此……如此气势霸烈,令人心折。
恍惚间,她竟忘了悬在矛尖上的干瘪尸骨,忘了那是千百年来,足以让她,让“圣子”,让世间万千信徒甘愿为之粉身碎骨的神圣之躯。
高歌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右手挑舞长矛,狂风暴雨般地将基谢·德·博热逼得节节后退,森然道:“你的神早就已经死了,永远也不可能重新复活。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亲眼见证属于魔鬼与人类的荣耀!”
丽莎耳颊如烧,知道他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对这样渎神的异端,原本该一把推开,划清界限,但不知为什么,被他这样紧紧地搂在怀里,浑身酥软,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呼吸也变得如此困难。
“轰”“轰”迭声,眩目的光芒从矛尖破舞而出,接连擦过那末代圣殿骑士的肩膀与右腿,撞在舱壁上。那坚不可摧的混金舱壁竟应声炸裂,火星四溅。
这支朗基努斯枪长近三米,山两根螺旋形的青铜长枪合铸而成,前端分又为两支尖矛,飞旋急转,摧枯拉朽,被列为“上帝七大神兵”之一。就连耶稣基督据说也死在此枪之下,威力之强猛,无需赘言。在高歌挟舞猛攻之下,更是势如狂飙,气贯长虹,每一次撞击,都犹如雷鸣电击,炸舞出难以逼视的刺目光浪。
基谢·德·博热投鼠忌器,生怕毁坏矛尖上的尸体,不敢挥剑格挡,只得不断地后撤闪避。他算准了高歌伤重未愈,气力难继,故意大范围地奔逃转移,只等他体力耗尽,再反戈一击。
高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苏格拉底小姐,我听说天选圣母,必须是‘无染原罪’的处子。如果你失去了贞洁,还能否成为代孕‘圣子’的玛利亚?”不等她回答,突然低头封住了她的嘴唇。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却来得比第一次更加强蛮恣肆。丽莎耳中嗡的一响,天旋地转,全身仿佛瞬间挤爆了,碾碎了,在那强烈的甜蜜、惊惶与恐惧中,化作一片虚无。
基谢·德·博热脸色大变,强抑的怒火瞬间喷薄,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旋身疾掠,一剑朝高歌胸口刺去。
高歌等的便是这一刻。他大吼着往前急冲,“呼!”全身突然鼓起青紫色的火光,连着那朗基努斯枪,猛地炸涌出四米多长的、炽烈无比的螺旋光浪,将斩魔剑轰然绞碎,闪电似的搠入怪人的肚子。
基谢·德·博热浑身一震,圆睁双眼,满脸尽是恐怖惊骇的神情,被高高地斜挑在矛尖上,与那具干瘪的尸骨烤串似的连在一起。
他的胸腹被贯穿的长矛豁出一个“卐”形的伤口,血肉翻绽,随着呼吸急剧起伏,跳跃着淡青色的火焰。半分钟后,这活了将近一千年的、最后一位圣殿骑士,终于在刺死耶稣的圣枪上停止了呼吸。
2010年12月24日,下午一点半。
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
广场上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到处都洋溢着圣诞节的欢乐气氛。温暖的阳光照在教堂那巨大的橘红色圆顶上,灿灿如金。一群白色的鸽子穿过蓝天,在高高的钟楼上盘旋了一会儿,又从丁洛河的头顶冲掠而过。
他凝视着洗礼堂那两扇刻满青铜浮雕的金灿灿的铜门,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这两扇铜门是雕塑大师吉伯提花费27年完成的作品,十幅浮雕,美轮美奂,被米开朗基罗誉为“天国之门”。他没有来过这里,早已如雷贯耳,然而此时亲眼目睹,却没有仔细欣赏的闲情逸致。
他坐在椅子上,环顾周围,人潮中并未见到那金发女子,也未发现其他可疑的人影,心神稍定。
收到短信后,丁洛河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孤身前来与玄小童秘密相会。无论那神秘的金发女子如何警告,也不管视频中的“自己”怎样提醒,他始终还是无法相信玄小童真会杀死自己。即便“自己”曾死于她手中,那也是另一个时空所发生的事情,与这个时空无关。
右边的大胡子画家一边凝视着他,一边飞快地挥舞着铅笔,不一会儿,就画好了一张速写,吹着口哨递给他。画上的人高颧骨、鹰钩鼻,柔软卷曲的头发,与原来的自己没有半点相似。
丁洛河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塞给画家两张钞票,卷起画像,起身朝教堂走去。
画上的这个“他”是四季酒店的服务生,现在正昏睡在格拉黛斯卡皇家套房那宽大舒适的床上。
为了避人耳目,悄悄离开,丁洛河故意叫了送餐服务。服务生推着餐车进入套房后,他利用神秘人所传授的“盗取基因密钥,移形换脸”的方法,握住服务生的手,与他瞬间交换了容貌。然后将昏迷的他抬到床上,自己则推着餐车大摇大摆地出了客房,又从侧门离开酒店。
这种神奇的“换脸术”他掌握得尚不纯熟稳定,最多只能保持四五个小时的效果,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完全足够了。
圣母百花大教堂据说是世界第三大教堂,高达106米,外部由红、绿、白三色大理石镶砌而成,缀满鬼斧神工的浮雕,极尽奢华,主座教堂与钟楼、洗礼堂连为一体,雄踞广场之上,恢弘壮美。
然而进入教堂后,内部却显得极为朴素。除了少数的石雕与壁画,高阔的内壁几无装饰,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一轮轮圆形的彩色玻璃窗,在阳光透射下,鲜艳绝伦,美不胜收。
丁洛河混在游客中,且行且看,不时地拿出手机佯装拍摄,留意四周的人群。再过二十分钟,便是两点了,玄小童是否也已易容混在这些游人之中?
前方人头攒动,不时地发出阵阵惊呼。他抬头望去,呼吸如窒,才发现自己已然到了那圆形穹顶的下方。
圣母百花大教堂最闻名于世的莫过于其橘红色的完美圆顶,山天才布鲁内雷斯基设计建造。穹顶仿照罗马万神殿,采用当时最新颖的“鱼刺式”建筑方式,不使用鹰架,由下往上逐次砌成,壮丽绝伦。可谓科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品。
据说布鲁内雷斯基为了防止别人盗取自己的建筑设计,不留一份图纸,每一个细节都只存于自己的脑中。H63年完工后,举世震惊,被教皇称为“神话”。一百年之后,米开朗基罗仿照其样式,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建了一个大圆顶,却自愧不如地叹息:“我可以建得更大,却永远不可能比它更美。”
但更令丁洛河心驰神往的,却是这圆顶内部的壁画。
据说教会先后聘请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两位巨匠作画,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两位大师完工之后,他们的杰作无一例外地引起了教皇的不满,竟又下令将他们的壁画全部掩盖。为此,权倾天下的美第奇家族另外召来了瓦萨里、祝卡里等人,在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的原作上涂抹作画,先后历时11年,终于完成了眼前的这巨幅壁画“末日审判”。
壁画共分五层,层层环绕而上,直抵圆顶最顶端的灯笼亭。密密麻麻绘制了数以百计形态各异的人物,在阳光与柔和灯光的辉映下,栩栩如生,鲜丽夺目。
丁洛河仰着头,徐徐旋转,看得心醉神迷。不知是由于迷离的光线,还是幻觉的缘故,当他凝视着中央的耶稣基督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几轮艳丽的重影,接着视野如水波晃荡,壁画中的耶稣竟突然变成了一个缠着巨蛇的俊美男子。
他猛吃一惊,揉了揉眼睛,一切又已恢复正常。
周围人群交头接耳,低声赞叹,无人发现任何异常。他又惊又疑,难道真是自己的幻觉?定睛再看,过了一会儿,光影又渐渐地迷蒙起来,浮动摇曳,接着整个穹顶的壁画竟在瞬间改变了模样!
他如遭电击,被这突然“浮现”的奇异壁画震撼得大脑空白,无法呼吸。
这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巨幅壁画。由酷似“太极鱼线”的曲线将圆顶内壁分为两半。左边一半色彩鲜艳明丽,遍布着珍禽神兽、奇花异草,以及俊美无比的裸体男女;右边一半则晦暗恐怖,画满了凶龙巨蟒、陨星烈火,以及半人半兽的狰狞怪物。
突然之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这是隐藏在“末日审判”下的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的原画!
丁洛河自小学习油画,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巨匠了如指掌。尤其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这两位大师,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的独特风格。浮现眼前的这奇异壁画,明丽宏伟的那一半必是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而晦暗恐怖的则酷似达·芬奇的手笔。
然而这壮丽的幻景只持续了不到十秒,便又陡然消失了。
丁洛河心里突突狂跳,霎时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恨不得立刻找出这幻境的真相,一睹为快。思绪急转,想起教堂外有专门的观光票,可以经山圆顶周围400多级的楼梯,登上穹顶的灯笼亭眺望佛罗伦萨全景。从那登顶的楼梯上,或许能近距离地分辨出壁画的究竟。
他挤开人群,匆匆买了票,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梯。楼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上下逆行的人流只能彼此侧身让行。
进入教堂内部后,那巨大穹顶赫然悬在上空,楼梯外侧是一个向外凸出的圆形观景台,可供游人歇脚,上下眺望。观景台悬在离地七八十米的高空,俯瞰教堂,幽黑如深井,人小如蚂蚁,即使没有恐高症,也不免手脚发软。
丁洛河扶着栏杆,屏息凝望上方那壮丽的穹顶壁画,视野模糊浮动,幻景果然又渐渐地呈现眼前。
他指尖颤抖,呼吸急促,越看越是震骇激动。不是因为奇迹般地窥见两大绘画巨匠被掩盖的杰作,也不是因为它如此鲜艳夺目、纤毫毕现,仿佛刚刚完成,而是因为这壁画所铺展的史诗诡异而壮阔,让他灵光电闪,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难以捋清。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约你来这儿了吧?”右侧的女孩转过头,粲然一笑,明澈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如星辰。
“小童……”丁洛河一怔,惊喜欲爆,就在脱口低呼之前,她已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封住了他的双唇。
那幽香的发丝、温热的呼吸、甜蜜的吻……仿佛这冬日午后的暖风,拂遍全身,将他瞬间融化为跌宕的浮尘。重逢之前的种种疑虑、所有担心,就连被眼前盛景震撼的惊喜骇惧,全都彻彻底底地消融吹散了。
周围的游客们吹了几声口哨,发出善意的哄笑,继续前行。
两人就像溪流间的石头,紧紧相拥,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那巨大的喜悦与幸福中醒觉,双手捧住她滚烫的脸颊,额头顶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相视而笑。
阳光透过左上方的彩色玻璃窗,映照着玄小童莹润的脸,仿佛壁画中怀抱圣子的玛利亚,焕发出柔和的绚光。他的心头一颤,莫名地感到一阵刺痛的恐惧,忍不住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吻落额头。
“傻瓜。”她晕红着脸,嫣然一笑,与他十指交缠,并牵着往上走去。过了一儿,柔声说道:“洛河哥,今天参观教堂的数万名游客里,只有你和我,才能看见掩藏在壁画下的这幅《众神的黄昏》。你可知道为什么?”
丁洛河摇了摇头,又是惊愕又是惋惜,心想,原来这画的名字叫作“众神的黄昏”。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双绝合璧,旷古绝今,不知那教皇为何要明珠暗投,将这不朽巨作藏在层层油彩之底?
玄小童没有立即解释,而是转换了一个话题:“那你可知教堂是做什么的吗?为什么许多教堂里要藏放着棺材与墓龛?为什么要画壁画、刻雕像?”
丁洛河见她这么问,知她必有独特的解释,于是摇头不语。
玄小童低声道:“因为教堂原本就是坟墓,众神的坟墓。圣母百花大教堂也好,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也罢,即便是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里面也全埋着众神的尸体……”
“你是说……”丁洛河想起昨夜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看见的那一列名人的墓棺,又惊又奇,“牛顿、达尔文、丘吉尔……这些人全都是神?”话一出口,便有些忍俊不禁,但见她神态认真,不像在开玩笑,心里顿时又是一凛。
“你还记不记得司马台山崖上的那些悬棺?记不记得‘羽山’水底的那些竖棺?记不记得鲧神庙里的那些‘镇魂棺’?你觉得司马台山腹、‘羽山’湖底的结构,以及鲧神庙,和你平时见到的那些教堂有什么本质区别?”
被玄小童这么一问,丁洛河更是汗毛直竖。仔细想来,司马台山腹岩洞确实就像哥特式的教堂,阴森高阔;‘羽山’湖底那些竖棺的排列方式,也像极了教堂里的祭坛与座椅;鲧神庙的结构更是与古罗马的许多教堂如出一辙……这究竟只是一种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你还记得刚才看到的壁画吗?”玄小童停下脚步,深深地凝视着他,轻声说,“你仔细想想,能否从壁画中看见牛顿,看见达·芬奇,看见丘吉尔?你看看抱着圣子的玛利亚像谁?身上缠着巨蛇的男人又是哪位?”
丁洛河转头仰望着穹顶,端望着那逐渐浮现出的壁画,突然打了个寒噤。左前方那坐在树下,手持圆球的男人,长得酷似他所见过的牛顿画像而与其相隔不远的圆轮边,倚着一个紧握规尺的长发老者,与达·芬奇毫无二致!
他徐徐扫望,越看越是惊骇难解,米开朗基罗、达尔文、丘吉尔、希特勒……甚至他所钟爱的梵高,竟一一浮现在这幅太极结构的“隐藏壁画”之中!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将古人或自己画入其中并不稀奇,但他们怎能预见出未来的人物,并以隐蔽的笔触暗示其成就?难道画中所有这些让世人顶礼膜拜的天才与枭雄,真的并非凡人,而是所谓的“神”?
当他视线转向太极的阴极、阳极两个位置时,如遭当头一棒,脸色瞬时惨白如纸。
那抱着圣子的玛利亚,简直就像与玄小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那浑身缠满巨蛇的俊美男子,赫然就是他自己!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只有我和你,能看见隐藏的壁画了吗?”玄小童眼中滢光闪烁,柔声说道,“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的壁画之所以被掩盖,是因为这幅《众神的黄昏》泄露了这个世界的最大秘密。它展现并预言了人类数千年的历史。神早就死了,从未复活,只留下他与人类混血的后裔,以半人半神的方式,生活在这幅图里。”
丁洛河浑身僵冷,无法动弹,仿佛坠入了冰寒的无底深渊,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起勇气,哑着嗓子问道:“那么你呢?我呢?难道我们就是这幅壁画所预言的圣母与魔鬼?”
“是的。”玄小童泪珠倏然滚落,悬挂在她微笑的唇角,“但他们未曾预言的是,无论怎么轮回,圣母始终会爱上魔鬼。”
他张着嘴,脑中隆隆如雷,突然想起了那枚叫作“堕天使之吻”的蛇戒,想起了他遍体长出的蛇鳞,想起了鲧人族以及那万千蛇群对他的膜拜,想起了莎曼娜称他为“鲧神转世”,想起了水晶头骨漆黑的眼窝与歌声……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惧突然狂潮似的兜头涌来,将他吞没卷溺。
你是撒旦!你是撒旦!黑暗中,他仿佛听见无数个尖锐的声音朝着他嘶声怒喊。然后他又仿佛看见了那神秘的金发女子灼灼的双眼,听见她冰冷而略带嘲讽的声音:“你和她之间,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这是你们的宿命。”
“不!”他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失控似的纵声大吼,“这绝不可能是真的!这个世界没有圣母,更没有魔鬼!”
他的声音响如惊雷,在穹顶内嗡嗡回震。四周的游客吓了一跳,纷纷捂住耳朵,朝着他们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穹顶摇动,尘土簌簌掉落。众人面面相觑,紧紧地贴伏在石壁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几秒,又是一次猛烈的震动,整个大教堂似乎都摇晃起来了,惊叫四起。
“快走!”玄小童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不随着人流往下逃离,反而快步奔入了上方的观光亭。
天蓝如海,狂风呼啸,丁洛河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巨力压迫得无法呼吸,感觉就要掀飞起来了。那朵朵白云、青绿远山,以及下方橘红色的连绵屋顶……都显得如此模糊而不真实。
混乱中,听见周围惊呼如沸,有人突然尖声大叫:“龙!你们看,有一只龙飞过来了!”
风声尖锐,腥臭逼人,一只黑色的巨龙盘旋着越过钟楼,掠过蓝空,在他们头顶猛然张开双翼,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啸吼。
“堕天使,你的龙骑来了。”玄小童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噙着眼泪,微笑着说道,“带我走吧,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